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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 故乡忆事--鸡和鸭的故事

送交者: dok-knife2004/12/10 0:19:42 [温柔一刀]

故乡忆事--鸡和鸭的故事

              黄叶

  乡村的声音,在我记忆中最熟悉的自然是鸡鸣与狗吠。

  农家自不必说,就是镇上的“干部”和“同志”、医生或者老师的家里,
大概都会或多或少地养几只鸡。

  我家在学校,每年都要买些鸡养着,加上外祖父家和其他亲戚家不时送来
的,多的时候会有十几只一大群。

  有一年夏天,我担负起喂鸡的责任,到粮店里以九分五厘的官价买回一大
袋子玉米粒,父母让人帮忙运回来。我每天早中晚各喂一次。

  一开始的时候,那群鸡悠然地在操场上漫步,虽然我试着“咕~~~~咕噜咕
噜”地吆喝它们过来,它们只在一开始扭头看看我,就傲慢地不再理睬。我只
好将一撮瓢玉米撒到地上,随着“唰”的一声,鸡们脑袋一震,立即转身向着
我这边,争先恐后地夹紧翅膀飞奔而来。一时间,鸡爪在硬硬的地上划出密集
的“嘁嚓嘁嚓”声。在满地的玉米粒中间,鸡们翘着尾巴,快速地点头啄着,
如急雨一般。偶尔大公鸡还朝着旁边的鸡扭头啄上一口,跺跺脚,或者扑楞一
下翅膀,吓得旁边的那只鸡尖叫一身,望后一蹦。如果没效果,它就直接攻击,
将其撵出去几步,再急急赶回在地上啄起来。等到玉米粒都没了,鸡们的脖子
下边都大大小小地鼓起一砣。

  没过两天,我一出现在门外,不须吆喝,鸡们就蜂拥而至。我面前一片鸡
头攒动,一个个上下左右晃动,兴奋地“咕咕”直叫,那情形如同毛主席在天
安们城楼检阅红卫兵。我不再一次全撒出去,而是抓一把玉米再伸出胳膊,还
没等我松手,一两只大胆的公鸡就扑扇着翅膀,蹿将起来,直接从我手里啄取。
我往左撒一把,鸡群就扑倒左边,再往右边撒一把,鸡群就往右边扑过去,直
到一瓢玉米全撒光。

  再后来,只要我在外边手一挥,虚幌一下,鸡群也飞奔过来,围着我转悠。
我搬一把椅子在外面看书,过一会就在手心里放几粒玉米,伸出手去,让胆大
的鸡从我手上啄。很快,鸡就不再小心翼翼地离我好几尺,我一动就闪开了,
我能摸摸鸡的羽毛、捏捏冠子。再过几天,我就能像抱猫和狗那样,将鸡抱在
怀里。

  雨天,我在门外看书,看外面的雨,看天上涌动的云雾,看云中忽隐忽现
的山崖,看屋檐流下的水流,看雨滴在水面上闪烁漂移的涟漪,看燕子在雨丝
里翻飞,看蜻蜓在雨后点水,听那或徐或疾的雨声,听响亮的水流,听叮咚的
滴水。鸡就在我四周打盹,母鸡一般都趴着,缩着脖子;公鸡有时趴着,有时
就缩回一条腿捏着几根脚趾,做“独立知识分子”状,半睁半闭着眼,一层白
膜慢慢从后面眼角往前遮住眼球,上下眼皮渐渐合在一起,鸡头就渐渐低下去,
忽地一震,又抬起来睁开眼四下张望一下,再接着打盹。

  中午的困倦过去,公鸡就往下张开双翅,依次往后伸展一下两条腿脚,扑
楞几下双翅,仰仰脖子,清清嗓子,然后“喔喔喔~~~~喔--”,开始啼叫起来,
第二个音比第一个高许多,第三个音再升高一些,到达顶点,鸡脖子往上翘,
鸡头使劲往前伸,鸡嘴张得老大,鸡舌头也翘出来。午后的鸡叫,最后一个音
拉长,再忽地耷拉下来,缩回脖子里面,变成了喉音。不像清晨,三遍鸡叫都
很干脆,嘹亮,没有拖泥带水、虎头蛇尾的第四个音。如同清晨一样,一只公
鸡叫了,远远近近的公鸡都不甘落后,纷纷啼叫起来。刚开始学打鸣的公鸡,
往往荒腔走板,不是嗓音尖利或者沙哑,如瓦片擦地,就是叫到一半就断了弦,
或者干脆伸出脖子却憋着叫不出来。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诗句的时候,立即联想到童
年时风雨交加、光线暗淡的午后,风雨之声似乎渐渐消弭在灰暗的云雾中,空
气中弥漫着寂静和忧愁,忽然间一声让人心悸的鸡鸣,刺破那空寂的空间,风
雨声又响起来了。

  母鸡冠子变得鲜红的时候,就是开始生蛋的季节了。家里有个三合板的木
桶,里面铺着稻草,放着一个鸡蛋,叫作“引窝蛋”,可以吸引产蛋的母鸡到
桶里生蛋,效果可能比免税汽车对“海龟”们要好得多。临产的母鸡,先蹦到
桶沿上,再跳进桶里,趴在里面一动不动,神思内敛地酝酿起来。有时,两只
母鸡能相安无事地挤在一起。不一会,那急促而欢快的“个个大!个个大!……”
的叫声,表明一个或白或黄的、千年不遇、必将传世的鸡蛋产生了──这个蛋
倒确实能或煮或炒,流芳一时的。

  鸡群里的公鸡们,有时会决斗一番,特别是新的公鸡加入之后。两只决斗
的公鸡,都怒视着对方,翘着屁股,朝前贴地伸长脖子,颈毛根根直竖起来,
如同两根鸡毛掸子,翅膀朝下方张开挡住两边。两个鸡头面对面,不约而同地
上下左右晃动,然后两只公鸡一同上蹿下跳,扑腾着翅膀,开始对啄起来。有
时很快就能决出胜负,输的一方急急逃窜,胜方追出一段就得胜还朝,鸡头向
天,扑腾着翅膀,如跳芭蕾舞一般踮起脚爪来,蹦上几下,啼上几声。如果棋
逢对手,将遇良才,两只鸡都会鸡冠子伤痕累累,遍体是血染的风采,变化最
明显的是白鸡变成红鸡,鲜艳得如同红旗的一角。两只鸡打累了还互相瞪着眼,
改日再战。如果两只鸡斗得太厉害,扰得鸡群不安,就将它们俩扣在一个筐底
下关两天,让它们打个筋疲力尽再放出来。

  公鸡的头目带着几个喽罗和一群母鸡,在学校操场上运动,刨刨地面,抓
抓虫子。这鸡首长有时兴致来了,就踱到相中的那只母鸡边上,朝下撒开靠母
鸡那一边的翅膀,同一边的腿也尽力伸展着四趾拉直,用趾尖在地上划拉,如
同伦巴舞者邀舞一般。当母鸡顺从地蹲下,鸡首长自然欣然跳将上去,速速成
其好事。

  当鸡群遛达到别人家的菜园里,白菜之类就要给啄得稀烂。吃了菜尚不知
足,鸡们还要在松软的田里将菜苗连根刨起,刨出坑来,然后蹲在坑里搞泥土
浴,蹭得一声泥土后才站起来抖擞浑身的羽毛。如果有人在菜园里撒了毒饵,
鸡们不毒死几只,也要大伤元气。虽然交了不少“学费”,也没见鸡们记取什
么经验教训,时不时听说这家死了鸡,那家的鸡又中了毒。理论上讲,将鸡嗉
子剪开,洗净毒物之后缝合,可以挽救鸡命。我没见过怎么做这种手术,但在
外祖父家曾见过一只术后余生的歪脖鸡。

  有一年,我家买了一只鸭子,灰褐色的身子,略显黑色的翅膀,黄色的一
双短腿,灰黑色的嘴壳,上嘴壳边缘是黄色还有许多小齿。鸭子并不多见,远
近就这么一只。当时鸭蛋比较贵,鸡蛋七八分一个,鸭蛋大概要一角一二。当
初是希望买这只鸭子下蛋,因为不懂鉴别之法,也就不知道这是只公鸭还是母
鸭,公、母鸭子不像公鸡母鸡那么好区别。反正不管公鸭母鸭,只要下蛋就是
好鸭。至今,我还是不明白这只鸭子的性别,它从没下过蛋,大约是主外的第
一性罢。

  这只鸭子,於是就整天跟鸡们在一起,摇摇摆摆地跟着鸡领导、鸡同志们
到处转悠,几乎就成了一只旱鸭子。只有下雨天,鸭子才显出跟鸡们的差别。
当鸡都在屋檐下躲雨,鸭子倒是嘎嘎乱叫,在雨中撒欢,在积水中漫游。

  当然,鸭子的生活方式也略有不同,从盆中饮水,鸡们都是伸长脖子用下
嘴壳撮起一点水,然后朝天仰着脖子,咂吧着嘴像漱口一样吞下去,鸭子则没
这么复杂,将嘴伸到水里,水面就因鸭嘴快速张合“噼里啪啦”乱响,然后鸭
子缩回脑袋前后晃晃,吧哒几下就好了。估计鸭子是想在水里抓虫子。吃玉米,
鸡可以飞快地啄,鸭子只有下嘴壳贴地去撮,侧着脑袋去含,大大吃亏,尤其
是饭粒,鸭子就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瞪眼。鸡们有时飞到房顶、树上呆着,鸭
子只好在地上,鸭子上树太难了点。

  木板架的鸡窝,流水般的鸡。鸡们最终都被陆续杀掉。杀公鸡的时候,我
就收集各种各样的毽子毛,白的,灰的、黑的、黄的、条纹的,当然最喜欢的
是红棕色的。在公鸡两边翅膀底下的背部,长着长长的羽毛,闪着光泽,在鸡
的两侧后方披着。杀鸡之前,先给鸡灌白酒,鸡醉得东倒西歪,冠子通红,这
样鸡死后容易拔毛。趁着还没淋开水,我赶紧将毽毛通通拔掉,有时候看见公
鸡颈毛长,就将没沾血的也拔掉。收集许多颈毛后,我就将这些颈毛用粗线一
圈圈扎在竹鞭上,做成鸡毛掸子。

  将毽毛挑出最长最漂亮的十来根,让根部平齐,让羽尖朝外散开来捏在一
起,用线将根部扎紧,再将扎紧的部分插进“光绪”“乾隆”通宝之类铜钱眼
里,外面用布头将铜钱和毽毛根部包起来,在用线扎紧,一个毽子就做好了。
冬季,在学校里踢毽子是下课后的活动之一。毽子不断在棉鞋上弹起,从空中
落下,鲜艳的毽毛就在眼前忽闪忽闪地上下飞舞,这是童年的乐趣之一。

  有一年养的一只芦花鸡,产蛋也勤,虽然永远无法“大跃进”到“日产万
只”,日产一只还是可以的。

  小弟刚上学,一下课就跑回来抱着芦花鸡,看看有没有下蛋,捏捏鸡的鼻
孔让它打喷嚏,或者捏捏鸡脖子让它“咯”地怪叫一声。没几天,芦花鸡看见
我弟回家就飞也似地逃掉。

  过年时候,这只芦花鸡的宿命也就到了,虽然在此之前曾被小弟拦着不让
杀而死里逃生过。当它被杀死后,躺在地上,血将颈上的毛粘成一撮撮地竖着。
小弟从外面回来,看见死去的芦花鸡,一愣之后开始“哇哇”大哭,我却在旁
边嘲笑说:“追悼会现在开始!”

  小弟蹲在芦花鸡的尸体边一直哭,哭到芦花鸡被拔毛洗净,哭到芦花鸡被
切成块,哭到芦花鸡被煮熟。

  从这天起,小弟再没有吃过鸡肉。

  后来有了鸭子,鸭子也成了小弟的玩具,鸭的嗓子也被捏出怪声。

  这样,到了下课的时候,鸭子一听见小弟的脚步声,就急急忙忙摇摆着身
子,“叭哒叭哒”地跑到晚上给它睡觉、白天给鸡下蛋的木桶边,蹦上去再跳
进去,将脑袋藏到翅膀底下,“呼噜呼噜”,响亮地打起鼾来。听到小弟的脚
步声离去,鸭子又从桶里伸出脑袋,蹦出来跑回鸡群里去了。鸭子装睡,成了
一时的笑谈。

  虽然鸡几个月就能长到五斤多,这只鸭子总也不长肉,胸脯平平,于是就
被一直养着,几年下来,居然不曾中毒,也没有被猫狗咬过,成了只陈年老鸭,
都可以当“总设计师”退居二线到顾问委员会去了。

  然而某年除夕,父母决定过年尝尝鸭子的味道。于是鸭子享受了与鸡们不
同的死法,不是被割断颈动脉,而是上了断头台。

  小弟又为鸭子哭了一场。对于我,除夕的鸭肉味同嚼蜡。

200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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