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

日暮又听箫声淡--青崖下,黑水旁(十一)

送交者: fancao2004/08/23 15:28:46 [温柔一刀]

青崖下,黑水旁

十一、日暮又听箫声淡

时光匆匆,又到了冬天,北风吹动,雪花纷飞,四周的山顶上已经积雪重重,在时隐时现的阳光下皑皑生辉。小苓来这儿工作已经三年多了,平时也很少休假,今年准备多请几天假,自己要好好轻松一下,也可以好好地陪陪父母亲。要是父亲恢复工作了,未必还有时间陪他呢。

收拾好一桌子瓶瓶罐罐,小苓看着快下班了,急忙赶到办公室,请准了假,又打听了最近什么时候有进县城的车子,倒也真巧,第二天一早就有车可搭。一切都安排好了,小苓想着父母亲一定奇怪,今年自己会回家这么早。想到了父亲,心里还觉得有些内疚。父亲一向过于严厉,很少和人亲近,孩子们都很怕他,文革一开始他被打倒的时候,大家都和他划清界限,他在鬼棚里生病,也没人去看望,还是几个看守他的学生有些良心,害怕出事情,把他送回家来。自己也是最近才慢慢明白,要在那种众叛亲离的环境中支持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呀。

可是,为了这个家庭出身的包袱,小苓也曾经有过抱怨他的时候。特别在农村时,同组的知青都上调了,剩下自己人一个人孤独害怕,只好写信请他想办法也去找找人走个后门。可是父亲的回信却是一通严厉地训斥,说小苓一定是不好好劳动,表现不好才得不到贫下中农推荐的。小苓又委屈又生气,把信撕了,在大枣树下的那几间空房子里哭了一夜,赌气回了封信,说要在农村好好表现,干一辈子革命,再也不回家了。

眼看快到春节了,妈妈等着小苓回来过年,左等右盼老不见人影,正在忧心忡忡的时候,收到了这封信。她大吃一惊,也不好抱怨爸爸,只能自己坐汽车、换轮渡、转了几趟火车,顶风冒雪地翻了座山走了几十里路来找小苓。看见小苓那么艰苦的生活环境,一个人孤伶伶地守在黑黝黝空荡荡的泥墙草房里,还听说附近公社的女知青出过事情,真是又心疼又担忧。

她也顾不上和父亲商量,就带着小苓从省城到县城跑了一大圈找了一大堆人,也不管是亲戚朋友,上级下属,早日的老师同学,后来的学生弟子,还是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上级的上级,学生的学生,也不知道找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小苓只记得她那前头露指头后边露后跟的棉鞋不能见人,妈妈临时给她买的新鞋子不合适,脚上硬是跑出了血泡磨成了茧子。

小苓也深深地感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尝到了低三下四去求人的滋味,暗暗发誓,只要能离开农村,就凭自己的本事过日子,再也不求人了。好在最后总算有了些头绪,还算还有人,尤其是有权力的人愿意帮忙。一个在县城握有实权的叔叔笑话父母亲,都到什么年头了,还会这么清高孤傲,要是早说你的女儿在这里插队,还不早就招工了,拖到现在只会越来越难,他手里的名单可是一长串呢。

妈妈千叮咛万嘱托,满心忧虑地回去了。小苓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闷头干活,时常去县城打探些消息,可是,在那买块肉都要排队走后门的时候,想把个大活人从农村弄到城市,谈何容易。再说父母亲还处在那种境况,有人答应帮忙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还能有什么可抱怨的?看着春去秋尽,又是一片冰封雪冻,小苓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总觉得前途茫茫。

随着冰雪融化,妈妈来了一封信,说大学在试行招收了一批工农兵学员以后,开始大规模地招生了,新生四月份就入学。小苓急忙赶到县城去打听消息,听那位叔叔说,最近就要开始的这两次招工还是排不上小苓,但是上大学还没有人报名,因为大家听说上大学要考试,怕万一考不上就会错过招工的机会。可是小苓还能有什么选择?只好求叔叔帮忙,让她试试上大学的这条路了。

回去的时候,叔叔把他的孩子刚用过的中学课本交给了小苓,让她好好复习功课。小苓本来就是带着哥哥的中学课本下乡的,漫漫冬夜,外面大雪纷飞,屋里孤灯如豆,百无聊赖之际,除了读几句唐诗宋词,翻几本大家传阅的禁书,也会心血来潮作几道数学题,看几页化学物理,本来只是为了解闷,没想到现在还会派上用场。

反正还没到春耕大忙的季节,再说,自从大家都走了以后,队长也明白不能指望她们干活了,看着小苓一个人实在可怜,有时偷懒不上工,也就不再逼她了。小苓正好抓住这个空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个多月的书。

到县城考试的那天,妈妈担心小苓,还专门把哥哥派来坐阵。哥哥在外边焦虑不安,小苓在里边手脚发抖。可是等到考起来就觉得自己是多虑了。考试是面试,几个老师都很和蔼,轮流问问题。考语文只是念报纸,考数学的题目里三角几何都没有,考物理只问了三大定律,考化学时最难的一道是反应方程式配平,考外语不过只念了几句“long live..” 的口号。

小苓心神不定,送走了哥哥,就跑到叔叔家去打听消息,才知道自己居然名列前茅。叔叔还说了很多考场上的笑话,有个想学外语的考生只会写大写的‘AKQJ’,可是让他念出来,才知道那是打扑克牌时学来的,一些报中文专业的人连报纸上的一段短文都念不下来,考数学的有很多人解不开包含了大中小括弧的四则运算,考化学的人不知道元素符号是什么意思……小苓解出来的那道反应方程式的配平竟然是全县的最高水平。就这么着,小苓终于告别了那两颗大枣树,成了化学系的工农兵大学生。

事后,母亲要去答谢那些帮忙的人,可是当初托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每个人都说自己帮了忙,该怎么送礼呢?他们住的那个小山窝里出茶叶,妈妈买了几十斤新茶。听说当地有名的是蜜枣,妈妈就拉着爸爸一起进了一趟城,算起来也要买上几十斤才够分。谁知整个城里只有一家卖蜜枣的,还每人限购两斤。总不能说起大早赶车跑了几十里路就只买两斤回家吧?妈妈和人好说歹说,营业员也算好心,给他们出了个主意,“你们上街转个半小时,俩人分开再来一趟,我再每人卖给你们两斤”。妈妈倒也罢了,可真难为了老爸爸。这么多年来,他那股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和洁身自好的习气,从来就没有改过,虽然连连碰钉子,看着无论比他早还是比他晚,连早年自己培养出来的人都青云直上超过了他,也没有委屈求全过。要是平时,他情愿一辈子不吃这蜜枣也不会去求人的,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在大街上兜了一圈又回去求那个营业员,如此两次,连营业员也烦了,“看你们也不像是投机倒把搞贩卖的,算了吧,我卖十斤给你,你们别再来了。”

小苓听说了这件事,对父亲的怨气全消了。他放弃了一贯坚持的原则,丢掉了一生耿直的名节,托人情找关系,还不全是为了女儿吗?虽然自己因为他也受了些委屈,可是,生在这么个社会里,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希望从此以后,大家都能按原则办事,再也不需要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了。妈妈几次来信,鼓励她去考研究生,也是希望她能够不满足于现状,凭自己的能力作出些成绩来。

妈妈的信上还说,“现在你总算有了工作,能够独立生活,不像以前在农村那么万般无奈,我们也没有理由再求人情找关系为你调动工作了。只是,妈妈还是不放心你。虽然你说那黑山头上有几百个人,很多人远远不如你的生活情况好,你也不在乎留在那儿工作,可是你年纪也大了,在那儿三年多了,连个合意的男朋友都找不到,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吧。”

小苓真不知道怎么给妈妈回信,一直拖了下来。是呀,几百个人都能在这里生活,我又有什么例外呢?只是,那牵动心扉的箫声已经逐渐远去,青崖下的黑水却日夜翻腾,这黑山头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难道真的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吗?也许真应该壮壮胆子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了,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大不了就是考不上让人笑话罢了,这么多年了,不也早就习惯了在别人的笑话里生存了嘛。

小苓一边想着一边往宿舍走,似乎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箫声,抬头一看,正好路过以前宣传队排练的地方,仔细听听,里面还真的有人吹箫。奇怪,宣传队已经很久没有活动了,下班的人也都回家了,这会是谁呢?她不禁心里一动推门进去,却楞在了门口。

“小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李抬头看见她,点了点头,继续吹着箫,箫声凄惨悲凉。小苓默默地打量着他,前额添了几道皱纹,头上有了几丝白发,人变得清瘦,可是眼角却多了几分成熟。那种历尽沧桑的神情,怎么也没法和他从京城开会回来时的踌躇满志,和在河边小树林里的脉脉温情联系在一起。

箫声渐渐变得幽淡又带着些婉转,她感慨万分,不禁长叹了一声。拿箫的手颤抖了起来,箫声停了下来,小李默默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小苓,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苓打破了沉默,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没事了吧?”
“大概没有了吧。你也知道那个材料,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言论都很平和。只是递交的手续不对,正好又是反击右倾翻案的时候,他们认为我是故意向四人帮提供炮弹,有献媚邀宠,投机升官的意图,查了很久,连着跑了好几趟京城,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我的同学说明了是他来信要我收集的材料,队里也证明,当时开会是经过政治处同意的,不是私下里的小团体行动,现在总算让我先回来,听候最后通知。”

“你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定受了很多气吧?听说他们对你很凶?”
“唉……”小李闭上了眼睛,虽然已经几个月了,那天的事情,那种耻辱却一直难以忘却。

那时他在五支队蹲点,那是个最偏远的支队,常年住在大山里,生活条件差,劳动强度高,大家怨气都很大。干部们一般都不愿意来这里。可是他反倒觉得,留在黑山头上,好像更危险。单是几个正副书记和正副主任之间的明争暗斗,他就应付不了,特别是自己到京城开了一次会,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倒不如跑到这个山窝子里来躲几天。他也明白支队的领导和那些老地质员们虽然口里叫着“主任”,心里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坐“直升飞机”上来的副主任放在眼里,所以一直都小心谨慎,只听不说,更不随便表态。好在他本来就是地质员出身,业务上还能拿得起来,就经常参加野外小组,爬山涉水到处跑,好不容易,才和大家相处的比较融洽了。

那天,他们只是去离驻地几十里外的地方复查一个可能的矿苗,原计划从北向南绕一圈,六、七个小时就能回来,不用在外边住宿。他和另一个地质员带了俩学徒和一个老扁担工,一路上都挺顺利。一边采集样品,一边教那俩学徒怎么样识别地形地貌,查看矿脉露头。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可以回到驻地了,没想到走到一条山涧旁的时候,大家都楞住了。这条山涧本来很窄,上面有原木搭成的小桥,但是下大雨涨了水,原木被冲走了。现在无论往上游还是下游走,都要多走好几十里,而且是荒芜人烟,大家都不熟的地带。小李看了看那俩学徒,心里就发了愁。要是他俩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或者是有经验的地质员,就可以一起攀着山崖,往上游走一段,找个水浅河窄的地方趟水过去。可是,这俩一个是毛孩子,另一个干脆就是个毛丫头。

小李一向不喜欢带女孩子出野外,倒不是他重男轻女,实在是太不方便。虽然队里也有些从地质院校分配来的女地质员,她们毕竟受过训练,可以自己独立工作,不需要别人照顾。现在内招上来了很多小丫头,多数是在家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完全不能适应野外那种生活。可是要是都不出野外,又哪儿来那么多位置安排她们?只好把她们分到男地质员的组里,让人照顾着。就像眼前这个刚刚招上来的毛丫头,父亲是个退休的老扁担工,符合招工标准,可是人小个矮,连个标准的地质袋都背不起来。所以,凡是出远勤都不派她,今天原以为是短途,就带了她来,让她锻炼锻炼,没想到竟然成了个累赘。

其实,她们力气小跑路慢,倒也就罢了,遇到生理上的需要,才是真的麻烦。几个男子汉们,在这荒山野岭里,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了这些毛丫头们在旁边,还得躲着藏着。更头痛的是,自己当个头头还得照顾她们,替她们安排地方,真是够窝囊的。

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条小溪,男人们哗啦哗啦地都趟过去走了,他回头看看,只有他组里的一个小丫头还在那儿慢吞吞地脱鞋脱袜子卷裤腿。看看天色不早,要是在大山里摸起黑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他一着急只好跑了回来,要背着那丫头过河。偏偏那丫头还不好意思,忸忸捏捏地把他给惹火了,他俩眼一瞪:“哎呀,你就别找麻烦了!”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一把拎起她来,放在肩膀上,连扛带背地几步就冲了过来。

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如果有年纪大些的男子汉同行,他就请他们背着女孩子,实在没有,就自己动手背她们过河,省得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时间长了,女孩子们也知道他厉害,看他蹲下来一瞪眼,也就不再装腔作势,乖乖地让他背了。不过在他眼里,这帮小丫头们都像是中性的,除了上厕所洗澡要躲着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儿女私情上去,女孩子们倒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坏心眼。

小李看了看那毛丫头,瞪着眼睛摇摇头,拿出地图,又对了对罗盘,和另一个地质员商量了一下。那人在这一带跑过很久,也觉得现在天色已晚,带着这些孩子们翻山太危险,看起来还是顺着来路往回走是最保险的办法。只是山里天黑的早,根本没有可能再赶回驻地,这附近又没有可以借宿的村庄,只能在野外露营了。

他们急忙往回赶,仗着路熟,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前,找到一块适合露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个扁担工是有经验的老工人,他按规定带了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物品,有两顶小帐篷,野炊用具,消毒药片,压缩干粮等等。他们很快就清出了一片营地,把帐篷支了起来。好在那年雨水大,山里不禁烟火,他们拉来了几根干树枝,架起了篝火,从附近的小溪里舀些水,吊上个铝锅烧开了。大家也不管那水里落了多少烟灰,每人抓起茶缸子舀一杯喝了,吃了些干粮,就算是晚饭了。

小李想要轻松一下,一抬头看见那个毛丫头,不由得又想瞪眼睛,只好和那扁担工交代了一下。那老头笑着说,“李主任,你甭担心,这儿不是深山老林,附近又没有大野兽,不会出事的。我和她爸也是老朋友了,我照顾她就行了。”老头拿了手电筒,指点着毛丫头去了树林子,这几个男子汉才算松了口气,急忙往另一边的树丛里跑。

小李和那个地质员就着篝火,整理勘探日记。老头带着俩孩子把帐篷内外清理了一下,一个小帐篷的中间挂了块布,算是隔了个空间,毛丫头和老头一人一半地盘,剩下三人挤另一个帐篷。本来以为都安排好了,小李就催他们快点儿休息,明天一早赶路。大家都穿着衣服,裹上被子,倒头就睡,毛丫头却哭了起来,说她没有带被子。小李这会儿气得连瞪眼都不会了,只剩下一边摇头,一边把自己的小被子扔给了她。

小李和衣躺了一会儿,觉得山风吹得冷飕飕的,虽然尽量挑了个平坦的地方扎帐篷,还是觉得石子树枝硌得慌,就起来坐在篝火边的枯树干上,拨弄着火往里加柴,心想着干脆就这样坐着守夜得了。

夜幕深深,树林上空露出几点闪烁的星光,偶而有几声鸟叫虫鸣,和着附近小溪的淙淙流水,与山风吹动树枝的声音相伴,四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有一团篝火跳动,几缕青烟悄悄地融进了夜空。他感到十分孤寂,思绪翻腾着,不禁想到,“要是小苓在这儿就好了,和她一起守着篝火聊天,该有多美呀。”只是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想到她了,大概是昨天收到小艳的那封信,惹得自己心绪不宁吧。

自从那天在办公室帮小苓裁纸的时候,他俩说了几句话,就再没机会和她谈话了。当然了,说没机会其实是假的,没勇气没借口才是真的,说自己不但摸不清楚她的心,连自己的心都摸不清楚,才更是真的。

好几次,他都想大大方方地约小苓好好谈谈,可是,她好像总是回避着自己,有时碰上了,也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谈得呢?她不是已经说过了要等两、三年嘛。可是自己很快就要过二十七岁的生日了,还能等吗?就是等了,又会是个什么结局?以前是担心小苓的家庭会影响自己的前途,可是看着现在的形势,不由得又担心起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了。

小苓同宿舍有个一起分来的同学,她的父亲前不久平反了,很快就把女儿调回省城工作了。如果小苓的父母亲都恢复工作了,她还会在这黑水河畔干一辈子吗?现在开始清查四人帮同党,抓四种人,虽然自己没作过坏事,但是新干部已经没什么市场了,自己能不能坐稳这把副主任的交椅还说不定,小苓的父母会喜欢一个乡下的女婿吗?以前曾经听小苓的同学说过,小苓当年在学校里成绩优秀,工作热情,毕业时几上几下的分配方案里她都是留校任教的,可是在最后上报省里审批的时候却碰上了她父亲的冤家对头,被一棍子赶到这个黑山头上来了。虽然小苓自己没有明白地说过,可是她平时看那么多的书,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业务学习,难道就没有远走高飞的打算吗?要是安心在这个黑山头上长住下来,谁还会看那些书呢?

“唉,小苓啊小苓,不是我不想这么傻等着,实在是前景不明,你从来也没有过一个明确的表示呀。家里有个老妈妈天天催命不说,那个小艳可就更厉害,她有个亲戚在我家那个公社,去年春节我回家探亲时,她的亲戚居然带着她找上门来了。大妈长大爷短的,我妈一下就看上她了,说她漂亮、温柔、会做人,恨不得当时就娶了她作媳妇。小苓啊,你要多一分她这种性格,该有多好呢。是呀,她没有你那份清雅,那些学问,那么聪明能干。可是,我还没说反对呢,老妈妈就说,‘娶老婆是用来睡觉生孩子的,不是摆了当花瓶看的。太清高了,你敢碰人家吗?’

妈妈说得虽然粗俗,可也有道理。记得以前每次你替我化妆时,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眼脸盘,那种温馨的感觉一直留在心里。可是,你自己从来都是对镜理妆,我从来就没有胆量提出来要给你帮忙。和你相处三年了,就没敢碰过你,只有那次在办公室抓住你的手,还心跳了好半天。

倒是小艳大大咧咧,推来拉去地,好像什么也不避讳。她居然在端午节自己跑到我家去了,说我离的太远不能回家,我让她回去替我看望老人。老妈妈一感动,就逼着老爹来了一封信,一定要我‘十一’回去结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写了封信回去问,才知道她居然会这么主动。立刻写了封信给小艳要她别胡闹,至少等我年底蹲点结束再从长计较。可是这个大山里通信太慢,直到昨天才收到小艳的回信说,她已经和老书记说好了,替我请了假,让我九月中旬就回去准备婚礼。唉,这事也难怪她,她已经二十五、六了,农村里,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只是,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三号了,这个小艳呀……小苓,其实我躲到这个大山里来,也是想静一静,看看时光的流逝能不能渐渐把对你的印象淡漠下去,小艳这么一闹,逼着我立刻作决定,反而让我忧柔寡断起来。难道我们就真得没有希望了吗?我就这样和小艳结婚吗?”

小李想来想去,越想越烦恼,一不留神把烧火的大木头踢倒了,劈里啪啦地一阵乱响,一股火花缤纷。他怕惊动了大家,正想悄悄地再把火支好,那个老扁担工已经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李主任,你别管了,我来。我年纪大了睡觉少,你去躺一会儿吧。”

小李迷迷糊糊地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天上就现白了,老扁担工已经和昨晚一样准备了早餐。好在回程的路上风平浪静,刚到中午他们就回到驻地了。小李一心只想着能够平安回来,好好地清洗一番,吃顿饱饭,然后倒在床上睡一觉,再考虑回总部的事,完全没有想到省局专案组的人已经等了他一天,早就不耐烦了。

他们听说小李回来了,马上就围了上去,呼三喝四地就要带他走。他那时满面尘土,一身大汗,连身上的背包都还没有放下,一听说自己成了反革命,自然是又惊又怒,忍不住反问了两句。他们看见小李身高体壮,也知道他当过兵,身上又带着出野外时必不可少的地质锤,怕他激动起来会伤人,几个人就一起上来拳打脚踢。其实小李早已是精疲力尽,也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一下就被他们按在地下打得鼻青眼肿,用一条麻绳紧紧地绑了起来。

全支队的人都被惊动了,谁也不敢上前,大家都围在旁边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支队长看着小李那付模样,也觉得太过份了些,心里想着,你们就不能让他休息一下喘口气,再悄悄地带他走吗,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小李从没受到过这样的羞辱,这口气真是难以下咽。那些打破的地方被汗水浸着已是疼痛不堪了,可是心中那股怨气却像一把火,把五脏六腑全都烧痛了……


“小李,”小苓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尽量平淡地说到:“噢,其实也没什么,你大概也听说过了。他们去抓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刚从野外回来,又累又饿,当然态度也不好。他们说我反抗,几个把我摁在地下绑起来带走的……”

小苓看着小李痛苦的脸色,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心里就像被刀子扎了一下,浑身颤抖了起来。

“啊,不过后来到了省里就好多了,”小李不知道是想安慰小苓,还是安慰他自己,苦笑了一声,“只是天天要我检查交代,要找主使人,同谋犯,还要深挖思想根源,认识犯罪动机,心里真是憋气。”

他停了一下,又看着小苓问道:“你呢,还好吗?专案组的人告诉我,他们也来找过你,还说你承认那个材料是你起草的。”

他这么一问,小苓真是哭笑不得,“是的,专案组确实也来调查过,他们可真算得上不辞劳苦了,跑遍了所有的下属支队,大概那天参加会议的人全都找到了。他们问我,听说当时有三点一建议,怎么后来传上去的材料里就只剩下支持教育革命的论点了?还说他们有证据,那个材料是我整理的,底稿是我起草的。我听了真是一肚子恼火,气的说不出话来。”

是啊,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当时办学习班“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小苓没有胆量坚持自己的意见,承认自己的观点,只是耍赖推脱,赖不掉的时候也承认过自己觉悟不高,大概都有记录在案吧。小李当时拿出了他改过的稿子说是小苓写的,完全是为了替小苓开脱,要是现在矢口否认,说那稿子不是自己写的,全都推到小李的身上,又怎么能张得开嘴呢!

小苓可真是冤枉透顶,百口莫辩,也只能硬着头皮认倒霉了,“你们说是我起草的,就是我起草的吧,既然你们都有了证据,还用得着我坦白交代吗?只是看问题不能脱离了当时的实际情况,虽然我们开会的时候争论得很厉害,第一稿也按照实际情况写了‘三点一建议’,但是后来定稿的时候,形势完全变了,只好把大家都能接受的和当时形势所能允许的那部分写了出来。要不然的话,我早就变成反革命,没准已经跳了黑龙潭了,也等不到现在你们再来纠缠这件事情了。反正当时办学习班的时候说过的话都有记录,我现在也无可辩解了。要是命中注定我这辈子一定要当一次反革命的话,我也就只好认命了。”

小李听着小苓讲述,不由地说,“你还是这么嘴尖舌俐的,真是本性难移,就不怕他们把你也抓起来?”

小苓叹了口气,“怎么会不怕呢,一直到现在都还是提心吊胆的。可是生在这个年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争权夺利,老百姓跟着折腾,整天开会学习,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人人表态个个过关,谁也不能置之度外。像我这样的人,除非从此再也不说话,要不然,总有一天要当上反革命的。”

看着小李关切的神情,她又笑了起来,“不过,也算我的命大,他们把那些材料全翻了一遍以后,也觉得很奇怪,同一件事情,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把它当成右倾翻案的罪行来整人,怎么现在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把它当成是四人帮同党的罪证了?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大概也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听说老书记也作了些工作,以后就再也没人来找我了。前几天胖主任刚刚恢复了工作,现在你也回来了,看来这事算是了结了,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小李也出了一口长气,“是啊,这个世界可不就是这么荒唐嘛,风云变幻,祸福难测呀。”


沉默了一会儿,小苓把话题转了过去,“你见到小艳了吗?胖主任官复原职,她工会代主任的职务就没了,听说又回政治处当干事了吧。你们不是订了婚 ……”

“还提她干什么,”小李打断了小苓的话,“你不知道吗?春节她就要和工会那个‘以工代干’ 的谢干事结婚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事也不问,每天只是干我的活、看我的书。再说,香芹不在,和你们有关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来告诉我。”

小李闭上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没什么,其实我一直也觉得和她不合适。只是她很主动,自己跑到我家去了,我妈妈看她不错,觉得我们的年纪都太大了,不能再拖下去,就订了日子。当时我在大山里,接到信后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叫她不要胡闹,等我回来再说。我被抓起来以后,她就拿出了那封信,说我并不爱她,根本就不想和她结婚。唉……这不是她的错,我也不怨她。”

小苓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惊讶,才想到以前可能是错怪了他,心里不禁有些歉然,“什么,你从来就没打算和她结婚?这黑山头上可是传的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呢。唉……真没想到,那你现在又打算怎么办呢?”

小李看着小苓温柔的目光,眼中闪过了一丝光芒,可是立即又消失了。他淡淡地说,“我现在这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要还让我继续当地质员,我就天天跑野外吧。我倒想先回家看看,这几个月,家里人担心死了。前些天我过生日,妈妈包了一锅饺子,带了两件衣服,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带着她到了省城,找到了专案组的地方,哭着闹着非要见我一面……”

小李不禁想起了那天的情况。妈妈不会说话,只有那个当教师的表妹一句又一句地和人顶嘴,“反革命又怎么了,也没犯杀头的罪,连和妈妈见一面都不行吗?”“反革命也要吃饭穿衣服,他今天过生日,为什么不能送几个饺子给他吃……”当他终於被允许见到她们时候,妈妈只能拉着他,哭着说不出话,反而是这个小表妹一口一个明哥,叫得那么亲热,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她会替他照顾家里,要他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以前也知道,父亲识字不多,弟妹们都在外边工作,家里和他的通信经常是她代劳。以前只当她是个小丫头,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现在竟然长得楚楚动人,还这么胆大心细有情义。那锅饺子虽然是凉的,他的心里却觉得温暖极了。

只是,现在看着小苓,却不知道怎么样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小苓没想到他动了这么多的念头,听他的嗓音哽咽了起来,就安慰他说:“别再想那些事了,现在你回来了,就回家看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对了,明天我也要回家,队里有汽车去县城,吃完早饭就走,能赶上回家的那趟火车。你家就在县城附近,要不要也坐那辆车走?”一说起回家,小苓的心情就好多了。

小李摇了摇头,“我哪儿能就这么走了,明天还有几个手续要办,办完了才能请假,还不知道准不准呢。你家里怎么样了,父母都好吗?”

小苓高兴的说,“谢谢你,他们都挺好的。我妈妈已经工作了,爸爸的问题也很快就能解决了。”

小李迟疑了一会儿,“那他们会回省城了吗?”

“我不知道。反正,以后大概不会像现在这样,再受这么多的窝囊气了吧。”

小李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箫,轻轻地摆弄着。小苓看着他的手冻得发红,又没带手套,就解下了自己的围巾递给他,“天这么冷,也不带双手套,还是这么粗心,手冻僵了吧,哪儿还能按得住箫孔呢。”

小李接过围巾看着小苓,心里一阵激情动荡,“小苓,你还是这么关心我?记得以前我们在宣传队排练,一到天冷的时候,你总是提醒我们要保暖,还装热水袋给我们乐队的人捂手。有一次演出时找不到热水,你也是这样把围巾解下来让我暖手的。”

他抖动着嘴唇没再说下去,那带着小苓体温的围巾,曾经让他产生过多少美妙的幻想。现在,这围巾虽然还在自己手里,可是那种感情,那种单纯、无瑕、天真、又朦胧不清的感情,都像是过眼烟云,像这微寒里小小的雪花,还没有落地,就已经悄悄地融化在空中了。

他按捺住澎湃的心潮问小苓:“你最近又写诗了吗?念一首好吗?”

小苓摇摇头,“早就没有那份心思了,笔都不拿了,还写什么诗,不管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古典的还是现代的,什么都不写了。”

“唉,自古以来,文字易成冤狱,也难怪呀,只是太可惜了。那你天天干些什么,还看业务书吗?”

“除了那些书,还能看什么?就靠着看书打发日子呢。”

“可是,看这些书有什么用呢?你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小苓犹豫了起来,刚刚才下了决心去冒险报考研究生,现在是否还有这个动力呢?“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想着多学点儿业务总有用吧。妈妈来信说,现在要招研究生了,可是我一直没敢报名,犹豫得很。”

“招研究生?”小李听了,心中的激情慢慢地沉了下来。既然有了这种念头,这个黑山头上还怎么能留得下她来。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念首诗吧,行吗?还像以前在宣传队的时候,你朗诵,我给你伴奏,最后吹一曲给你听。“

小苓反倒紧张了起来,“什么,最后?你不会像香芹那样吓唬我吧?”

小李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声,“啊,这……你刚说了明天要回家的吗。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那天抓我的时候,我倒是真得想过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呢,可是,渐渐的心情也就平复了。小苓,现在我才明白当时办学习班的时候批判你,你心里有多少委屈,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在黑龙潭边徘徊那么久。要不是自己也亲身经历了,我还体会不到这些。既然你都活过来了,我一个大男子汉还怕什么。”

“你,那天晚上你们不是开会吗?真的是你在河边吹箫吗?”

“是的,散了会以后,我很烦闷,正好那天月亮很好,就带了箫想到山下去散散心。好像听见远处有人悄悄地哭,和着水声又听不清楚,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深更半夜地往黑龙潭边跑,就在树林旁边吹了一会儿箫。没想到,后来还真看见是你从潭边走了出来。只是天已经太晚了,既不知怎么安慰你,还怕你看见了我会更不高兴,反而会出什么事,所以没有叫住你……”

小苓想起了那天晚上黑沉沉的山崖冷飕飕的夜风,和在河水中碎了又圆,圆了又碎的月亮,只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李轻轻地抚摸着围巾,慢慢地替小苓戴上,拿起箫缓缓地吹了起来。小苓抬头看看,正是日暮西山的时候,天空有些阴沉,寒风里夹着几朵雪花,几层暗云在山间浮动,山顶的白雪与黑色的山崖在隐约可见的几道余辉中交错,窗外的树木上有几片枯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小苓想起了当时在这里听他吹箫自己作诗的事情,不过只是两年多的时光,人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虽然这山崖仍然屹立,黑水照常奔流,可是时光早已默默地流逝而去,那种清恬温馨的情感何处再寻,美好灿烂的青春又如何重来?

她不禁思绪翻腾,伴着悠长的箫声吟起诗来。静静的寒夜里,只有这略带着颤抖的箫声和轻轻的吟诵声,随着飘摇的雪花悄悄地回旋在天空中, “
青崖下,黑水旁,
春去秋来,红凋绿殇
岁月如长河里的波涛悄然东逝
青春象山崖间的薄雾朦胧迷茫
唯有一段淡淡的箫声
婉转在天际间,幽远清扬

青崖下,黑水旁,
暑尽寒往,刀风剑霜
梦萦象寒风里的星月丝缕惆怅
往事如暮日下的雪花冷落悲凉
唯有一段淡淡的箫声
回荡在青云里,情惘意长”


--全文完---

相关链接

青崖黑水乍闻箫--青崖下,黑水旁(一)
铺地盖天话凄凉--青崖下,黑水旁(二)
调皮耍赖篮球场--青崖下,黑水旁(三)
院小庭深情无尽--青崖下,黑水旁(四)
轻风流水送红英--青崖下,黑水旁(五)
中原得鹿不由人--青崖下,黑水旁(六)
月圆月碎深潭里--青崖下,黑水旁(七)
女子温柔应为先--青崖下,黑水旁(八)
河东河西天地转--青崖下,黑水旁(九)

一波三折哭娇女--青崖下,黑水旁(十)
本文纯属虚构。

作者保留版权。有想转载的朋友请和作者联系。谢谢。





加跟贴:
名字: 密码: 按这里注册

主题:

内容:


[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