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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蒙: 词苑撷英

送交者: dok-knife2006/08/19 23:13:25 [温柔一刀]

词苑撷英

立蒙


词的世界是情感的海洋﹐思想的熔炉﹐是一大批对生命有独特体验﹑情广志深之士的盛大聚会。以苑喻之﹐仅取其千姿万状﹑五彩缤纷的多样繁富。笔者閒时翻阅词卷﹐颇觉恍然置身于词的苑地. 从容漫步其间﹐遊目四望﹐遇见夺目摄心者﹐随意采撷把玩﹐意趣自得﹐亦甚可乐也。

历代称词为诗馀。诗馀者﹐诗之自然发展流变也。词﹐本质上即是诗。它与浩瀚深长的诗歌传统 (诗三百﹑屈骚﹑汉魏古诗﹑六朝绮音﹑唐诗]血脉流通﹐汇为一体。区别仅在形式。诗的句式整齐﹐词则长短错落(更利于抑扬婉转地吟唱)。这种长短错落的新的诗歌形式一旦为人掌握﹐表情达意更加自由广阔﹐涌现出一大批传世佳作.


(一)

自那位资质鄙陋的王道士凿开藏经密室后﹐敦煌曲子词开始面世。立刻引起治词者的兴趣﹐希望从中寻绎出词之初源。但因其民间土气太重﹐常为人贬为“鄙俚”。其实一些作品表情方式虽显直白无蕴﹐情调意味还是很独特有趣的。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青山怎能腐烂﹐秤锤何以漂浮﹐黄河如何会枯﹖以此喻爱情坚贞﹐与琼瑶女士所激赏的汉乐府“山无崚﹐天地合﹐才敢与君别﹗”等﹐属同类民间表情达意方式。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清夜无人﹐皓月当空﹐凉风渐起。夜深无眠的伤心女子﹐对抛弃自己的负心男人由爱至恨。风﹐请吹得更猛烈些﹐快把那蔽月的浓云吹散﹔月﹐请用您那圣洁的光华﹐罩射住远方的负心人(此刻他也许正在某个女人怀里)﹐让他遭受最沉重的良心道德的锤击﹗

“叵耐灵鹊多漫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写绣房思妇内心活动。征夫远离﹐归期无定﹐正思念无绪。偏偏飞来只喜鹊﹐枝头噪聒﹐更添怨女烦闷。捉来锁进金笼﹐省得扰我思心﹗“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她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写喜鹊满心委屈。好心报喜﹐却无端被女主人关进金笼。归路上的征夫啊﹐请您放快脚步﹗只有您早日到家﹐尊夫人才会打开鸟笼﹐放我从新腾身青云﹑再获自由。如此喜谑的问答﹐在词史上罕见。

敦煌曲子词﹐尽管有一些有趣之作﹐但一般方家选词﹐仍以李白《菩萨蛮》﹑《忆秦娥》起首。李白的这二首词﹐如同天外飞来﹐凭空突现。其格调高迈﹐意境超绝﹐艺术水准之高﹐ 令人匪夷所思﹗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平林漠漠如烟﹐远山寒碧横卧。宿鸟急飞﹐归处无定。意绪何其仓皇﹐情思何其压抑﹗

“箫声咽﹐秦楼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明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箫声呜咽﹐秦楼梦断﹔古道尘绝﹐柳色依迷﹔西风寒洌﹐残阳如血﹐汉陵败圮┉┉这是一幅多麽壮烈沉郁﹑富含哲学意味的伤别图﹗

此二词究否为李白所作﹐学界颇多争议。从其才情格调之空前高绝看﹐似非李白这样的大手笔莫属。但李白在一般人心里已有一种定塑的诗仙形像──举杯邀月﹐抽刀断水﹐高歌痛饮﹑狂放无羁┉┉而此二词却读来深沉悒郁﹑悲壮凝重。有人据此认为出自少陵之笔。似太过离谱了些。其实查李白的一些诗句﹐用字意绪与此二词颇有关联。如“碧纱如烟隔窗语”[乌夜啼]﹐“微霜凄凄覃色寒”[长相思]等。李白晚年被捲入政治漩涡﹐获罪流放夜郎﹐颇为落魄凄惶。当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突遭毁灭打击﹐诗情风格由高歌豪放一转深沉凝重﹐是完全可予理解的。故吾意推测﹐此二词当为李白晚年流离无居﹑心情郁悒时所作。

唐代词作﹐除了李白﹐张志和﹑白居易﹑皇甫松的三首﹐读来也颇有兴味。“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白鹭青山﹐桃花流水﹐斜风细雨﹐好一幅湖山烟雨图﹗此词音节欢快流畅﹐画面清幽迷濛﹐历代不知唤起多少人对故乡山水的温馨忆念。

张志和写太湖烟雨﹐白居易却写江上日出。两人同为调色高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张以“青”“绿”写箬笠簑衣﹐白以“绿”﹑“蓝”写春江流水。江花胜火﹐春水绿蓝。写长江日出﹐重墨浓彩﹐白居易此联古今独绝。

皇甫松《采莲子》写荷香鲜灵﹐少女情态。“菡萏香连十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溼﹐更脱红裙裹鸭儿。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上片写小姑娇憨贪戏﹐一片天真烂漫﹐像极《红楼梦》里的史湘云。下片写少女春心萌动﹐情意热烈﹐一如《诗经》里的《摽有梅》。唐代的抛莲与春秋时的掷梅﹐上下千年﹐而少女求偶的炽热纯真之情何其相通﹗

上引诸作﹐虽皆为精品﹐但词这种诗的形式﹐直到温庭筠才真正开始独立。温词绮靡秾丽﹐风格香软﹐被誉为花间鼻祖。温喜用“香”﹑“雪”﹑“杏花含露团香雪”﹑“鬓云欲度香腮雪”﹔爱用“金”字﹐“小山重叠金明灭”﹐“宝函细雀金溪勒”。对这类细写女人眉毛发髻头饰的句子﹐尽管镂金错采﹐富丽精致之极﹐读来仍觉腻味。为何如此费劲津津乐道这些东西呢﹖我喜欢温词中另一类清丽流畅之作。“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春雨景色写来如活。“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夜雨梧桐﹐不寐的孤独相思﹐情景相函互摄。

人好将温韦作比。温词华艳﹐韦词清简。韦词的最大特点是语浅而情深﹐事常而意新。用极其平常的字句﹐写出轰击人心的感情。据载﹕韦庄有一爱姬﹐资质艳丽﹐兼工词翰。两人情意深浓﹐却为蜀王强行夺佔。韦庄追念悒怏﹐作《浣溪沙》﹑《荷叶杯》诸词﹐情意凄怨。“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夜深天寒﹐相思难禁﹐起身披衣徘徊月下。“想君思我锦衾寒”﹐极写两人情浓恩爱。下阙更令人心酸﹕“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旧书, 过去的情书也)﹐无奈中蕴满着对蜀王强夺人爱的血泪控诉﹗一个连自己宰相的爱姬都强行抢夺的皇帝﹐有比之更寡廉鲜耻的麽﹖

爱姬被夺﹐韦庄终日沉浸在悲痛思念里﹐遂致夜梦频频。“记得那年花下。深夜, 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随。 惆怅晓莺残月. 相别, 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期。” 对此词﹐有治词者因不懂诗词讲用情感逻辑﹐冬烘作俗儒解经式的释释﹐认为此词中的谢娘非指韦庄爱姬。果如此﹐这首《荷叶杯》的凄婉动人就大打折扣了。其实此处的“异乡”与上引《浣溪沙》中的“咫尺画堂”并无矛盾﹐皆指两人恩爱被强行隔绝。而“从此隔音尘”﹐“相见更无期”﹐“碧天无路信难通”﹐才是问题的核心﹐才是韦庄胸中的最强心音﹗

这位谢娘在韦庄心中留下的刻痕是如此深刻﹐以致于在词中一再提及。“惆怅梦馀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色香雾簇朝霞﹗”上片写孤灯残梦﹐惆怅悒抑的摧心思念﹔下片极写爱姬的惊人艳丽﹐更衬情侣被夺的巨大痛苦。此处以朝霞映照中的雪里冻梅喻美人形像﹐何其俏丽明艳﹗连杜甫名句“香雾云鬓溼﹐清辉玉臂寒”在此也相形失色了。令人沉痛的是﹐韦庄的这些怀念词作﹐后来传进蜀宫﹐结果“姬见益恸﹐不食而卒”。如此凄惨的悲剧结局﹐竟有人恼怪何以不见韦庄因爱姬自绝而作的词作。这真是太不谙人情。须知﹐人﹐到了悲痛至极﹐往往无声无言。


                 (二)

   人称冯延己为五代词圣。王国维也认为冯词虽具五代脂粉,但堂庑特大,深美宏约,开北宋一代词风。但在笔者看来,冯词高妙多在名句,少在全篇。“细雨湿流光”,摄春草之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写春水如画。“惆怅落花风不定”,独立小桥风满袖”,极传思妇迷离惝恍神情。此类名句,确乎神来之笔,妙不可言。但以全篇比论,笔者以为韦庄、李煜与之难分仲伯。韦李甚或过之。

有学者为高抬冯词,将之与温韦作比。以为温词注重意象精美而缺乏主观抒情的感发;韦词特重主观抒情的感发却拘于一己个别情事;而冯词则既有主观抒情的感发,又不为个别情事所拘云云。这种黑格尔式的正反合论述,初看似乎牢不可破,其实完全经不起欣赏经验的实际验核。
      
倒是一首五代无名词,篇句极佳,其韵意高妙处大有不可言不必言者。“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低迷绿,一庭红扑籔。”吟诵此词,其韵意抑扬顿挫,令人悲乐莫名,却又强烈感受到一位身怀亡国离恨、极具才华的高人情怀。结句“万树低迷绿,一庭红扑籔”,以乐景写哀情,哀更倍之。此词的发现颇具传奇色彩。北宋宣和年间,官修洛阳宫殿,掘地得碑,上刻此词,不留作者姓名,专家从词意推测当为五代遗民。

   词至北宋,大家辈出。词之美大者,尽在此矣。人称唐诗宋词,良有由也。北宋之词,一如希腊雕刻,当属无可超越之顶峰!

   欧阳修是北宋词人中笔者喜爱的一位。欧词轻快、明朗、清俊。其《采桑子》十三首,专咏颖州西湖。“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写春水清澈如镜;“晴日催花暖欲燃”,写春花烂熳似火;“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州白鹭飞”,写夕阳余晖,远景残照。《临江仙》通首皆佳,上片尤佳。“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杆依处,待得月明。” 写初夏轻雨,绘影绘声,而人在景中,情意两融,真正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完美艺境!  
    
欧集中有一首《蝶恋花》,词意极佳。下片意境尤佳!“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亦见于冯延己词集。究竟出自何人,众说纷纭。吾意以为此词情感意绪颇为强烈,不似欧公一贯风格(显为他人误植欧集),而于冯词则风格较为统一。

   北宋之词,一洗五代脂粉,多雄奇豪迈之作。写《岳阳楼记》的范缜,文章事功名垂千古,亦有佳词留世。“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首《渔家傲》,意绪萧肃,悲壮苍劲,曾是笔者大学时期吟咏自励、壮阔心胸的熟读作品。  
    
李冠的《六州歌头》,借古咏怀,慷慨多气,读来也令人生万丈豪情。“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鞭寰宇,驱龙虎,扫欃枪,斩长鲸,血染中原战。视余耳,皆鹰犬;平祸乱,归汉炎,势奔倾。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共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念花无主,凝愁苦,挥雪刃,掩泉扃。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呜咽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 功盖世,何处见遗灵?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益伤情,胜负难凭!”此词系李冠过项羽庙有感而作。此词气势宏大,囊括历史,把刘项争天下的那段历史写得生龙活虎,又倾注进自己寄怀感慨,有大开大合的远景,也有纤微入神的细部,读来音韵铿锵,壮怀激烈。“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这些耐人咀嚼的名句,有类电影蒙太奇,读者心目相取之际,对心灵的强大冲击力是无可言喻的。词人对项羽的悲剧结局,寄予了无限深沉的感慨同情。山河为之呜咽,天地为之低昂!

   世称秦柳。但秦词读来多觉纤软女性,柳词则状物写情沉郁深长。《辞海》柳永条,对柳词颇多微辞,给他戴上“颓废”、“庸俗”两顶大帽。这种以为真理在手,板起面孔说话,曾是大陆一贯通行的文风,实不足取。其实柳永内极才情,善为长调,是一位对中国诗词有突出贡献的大词人。代表作为《雨霖铃》、《八声甘州》、《望海潮》等。

柳词特点,是其所写物事情感,均超越出一己狭窄所拘,而具浩大深广的人类普遍意义。 大凡艺术杰作,都有此特性。

“寒蝉凄切, 对长亭晚, 骤雨初歇。念去去, 千里烟波, 暮蔼沉沉楚天阔”。起首直捷简切,以急促的音节,写目之所见,词人倾泻出狂风骤雨般的情感。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千里烟波、沉沉暮蔼。这一系列凄迷感伤的景象,深浓地写出了词人心中沉重勃郁的离情别意。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神清骨秀,情辞激越,真乃古今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 晓风残月”,此句恒久地成为历代画家灵感冲动、意境创生的触源地。

《八声甘州》,一气回旋,情感宣泄有如排山倒海。“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 关河冷落, 当楼残照”。这一系列寓目所见,最能触动词人内心凄迷沉郁的情感涌流。

“是处红衰翠减 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词人一生悒郁失意,志不得伸,长期心境凄暗。久郁必有勃发!写词,成了他泄发内心痛苦的火山口。

大凡文艺感人,皆在其表现人的痛苦。快乐,尤其是感官快乐,往往使我们的生命流于肤浅苍白。而痛苦,尤其是精神灵魂的痛苦,常常使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具深度。柳永虽然出入妓馆,行为不羁,但读其词,丝毫不见有肉欲糜烂的沉沦。相反,其词意中弥漫出的凄情苦感,常使我们的灵魂得以受洗,情感得以升华!

                

(三)

晏殊,一位真正的性情中人,极具文才。与韦庄一样,作词不事雕凿,纯然本色。善用畅晓浅易的文字,抒写深味隽永的意思。不同处在晏比韦更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往往比热闹乍乎更具强大力量。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去年天气,亭台依旧。园中小径独自徘徊。 面对纷纷落花,眼见夕阳西下,词人顿觉生命逝忽空幻,不觉悲从中来,慨然语噎……晏殊的这种触悟,人或不能入耳,而于我,却是一种经历了人生沧桑后的彻悟。晏殊佳句颇多,如“昨夜西风凋碧树”,“残杯冷炙漫消魂”等,皆广为人诵。

其子晏几道,词史上称小晏,其词也具盛名。好句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细雨蒙蒙,落花纷纷,燕双飞而人独立,何其细微传神!“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何其沉痛意深!

小晏善状春景: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多叹离恨: “栏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知离人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痛感人去物迁: “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年相看能几个”,“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

贺铸也有好词。“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本是咏荷,但诗无达诂,各类婚姻失败者或能从中品味出各自的辛酸苦辣罢。“愿随明月入君怀”,只要不坠入杯水滥情,真正两情相爱,不也优美动人?而贺词中的那首“半死桐”,赫赫于词史,历来与苏轼的“江城子”为人并称共誉。“重过阊门万事休,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唏,旧栖新垄雨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此词所诉衷情,颇令我想起朱自清的名篇《给亡妇》。世风日下,人心多成了沙漠,还有人愿读此词吗?
    
北宋词人中,王安石词作不多,但他的《桂香枝》,情宏景阔,浩翰深大。周汝昌誉之为“两宋名家竟无二手”,此论深获我心!

荆公此词境界,高朗峻峭,雄伟阔大,纵观诗史,恐怕唯有曹孟德《观沧海》堪与比美。笔者每读此词,心灵所受冲击无可言喻,真正的魂魄惊动!“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似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繁华竟逐,叹门外搂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碧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此词读来,心声须低沉凝重,内含激越;精神须沉潜深入,心胸大开大合,或能窥见那种奇伟壮丽,古今合一的宇宙人文图景。

史载王安石蓬面垢首,衣履不整,然终日枯木其容,好学深思。其所推行之新政新法,富国强兵的动机虽好,但因步措失当,造成饿殍千里的剧烈社会动荡(毛之大跃进,结局颇有类之)。林语堂所著东坡传,才气淋漓,但对王安石的严词贬抑,几达漫画地步,有失公允。想是林氏过于崇爱东坡,故东坡的老政敌也成了他深恶痛绝的对象了。
  
诚然,苏轼作为中国历史上诗文书画方面的全才,值得崇敬。鄙意以为,各种才能中,苏在词上成就最大。苏词豪放婉约两兼,既横放杰出,又能倩丽深婉。最辉煌者当是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仅此一句,就足以震烁千古了。而“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更将恢宏浩大的气势更向前推进一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结局忽转悲凉。的确,热闹终有收煞,人生如梦如剧。个体叱咤风云的功业豪情终将消寂于庄严幽秘的宇宙永恒之中。

苏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有太白的豪放奇旷,也为千古绝唱,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语近意远,蕴含人间普世至情。苏轼的诗文性格中,除其雄奇豪放,还有清冷幽寒的一面。“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种幽冷意境,源自他的佛道思想。是一种美,但更令我欣赏的,是其豪情热烈的一面。


                 (四)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再加李太白,史称词家三李。李清照女中人杰,词家大宗。夫婿赵明诚,金石专家,诗词才能却远不能与之相逮 , 让人想起梁思成和林徽音。

易安词善用口语,写情抒意如行云流水,才情极其畅沛!“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易安独创双音迭字,用于抒泻急促激烈的内心情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易安一生经历先荣后衰先乐后悲的人生剧变,故对人生的苦情寒意体会极深,加之其罕见的诗情,艺术上能有耀眼光辉是不难理解的 ((后主与太白何尝不是?曹雪芹也是另一例子)。她的 《永遇乐》,堪称其生命绝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起首用笔凝重,写景阔大,而“人在何处?” 一问,又何其凄绝!接下去写其生命之昔日光辉今日黯淡,对比之强烈,读来令人揪心搵泪!“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沾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北宋词人中,周邦彦也被称为大家。俞平伯尤其称颂。笔者却每读每厌,终难契入。我对那种为求协律不惜改动歌辞意象的做法从来不以为然。意象情感是内容是词的核心,而协音协律仅为形式。专重形式而轻忽内容,岂非本末倒置?可惜这种专重协律的风气到南宋后期愈演愈烈,词之气象意境因之总体上日趋卑弱,也就毫不奇怪了。

虽然,南宋也有大家,也有伟词。靖康国耻后,南宋偏安一隅,朝廷争论战和。主战派往往遇挫受压,横遭流放谪贬。他们常常登高兴怀, 栏干拍遍。山河满目,狼烟不远。丢失国土的耻辱时刻啃噬着他们的心,而其一腔忠愤,往往铸成洪钟大吕,万古绝唱!张元干,陆游,辛弃疾,是其中大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情怀何其凄伤!“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 要斩楼兰三尺剑,……”;“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渺着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千里曜金甲,万灶宿貔貅……” 这些词读来景大气壮,真伟男子,真伟英雄!

辛词最让我感动的也是其一腔豪气!他两登京口北固楼,写下两首惊心动魄充满刚毅之气的伟词。“何处望神洲,满目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笔者读宋史宋词,常有满腹感慨:赵构何其鄙也,为保南宋偏安,一己王位,居然一心求和。全不顾父兄性命危安,百姓生灵涂炭。秦桧可恶,仅是为虎作伥而已。宋亡,根在赵构。

中华民族,龙虾共存。我们有岳飞、辛弃疾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更有一大堆数不清的卑鄙懦夫虫蛆一样的人渣 (包括那些人模狗样的统治者)!西湖边上的岳坟太寒酸了。他的坟当建在朱仙镇,规模应超过王陵!与他国相比,我中华民族素有遗忘历史的痼症。先烈们在地下英魂何以得宁?

美国的 History Channel, 日夜回放着二战中的大小事件。日本有靖国神社,精心供奉着他们的侵华战犯。其首相及政府要员频频前往,吊唁膜拜从无间断。中国却对八年抗战一向淡忘。现在总算有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很好,可以让我们永记那奇耻大辱。但我们更应该建一座中华民族的“靖国神社”,专用来供奉那些在抗击外敌的战场上殉国的英雄 (赵一曼,杨靖宇,投江八女,狼牙壮士,吉鸿昌,张自忠……)。而岳飞的“满江红”,应当用金字铸刻于迎门入口处的巨碑上!“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我一直奇怪:中国为何一直未能产生大音乐家将之谱成万世传唱的民族魂歌?

笔者曾到过茂陵边上的霍去病墓,久久为那座“马踏匈奴”巨雕激动不已。那是一座真正凝聚中华族魂让人热血沸腾的无言杰作! 
   
张孝祥(如同王安石)是笔者最为推崇的大词人。其《过洞庭》,浩气存胸,真力弥满,神骛八极,心游万仞,任情感思想浩荡鼓翔于漭漭宇宙历史洪荒之中。其神契道体,澡雪精神,实乃古今罕匹!美学大家宗白华,在其论意境(有宗白华论意境之高格,其它论意境文字在我皆为糟粕鄙陋也 )的大文中,以此词为结语,足见宗师对之重视!“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皆澄澈。悠然神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冷,稳 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月夜兴感,最能触发诗人的宇宙情思。古来佳篇多矣 (如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轼的《赤壁赋》),但都没有张孝祥《过洞庭》这样的一腔浩然之气,这样的从容镇定,涵永澄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声调琳琅轻脆,意象晶莹透彻,仍有一种少年情怀的天真浪漫;而苏轼的《赤壁赋》,则随处弥漫着一种销人志意的寒凉暮气。
    
写完张孝祥,南宋名家仍多。虽然姜白石的冷香意境,王碧山的咏物托情,也是笔者喜欢吟诵玩味的词作,但与张孝祥《过洞庭》比,则不提也罢。词苑撷英,共四篇,就此搁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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