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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小左:六四事件亲历记(摘录)

送交者: dok-knife2005/06/02 10:6:1 [温柔一刀]

北京小左:六四事件亲历记(摘录)


送交者: 史海钩沉 2005年6月02日05:20:11 于 [天下论坛]http://www.creaders.org


以下是我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记录。

1989年我大学刚毕业,在政府的一个小机关里当小职员。(4月15日——6月2日的记述略——编者注)

六四那一夜:木樨地的枪声

63晚六时,一个朋友找我去北大看大字报、听广播。大约8时左右去另一个朋友家,才知道电视6时半开播北京市政府的通告,朋友知道要出事,劝我们不要出去了。但一则我们消息闭塞,以为这星期学生市民活动都逐渐沉寂,觉得不会有什么意外(我还想着领导要我明天去天安门广场劝朋友回家呢!)再则我们都是愣头青,什么也不在乎,一个多星期上班没有出去,闷得慌。所以还是决定去天安门,我们特别想看民主女神像。

一路上人很多,没有任何紧张气氛。又遇到一个朋友,三个人走走停停,在钓鱼台路附近看到市民拦住一卡车拿棍子戴柳条帽的“首钢工人民兵”,实在有点像“外星人”,大家不让他们往天安门方向去。

大约9时多,忽然听到三声巨响,开始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枪声,因为太响了。我们过去也没听过枪声,我们的经验都是从电影里得来的。又是晚上,比较安静,所以以为是打炮,又觉得放催泪弹也不用打炮啊!三个人都很疑惑,我们忙向前赶。很多市民乱哄哄的潮水一般从长安街方向向我们涌来,有人说“开枪了、快回去”之类的话,我们也不听。

到达木樨地时,军队先头已经冲过京密引水渠的大桥,占据了西长安街的桥头。街南面是公寓,市民们都站在街北钓鱼台路上,这里比较有纵深,街上人很多很密集。大家一起喊不许进城、反对戒严、不许镇压学生之类的话。军队那边为首的是手持冲锋枪的军人,又混着几十个头戴钢盔、手持盾牌、木棒的军人,不知道是武警还是特种镇暴部队。大家不约而同的试图冲上去,我知道决战时刻到了,既然开枪,就彼此都无退路了,当时觉得只要能把军队堵住一夜,邓李杨就非垮台不可了。我和朋友都冲上第一线,但离军队还很远,至少的有4、5十米吧,扔石头还够不到,对方就开枪了。枪声开始频繁起来。最先上去的伤了几个,大家都退回来。后来见伤的人多了,开始骂“土匪”、“法西斯”,那边就开枪回应,弹压一番。军队在清路障,也可能在整顿等时间,并没有马上东进。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我看到很多打在我们前方柏油路面上溅起的火星儿。子弹很快,一般不会感觉到,一个子弹打中我身边的一辆自行车横梁,铛的一声,溅去火星来,才知道有个子弹从身边飞过。

我眼睛不好,又不喜欢戴眼镜,又慌乱的很,只能看清楚身边的人。印象比较深的,被抬下来的人中,有一个男人伤在脖子上,一路上往外冒血。我退到后面时,又看到一个中年男子伤在肚子上,敞着怀,坐在平板车上,血溅的有一尺多的圆形,肚子上全是小血珠。有人说这是达姆弹,我觉得不会,邓李杨大概还舍不得浪费昂贵的开花弹来对付我们这些命不值钱的小老百姓。子弹力量很大的,也许就会伤成这样吧。还记得一个年轻女子被伤到肩膀。他们当时都还活着,但伤在颈子上恐怕很危险了。身边还有伤员走过,太紧张了,没有深刻印象。地上留下一串串血迹,有些是我们刚到时就看到了。

我们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历史关口了。肉体挡不住子弹,我知道这次运动失败了。但我们总可以做个见证人,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和朋友们离开了木樨地,骑车从长安街北面的一条街道继续向东行。

六四那一夜:长安街上

我和朋友骑车向东赶,先后到了工会大厦和礼士路在长安街的交口,路上都站满了人在那里骂大兵。

军队(后来知道是38军的部队)沿着西长安街由西向东开过来,颇有“鬼子进村”的感觉。先头部队也开枪了,但因为没有多少正面抵抗,打的并不激烈。大概他们也想尽快赶到天安门广场吧!礼士路口,老百姓骂的凶,那些钢盔盾牌木棍突然冲过来,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冲散大家。

这时候很乱,我知道已经不可能再做有效抵抗,我也不想就这么糊涂死掉,就拉了朋友跑到长安街路边的大楼下面藏身。

我们站在路北国家海洋局大楼下,想着他们总不会向政府机关乱开枪,当时觉得自己实在很聪明。哪想到先头部队过完,掩护车队两翼的军人冲上人行道向路旁猛烈扫射,我们就藏在大楼脚下,只能沿着大楼向东跑,他们也在东进,就变成我们被“追杀”了。我的凉鞋也跑坏了,双方只隔2、3十米。火光中清楚的看到一个兵一边扫射一边狂笑,心中恨极了,竟然拾到一截破椅子腿,想着拼了。现在以好心想来,那小兵也许不是在笑,而是射击时震动很大,所以造成脸部肌肉乱跳?这一段我一直在路北,后来听说路南居民楼里,伤亡更大。

我们出来后取了自行车,继续走到了复兴门立交桥,呆在西面的引桥上。这里很开阔,路上的市民略少些,没有抵抗,只是在骂。军队的前锋已经过去,桥上军车过个不停,不时打几枪。一响枪,人们就趴下或者蹲下。我的朋友站在那里不动,还在向前凑。前面一两米的地方也有一位和我一样的站在那里,突然一下子就卧倒了,就像中学生物课的青蛙脊髓试验那样,身子突然僵直,平摔下去。我当时还想,哇操,这厮卧倒技术真高!然后听到他呻吟,才知道被打倒了。伤在腿上,我上去拖他,这老兄太胖,拖不动,后来还是我一个朋友上来帮忙,我们一起把伤员拖了六、七米远,然后就有人帮着,抬上平板三轮车,大概送儿童医院了。

军车过了很多,不时有坐在驾驶室里的军人向天鸣枪,来一梭子过瘾。偶尔后车厢里也打几枪。车队开开停停,不见尾巴。以前只是电影上看,这一次我亲身见识了我们的雄壮军威。

六四那一夜:恐怖的广场

因为想去天安门广场,所以我和朋友坐在复兴门立交桥上耗时间。长安街不能走,只能走二环路(就是复兴门桥下南北向的道路)。打算等军队过一过再走,如果马上走,在立交桥下骑车会被打活靶。

西单、六部口一带,大学生比较多,好像大家排坐在街上,伤亡比较大。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回到家中,一句话说不出,只是掉眼泪。可见不用冲锋枪开路,军队绝对进不了城。

我们两个沿二环路到了和平门附近,看到对面路上有军队的方阵“严阵以待”。和为数不多的市民对峙。我们两个着魔似的非要去天安门看看,先要利用大路旁的灌木掩护从自行车道边上溜过去。

我们越过了这支部队,到天安门广场大约一时半左右。我和朋友先骑车转了一圈。东西长安街都被军队占领,但天安门城楼前面还没有军队,我们先瞻仰了民主女神的雕像,知道它存不过天明了。又跑到历史博物馆松树墙下躲着,想看一看东长安街上的情形。周围很多人,结果军队突然开火。我们趴在地上,对面什么也看不见,等枪声熄了一会儿,就撤下去了,我们又跑去西边的路口,这时候就和朋友走散了。

我们在广场漫游时,目击了一辆坦克在广场前横冲直撞,后来熄火了。我离坦克大概只有十几、二十米吧,后来电视上有播这个镜头。也远远的看到民主之神像被拽到。军队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对广场形成合围之势。

大约三点多,军队广播要清场,命令人们离开。我还在无目的的一个人在广场晃,可能希望遇到熟人吧。也想坚持到最后再撤,反正一贯头脑冷静的我也有一点混乱了。突然广场上灯全灭了。设在纪念碑台基上的学生广播站受到军队袭击,枪声大作,后来广播站就没声了,大概是被摧毁了吧。等到再亮灯时,天安门广场已经被持冲锋枪的士兵完全包围,他们站成一排人墙,密不透风。

军队开始广播,要广场上的人离开,大家不知道从哪里出去,大兵的人墙没有缺口,我们刚凑过去就被警告,他们都端着冲锋枪,我们只好退回去,在纪念碑前打晃,后来大兵大概有新命令了,才看见有人从士兵的人墙中钻出去了,于是我也咋着胆子从西南方向挤出去。

六四凌晨:六部口惨案

天快亮了,广场上的大学生从东南角绕前门沿二环路撤退。队伍很长,一般两个人一排,觉得总也走不完。学生们都喊“报仇”、“血债血偿”、“打倒法西斯”这几句话。多数神情疲劳,衣衫不整,有很多人用布包脚,又有很多外地学校旗帜。

我在行人道上骑车跟着队伍,从六部口东部的那条路拐上西长安街,路边是居民住宅,是老式四合院,大家扶老携幼出来看。有一中年男子短裤背心抱着小孩站在家门口,突然把孩子交给身旁的女人,走上来把自己脚上的拖鞋给了布包脚的学生。另有一年纪大些的男子也跑回院子拿出鞋来给学生。两人都默默的没说话。我眼泪当时就流出来了,这一夜我只有恨,这时才觉到爱。

六部口路口西南角上,一电灯柱被撞倒,基座形成1尺见方1尺深的坑,内中有小半坑血,已经是紫色了。一男子正拿着长镜头蹲在那里拍照。旁边好像是文具店,玻璃窗、墙上都有弹孔。学生队伍在长安街北侧的自行车道上走,不断呼口号。我则在长安街南侧的人行道上观看。这时从广场方向来了一辆或者两辆坦克,记不准了。上面有人用短枪向天射击,也向我们这一侧打,子弹呼啸而过。又转回来投下毒气弹在长安街正中,黄绿色雾气,我吸了一些,觉得味道很熟悉,搜肺搜心的,一星期后症状才消失。后来想起来这是中学学化学时嗅过的氯气。氯气是强氧化剂,放在水中,可以置换出氧气来,造成浓盐酸,氯气弹会给人体造成永久伤害、甚至死亡,我猜氯气弹应该属国际禁止的化学武器。

坦克又从天安门方向来了。在路中央行驶,突然拐进学生一侧。只见学生队伍大乱,学生纷纷翻过1米多高的铁栅栏,向人行道逃。我正在街对面、坦克的垂直方向,我感觉压到了人,因为这事件发生得太突然、太快了,学生不可能有那么快的反应。我目击了整个坦克碾人事件。我虽然常常以恶意去看中国人(当然包括我自己),也没敢想到他们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向正在撤退、毫无反抗的同学这样故意行凶。这是整个六四事件中最无耻的暴行。

经过夜里长时间的抵抗,西长安街上已是一片瓦砾,多数汽车道和自行车道之间的隔离墩都支离破碎。看着同学们混乱惊恐的样子,我拣了一段钢筋向坦克扔去,希望能卡住覆带。这当然不会成功,不过是自己气坏了罢了。这是一整夜中我唯一的一次暴力行动。这时大约早晨6时半左右。

后来听说北京大学有一个家属子弟被坦克履带拧去一只胳膊。我一个绝对可以信赖的同事亲眼目睹了在公主坟一带被坦克压扁的血红的人形。这种样子绝不是不经意的“碰伤”,这是故意的暴行。

余波

一夜很紧张疲劳,就先跑到车公庄亲戚家,补充能量,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平安无事。当时我家中已经听到传言,说天安门广场死了两千大学生。以为我也完了,接到电话,才放下心来。我老师的孩子也没回来,所以她也来到我家打听情况,我大约早晨10点钟到家,我走散的朋友最后回来。我告诉邻居们我看到的情形,然后上床睡觉。

之后一周,因为吸入氯气,一直咳嗽。我父母很愤怒,家里不看电视,为此还和父母吵嘴。所以我对当时的电视宣传了解不多,出国后遇到一个有心的朋友,又“补课”。只记得当时军队发言人张工在电视上说“天安门广场一枪没放,一人没死。”结果第二天电视采访戒严部队时,电视镜头不经意(?)的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一扫,就是几个大弹孔。还看到马甸桥附近白天烧军车,我朋友看到现场,那些军车本来被堵在马甸桥一带的大路上,当时大家已经知道发生屠杀,但市民还给他们送水、送食品,后来他们就下来开枪,冲出一条路,步行走了。所以人们气不过,才烧车。这都是故意留下送给“暴徒”烧的,为了就是日后找说法。反正电视上播的镜头,就是把时间倒错了,说先有暴徒,后来才镇压。因为我很多朋友都是亲历者,大家彼此指证,知道这些谎言,没有亲历的外地人就可能相信“党和政府”了。

军队死亡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后来都封共和国卫士了。这些士兵也很可怜,其中最大一次是翻车事故,着火了。死了有6个。反正最后看下来,真正死于市民暴力下的不多于6、7个。事后几天,北京还有一些伤亡。例如那个很有名的“王维林”挡坦克录像好像是65早晨。因为六四早晨军队收缩到天安门广场,长安街又被市民占领,双方好像一直对峙到6、7号,市民又被打倒不少。

我们单位政审中尽力捂盖子,说所有人都没有上街、没有去天安门。连政治学习会都草草了事。举几个例子,可以看出当时民心所向。方励之出走美国大使馆,我和朋友们接触所有北京市民,都是异口同声的支持他,没有人说他是汉奸、卖国贼。再有,北京市委有个调查,当时全力支持大学生的北京党员占65%,中立的是25%,反对的只有10%。就是说党员中有近80%的支持率。我的一个姐姐在某大学教书,本来没有如何参加学潮,开枪后很激动,学校开大会时候上面讲话,她就在底下骂卑鄙无耻,最后也没事情。我老爸是老党员,六四后不再参加中共任何活动,党员政审重新登记都不参加,本来应该算自动退党的,但最后他的单位还是把他当个党员留下了。

六四后我决定出国,三个月后我要求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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