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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鬼: 《血与铁》

送交者: dok-knife2005/05/16 9:50:0 [温柔一刀]

凝重的回眸 深刻的反省

——我看《血与铁》

李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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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的《血与铁》,是老鬼继《血色黄昏》之后推出的又一部长篇纪实力作。
  首先,作者以摄像般的写实手法,生动逼真地记录了共和国同龄人的成长史,鲜活细致地再现了这个时代的社会风貌、政治氛围以及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心理状态,全书具有很丰厚的社会容量和思想含量。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会像五六十年代的中国那样对一代人进行如此的启蒙,教育的全部内容就是:革命、英雄、反帝反修、突出政治、阶级斗争、献身祖国……这种时代最强音对一代青年人的塑造是深入骨髓的,即使现在再与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接触,你仍会发现,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和磨难的他们,骨子里仍留有挥不去抹不掉的英雄主义、集体主义情结。书中的主人公马清波(老鬼的曾用名)又是这代人当中极富典型意义的人物。对英雄和军人的崇拜、为祖国献身的理想在他身上被发展到了极致:他搂着死人的骷髅睡觉、独闯地下室锅炉房、喝别人的洗脚水、鼓励同学抽自己耳光、穿着新衣服在泥水里打滚、步行上百里上下学、割破手指写入团血书、拚命批判自己的“流氓念头”和贪吃行为……“文革”中,他带同学打、砸、抢自己的家;挖空心思地搞枪、偷刀;肆无忌惮地抄家、打人、掐架;热血沸腾地组织“铁血团”偷越国境、赴西藏、闯大昭寺;自愿到内蒙古草原插队……这些颇有传奇色彩的事情发生在作者及其同时代人身上,与他们所受的启蒙教育密切相关。在他们的心目中: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战场最有吸引力;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形象最美、最英雄;贪生怕死的人最可耻;总想女孩的人最“流氓”……总之,时代的烙印已像种在他们身上的牛痘一样,再也无法剜掉。从这个意义上讲,《血与铁》犹如解剖那个时代的断层切片,将成为人们回眸和解读一代人心灵史的窗口。
  记得卢梭曾在他的《忏悔录》卷首有过这样的宣言:“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读完老鬼的《血与铁》,你会庆幸国内的作家中,还没有人能像老鬼这样敢于直面自己的丑恶,对自己进行如此深刻甚至是残酷的解剖,这种解剖是血淋淋的、惊心动魄的。比如:为入团咬着牙搞团结;硬着头皮扫厕所;为表现积极将同学的日记上交;为吸引女生往脸上抹胭脂;因小肚鸡肠痛打背后非议自己的同学。甚至暴露自己总也压抑不住的性萌动和同性恋倾向,记录自己偷军装、窃藏刀,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朋友的刀也掠归己有……这种无所顾忌的真实,把年轻人固有的热情、单纯、坚强、诚实、善良的天性与时代所诱发的狂热、冲动、自私、诡诈、邪恶在作者及同时代人身上的交织与冲撞展现得淋漓尽致,也把一个时代对青少年个性的扭曲刻画得入木三分,从而使作品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丰满,有立体感,也使作品产生了极独特的美学价值和强烈的感染力。
  记得在《血与铁》作品手稿讨论会上,作者老鬼的中学同学说到他女儿看过此手稿后,曾一再追问父亲书中所写的一切是不是真的。说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书中所记录的时代刚刚过去几十个年头,有些情景还常常萦绕在它的亲历者的恶梦中,怎么在年轻人的眼里就已成了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历史难道真的就这么容易遗忘?从50年代开始,我们就习惯了一种模式,一味强调文学作品的崇高、正义以及它正面的引导作用。或许是我们这个民族苦难积累得太深太久,以致总是习惯歌颂和褒扬成功,而不忍心去舔伤。可一个只上演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人类进步所需要的动力,起码有一半来自于历史的教训。因此,如果说“文革”是中华民族史上的耻辱,是中国人灵魂的一场劫难,那么集体地遗忘“文革”则是一种更深远的耻辱,因为没有谁能保证“文革”积淀在中国社会和文化领域的霉斑不再诱发可能是任何一种形式的劫难。我们再现悲剧的目的不是为了使悲剧重演,而恰恰是为了避免可以避免的反复与震荡。



《血与铁》

老鬼

第一章 乡村来的小土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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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8月22日,我出生在河北省阜平县麻棚村一间农民的土坯屋里。这是太行山中
的一个宁静小村,四周群山怀抱,树木丛生,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从村西缓缓流过。
生我之前,母亲有点犹豫,担心自己身体受不了。她那时因病住在边区医院,觉得已不
年轻,身体又有病,想把孩子打掉。和她同住一病房的郝治平劝她千万不要这样做,鼓励把
孩子生下,为革命壮大力量,于是母亲才改变了主意。
生我的时候,果然难产,把母亲疼得死去活来,还流了许多血,非常危险。多年后,母
亲心有余悸地告诉我要不是看在郝治平大姐的面上,绝不会要我。那次生我差点送了命。懂
事后,我知道郝治平是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的夫人,很是自豪,对她及罗瑞卿本能地有一种
好感。
可能刚刚满月,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河北省深泽县爷爷家。当时他们都在《晋察冀日报》
社工作,身边已有小胖姐,正处于战争年代,无暇照料我。
4岁以前,我是在河北农村渡过的,对老家的记忆空空荡荡。只感觉那是个很大很乱的
土院子,一角堆着烧火做饭用的秫秸;大门是用树枝子编的一个栅栏;猪圈连着厕所,人在
上面拉,猪在下面吃。二叔是个民兵,家里墙上挂着枝很旧的大枪。
我还能模模糊糊记得那天母亲来接我上北京的情景,大约是1951年。
已是暮色降临,一辆马车从破烂的栅栏门,拐进院子。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秫秸,有
个女干部坐在上面。身穿一身蓝色列宁制服,戴着蓝帽子,神彩奕奕。她笑着,很大方地跟
家里人打着招呼,声音洪亮,一口洋话。
这戴帽子的女干部就是我母亲。我对她已经很生疏,是农村的姑姑把我从婴儿带到4岁。
姑姑的丈夫原是八路军军医,后来失踪,此后姑姑一直守寡。
到北京后,住在骑河楼马圈胡同12号。那是三姨白杨的房子,由我们家和舅舅家合住。
父母整天上班,把我交给一做饭的老太太照顾。我成天坐在大门口哭,想念农村的家,
想念把我带大的姑姑,想念奶奶,想念瘫痪在炕上多年的爷爷。我望着对面那堵灰墙,幻想
着它是个火车头,能把我拉回农村去。这堵墙顶部用灰瓦砌成一排X型花瓣,在孩子的眼里
煞是神秘。
我一点也不喜欢父亲和母亲,尽管在乡下人眼里他们都是北京的大官儿。我也一点不喜
欢这个四合院,虽然它大大小小共有5个院子,20多间房。
在这陌生的深宅大院,父母住在北房,哥哥姐姐住校,我和保姆住吃饭屋。只有吃饭
时,我才能见到父母。吃完饭,他们就回到自己屋,忙他们的事。小胖姐姐和母亲住在一
起,最受父母疼爱。我的天地就是:厨房、吃饭屋以及那养着一群鸡的破烂不堪的东院。
我无比向往河北农村。思念那炉灶旁的大风箱,呼哧呼哧,像个老猫打呼噜;思念那高
大空荡的北房,屋顶棚有一个燕子窝,黑色的燕子常常在屋里飞来飞去;思念那捆捆的秫桔
杆,它们散发出的烟味儿,是世界上最芳香的气味,因为就要吃饭了!我还思念北房门前的
那口灰色水缸,里面养着一条从滹沱河里抓的青鱼,有半尺来长,或许是哪个女神仙变的。
我尤其深深想念我那丑陋而贫穷的姑姑。管姑姑叫"娘"已成习惯,管父母叫"爸爸妈妈"
特别扭,几乎叫不出口。潜意识里,我视他们为把我从疼爱我的姑姑怀里抢走的坏蛋。每次
叫"爸爸妈妈"时,声音总含糊不清。致使父母以为我是大舌头。其实我舌头很正常,就是一
喊"爸爸妈妈"时,舌头故意不动,嗡嗡的,听不清说什么。
父亲把我从农村接到城里,对我却并不热情。记忆中,几乎没陪我玩过,从未单独带我
到公园或陪我去河边抓小鱼。跟他上街,永远不要奢望会得到一块糖吃,也不记得他给我买
过任何玩具。
到北京很长时间后,一有什么委屈,我还经常坐在大门口处,望着南方的天空发呆。我
知道老家就在南方。当被父母训斥时,就跑到大门口哭叫着,呼喊着老家的"娘"--
我的姑姑。
“娘,娘……"呼得嗓子嘶哑。我身单力薄,像个被囚在笼里的小田鼠,无限渴望那自
由自在的,宁静美妙的,有着河北农村泥土芬香的冀中田园生活。
在北京这个大院子里,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和父母呆在一起拘束又拘束,没话
说。平时很少到他们的屋,一见了他们就惶恐不安。只有跟做饭的老太太在一起时,才觉得
自在舒服。
父母并不虐待我。我和父母同桌吃饭,完全能吃饱,母亲还常常夹菜给我。每天早晚,
母亲总监督我洗脸刷牙,或亲自给我洗澡,想扳掉我在农村养成的不讲卫生的毛病。冬天有
棉衣穿,夏天有西瓜吃。母亲曾给我买过木刀、风筝、机关枪、吸铁石、打砸炮的小手
枪……跟她上街,还常能吃上一点好吃的。尽管如此,依旧和父母有着深深隔膜。
不记得父母有抱我,亲我的时候。尤其是父亲,对我的冷淡能很清楚地感到。他平日很
少理我,从没帮我抓过蜻蜓和大蚂蚱,也没教我玩扑克牌。来了客人,甚少叫我在场,却常
常让小胖陪。我虽是农村小孩,却得到过姑姑和奶奶的温情关怀,对父亲偏爱小胖,冷遇
我,又愤怒、又委屈。
母亲待我比父亲好,可也远不及姑姑和奶奶对我的疼爱。
父亲老嫌我没礼貌,见了大人什么话也不说,四礼不懂,不喊他"爸爸。
后来父亲气得狠狠打了我一次,我哭我喊都没用。他认为农村的姑姑把我惯得不像样
子,就得打。我哭得嗓子哑了,眼睛肿了,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手也决不轻一点。这样我对
他更怕了。
以后不久,父母就把我送到了新华社幼儿园(那时父亲在国务院新闻总署工作)。一星
期回家一次。我对新华社幼儿园的感觉很好,觉得比家里还温馨。
还记得得了第一场大病的片段。
半夜里,我醒来,肚子疼。小床四边围着栏杆,自己无法下地,把床上拉了一片黄稀。
幼儿园阿姨连夜给我送回家。母亲忙把我带到人民医院,挂急诊,做了手术。说是我肠子上
长了一个脓包。
出院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
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外面春光明媚,我整天闷在屋里养伤,没人和我玩,就独自一人
在东房里点着一根蜡烛,放在窗台上。不小心碰倒蜡烛,将窗户上的大白纸点着,那纸烧得
很快,一下子就烧到窗户上。我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可不敢告诉母亲,就偷偷溜到厨
房,跟做饭的老太太在一起,寸步不离。心情紧张地等着最后结果。
这是农村人的胆小,这是孩子的胆小。我把窗户纸烧着,引起大火,却一声不吭躲到厨
房,心里紧张到极点,但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终于,妈妈喊叫着从北房里冲出。她端着一脸盘水,朝已窜到房檐的火苗使劲泼去,接
着老太太也提着桶水赶来。幸亏发现得早,火被及时扑灭,只把窗户烧了一大片黑。
妈妈瞪着我,气愤得脸都白了:“怎么回事?”
我嗫嚅道:“点了一根蜡烛,倒了,把窗户纸给烧着。”
妈妈吼道:“那着了火,为什么不跟大人讲?”
我吓得说不出话。
“你这小兔崽子,真可气!自己弄着火不说,还跑一边躲起来!"说着,顺手抄起一把
鸡毛掸子,使劲抽我,把我抽倒在地上。我大哭起来,哀求着……但母亲怒气冲冲,继续
抽,直到老太太闻讯跑过来,才劝止住。
“如果火烧着了电线,整个屋子都要烧着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母亲用鸡毛弹子打得很疼。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惟一的一次打。
我委屈地哭着,觉得自己是个病号,出院后不久,肚子上切的长长刀口还很疼,母亲不
应该这么狠地打。当母亲的火发泄完了,态度趋向温和,耐心地给我解释着火的后果,批评
我烧着了火,很不对,还不告诉大人,就更不对……但我依旧伤心地哭。在老家,姑姑和奶
奶总是宠着我,从没碰过我一个手指头。来北京后,亲身母亲却这么狠地打我,伤心之极。
不管母亲怎么苦口婆心地讲,还是流泪不止。
晚上,我紧挨着老太太,依旧哽噎。老奶奶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地安慰着,她用手指一
下一下地把我的鼻涕给抹掉,哄着我入睡。
手术痊愈,又回到了幼儿园。一股天真温暖的气息融化了我在家中的胆怯、拘谨、不安。
什么人来通大其(同他去)呀,
什么人来通大其
XXX来通大其呀
XXX来通大其
……
这是两排小朋友玩拔河的游戏,一边唱,一边手拉手前后走。叫到名字的小朋友要前去
和对方的拔河。输了,就加入对方的队伍。挑选自己这方最强的和对方最弱的拔河,常常把
我们激动得又蹦又跳。当时,我一点不知道"通大其"是什么意思,但也跟其他小孩一起大声
地唱。
小鸽子真美丽,
红嘴巴儿白肚皮,
飞到东来,
飞到西,
快快飞到北京去。
到了北京,
见到毛主席,
请你向他敬个礼,
告诉他
我们都想念毛主席。
……
这也是印象很深的一首歌。
幼儿园给我感觉特别好,它甜蜜、温馨、柔爱。我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有任何歧视。
可回到家里,我的处境却跟保姆相似,晚上和老太太睡在一张大床上,白天也跟在老太
太屁股后面转。母亲因病在家休息,却很少花时间陪我玩,陪我说话。她老改她的稿子……
父亲就更是完全不理睬我。我跟保姆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
犯了错误,母亲常常说:“你要再调皮,就给我滚,这个家不要你了!我真害怕被她扔
到大街上,立刻蔫了,不敢再闹。
全家人都怕父亲,他在家里的地位至高无上。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我就不敢随心所欲
地玩。平常我爱去东院,这地方父亲不来。孤独中,我喜欢追逐东院那几只鸡,并曾把只母
鸡抱在怀里与它亲嘴,被父母当成笑料。
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扛着根木棍,学着八路军的样子,在院子里转圈齐步走,嘴里大
声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儿。当绕第二圈时,冷不防发现父亲躺在躺椅上正默默盯着
我,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我嘎然停止,赶紧溜掉。
父亲像养小狗一样地养着我,却很少花时间关心照顾。记得有一阵,他高兴了,爱在吃
饭时逗我:“傻蛋是谁?”
我说:“是我。”
父亲微笑着,眼眯成了一条线:“狗蛋是谁?”
我说:“是我。”
他哈哈大笑,好不快活。又问:“混蛋是谁?”
我说:“是我。”
全家人也都哄堂大笑。
我愿意让父母高兴,讨他们喜欢。但等我知道这不是好话时,就不再承认自己是。于是
家里这点儿仅有的愉悦的,轻松的气氛就再也没有。
父亲心情好时,爱哼哼一些当时流行的歌,如:
嘿啦啦,嘿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了美国兵呀,
全世界人民拍手笑,
帝国主义者害了怕呀
……
父亲喜欢和姐姐聊天。他对小胖和他前妻的女儿最好,明显喜欢女孩。
还记得离开幼儿园上小学的情景。
那天是母亲接的我。新华社幼儿园的年轻阿姨对我说:“欢迎你以后再来幼儿园。"她
的相貌在记忆里早已荡然无存,但这幼儿园里的温暖气息却终生难忘。现在,当年年轻的小
阿姨,早都已变成了老妇,她们可曾知道她们所照料的一个5岁小孩,一个永远忘了她们容
貌的孤僻男子,多少次怀念过她们吗?
好像上小学前,又病了一场。这是夏天,我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儿。吃什么拉什么,粪
便里还有一股怪臭味儿,夹着紫色的血。几天后,已经昏昏沉沉。父亲忙于工作,不闻不
问,母亲以为是虫子病,只是给我吃了一些打虫子的药。
直到我已经要不行了,母亲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慌忙带我到人民医院挂急诊,医生马上
抢救。
我又动了第二次手术。鼻子上被抹了一股药,很苦很凉,不久就昏过去。等醒来时,我
已经在一个大病房里,光线昏暗。腰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一动很疼。我感到口渴,希望能
喝到水。但不敢叫喊,嘴里发出一点声音,肚子上的伤口都能感到震疼。
这次是肠粘连。医生说再晚一天,生命就难保了。我的肠子因上下断绝,已被臭气给胀
得很薄很薄,随时有破裂的危险。医生把我的一截烂肠子给割了下来,用羊肠线缝好。住院
期间,那位文静温和的医生老问我:放没放屁?嗓子时,我正好有一口痰,咽进了肚里。他
和蔼地说:“有痰要吐出来,不要咽。”
连父母都没有这么教过我。
这是我6岁半发生的事情。只两年时间,肚子上就有了两道伤疤。我想,要是按这样的
比例,到长大后,我的肚子将要被割得像斑马一样到处是道道,最后不能再做手术时,我就
要死了。一想到死,悲哀之极,自小就特别特别怕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得这病。但妈妈老问我吃什么了?她认为一定是我自己吃坏的。我不
忍心让她这个判断错误,就挖空心思地琢磨自己吃个什么东西?最后想起了邻居门口地上的
玉米核儿,就对母亲说可能是自己吃了邻居小孩扔了的玉米棒子。
妈妈笑着说:“你真没出息,拣人家吃剩下的玉米核儿。”
事实上我的肠粘连是因为上次动手术引起,跟吃什么并无关系。但我要讨好妈妈,就默
认了她的指责。
妈妈若有所思,感叹道:“我刚得了一笔稿费,为你动手术全花光了。小波,以后千万
不要乱吃捡来的东西了!”
我知道是妈妈救了我的命,但见了她面,还不好意思叫她妈妈。
童年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些。
现在,我要上小学了。


第二章 弱肉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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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小学是个住宿干部子弟小学,地处北京新街口崇元观。
走进学校大门迎面是一花池,盛开着一大堆鲜花,再往前是办公室,左右各一排厚厚的
小柏树。宿舍在西部,礼堂在东北部。一条环型水泥路包围着中间的教室区,路旁有一棵棵
粗大柳树。
大操场在学校最北侧,我们经常在这儿踢足球;西北角是饭厅,大师傅做的西红柿炒鸡
蛋、韭菜烧对虾喷香可口,至今难以忘怀。
我对华北小学班主任还依稀记得。她姓居,短头发,有两颗大金牙,酷爱抽烟。脸色黝
黑,皮肤粗糙,嘴唇枯干。她看同学时,表情淡漠,不苟言笑,那眼睛像是一头豹子的眼
睛,冷酷无情。在课堂上对不守纪律的同学,敢用教鞭戳。
对她就这点儿印象。
我们住的宿舍有20来人。一人一张白色小床,床四周有栏杆。一位年轻阿姨陪着我们
住。当我们还只七八岁时,就已知道了这阿姨每晚上要关灯洗屁股。阿姨个子不高,胖乎乎
的,红红的园脸长得很甜,眼睛乌黑,嘴角老挂着微笑。她梳着一个小辫子,爱带着我们一
起打秋千,打得很高很高。
我喜欢她又怕她,平日不敢多和她说一句话。
还模糊记得班里几个同学的姓名:
一个叫齐峰树,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受尽了本班和外班的男生欺负,不知小孩为
什么那么恨瘸子;一个叫周小周,圆头圆脑,像个娃娃,皮肤白白嫩嫩,挺可爱,就是整天
搭拉着2寸长的鼻涕丝,他跟人打架的一绝是往你身上甩鼻涕;还有个叫方征,是方晓天的
孩子,瘦小白晰,跟我关系不错。我和他为表示友谊,曾经掏出小鸡鸡互相对碰过--象征我
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还有一位嘴唇上有豁口的同学叫李春生,家住铁道部宿舍。好像是个怪物,没人跟他
好。小孩对身体有缺陷的人似乎总有某种敌意。我俩倒能玩到一块儿。他曾在一木板上画了
支驳壳枪,大小和真的一样,再用锯锯下来,染成黑色,送给我。
表面上,学校里到处是美人蕉,各种鲜花芳香秀丽,蝶飞翩翩,一派和平景象,其实这
是个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小学一年级是学校最底层,二三年级的男孩子喜欢拿我们当显示自己力量的目标。我的
小人书会被高年级的无缘无故抢走;我正玩爬绳,高年级的来了,吼一声就给我轰走;我在
沙坑里费了好大力气做的地堡、飞机场、壕沟、公路,高年级的过来一脚就给踩塌。有的高
年级的还爱用猴皮筋射纸弹,打我们的头。
两次开刀,把我这7岁小孩仅有的一点点勇气全开没了。特别是第二次开刀,伤口中间
老有一绿豆大的窟窿不愈合。以后又多次去医院,医生用一块蓝色的小晶体放在伤口上烧,
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个窟窿给解决。我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又是从托儿所进到小学,没在胡
同里呆过,像一只和平的小兔子,不会掐架,不会骂人,不会吵嘴,自然就成了其他孩子宣
泄多余精力的对象。
打人对一些男孩子来说似乎有无穷的乐趣,是最刺激的娱乐。
我清楚记得,刚上学校不久,就在厕所里被打躺下。原因忘了,可能是课间,上厕所的
人多,这高年级的嫌我挤了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厕所的一摊尿里。那时刚动完第二次手术,
一打就倒。我坐在这大片尿里哭泣着,却没人理我。最后快上课了,害怕迟到,只好自己站
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教室,棉衣上粘着湿湿的尿迹。
在班里,我是少数最懦弱胆小的几个。连个子比我小的高年级的孩子,都敢抽我脸。或
许小孩子间打架的事太多,或许是住校,老师根本管不过来。
华北小学校给我的印象是个充满着暴力的动物园,我身边的同学尽是些小狼。不折不扣
的弱肉强食。你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必须打人厉害。小孩子根本不认你功课品行好坏,就
认你能不能打架。
只要老师看不见,朝弱小同学砸一拳,打了就跑,那兴奋,那陶醉就好像吃了一块糖,
拣了一个弹球,特别开心。能抽人一个耳光就更甜蜜了,因为那响声比蝈蝈叫有趣儿的多,
真是莫大的享受!
还记得一个下雪的天,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在幼小生命中,很少看见下雪,一下了雪觉
得那么新鲜,那么激动。有的做着雪人,有的打着雪仗,有的在踩硬的雪上滑。
我也为这罕见的洁白大雪喜悦,不由自主像撒欢儿的小马一样跑起来,越过了一群群同
学,继续前跑。这时,一高年级的小孩突然跟着追过来,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开始挨
打,拳打脚踢。我很害怕,一点不敢还手。最后他看见一群女生走来,又狠狠抽我一耳光。
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明白怎么招了他?是我这么跑,超越他,冒犯了他的尊严?是我这么
快跑,抢了他的眼,触发他的好强心?或是我这么狂跑,招引了女孩子的注意,惹他嫉妒?
我跪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啜泣着,希望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中,会有人来给我一点安慰和
帮助,会有人仗义执言。但过往的孩子们继续说说笑笑,没有一个人管。童年的雪,给我带
来着记忆就是这次被打倒在雪地里,让熙来攘往的同学观看,为一群女孩子不屑一顾。
好像也是这个冬天。我戴着棉帽子,暖和和地去教室上课,几个高年级的同学走过来。
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一巴掌将我帽子削到地上,然后就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你一脚,我一
脚,又踩又踏,还兴高彩烈地叫唤着。我追到这儿,帽子踢到那儿,故意不让我拿着。
当我长大后,谁要是用脚踢我东西,怒火满腔。
我还记得不知是谁把绿色的鼻涕甩在我身上,因为是冬天穿着棉袄,我也不知道。直到
有同学告诉我,脱下衣服,才看见自己后肩上挂着这一缕液体。
班里弱小同学身上的衣服常常是厉害孩子擤鼻涕后擦手用的手绢。
我曾被四五个孩子压在最底下,几乎窒息;胳膊被拧脱臼过;头被其他小孩多次开瓢
儿,伤疤累累……挨了打,还不敢告老师,完全被这些野小孩镇住。
那位三瓣嘴,比我还惨,经常被人吐唾沫,揪头发,抢走从家里带的吃的。
华北小学让我知道了小孩子中间,没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
王,走那儿都前呼后拥。孩子的世界和动物世界一样,只认个儿头和力气,牙齿和爪子。
因为都住校,同学们彼此相处的时间长,老师不在的时候多,实力决定一切。
我们托儿所里出来的孩子被阿姨宠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文雅。远不如胡同里的孩子
剽悍,抗击打,结果成了一帮胡同里的野孩子欺负取乐的对象。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总挨打
的经历。常常有人毫无理由地给我一下,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
已逃之夭夭。对他来说,这是小狼在玩弄自己的猎物,练扑食本领,对我来说,却是羞耻和
疼痛。
我被打得心惊胆战。操场玩游戏时,若有高年级的走来,马上就失去玩儿的兴致。即使
他比我更弱小,也发怵。
刚上学时,母亲给我带了一堆水果,当时香蕉、苹果、桔子都比肉还贵。我把这些吃的
放在床下的柜子里。结果一个没吃,全不翼而飞,但我不敢告老师。居老师太厉害,见了她
连话都不敢说。每逢路过老师办公室时,心都吓得嘭嘭乱跳。
我还记得妈妈曾给我买了一双帆毛皮鞋。这在1955年时,算是很高级的鞋。可我觉得
太与众不同,不好意思穿,就放在床底下。结果一只鞋的耳朵被人给剪掉。我也不知道是谁
干的?可能是用来做弹弓夹石头的皮子了。
因我不喜欢穿这鞋,母亲就判断是我自己剪的,批评我穿衣服挑挑拣拣,不艰苦朴素。
我竭力向她解释不是我剪的。她不相信,认为没有人会干这种事,除了我。
母亲对学校里的弱肉强食,小孩子潜意识里的嫉妒心完全没体会。
嘴唇上有豁口的那位,二年级时就做手术缝了,留下一个大疤,依旧饱受欺凌,一跟同
学有了矛盾就被骂作兔子嘴。我俩同病相怜,都不喜欢这个冷冰冰的班级,常在星期日回到
学校后,一同钻到柏树墙里抱头痛哭。
班里最厉害的是个蹲班生,个子高大,身强力壮,满脸疙瘩,叫邓东进,父亲在解放战
争中牺牲,伯父是中共早期领导邓中夏。特爱欺负人,常无缘无故地打同学。他扭过我胳
膊,把我扭得像麻花一样,逼叫他爸爸,我只好乖乖地叫,比真爸爸还叫得响。最狠的是他
会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微笑着朝我脸上吐唾沫。我只敢用手擦去,却不敢同样啐他一口。
因为软弱,无自卫能力,我只好违心地当他的小喽罗。他要找外班的吵架,就簇拥在他
身后;他要我背他上厕所,就给他当马骑……但无论怎么拍他马屁,到时自己挨了打,他并
不热心管。
与这小霸王相比,不甚关心我的父母就太仁慈善良了。从星期一就盼着快点到星期六下
午,家里来人接我。到了星期六中午,是个最快乐的时刻!谁的家长来到,广播里就喊谁的
名字。每当我听到喇叭里叫到了我的名字,心里甜蜜极了,马上就往大门口跑。哥哥常来接
我,有时母亲也来,父亲从来没有。
但星期日下午又是最悲惨的时刻。千不想,万不想回学校去。回到那个总被强壮小孩欺
负,充满暴力的动物园。其他时刻多调皮,一到星期日下午我就变得格外老实听话,对母亲
格外热情,格外逢迎,期望着她让我在家里多呆一会儿。
可常常连晚饭都没吃,就被家里送回学校。刚一进学校,想到又沉浸在冰冷的,没有尊
严的,要向厉害小孩点头哈腰的环境里,痛苦万分。不愿意回宿舍,觉得校门口是离家最近
的地方,最温暖的地方,经常躲在校门口的柏树里啜泣。
生活上父亲从不管我,母亲是事业型的女性,非贤妻良母,终日埋头写书,也不大过问
孩子。我没有合适的棉衣、棉鞋。每到冬天,脚常常冻肿。我讨厌洗脚,因为洗完后,湿脚
特容易冻。这习惯沿袭至今。
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下课后,我最喜欢和几个孩子玩儿挤墙角的游戏,一个人在最
里面,其他人往他身上顶,撞……当我被挤在最里面的时候好暖和。
但这样的环境对个弱不禁风的病号,也是一种捶炼。
大约二年级左右,农村的姑姑给我捎来的花夹袄,已经不喜欢穿,嫌它土气。很可能是
这农村味道的衣服,让我在学校屡屡挨打。
八岁的小孩对周围世界还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可好像已经有了性的观念,老爱苦苦思
索男人和女人怎么干那事,因为同学骂人时,老说那个脏字。我看见蚕蛾子交配时,屁股对
屁股,就以为人也是这样。有的孩子爱不怀好意地用手指头做出圈儿和棍儿向我比划,渐渐
被我琢磨明白,也照葫芦画瓢,向别人比划。
凭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水平,已经读完了《平原烈火》。记忆中这本书是我所读过的第
一本长篇小说。因为写的是河北家乡发生的事,读起来无比亲切。周铁汉那冀中抗日根据地
八路军的高大形象,深深地嵌刻进我的灵魂。觉得八路军是世界上最勇敢,最英勇,最正直
的人。
晴天呀,蓝天,
明明朗朗的天,
你说这是什么队伍上前线?
诸位呀,老乡,先来听我言,
这就是那为国为民的八路军。
……
这首冀中流行的歌曲,我很小就会唱了,常常很自豪地哼哼。但我对八路军的热爱,却
不能招来父亲的一点表扬。父亲是个文官,没当过兵,我感到他远远没有我对八路军那么热
爱,也不欣赏我那么崇拜当兵的。
当我模仿八路军战士,端着木棍在宿舍附近一二一地自己喊着正步走时,有的同学也讥
笑我"土八路的干活,破鞋子破袜子破机枪"。我却因为被骂作土八路而无比自豪。
常常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八路军,身体强壮无比,打得过全校所有同学。
我天生喜欢运动,喜欢上体育课。随着个子长高了一点,身体健壮了一点,在这一群小
狼中,不再是最弱者。二年级以后,处境开始好转,挨打的事日益见少。
我最爱玩骑马打仗,一到沙坑里就玩儿:我背一个人,对方也同样,我们背上的孩子互
相撕扯,看谁能把谁从背上拉下来,或者背人的人支持不住倒下。双脚踩在软软的沙子里,
再背一个人,很容易摔倒,但也非常锻练腿力。我从来都是马,背着别人。反正自己姓马,
心甘情愿当马。
当我背上的人用脚夹着我的腰,踢打着,吼叫着,我就热血沸腾,真像野马一样地向对
方冲去,几对驮人小孩互相冲闯,绞成一团,黄沙翻腾,扑起跌倒,激动得嘶喊,全身沾满
沙子……常常三四对,五六对地在沙坑里鏖战。我驮的人越来越多地打败其他对手,这大大
增强了我的自信。久经沙场,我的腿不再那么软弱,一推就倒。这种游戏还很缎练耐力和平
衡力,为我日后的摔跤奠定了身体基础。不久,班上的同学都喜欢骑着我跟别人打仗,可见
我这匹马多么不错。
那时有个苏联电影《山中防哨》。里面有一匹很好的马叫奥里克,我以在沙坑里当奥里
克为荣。
骑马打仗时,连邓东进这匹壮马,都能被我身上的骑手打败。
屡屡被打,激起我强烈的反弹,最信奉孩子中流行的口号:“锻炼身体,保卫自己!锻
炼肌肉,不被挨揍!”
到了三年级时,不但没人敢欺负我,我已能欺负别人了,我尝到了实力的甜头。不过没
有忘了自己当初所受到的欺负,深深同情弱者。我很少打那个瘸子齐峰树,尽管他有时犯
浑,也轻易不欺负低年级的或穿著土气的小孩。
除了一个叫聊乃林的女生。
她是电影《哥哥和妹妹》的女主角。长得很漂亮。长长的睫毛,晶莹的眼睛,婀娜的鼻
梁,洁白的皮肤……我对她有一种最朦胧的好感。表面上却对她最凶恶,老爱打她,有一次
还把她打得鼻子流了血。心里喜欢她,却偏偏用这种方式表示出来。
我觉得欺负她很舒服。因为只有欺负她时,才能和她来往,才有机会和她说话,才能碰
着她香香的身体,才能正视她美丽的容貌。当时同学间非常封建,以为跟女生好是罪大恶
极,谁要多跟女的说一句话,大家都会起哄。我对她的好感,只能用这种扭曲方式表示。
事实上,她擦鼻血的纸,对自己都像珍贵的水晶一样,那么莹洁,那么高贵。在我的心
目中,什么是纯洁?就是从她的鼻子里流出的血。
平时她见了我,脸都吓白了,可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真实思想。
这时,再也没有人敢削下我的帽子当球踢,再也没有人能一拳把我打倒在厕所的尿里。


第三章 可怕的许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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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华北小学解散,原因不详,我们集体转到了育才小学。
育才小学在先农坛体育场旁边,为先农坛的主体部分,是皇帝祈祷丰收的地方,里面有
不少高大的古建筑。我们的礼堂就是一个气魄雄伟的大殿,美中不足的是光线太暗,木头窗
户充满蜂巢一样的小洞;图书馆也是一个宽敞古雅的庙堂。座落在高高的平台上,三面都有
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学校里到处都是苍松翠柏,蓊蓊郁郁,恍若仙境。那柏树比犀牛腰还粗,树纹苍裂,棵
棵都饱经风霜,有上千年的岁数,带着神秘的沉默。
学校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有一个小动物园:鹅院里养着一对鹅,敢追着我们啄;猴房里有
一个猴子,爱舔人吐的唾沫;兔场最大,有上百只兔子,中间立着一个木柱,上面是鸽窝;
另外还有一个铁丝编的鸟房,栖息着各式各样的漂亮小鸟。
这是一个诞生于延安,干部子弟云集的小学,全部住校。有本《二千里行军》的书就是
讲育才小学在解放战争年代的经历。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毕业于此。学校面积大约是华
北小学的五六倍,北京市数得上的。校园内还有大块大块的荒地,野草丛生。
四年级住在ㄇ型的南楼。每人一张单人床,一个柜子,有工友专门打扫卫生。吃饭时,
10人一张桌子。那白色桌子是长条型,一边坐5人。吃完馒头不许自己去桌顶头拿,要同
学一个一个地传。南楼西北侧是一大片荒地,里面有很大的正方祭坛和汉白玉石头门,夏天
我们常到这儿抓蚂蚱,逮蛐蛐或追着玩儿。
记得刚开始,我在四年级5班,为新建班,同学全是从华北小学转来的。班主任是位新
毕业的女大学生,南方人,梳着大长辫子,五官精致,长得很秀气。同学们一点也不怕她,
上课公开说话,玩东西,互相打斗,闹得乌烟瘴气。无论她怎么喊,怎么瞪眼,怎么甩教鞭
也没人理,把她气得哗哗流泪。邓东进个子比老师还高,说话慢条斯理,常常问一些古怪问
题,把个年轻女老师问得张口结舌。
“老师,公苍蝇为什么爬在母苍蝇身上?它们在干嘛呢?”
“老师,蜻蜓腿断了,为什么不流血?”
……
我也纵情淘起来。可能过去老受同学欺压,内心积蓄着压力,现在换了一个环境,老师
又不厉害,淘气本性跟火山一样地爆发了。这位漂亮的女老师使我们男生本能地产生一种朦
胧的调戏欲望。让她为我们着急,为我们担惊受怕,追着我们团团转,觉得很快活。被她喝
斥一下,根本不难受,倒觉得满舒服。
看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都心花怒放,特开心。
我天生不爱学习。上课时,注意力总是放在窗外的小鸟,扑在玻璃窗上的蛾子,误飞进
教室里的小虫上。或是偷偷地画小人。我的新课本才一个月就揉成卷卷,空白地方画着丑了
巴机的坦克、军舰、机关枪、孙悟空、瞪着眼的革命烈士……课桌上也被我用小刀刻得伤痕
累累。有长矛、大刀、钢叉、五角星……
我也更粗暴地欺负女生。与我同桌的女生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只要她写字时,胳膊肘碰
到我的桌子,就使劲用胳膊肘撞她,把她越界的胳膊顶回去,不许侵犯我的地盘。有一次还
揪住她头发,狠打过她的脸。但这女生脾气很好,忍泣吞声,从没报告过老师。
我们还经常打柳乃林。就因为她长得漂亮,演过电影。以打她为荣,为乐。好像漂亮的
女生就是狐狸精,用拳头打才能表现自己男生的刚强和正派。她三天两头被打,老是眼泪汪
汪,上过《大众电影》封面的小明星在我们班里居然没人认,连最起码的一点点尊重都得不
到。
我是班里最闹,最淘气的几个中的一个。候小宝口齿伶俐,爱和老师抬杠,能把老师噎
得说不出话;邓东进块儿大,喜爱武力,老帮人打架;赵石垣傻混,跟小野猪一样没脑子,
会无缘无故地用棍子捅碎窗户玻璃听响儿;我不爱说话,蔫不出溜干坏事:偷过食堂馒头,
违反纪律爬树上墙,用木棍砍花池子里的花。
回到家,我常常很自豪地把从同学那学到的俏皮话,向母亲重复,炫耀一番:
一对老头儿老太太,他们两人上北海,老头背着老太太,摔个跟头起不来。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
这一学期很快混过,我的功课一塌糊涂,全都是三分。女老师把我的表现汇报给父母,
父母觉得我这么淘气,是因为这班坏小孩儿太多,就给校长写了一封信,要求给我换个好班。
学校很重视父母的意见。那时母亲的《青春之歌》已在全国轰动。第二学期就把我调到
了四年级2班,这是公认的优秀班集体,宣武区都有名。班主任许老师特厉害,丈夫是副校
长,本人的腰跟酒桶一样粗,胳膊非常有劲儿。眼一瞪,凶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2班的
孩子们都给训得跟小绵羊一样听话。
我一走进2班,许老师瞪着我当众警告:“马清波,你到2班后,一定要遵守纪律。我
们2班可是全校先进班集体,谁要破坏2班的荣誉,我们2班同学绝不答应!同学们,你们
说是不是?”
“是!"全班小孩憋足了劲齐声大吼,个个瞪着圆圆的眼珠盯着我。后来才知道,许老
师事先通知了全班同学,当我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对我态度要严厉。
好一个下马威!我最怕被众人看,这一着立时把我吓屁了,不敢再闹。
2班上课时,每个同学双手都要背在后面,双肩水平;坐着时挺胸,不许塌着腰;不许
撬凳子,不许东张西望;举手时,一只胳膊肘要搭放在桌上,小臂与桌面成90度角,五指
并拢,另一个手仍要背在后面。全班40多个同学都是一个姿势,一个表情,坐得有棱有
角,方方正正。许老师真不简单,楞把40多个11岁小孩训练得像国家仪仗队士兵般整齐挺
直,难怪全校闻名。
坐在教室后面观摩教学的外校老师络绎不绝,有时甚至会有一大群。每次许老师会事先
打招呼,让我们有所准备,好好表现。见这么多人参观我们上课,还有照相的,同学们都格
外来情绪,更坐得直直,胸脯挺得鼓鼓,发言时个个声音宏亮;起立坐下都腾腾有力,可和
军人媲美。
这是许老师的心血,课堂形象漂亮整齐,充满活力和纪律,光荣的育才学校的一个橱
窗。但上这样的课非常累,肌肉老得收缩,后腰总要绷着。有时许老师为显示她对同学们的
关心,在上课当中,会让我们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但趴的姿势也都一模一样:两臂交叉,
头放在两臂中,身体不许歪斜。
许老师是个胖妇女,下巴嘟噜着一团肉,肚子老大个儿,好像怀了孕。她的眼睛是个放
大了的逗号,一个大圆加一个向上翘的钩儿,比小学的居老师厉害得多。当她发怒时,那目
光就像一把看不见的飞刀,能刺入你的皮肤,让你感觉到疼痛。
许老师用掐、用拧、用揪、用踢、用教鞭抽,在2班建立了她的绝对权威。但她对别的
老师和家长却客气得要命,见面满脸微笑,温文尔雅,点头哈腰,使人们很难想象她对本班
孩子会那么凶恶。
她不只一次地用教鞭往同学身上捅,还常常咬牙切齿地用手指头戳。你低头,她就戳脑
门,你抬头她就戳腮帮子。或拧你一下,或在你身上抓一把,但都是碰一下,马上缩回去,
不让人看清楚。
她最拿手的一招儿是把违反纪律的同学拉出教室。在拉的过程中,她趁机使劲掐,使劲
拧。我就多次尝过她这绝招儿。即使我不反抗,愿意乖乖走出教室,她也非要抓住我,狠掐
两下,拽到外面。她甚至还敢揪同学的头发,但就像抓灼红的煤球一样,抓一下马上松手。
动作极快,让你感觉到疼,却看不见是她抓的。
全班这40多个小孩,除了几个班干部,都尝过她悍妇风味的肢体教育。她看见谁上课
没用心听讲,打瞌睡,不马上喝斥,而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走到这孩子跟
前,然后突然用教鞭狠敲桌子,吓他一跳;看见谁在桌子下面玩东西,她也不批评,而是继
续讲课,边讲边接近目标,一点不打草惊蛇。直到到了跟前,再突然扑过去,当场擒获……
上晚自习时,她爱躲在教室外面,透过一角窗户,侧着头,只用一个眼珠儿往教室里窥视。
发现谁不守纪律,她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进教室,竭力从目标背后来个突然袭击。这似
乎也是一种捕猎的嗜好,她总爱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悄悄接近目标,再冷不防大吼一
声,能把同学骇得魂飞魄散。
她是个大胖子,加上这样的功夫,特有威慑力。在小孩子的眼中,她像个幽灵,能神不
知鬼不觉地从地里钻出来,走路跟蛇一样没声儿,恐怖之极。
有一次上晚自习时,确信许老师不在,我的前桌同学刘自卫回头和我说话。我们正叽咕
时,许老师踮着脚尖溜了进来。我发现危险临头,脸上的笑容突然像冰一样地冻住。刘自卫
赶紧回头,他速度极快,闪电一样。但许老师的速度却比闪电还快,震耳的咆哮声"轰"地在
我们头上爆炸。
班上有个小个子叫王春雷,外号王八雷,是唯一不怕许老师,敢和许老师顶的人。我非
常敬佩他。他身体瘦小,个子很矮,打架成绩远没有我好,却敢大声指责许老师乱捅人、掐
人。
王春雷的家庭背景不详,估计不是什么大干部,否则许老师不敢那么整他。我们班长是
姬鹏飞的孩子,中队委是凌云的孩子,许老师对他们都客客气气。
记得有一次,为一点小事,她训斥王春雷,王春雷不服,在全班面前和她争辩。许老师
气得脸刷白,两手张牙舞爪地挥舞,舞动中,时不时地点王春雷一下。可王春雷死倔,许老
师的嗓门高八度,他也高八度,许老师拍桌子,他也拍桌子。当着全班同学面,许老师给气
得全身哆嗦,脸发白。她吼叫着,不只一次地揪王春雷头发。但动作很快,抓一下就松开,
眼睛慢的,几乎发觉不了。
王春雷激怒地吼道:“你为什么揪我头发?”
许老师:“我没有揪!”
王春雷:“你就是揪了!揪了!”
许老师冷笑着面向全班同学问:“同学们,我揪他头发了吗?”
全班同学像小和尚念经一样大声喊:“没有!”
许老师洋洋得意地看着王春雷:“哼,全班同学给我做证。我没揪!”
王春雷仍倔强地说:“你就是揪了!揪了!”
许老师下巴上的肥肉哆嗦起来:“你给我滚出教室去!"她嗖地把王春雷抓住,往教室
外面拖。王春雷就是不肯走,死死抓住课桌,拼命挣扎……许老师满脸通红,头发蓬乱,连
拧带扯,终将王春雷连着课桌一起拽到教室门口。王春雷抓住门框,依旧不肯乖乖出去。
在拉扯过程中,许老师恨得又揪住王春雷头发使劲拽了两下,但迅即松开。
王又大声质问:“好,你又揪我头发了,你为什么揪我头发?”
“我没揪!"许老师睁着凶恶的眼睛。
“你揪了!”
“我就是没揪!同学们,我揪他头发了吗?"许老师扭头再次问全班同学。
全班同学明明看见许老师揪王春雷的头发,却齐声大喊:“没有!”
在许老师的淫威下,孩子们不得不睁眼说瞎话。
当许老师整王春雷时,我很兴奋。许老师过去的眼睛总爱盯着我,现在她把注意力放到
王春雷身上,我顿时感到轻松许多。看着许老师整王春雷也是个享受,当然内心里对王春雷
充满同情和感激,他把许老师的火力从我身上吸引了过去。
“你就是揪了!"王春雷还是大声喊着。
许老师用力地撕着王春雷胳膊,左右拧着,吼道:“你胡说,你撒谎!同学们,他说得
对吗?”
“不对!"孩子们齐声大吼。
许老师特会利用集体的力量,为她助威,造声势。
“你不遵守纪律就得给我出去!"许老师冷笑道,把王春雷扣住门框的手指头一一掰掉,
生生给他抡出教室。她的胖胳膊顶王春雷四个粗。
我当时心想,王春雷真了不起,将来肯定能当革命烈士,他不怵许老师,好勇敢!他是
我们四年级2班的最大无畏的英雄!像周铁汉一样坚强,我真服了他。
现在已快40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细细的眉毛,有点斜长的狐狸眼、小喇叭鼻、
薄嘴唇、皮肤略黑,爱穿个古铜色夹克。因个子小,总坐在第一排。
许老师对我们班的同学来说,等同于杀人的大片刀,谁见了都战战兢兢。
但是许老师若和蔼起来时,也特别特别慈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洋溢着温情。好像孙悟
空整个变了一个人,把我们弄得困惑不解。
我刚到四年级2班不久,班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隔着我前桌的座位是张兰香。星期一上学后,座位依旧空着。她家住在中央高级党校。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空着,两个月后,座位还空着。同学们传说张兰香生病了,日子一久,大
家渐渐把她遗忘。第二学期还空着,但有一天,从几个班干部的口中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张
兰香被坏蛋杀死了。
我和她几乎没说过话,也不感觉伤心,只知道死是很可怕的事儿。
最后,当法院开公判大会的前夕,一天下午,许老师含着泪向全班同学讲了事情的真
相:张兰香回家后,星期日上午到楼顶上玩儿,被个叫林一峰的工人看见。这家伙把她骗到
楼顶小屋,企图侮辱她,张兰香勇敢与坏蛋搏斗,最后被掐昏,这坏蛋又用红领巾把她勒
死。
许老师讲完后,同学们不知道该报以什么表情,呆呆地望着老师。当看见许老师红着眼
圈,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时,有女生最先哭起来,接着就是一大片女生痛哭。男生开始默默
流泪,但不少男生还是哭不出来,可急坏了,被许老师记住还了得?都赶快张开嘴,捂着眼
睛,装出哭的样子,哇哇干嚎。
我们全被许老师流泪而震惊,这么凶猛如鸷的女人也能掉泪!
哭声能传染,眼泪也能传染,到最后全班同学几乎个个都真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
我也如此,看见许老师哭,不敢不哭,拼命酝酿感情,用手使劲揉眼睛,想把眼泪揉出来。
装了一会儿,在一片哭声中,真的感觉凄伤,眼泪哗哗地涌。
全班同学就这么以徐老师为榜样,集体号啕了十几分钟。最后,涕泪交流的徐老师被几
个女同学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教室,去参加公判大会。
枪毙林一峰的公判大会在北京天桥剧场举行。许老师上台发了言。她的照片还放在天桥
剧场附近的一个宣传橱窗里。就在这个橱窗里,我看见了死去的张兰香照片。她闭着眼睛,
嘴角凝着一缕血,颈上套着那条松开了的红领巾。
我们虽然很小,但心里都明白坏蛋侮辱张兰香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漂亮,脑袋像个小南
瓜,短头发,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子,在班里毫不起眼儿。平日她最喜欢唱的歌是: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无边稻田,
好像那起伏的海面。
……
她就像这首歌一样清纯。
记得她曾经因为把枣馒头上的枣扣下来吃掉,将馒头偷偷埋到沙坑里,而受过许老师批
评。
她是我身边第一个倒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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