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你的中式小上衣真美丽，我很喜欢。”

记得当时的第一反映就是意外。平时在家奶瓶尿布锅碗瓢勺，邋遢惯了，上班时就特意穿得整齐一点，所以也习惯了那些衣冠不整的美国同事们的品头论足。他出言恭维则是第一次。

他是个日本人。

三年前我加入这家公司，不久我就身怀六甲，每日胡吃海塞神思恍惚，虽然跟美国同事们在一起胡说八道吆五喝六大侃球经亲密得为了一场球赛能争得个狗血喷头互相不说话，和这个日本人还真的很少搭腔，只记得他是出乎意料地高，还有，我们一帮人在餐厅里嘻笑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沉默寡言地来，装上一杯黑咖啡，又沉默寡言地走。印象里他是从来不吃饭的，只喝咖啡，还有就是站在办公楼门口默默地抽烟。

这一天，他一直在周围徘徊，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他才对我说：“你的中式小上衣真美丽，我很喜欢。”

那一时刻很是震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臃肿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每天早上的穿着便更加刻意起来，仿佛多了一双眼睛在审视着，穿好了，对镜一番，还忘不了点上淡淡的唇膏，然后才悠悠出门。

那一条长裙真美丽。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晚上有应酬。你的英语很好，你应该再多学学日语。寡言的他说起这些来，总显得很庄重，很严肃，让人觉得好笑，却又没有那个狠心笑出来。

这才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是很英俊的，眉毛很浓，眼睛很温和也很沉郁，象极了高仓健，只是比高仓健要高一些，年轻一些。

突然有一天，收到一封ＣＴＯ的ＥＭＡＩＬ，说公司要建日本分公司，要派他回国了。心里是淡淡的失落。莎扬娜拉。

那一阵子心境很不好，意外怀孕又流产了，心灵和肉体都是无底深渊似地空虚。再想想自己半世蹉跎，换过几个专业，蹲过几所学校，住过几个国家，到头来，真正能够算得上成就的，也就是两个孩子了，而且自己早晚忙碌，疲于奔命，也不是时时都能享受舔犊之乐。孩子是无辜的，也就是早晚和母亲见见面，丈夫是爱妻如命惜子如命的，那一阵子总是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去了呢。所以我总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哭泣，剩下的机会，也就是驾车上下班的那十分钟，还有，有时候忽然悲从中来，就躲在办公间里默默饮泣。

那一双沉默的眼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一天，他在我的办公间门口停住脚步，说，你很了不起，不要那么绝望，象你们中国人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一时刻心里充满了感激。

那一天，他要走了，送给我一副无线耳机，还有两首龙洙正一的歌。他说，龙洙正一是他大学时代的最爱，也是同龄的日本人的最爱，他现在还常常听这两首歌，因为它们让他想起青春和爱情的美好，还让他想起从前那个弹着吉它扯着嗓子高唱Ｂｅｅｔｌｅｓ歌曲的年轻的他自己。

他走了，就算是萍水相逢，我也感激那一丝涟漪。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