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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宛如画境映斜阳 - 归国游记之六(落照阅江楼)

送交者: xli2004/08/18 8:30:7 [温柔一刀]

落照阅江楼



我在《骑鹤上扬州》一文里,曾自诩为扬州人。可是,要按年份说起来,我更应该是个南京人。从1972年到1984年,上大学、留校、闹事、坐牢、读研、恋爱、成家、生子、直到出国,我在南京整整生活了十二年。

年青时好玩,跑遍了南京的风景名胜,不知道天高地厚,胡诌了几句,竟然大言不惭地命名为《金陵赋》: “天地钟秀,六朝故都。东冥苍海,西接岳麓。锁江喉而卧盘龙,架长虹而驱伏虎。墨染白帛,才子叹江山之美;血溅琉璃,英雄逐中原之鹿。风起青萍,烟凝紫雾。游子瞻明皇之陵,元老谒国父之墓。栖霞古刹之妙景,洞掩千佛;秦淮江月之奇异,浪涌蟾蜍。广厦千间,梧桐荫路,琼田万顷,舰舸争渡。绿茵铺地,灵谷塔之远望;白浪滔天,燕子矶之遥瞩。三山耸翠,水戏白鹭,五洲叠锦,湖映玄武。寻香踏雪,梅花山之晚晴;闻声起舞,鸡鸣寺之晨鼓。烛影摇红,清凉观之早春;荷叶飘香,莫愁湖之暮暑。金陵如画,绝妙无出,江山多娇,流贯千古。”

现在读来,语句还算通顺,词藻还算得当,但离“赋体物而浏亮”的意境差得远了去了,只不过模仿个四六体,白描了一下南京的风光而已。不管怎样,南京二十年前就算是玩遍了,那又写的哪门子游记呢?当我们从皖南、黄山、苏州、扬州、重庆、三峡转了一大圈,回到南京之后,疲惫不堪,本想杜门不出,没想到老岳父说:“你们还应该爬一次下关狮子山,到江南四大名楼之一的‘阅江楼’看一看。”

江南四大名楼?只听说过江南三大名楼:黄鹤楼、滕王阁和岳阳楼,什么时候又冒出了第四座名楼?

说来也遗憾,我这大半辈子走过了不少地方,江南三大名楼却一直无缘相见。可我知道,“楼”之所以“名”,一是因为其凭高楚目纵览锦绣河山的地理位置,二是由于历代文人骚客酣畅淋漓如花妙笔的烘托渲染。在黄鹤楼,无行诗人崔颢的一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把个诗坛泰斗李白都吓得投笔掩袖,退避三舍;在滕王阁,神奇小子王勃的一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把个目中无人的阎公以及满座高朋都镇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在岳阳楼,老夫子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竟然成了整个封建士大夫们立身处世的座右铭。由此可见,人以楼名,楼以人名,双璧相辉,人沾了山水的灵秀,楼有了文化的内涵,皆得以留芳百世,令后人心驰神往。

记得当年在南京大学历史系选修“古汉语”,学到《岳阳楼记》时,感慨万分,一心向往着到岳阳楼,触景生情一番。谁料到,楼没游成,倒惹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留学生,缠着我切磋范公的“先忧后乐”论。我对她说,这乃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理想规范,激励着多少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鞭策着多少痴心父母,吃尽苦、受尽累,就是为了后代能够“乐而乐”。套用革命先烈的一句话,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法国姑娘笑了笑,你们东方人真傻,你们吃了苦,后代就能享福吗?干吗不学我们,活得快乐一点,不要想那么多,只考虑一代人的幸福。我的面色变得很严肃,你们的生活哲学莫不太自私了吗?哪里比得上我们“先忧后乐”的崇高境界?法国姑娘依旧带着一脸迷人的笑容,表面上看,你们的哲学伟大而崇高,可经不住逻辑推理。你们为了子孙后代,情愿吃苦,如果代代都奉行这个哲学,你们代代吃苦;而我们只为了一代人的幸福,所以我们代代幸福!听了这番话,我呆若木鸡,哑口无言……。

OOPS,扯远啦,不是写游记吗,怎么扯到哲学上去了?就此打住,该回到阅江楼啦。或许阅江楼没有江南三大名楼那样的声望,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我竟然对阅江楼的历史一无所知,更不明白它凭什么与黄鹤楼、滕王阁和岳阳楼比肩,跻身“四大名楼”。既然如此,不妨就爬一次狮子山,补一堂历史课,看一看号称吴楚大地上的第四大名楼━阅江楼。

乘车来到下关狮子山。山脚下,耸立着一尊威武的雕塑(见右图),烈马嘶风,英雄赫赫,身披战袍,反手握剑,大义凛然,傲视天下。细看说明,乃明太祖朱元璋是也。抬头仰望,“一峰突兀,凌烟霞而侵汉表”,峰巅巍巍然一座危楼,挺拔独秀,高耸入云。

从山下到山上,有一条青石铺就的台阶,很宽阔,很干净,也很阴凉。缘石阶而上,我们来到阅江楼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琉璃瓦碑亭,硕大的汉白玉碑上纂刻着朱元璋撰写的《阅江楼记》。

楼记太长,我且用原文加白话为这位明朝开国大皇帝作个蹩脚翻译:俺当初“秣马厉兵,以观时变”,终于“中原一统,夷狄半宁”;大功告成后,摆驾狮子山,“若天霁登峰,使神驰四极,无所不览,金陵故迹,一目盈怀,无有掩者”;回忆起当年在此大战陈友谅,倚仗着山形地势,伏兵四起,“斩溺二万,俘获七千”;这山对俺老朱来说,真是非同一般,于是乎,俺下令“构楼以覆山首,名曰阅江楼”;不过,有句话老朱俺得先说在头里,盖这座楼,不是要搞腐败,要“玩燕赵之窕窈,吴越之美人”,而是为了安定民心,给咱京师壮壮门面;如今这楼建成了,好漂亮耶,“碧瓦朱楹,檐牙摩空而入雾,朱帘风飞而霞卷”;俺老朱早年也是个贫下中农,靠着运气,闯荡江湖,如今事业有成,四方朝拜,万邦进贡,实在是大发了,按不住心里头高兴,“故述文记之”。

碑的背面,刻着另一篇《阅江楼记》,作者乃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宋濂。宋濂的楼记没有朱元璋写的那样长,措辞简练,文风华丽,是一篇典型的、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无论如何,从碑刻上一位皇帝和一位翰林大学士的文章来看,这阅江楼果真有点历史,有点名堂。

我问导游,莫非阅江楼始建于明初?导游却说,历史上根本没有过阅江楼。我一脑子浆糊,怎么,根本没有过阅江楼?那这两篇《阅江楼记》岂非无中生有?导游笑道,正是如此!别的楼,都是先有楼,后有记;唯独阅江楼,是先有记,后有楼,而且这一“后”就是六百年之后!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朱洪武只学个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而且宋濂也跟着凑热闹,在一旁敲锣?导游回答,不太清楚,据说皇帝他老人家作了一个梦,老天爷不让他建,只好顺从天意。

与导游攀谈着,我们登上山顶。哇塞,好一座巍峨的阅江楼。《说文》里有解:“楼,重屋也。” 这阅江楼果然碧瓦斗拱,重重叠叠,四层飞檐作歇山顶,中央聚为攒尖,显得高低有致,楼底周以宽廊,坐落在数十尺高的白石平台之上。步入大堂,导游介绍说,阅江楼的结构是明四暗七,即外面看是四层,里面暗藏七层,是东南大学一位教授设计的,由南京下关区政府投资四千余万元,始建于1999年,落成于2002年。

在阅江楼最顶层上,极目远眺,南京城一览无遗。北面是黄涛滚滚的万里长江,南面是高楼林立的繁华市区,东面是湖光山色的玄武钟阜,西面是郁郁葱葱的淮山丘地。夕阳落照,阅江楼愈发显得云蒸霞蔚,富丽堂皇。

导游的解说始终无法释去我心里的疑问,为什么朱元璋当年只写记,却不建阅江楼?回来之后,打开计算机,那只乖乖的“狗儿”立马为我叼回了几篇东西。其中一篇,颇为有趣,是我们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撰写的下集《又阅江楼记(并序)》。

长话短说,我权且再作一回蹩脚翻译:俺老朱太笨,当皇帝想学圣人,“虽千学万学,独不能仿”。当初俺下令建个阅江楼,等了好久,竟“朝无入谏者”,就没个胆大的敢提个反面意见。结果惹得老天爷发怒,“上天垂象”,弄得俺“即日惶俱,乃罢其工”。俺想了个歪点子,要众大臣们都开动脑子,运用抽象思维,写篇《阅江楼记》。谁知道收回来的都是马屁文章,臭不可闻。没法子,俺只好假作个臣子,自己给自己来上一篇:

皇上要建楼,起名阅江楼。
楼还没个谱,要俺梦中游。
俺是大忠臣,跪下忙叩头:
皇上是圣君,妙算亦神谋;
建楼狮子山,扼险拒敌酋。
臣下却认为,此事莫强求。
昔日孙仲谋,并无阅江楼。
宽厚待百姓,凭江抗曹刘。
如今皇威远,恩德似江流;
全国大一统,咱还怕个球?
建楼兴土木,搅得百姓愁。
老臣违君命,撰文不记楼。
诚惶又诚恐,皇帝寿千秋!

好吗,闹了半天这皇帝老儿竟是个搞笑的老祖宗,哄得大臣们绞尽脑汁,凭空想像,写了一大堆《阅江楼记》,又都不满意,最后自己“谏”自己,为个没影子的阅江楼自编自导了个上下集。不过我想,这个下集才道出了朱元璋的本意:“夫宫室之广,台榭之兴,不急之务,土木之工,圣君之所不为。”

当年朱元璋本可以尽倾国之力,建造一座扬名立万、名垂青史的阅江楼,但他没这样作,因为他认为这是“不急之务”,乃“圣君之所不为”。那么,一个小小的下关区,居然在六百多年后,斥巨资建造阅江楼,莫不有违洪武皇帝的本意?再者,阅江楼的碑亭里只篆刻了朱元璋和宋濂的《阅江楼记》,有意避掉朱元璋的《又阅江楼记(并序)》,对历史未免是断章取意。

唉,批评归批评,阅江楼已然屹立在狮子山。这笔钱毕竟花在中国的土地上,总比让那些贪官污吏们吃到肚子里或卷到海外花天酒地要好上万分。爬一次阅江楼,等于上了一堂生动有趣的历史课。作为一个“南京人”,我不妨在网上作一次旅游广告,阅江楼的确很漂亮。那里有中国最大的一对石狮,有中国最大的汉白玉碑,有中国最大的仿司母戊鼎,有中国最大的瓷画,有中国最大的青铜浮雕,有重达千斤的红木龙椅,有镶嵌着二十二斤纯金的香樟蟠龙……。阅江楼值得一游!

至于阅江楼算不算江南第四大名楼,诸位看官,你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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