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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飞云]: 干搬运活的女人们

送交者: dok-knife2004/08/25 2:43:38 [温柔一刀]

干搬运活的女人们

  [远山飞云]
  
  电梯下到负一层,不锈钢的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滑去,门外一群着黄褂的人低垂着头鱼贯而入。我不禁皱了皱眉,说:“你们让我先出去再进来嘛!”,没有人应声。低头一看,面前是几个装满黄沙的背篓,在背篓与背篓之间的空隙中,是几个布满尘土的后脑----几个人已经被背上的黄沙压弯了腰,没有人抬头回应我的抱怨,只是默默地尽力让开了一个空间,让我走出电梯。回头看去,从朝着天的后脑上那被尘土染成灰白色的头发上,隐约还能分辨出这些人的性别----女人,一群搬运沙石水泥等建材的女人!
  
  好不容易挑好了瓷砖,约好让商家送货,但商家只承诺把瓷砖送到楼下,要我自己出钱让人把东西抬上楼、进屋。应我的要求,商家代为联系了搬运工,当商家在电话中说搬运费要五十元时,我很气愤:“凭什么?有电梯的,总共才几十米,凭什么这么贵?!”商家忙解释:“太重了,不好搬呀,你就体谅一点吧!”。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自认“被宰了”,但也警告商家“你和搬运工说清楚,五十就五十,要是到了楼下还讲价,就自己走人,一分钱都不会给!”,脑海里不禁浮现起几年前买床时,家具城的几个送货员把床送到楼下后企图私自诈取“上楼费”而与我讨价还价的场景。
  
  此时得到商家电话称瓷砖已到楼下,让我下去接货,于是便来到了停货车的负一层。当送货的司机告诉我站在面前这浑身大汗的两女一男就是“搬运工”时,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女的?怎么会是女的来搬这么重的东西?”,这些瓷砖少说也有1.5吨重!其中一位被那个长得有两分帅气的男搬运工叫作“二姐”的女人连忙解释:“是的,是的,我们都是女人干这活的!他的女人今天病了,起不来床了,刚好他上了夜班,今天该休息,所以就来给他女人顶班。”
  “那他本是干什么的?”我指着那名男搬运工,
  “他是在区政府宿舍作保安,今天该他休息,因为他昨晚上了夜班,但他女人病得起不来床了,所以他就来顶他女人帮忙搬东西。”女人急急地回答。
  “你们平时都是女人作搬运?”我实在难以置信,
  “是啊,我们女的没有什么文化,别的活干不了,只好干这个了。”
  “这么重一件,最轻都是几十斤,你搬得动?怎么不找男的来干?”我这真是明知故问,因为她手里正抱着一组地砖在吃力地挪进电梯,这种600*600的地砖一组是6块,每块重6公斤多!
  “久了就习惯了。我们男人就在二三环路开火三轮(一种“非法营运”的客运机动三轮),我们女的没有什么文化,一般就干这个。”她气喘吁吁地回答。
  
  我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一边干重活一边说话是很累人的,只是目瞪口呆地跟在她们身后,看她们把这1.5吨多瓷砖从楼下抬到楼上、进屋、码放好。然后目瞪口呆地付款,继续目瞪口呆地送她们离去。我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名穿黄褂的女人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每当那两女一男离我稍远,她就悄声对我说:“不知道是你要搬东西,我们平时就在楼下,你要是找我们搬,这些东西只收四十元。”
  
  她一直“陪同”我监督完整个搬瓷砖的过程,当我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明白她在说什么的时候,我只好含糊地回答“以后有事找你们就是了嘛”,才把她打发走了。
  
  瓷砖进了屋,接下来当然就是泥水匠进场,并根据他的估计量购入水泥河沙了。本小区是新落成的楼盘,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热火朝天地装修,小区里当然也就有销售这类建材的摊点。几经比较,我决定就在小区里的摊点购买水泥河沙,主要是考虑便于多退少补,方便。河沙老板收了钱,拍着胸膛说“没问题,一会就给你送上来!”。
  
  回屋不一会,门就响了,一打开门,就如上次在负一层的电梯里所遇见的那样----一列着黄褂的人佝偻着身子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背上是一个或装满黄沙、或搭着一包水泥的背篓,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低垂着头,除了领头的在进屋时用累得变了调的嗓音努力吼出一句“老板,放在哪?”其他人都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做着同一个动作----机械地走到指定的堆放位置,熟练地把身子侧弯近九十度,尽力一颠,就把背上的东西甩到了地上。这时,这人才得以直起一直佝偻着的身子,用手去拭那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松散的长发----这十几个“背篓”都是女人!一群年纪大约在二三十岁的女人!在她们走过的地上,是几乎连成串的汗滴的印迹。
  
  相处多了,发现泥水匠常常和她们用家乡话开玩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同乡,都来自四川省的国家级贫困县----南部县。这些女人长年在各个新交付业主、正处于装修阶段的楼盘从事搬运建材的活计,她们背上背篓的重量通常是:
  
  一背篓河沙(黄色中沙或青色细沙),干沙约七八十斤,湿沙约八九十斤;
  一背篓建筑渣土,约五六十斤;
  一背篓水泥(一整袋),五十公斤----一百斤!
  
  而她们“背一趟”(装满一背篓从楼上爬下或从楼下爬上)的报酬的行情是:一元人民币!无论有多少层!如果是电梯公寓,就得背着满满的背篓耐心地等电梯(一些楼盘在装修期间只开部分电梯,甚至只开一部);如果是没有电梯的楼盘,如砖混结构的多层建筑,无论目的地是五六楼还是六七楼,都得死命地往上硬背,报酬仍然是:一元人民币一趟!
  
  一次背一袋五十公斤的水泥,估计许多都市中的男人都不一定能顺利地站起身子,若是换作那些骨感的白领“丽人”,直接坐在地上不起来应该是理智的选择。而这些来自农村的女人,每天就这样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默默地背着几十公斤的重负在一座座崭新的楼盘中爬上爬下,只为每趟一元钱的酬劳。
  
  每到中午,下楼时就可看见她们和男性的装修工们一样,在大门口购买三元钱一个的盒饭,然后在路边的荫处或地下车库的坡道两侧席地而坐(相对凉快一点),很香地吃着。
  
  忍不住也问过泥水匠:“你们那里种地的收入难道不比这背沙背水泥?这么重,叫人怎么活?也不可能致富呀!不是说农民在增收吗?”
  “养不活!”泥水匠摇摇头,“一个人才几分地,能打多少粮食?一年最多千把斤。”
  “一年千把斤,相当于一天约三斤多的口粮,只吃干饭也够了......”我显然陷入了“思维混乱”,
  “但你要用粮食换日用品、换油盐酱醋就不够了!”泥水匠提醒我,
  “是呀,要是生病、读书怎么办?”我顿时反应过来。
  “这些东西,叫我们男人去背,一下也是背不起来的,她们天天背,也就习惯了。”泥水匠说。
  这些进城“吃装修饭”的南部人中,女人没有什么文化,只能搬东西“下死力气”,男人有技术的如泥水匠就干技术活,没手艺的就和女人一样搬东西,但人数很少,主要干女人干不动的打墙一类更费力的活。他们很团结,听说在一个楼盘中,如果一个人受人“欺负”(主要是与物管保安发生冲突),基本能做到“一呼百应”,楼内做工的,但凡老乡都会出手增援,“打出事”的都有。
  
  一场装修搞下来,粗略算了一下,四五吨的建材物资,花在搬运上的费用不到一百五十元(河沙水泥一类的搬运费是河沙老板付的)。“最贵”的两次,一次是请她们帮忙从楼下背来建渣垫地坪----2.5元一背篓;另一次是她们帮已经装修完工的业主清运建筑垃圾,把清运出来的一点河沙廉价转卖给我----3元一背篓(河沙老板零卖是五元一背篓),讲好是四背篓,实际只运了三背篓(她们把量估计错了),我没吭声,照付了十二元,结果不到五分钟,伊就满头大汗地找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搞错了,多收了你三元,真是对不起!”我说:“算了,多点少点也没什么。”伊不肯,执意把钱留下,还再三感谢我的“大度”。
  
  我在网上能查到的关于南部县的最新数据是1999年的。这是川北南充市辖下人口最多的一个县,全县人口129万,其中农业人口119万,农村劳动力81万,全县人均粮食占有量仅393.4公斤,人均猪牛羊肉占有量仅74公斤,人均国内生产总值1823元。
  
  如果一个女人一天能有十趟背东西的活,这当中部分是接受河沙老板、建材老板们的“大宗生意”每趟一元,部分是和住户们自由议价,以每背篓每趟平均两元计算,她每天能挣二十元钱,除去中午一个三元的盒饭、早晚自己做也许便宜点共五元的饭钱,一天“纯收入”十二元,一个月除去一百元住宿费(她们都住在三环路以外,每天上工要骑车单程一个多小时),每月“纯收入”约260元,一年乐观估计能挣约两千多元(你能365天天天背几百公斤东西爬几十层楼吗?)。听说她们还要凑钱给物管交一笔近千元的“管理费”才有权来小区挣搬运费。由于搬运这样的重体力活往往不是一两个人干得下来的,所以她们都是集体行动,有什么活就大家争先恐后去干,而无论实际去了几个人,收入都“交公”,事后在所有人中进行分配。
  
  以这样的收入水平,显然能高于她们在家乡的劳动收益----以躯体的超限磨损为代价。但她们能负担得起生病、子女受教育的开销吗?以这样的劳动强度和营养水平,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正常的生理状况?
  
  听说本小区的开发商前几个月炒地皮,两个月就净赚近五千万!不知道让一个农村女人用一个背篓背多少年河沙水泥、爬多少层楼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为什么不能让贫下中农先富起来呢?是他们前世犯了什么错?还是他们必须为来生的幸福经受更多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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