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

寂寞飞机场

送交者: 菊子2004/03/01 20:45:55 [温柔一刀]

寂寞飞机场

菊子

2001年8月底,一位清华的同事来麻省理工学院的斯隆学院进修,我们去机场接她。三岁的儿子在机场兴奋地跑来跑去,不停地对着玻璃窗外缓缓滑行的庞大的飞机大叫:“飞机! Airplane! ”

老友重逢,幼子欢蹦乱跳,那是我上飞机场最快活的一次。

两个星期以后,便是9·11事件。三架飞机,都是从波士顿的这个罗根机场起飞的。

第一次登上去英国的国际航班,心中,是对未知的大洋彼岸的惶惑,还有离开故土、离开亲人时的万般无奈。进了机场,便是自己一个人了,那两只硕大无朋的旅行箱,一看就是属於我这负笈求学、浪迹天涯的游子的。行李显然超重,但碰巧遇上教育部的一个代表团,其中一名成员是北大前校长张龙翔,老校长说,我们团都没有什么行李,她的行李就算我们带的吧。漂亮的机场服务人员笑容可掬地答应了,於是,那两只硕大无朋的黑箱子就这样陪我登上了我的天涯之旅。

读书期间,四处奔跑,每一次飞行,最怕的不是飞行是否安全,旅途是否愉快,而是机场那漫长的等待。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放单飞,所以离开时,总是说不清的留恋和内疚,知道与自己少年夫妻的丈夫最怕的就是那空荡荡的、回家时与离家时一模一样的公寓,却还是不得不狠心离去。

有一年,我坐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去以色列。我对英航情有独衷,喜欢那咬文嚼字的英式英语,喜欢所有穿海军蓝制服的空哥空姐的彬彬有礼。唯一的问题是,那一次的飞机从波士顿飞往伦敦的希思罗机场,去以色列的航班却是从盖特威克机场起飞,中间要搭乘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凭以往的经验,我向航空公司、英国使领馆打了无数的电话,询问我这样算不算在英国着陆,是否需要签证。都告诉我,不用。在机场起飞之前,我还絮絮叨叨地又问了一次机场服务人员,回答是,绝对没有问题。

到了希思罗,俯瞰着机翼下那熟悉的田园和城市,心里还真有一点回家的感觉,哪怕那只是天涯漂泊中临时的家。下飞机时,照例没有别的旅客那种慢腾腾的从容,兴冲冲地,一下子排在了出关的队列的最前头。

递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棕色护照。那上面,有几次来英国的签证,唯独没有这一次的。海关人员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礼貌地说:“女士,你得等一下。我拿不准你究竟是否需要签证。我必须和我的上司核实一下。”

於是我只好等待。那十几分钟,是我生命中最长的十几分钟,时间仿佛倒流到了1840年的鸦片战争,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又觉得自己要么是过去被卖猪仔的华人,要么是今天偷渡的中国人。平时都是在自欺欺人,自以为当上了世界公民,那一时刻却十分清醒,就算以后换了一本护照,就算改掉自己的中国口音,这一张中国面孔,还是难免让自己在机场的众目睽睽之下等待那漫长的十几分钟。

最难忘的一次是1995年去以色列那趟旅行。当时我已经在为论文搜集资料,去华盛顿期间,从以色列使馆讨得了几份访问以色列外交部和其他部门的介绍信。没想到临行前一周,拉宾被刺,举世愕然,中东和平岌岌可危。我那一次买的是以色列航空公司埃尔·阿尔的机票。按惯例,埃尔·阿尔的乘客必须提前三个小时交运行李、接受检查。出发那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碰上了波士顿那臭名昭著的交通堵塞,只好中途改乘地铁。慌里慌张赶到机场时,离飞机起飞只有一个半小时,我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乘客。

那一次,他们盘问了我整整三个小时。因为我符合他们的危险分类,比一个阿拉伯人可能更危险,我行李箱中搜出的写给以色列政府机关的介绍信更加重了他们的怀疑。他们分为三组,一组上来,照着某一个不成文的单子询问我一些问题,然后笑容可掬地说声谢谢,再让另一组上来。三组都问完同样的问题之后,再凑到一起开会,中间还时不时有一个浓眉深目的特工人员向我抛一个调皮的媚眼,仿佛是说,对不起,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始至终,我都十分心平气和。刚刚发生的刺杀事件,更加深了我对这个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的怜悯。我不赞成他们一触即发、动不动就用坦克导弹对付处於弱势的巴勒斯坦人,但觉得他们的安全措施繁琐一些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埃尔·阿尔确实是恐怖分子袭击的主要目标之一。丈夫就不同了,看着我象煎饼一样被人翻来覆去地烙着烤着,平日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终於忍不住爆发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恨你们!”以色列特工们见得多了,也不和他计较,耐心地解释这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他还是愤怒地狂叫:“我的妻子一走就是好几个星期,又要去你们那个炮火连天的国家出生入死,这一会儿,你们竟不让我和她好好告别!”

那一时刻,我是说不尽的内疚。自己来来去去,毫毛未伤,对以色列的多事之秋早已是习以为常。自己却很少想过,那留在后面的人,不光是形单影只时对爱妻的思念,还有强颜欢笑时不愿说出口的担忧。我才知道,自己为了所谓“事业”,实际上有多么自私。后来又有了孩子,知道自己在丈夫儿子的生命中,毕竟比自己在苦难深重的犹太人民、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命中更加举足轻重。

和丈夫一起旅行,便能够享受到小鸟依人的快乐。和我不同,他酷好旅行,我越是舟车劳顿,他就越是兴致勃勃精神百倍。有人一同在机场东游西逛,也让我体会到,原来机场的候机大厅也不光是充满了离愁别绪。回国时途经芝加哥机场,我们都要找到迈克尔·乔丹纪念品商店,和纸牌子立起来的乔丹合一个影。后来带大儿子回国,也去同一家商店和同一张乔丹照片合影,自己老了几岁,也多了这一个可以回国向亲朋炫耀、向父母交差的儿子,那机场,也就充满了融融的欢乐。



加跟贴:
名字: 密码: 按这里注册

主题:

内容:


[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