夏天里的闲话
在一个宁静的滨海城市，人们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就是“这里有没有夏天？”其实结论双方都很清楚："这里没有夏天，只有两个冬天，一个是白色的，一个是绿色的。后一个更糟糕，因为暖气走了。"
不过，人们仍然周而复始地争下去，又有什么不对呢，既然这里的生活如此慵懒无聊，既然一年四季也是周而复始的？何况在这似乎无止境的循环中，也不是没有新鲜事。暖气走后不久，学校就放假了，人们纷纷出门去度假，度假的人络绎而来。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度假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披散着长发，背着巨大而沉重的背囊。他既不年轻也不算老，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来自大洋彼岸一片沙沙作响的玉米地，来这里算是进城。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女人飘然进入他的视线。她的发辫有时盘起，有时垂下，既不年轻也不算老，既不美丽也不丑陋，来自大陆彼端一个超大型城市，在这里算是隐居。
还有一位老人，是本城居民。
他们三人经常在苍茫的暮色中相对而坐，窗外的市声、音乐、钟声渐渐沉寂下去，让生命、死亡、天使和魔鬼乘著言词的翅膀飞翔......
"你们什么都敢吃，"一个经典的开始，"你看，佛像的肚子那么大，里面装的全是猫、狗、蛇......"
"那是宽容的象征，"她说，"弥勒佛像旁边经常有一幅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一切可笑之人。'"
"你是说，他的肚子里装满了痛苦和磨难，却笑在脸上？"
"也可以这么说。"
"我能不能提一个愚蠢的问题，"她小心翼翼地问。
"说吧，"他慷慨大度地说，"任何愚蠢的问题都需要许多本书来回答。"
"人生活在大地上，为什么对这个事实不感兴趣，却总是想要飞升？人为什么不能满足于人性，却一定要向往神性？"
"让我来反问你，不向往神性，人和其他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我们又怎么知道，动物在想什么？"
老人是一个勤勉的厨师，他对饮食男女的见解是，“我小的时候，祖母每天早上5点起床，给18个孙子孙女做可口的早餐，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所以，那时候妇女是受尊重的。可是现在，家家都有电冰箱煤气灶，超级市场里出售半成品，做饭成了15分钟的小菜一碟。妇女的地位也就下降了。"
一个晴朗的夏夜，窗外是明亮的阳光和碧蓝的天空。
"在天堂的入口处，"老人说，"我想对圣彼得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她问。
"请允许我看一看。"
"为什么，"他问。
"我的饮食习惯是如此保守，在天堂里也不想改变，所以想知道天堂里有什么吃的。"
"我想那里一定有啤酒，"他说。
"还有土豆、黑面包和甜点心，"她说。
"那我就放心了，"老人舒了一口气，"你在天堂里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想莎士比亚比我更有资格选择邻人，"他说，"你呢？"
"我想和那三只狗在一起。"
"我想天堂的大门对一切人都是敞开的，"老人说，"即便希特勒也会被接纳。圣彼得会对他说：'你不过是疯了而已。'"
"希特勒说，"他一跃而起，食指在空中颤动着说，"我没疯！"
"那么圣彼得会说：'很高兴你证明了我们是正确的。'"
老人的口头禅是："如果我是大独裁者……"
其中之一是："如果我是大独裁者，一定给全体妇女以完全彻底的解放。不过有一个条件，她们必须选择：只读男作家写的书，或者只读女作家写的书。"
"你想看什么，"他问。
"我觉得应该看女作家的书，但是很可惜，女作家我几乎一个也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她们若非试图冒充男人，就是抱怨自己是女人，很少有自得其乐的。"
他轻轻地拍了几下巴掌。
"其实，看什么书根本不是我需要的选择。"
"你想选择什么？"
"如果我能够选择，我就选择不被解放。"
"哈哈哈！已经太晚了！"
阳光消逝了。阴雨绵绵。他和她坐在郊区小火车上，窗外的树林、牧场、农庄、城堡、教堂……飞快地退去。
他一言不发，在笔记本上写着。
"你写什么，"她问。
"剧本，《在天堂的入口处》。"
"看来你不打算当写宴会的第N位作者，让我很泄气。"
"为什么？"
"你的戏里没有女角。"
"宴会就一定有女人吗？"
"未必。不过一个志愿的厨师总不至于遭到拒绝吧？"
"嗯……她打算发表演说吗？"
"她将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赞美。"
"对不起，我要写天堂，没有女人能够进天堂。"
"女人根本不想进天堂。"
"如果我能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进行选择，就宁可下地狱。"
"你是不是觉得天堂里的伙伴们太乏味，地狱里的人比较好玩？"
下面这段话是谁说的无关紧要。
"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探本》中提出了三个问题：人能知道什么？人应该做什么？人能希望什么？其实还有第四个问题：人是什么？其实回答了前三个问题，第四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但是从康德到克尔凯郭尔，问题只剩下了一个：人是什么？在前三个问题没有答案的情况下，如何讨论第四个问题？"
雨停了。明亮得耀眼的阳光下飘动着音乐的旋律。
来自中美洲高地的印地安流浪艺人摇着沙棰，吹着像排箫一样的木管，有节奏地跺着脚，全身急剧地抖动着，尖声地唱着，呼啸着，和他们披肩的色彩一样鲜明尖锐。
文质彬彬的学生在豪华的橱窗前撑开谱架，一丝不苟地演奏巴赫和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肖邦的狂想曲、波罗乃兹、华丽圆舞曲和鸽群一起飞向蓝天。
还有爵士乐节。公园和广场上搭起了帆布帐篷，拉起了各色彩灯。游船上有人前仰后合地吹奏萨克管。
沉重的低音缓缓地撞击着心灵的深处；高音激昂却又意外地温柔，如阳光闪烁着，跳跃着，穿越苍穹，轻轻地抚摸皮肤。
"什么是爵士乐，"他说，"爵士乐是纯粹的感觉性。"
"判断一首乐曲是否传世，有一个屡试不爽的方法，"老人说，"听三遍。听第一遍的时候觉得不好不坏，第二遍非常反感，活像一口袋土豆从高处滚下来。以后你有机会再听到这首乐曲，就会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促使你不断地听下去。"
"什么是英语，"老人说，"英语是百分之七十的拉丁语，百分之二十的法语，百分之十的盎格鲁－萨克逊方言，清除掉所有的语法后，加以错误的拼写的结果。鉴于英语是一种语言，仍然有必要加以规范。法语和俄语的经典文学作品都是用规范的语言写成的。"
"对于多数女人而言，"他洋洋得意地说，"必须在勾引者和好丈夫之间进行选择。"
"我想多数女人会选择安全，" 她说。
"可惜好丈夫未必把女人当人看，"他拉开冰箱的门，指着里面的残羹剩饭说，"这就是我太太，她可以存奶酪，冰啤酒，给我煮咖啡，烧饭吃。再好比漂亮房子，门外的汽车，都是我的私有财产。"
"可惜始乱终弃的前景没有诱惑力。"
"但是女人总会上当，经历过勾引的才会接受安全。"
"只有靠不住的情人和乏味的丈夫两种吗？还有第三种男人：唐璜。"
"哦，唐璜！唐璜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伟力。"
"一切都已说过，也都被忘掉了。"他说。
河边的草地仍然是绿色的，空气却失去了湿润。
她独自在古旧的小巷漫步，在古董店、旧书摊、咖啡馆和酒吧之间穿行。烤牛肉的辛辣气息混合着优美得令人伤感的旋律，在空中飘荡。
"这是一座富有诱惑力的城市，尤其在快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他对她说。
后来他就走了。
再后来，老人死了。
她在哪里无关紧要。
当空气开始干燥，夏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