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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赵淑侠: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送交者: 八十一子/2004/08/18 5:53:53 [温柔一刀]

(独善斋主的《伟哥》使我想到中国大陆留学生写自己的作品少而又少,思之令人惊异。台湾来的赵淑侠写留学生写得很好。八十年代初刚到米国时读到她的《我们的歌》,觉得新风扑面。转贴一个短篇在此,以为介绍。八十一子识)

(赵淑侠,旅欧华人作家,原籍黑龙江省肇东县,生于1931年,毕业于瑞士应用美术字院,现定居瑞士。1991年在法国巴黎当选为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长及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自青年时代起,便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至今已出版小说(集)13种,散文集8种。长篇小说《我们的歌》荣获1980年如湾小说创作奖。)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赵淑侠

  直驶巴黎的特快车一到,五号站台上的旅客就奔向几个敞开着的车门。在137号车厢外等待着验票的一堆黄发碧眼人里,有个中等身材,戴着近视眼镜的东方男子。他两鬓的短发已隐约地透出些斑白,浅底深条西装底下的肚皮微微凸起,两腮的肌肉虽饱满光泽却掩不住松弛,似乎在告诉人,他正在迈过中年。他右手挽了件春秋用的风雨衣,左手提了只崭新的软盖旅行箱,箱子上挂了个大大的名牌,上面写着:“F.C.Wang”。
  只看那名牌,就谁也猜得出这个东方人来自中国。他确是来自中国。王凤翔这三个字除了在中国就没处去找,而他的态度上也显示着中国人的大度和容忍。尽管那些灰灰蓝蓝的眼珠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却镇定而从容的,仰着头、挺着腰、目不斜视地望着验票员帽子上那个金色发亮的徽章。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好奇的眼光,也懂得该用什么态度去应付。
  很快地就轮到了F·C·王。验票员接过他的票和订座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用英语说了句“谢谢!”就把东西还给他。F·C·王轻快地上了车,心里却忍不住好笑,因知道那个验票员把他当成了路过的旅客,不然他不会故意对他说英语。
  F·C·王把一切安顿好,就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打开刚买来的早报。还是那些消息,黎巴嫩打内仗啦,埃及和苏联的友好关系要吹啦,世界性的失业问题啦,小气而顽固的瑞士人又动脑筋想把居住在瑞士的外国人全赶走啦……如果真要把外国人全赶走的话,自己该到哪里去呢?美国?德国?瑞典?……啧!不管去哪里也是一样的难,一样地当外国人。
  车开动了。F·C·王看看站台中间的大挂钟,正指着八点。好准时!瑞士人就是这么准确,象他们的民族性一样,说一就不会二,说八点开,就不会八点前或后一秒开。可是他啊……F·C·王想着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可是六点一过就到车站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夜当教堂的大钟敲一点的时候,他还清醒得象只夜猫子,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他到厨房的冰箱里找了粒安眠药吞了,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但五点不到的时光就醒了,他也安不下心再睡,就起来做早饭。他煮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咖啡,煎了两个“镜子蛋”。德语真是有趣的语言,明明是荷包蛋嘛,偏叫镜子蛋。镜子蛋就镜子蛋罢!他煎蛋已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可以煎得又圆又亮,看起来真象只小小的镜子似的,吃在嘴里是糖心而外脆,谁也不能说那技术不到家。早餐既毕,他象每天一样,刮胡子、洗脸、冲淋浴,一切弄完后,再看看表,也还不到六点。他咬咬牙,决心到车站去,在车站等总比在家等的好,他最怕在家等待的滋味,三间房,无论走到哪一间全是同样地空荡荡。那些家具全是高级货色,可惜没有一件是有生命的。你喜也罢,忧也罢,它们全不能分享一丝一毫。甜酸苦辣,只好一个人往肚里吞。
  F·C·王到车站的时候六点刚过。他在报摊上买了份早报,坐在等车的红木长椅上胡乱翻了一阵,却心慌得看不下去。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些什么心情?倒象小孩子时代学校旅行前的兴奋一样。小孩子时代!那是多遥远的事呀?他摸摸头顶那块光溜溜的部位,极不情愿地打住了思想。他提醒自己要守住原则:不看月亮,不想往事,严肃而健康地生活,不做颓唐悲观之态,只看前面,不往后顾……于是,他那两道困倦无奈的眼光就落在眼前走过的一些脚上,那些脚,大的小的,宽的窄的,全是属于黄头发、蓝眼珠的洋鬼子们的。他看得好出神,专心的程度和在实验室里观察一个新的试验现象一样。
  现在好了。车一开,那股没来由的心慌劲就消失了。F·C·王把浑身的肌肉放松了,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风景。
  真是春天了,苹果树上的花开得那样好,远远看去,连叶子也看不到,只见蓬松松的粉红一片。那开白花的该是李子树吧?在田里开拖拉机的那个壮汉该是那三个孩子的父亲吧?不然他们怎么会跟在后面又笑又跑?那些古朴的农家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庭院,刚下了种的田垄,看着多宁静和平,这些瑞士人多幸运啊!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和贫穷……F·C·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从心里感叹出来。他掉转头,发现对座的小男孩正把两只又蓝又绿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
  “安得烈亚,你看那树林边是不是有只小鹿?”坐在斜对座,装束入时,浑身散发着香水味的妇人说。她显然是想转移小男孩那不礼貌的眼光。但小男孩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F·C·王被看得有点窘,就聊以解嘲地对那小孩笑了一笑。
  “你是中国人吗?”小孩问。
  “嗯,我是的。”F·C·王微笑着。
  “你是中国人怎么没辫子?电视上的中国人后面都有一条猪尾巴……”小孩极感兴趣的。
  “安得烈亚,不要乱说!”坐在F·C·王旁边的中年绅士打断了小男孩的话。
  “你必得原谅小孩子。他只是好奇。”那母亲抱歉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小孩子嘛……”F·C·王大度而谦虚地摆摆手,笑着说。
  “你说这么好的德语,在瑞士很久了吧?”中年绅士友善地问。
  “是的,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一家三口几乎是同时地低呼出来。
  “嘿嘿?好长的时间,是吧?”F·C·王笑得尽量轻松。“我是一九四九年来,先在苏黎世工业大学念书,后来就留下来工作。”
  “二十六年!哦,我的上帝。那你今年多少岁啦?”小男孩笑嘻嘻地大叫起来。
  “安得烈亚!”父母同时制止那孩子。
  F·C·王又是一脸别扭的笑。
  “你的太太、孩子也住在瑞士吧?他们喜欢这里的生活吗?”那妇人温和而有教养的,但口气中掩不住好奇。
  “我……”F·C·王笑得更别扭了。“我还没结婚,只是一个人。”他把语气故意装得洒脱。
  “唔!一个人……”那妇人十分歉意地笑笑。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我是说,以你们中国目前的情形,回去容易吗?回到哪边去呢?”那位绅士仿佛对世界大势了如指掌。说完之后,他掏出烟斗来点上了,用力地吸着,一阵阵的烟雾涌向F·C·王的脸上。
  “唔,唔……”F·C·王只哼了几声,他最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在外国这样久,不想家吗?”那妇人的口气还是充满了好奇,但听得出那份同情和友善。
  “还好!还好……”F·C·王支支吾吾的。
  同座的一家三口见他似乎并不热心于同他们交谈,也就不再说什么。F·C·王又把脸转向车窗外,他想了想,决心闭上眼睛装睡,以避免他们再问那些难以作答的问题,“不想家吗?”“不回去吗?”洋鬼子们好象就会问这几句话。问题是一点都不新鲜,但却这样的不易回答。哪个游子不想家呢?谁愿意终生做个异乡人呢?他曾下过不只一百次决心要回国去。但也仅是“下决心”,始终缺少行动的力量。前两年,他大学时代的同学黄炳南从台湾出来考察,经过瑞士特地来看他:“万里他乡遇故知”,那份亲切感自不用说,两人谈了整整一天一夜。黄炳南一再说:
  “凤翔,回台湾来,象你这样的人才哪里都需要……”
  当黄炳南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满心感动地答应了,但事后仔细一考虑,决心又立刻动摇。二十几年的努力,他好不容易的打了这点基础。如今,他是国际间有点名望的科学家,他有很好的收入,可以过非常舒适的生活,他有最高级的“美儿柴的斯”跑车,彩色电视,奥米茄名贵金表,他的用品和衣服没有一件不是最高级的货色。瑞士的房价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但他的存款足够买幢房子,他只是不想买,不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是个黄脸皮的中国汉子,认识他的,谁不知道F·C·王在学术上的成就?他得过好几次国际间的科学奖,被很多大学和科学机构请去讲学。如果回去,就得放弃这一切,下这样大的决心,谈何容易!而且,二十几年的异国生活把他的习惯和思想都改变了很多,虽然在外表上他和所有的中国人没有区别,但在精神上,他已在无形中变成了个不中不西的怪物……“回国”、“想家”,去它的厌死人的问题。F·C·王掏出太阳镜换上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预备睡觉。
  火车每颠簸一下,F·C·王就觉得被轻轻弹了一下。那种摇摇晃晃、轻飘飘的感觉,使他悠然如置身在嘉陵江的大木船里。他念书的时候,每逢星期假日回家都是坐船。江水那样急,当船逆流而上的时候,就靠船夫们拉纤往前走。那时船就走得很慢,摇摇晃晃的……F·C·王再次地提醒自己:“严守原则,不许想往事。”可是那些久远的往事比嘉陵江的水流更急,一股脑儿都涌到眼前来,想挡也挡不住……
  F·C·王幼年丧父,是由祖父母和年轻守寡的母亲抚养长大的,王家是地方上的大士绅,有的是田地房产和白花花的大银圆,缺的是一点书卷气。这使镇上的烂秀才李二爷有了取笑的借口,人前人后地说他们是祖传的土财主。F·C·王的祖父生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曾不只一次地对梳着朝天小辫,拖着两筒清鼻涕的F·C·王说:
  “阿翔啊!要是你能给王家带点书卷气来,我这个当爷爷的花多少钱都愿意。”
  F·C·王从小就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拿回成绩单总是堂堂皇皇的,没低过前二名。由小学、中学而大学,一帆风顺地毕了业。他大学学的是机械工程,教授中很多是在德国留学的人,常常讲起欧洲的风土人情和德语系统国家强硬的民族性,这使得他对欧洲产生了不少神奇的幻想,当他向祖父要求来欧留学时,那位老乡绅一口就答应了。
  “你去吧!好好地游学,念个什么博士回来。博士等于前清的状元,叫李老二那个烂秀才看看倒是哪个狠!我怕他羞也得羞死!”祖父痛痛快快地就把一大缸银圆从地里挖了出来,费了好多事才把那变成美金支票叫他带着,还说:
  “在外国不要省钱,该花的一定要花,你爷爷有的是钱。我已经托好了人,每两个月兑次钱给你。”
  临走时,母亲和祖母一人拉着他一只袖子哭。
  “阿翔啊!学完了就回来,不要在外面久待,莫忘了你娘啊!可怜你娘从你三岁就守寡……”母亲泣不成声地说。
  “娘,不要哭,我出去念个博士回来叫你好神气。”他抱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她。
  “阿翔啊!你就是念不出那个见鬼的博士也要回来哟!莫要娶洋婆子,莫要恋着番鬼子地方不回家……”祖母哭着嘱咐。
  “你们女人家真是没见识,阿翔出去念书是好事,看你们哭哭啼啼的——”
  “快闭着你的嘴,都是你这个老杀生,你不晓得叫阿翔娶房媳妇好好守着家业,倒叫他到番鬼子地方去做流浪汉……”祖父一句话没完,就被祖母给连骂带怨地轰了出去。
  他就在哭哭啼啼、叮咛嘱咐中上了旅途。
  他是坐飞机到上海去搭船的,同路来欧的有三四十个人,其中有十四位女性。路上的生活一点也不寂寞。对他来说,这段日子尤其新奇美妙,使他步入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界,初次体验到爱情的激动。
  就是她,一头柔软的垂肩长发,雪白的肌肤,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一笑起来嘴角就出现两个又圆又小的窝。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着了迷,变得茶不想饭不思的,常在深夜里同舱的人都熟睡以后,偷偷打开铺位上的小圆窗,对着漆黑的海洋发呆。
  他和她没交谈过,只晓得她的名字叫孙海琳,是到巴黎学艺术的。她是船上最美丽活跃的女孩子,男性追逐包围的对象,而那些人不是风度翩翩就是能言会道。这使得他这个嘉陵江畔小镇上出身的农家子越发地自惭形秽,觉得她是一颗明亮遥远、永不可能攀摘的星。
  大学四年里,F·C·王从没追求过女同学。固然是他天生书呆子性情,把一颗心全放在书本上,也实在是学校里那些女同学没一个让他动过心。X大一向以理工医学院为主,文法学院是后来增设的,所以一直是阳盛阴衰。女生里面凡是五官没毛病的都算是美人。譬如说同船的陶近冰,别看她不足五尺的五短身材,一张长长的马验,成年地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算是医学院之花呢!居然也有几个男同学为之颠倒。她还整天摆着一张冷脸摆架子,外号叫“一块冰”。把她和孙海琳放在一起比的话,怕她顶多只能算得上一块泥吧!唉!孙海琳,嘴角上那两个小小的笑窝,那一身艺术气味的轻盈与潇洒……
  F·C·王微微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嘴角上飘过一丝笑意。
  “妈咪,你看那个中国人睡着了还笑!”小孩子笑着说。
  “安得烈亚,不要乱吵,他怕在做梦呢!”母亲轻声说。
  “人睡着了都有梦吗?那个中国人一定梦到了有趣的事,不然怎么会笑呢?”小孩子很自信的口气。
  “嗯!也许吧!也许他梦到了他的家乡。”那父亲说。接着是重重地吸雪茄烟的声音。
  F·C·王感到一阵烟雾在面前飘过,他隐隐地皱了下鼻子,又转动了一下身体,把脸更转向窗外。他是不吸烟的。坐这个车厢是因为复活节期间旅客太多,“不吸烟车厢”的票卖光了,他生平怕烟味,更怕洋女人身上那股味,偏偏今天遇到两种味道混合着向他进攻,他只好把呼吸尽量放得缓慢。在外国二十六七年,他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习惯,没吸过一支烟,喝酒也只限于一点点。譬如说饭前一小杯开胃甜酒,或是餐桌上一杯红葡萄酒,都有活血健身的作用。他非常注意身体的保健,早晨起来后和晚上临睡前都要做健身操,生活规律得近乎死板。下班回来他总是自己做饭,常常烧一锅红烧肉吃三天。他唯一的兴趣就是工作、看书、写论文;只有下班回来那一刻才看看电视。早起早睡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隔个三天两头的就失眠可真使他头痛。除了这一点,他自信生活得健康、洁净而严肃。听说相识的人里有去老城的小街上找卖笑的女人的,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她们向他兜生意,他就集中精力想她们身上的羊骚味,硬把那颗猛跳的心定住。
  他和孙海琳交往是在下船的前一个星期开始的,那天早上他正倚着船栏看海上日出,孙海琳就轻飘得象个仙子似的飘在他旁边。她主动地和他谈些不相干的闲话,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荡,她的柔美的声音象似海上传来的仙乐,她嘴角的笑窝是在晨曦中闪动的露珠,那样清新,那样美丽。如今,那颗亮晶晶的星已不再遥远,它就在眼前。
  上岸之后,三四十个人就分成了几小堆,互道珍重地分了手。孙海琳到巴黎去进艺术学院,他来到苏黎世进了工业大学。
  在留学前他不知听谁说的,欧洲的学位好得,念起来又快又容易。到了瑞士才知道,要念个博士学位可得长期抗战的,他们的学制和中国完全不同,不肯承认中国的学籍,明明是大学毕了业的高材生嘛!可只算他两年的成绩,要他再取得大学毕业的资格,才可以继续深造。既来之,则安之。算两年成绩就算两年成绩吧!于是,他就安心地过起留学生活来。
  初到异国他乡,他想家,想念母亲和祖父母,想念嘉陵江滚滚的流水,江畔白白圆圆的鹅卵石,用纤夫拉着的摇摇晃晃的大木船。而最使他想念得无法忍受的,是孙海琳,他心中唯一的女神。
  在下船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孙海琳站在甲板上阴暗的一角,因为光线暗,就使他有了勇气向她道出心底的那份爱慕。孙海琳听了只是淡然地笑笑,并没有责怪或拒人千里的样子,他也没胆子象电影上英俊的男主角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去吻她或抱在怀里不停地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当他向她倾诉爱慕之意的刹那,也是满怀着虔诚与崇拜的心情的。
  到瑞士之后,他们就通起信来,孙海琳的信总是不即不离,不十分亲热,却也并不冷淡,但那些信在他孤寂的生活中,无异于严冬里的阳光,温暖了、照亮了他整个的世界。
  家里每隔几个月都汇次钱来,这使他用不着象别的留学生那样为钱发愁。趁着复活节假期,他到巴黎去看了孙海琳一次。她还是那么美,嘴边的笑窝还是那么甜,在花都巴黎生活一年,她似乎更明艳入时了。
  那是F·C·王出国后的第一个假期,也是他生平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孙海琳仿佛是老巴黎,自动做向导,带他去参观了凡尔赛宫,看了罗浮宫,又去看了高更和梵高的名画。他对艺术原是十足的门外汉,但为了讨好孙海琳,不得不装出很在行的样子。他们吃了几顿著名的法国大菜,晚上去看芭蕾舞,去“红磨房”和“丽都”看表演,最后还去了二十世纪最出名的服装设计家可可莎内的沙龙,孙海琳选了两套名贵的春装,她那纤浓合度、富于曲线的身材穿在那些漂亮的衣服里,只能用“杰作”两个字来形容。
  孙海琳的态度和她的信一样,总是不即不离的,她带着他去玩、去吃、去看名胜、买喜爱的东西,却不让他有说真心话的机会。那天黄昏在铁塔上,他们倚在栏杆边俯视着下面的巴黎市,他就鼓起勇气向她大胆示爱,并去抓住她扶在栏杆上的手。孙海琳却把手闪电般地拿开了,只用她那不笑也带三分笑的眼睛对他笑笑。在他回瑞士的前个晚上,他和孙海琳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散步。她娓娓地叙说着一些同学间的趣事,他却满心都是离情愁绪。他们从香榭丽舍的头上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马路中间的汽车成阵,灯光不断地从脸上晃过,凯旋门象一座大山,黑压压地挡在眼前。就在那巨大的黑影下,他鼓起了勇气吻她。孙海琳又灵活地闪开了。她还是那样子,没责怪也没动气,只眯着眼对他笑。
  半年的生活费就在那十天里花光了,但他一点也不心疼,爱情是无价的。他爱孙海琳,而且相信自己在她心里不会没有地位。他每星期都写两封信到巴黎去,每写了三四封信之后,孙海琳总复他一封。他认为她已是他的情人了,暗中常常计划着将来结婚的事。但渐渐的,孙海琳的信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断了。于是他又第二度去巴黎。这时,家里音讯全无,经济断绝了来源,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他是坐二等慢车去的,为了节省,做了七个三明治面包带着,以做早、中、晚三餐饭。
  他到孙海琳寄宿的宿舍去找她,一个法国女孩迎出
  “你是谁?乔治杨吗?还是罗拔蔡?”那女孩问。
  “我不是乔治杨也不是罗拔蔡,是F·C·王,刚从瑞士来的。”他困惑地答,想不出谁是那个乔治杨和罗拔蔡。
  “瑞士来的!”那法国女孩忍不住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会,说:“哦,我知道了!”接着就噗哧一声笑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几乎要爆发那忍不住的愤怒。孙海琳到底在人前把他形容成一个什么样的可笑的活宝呢?他不过是因为太爱她而显得有些笨拙,她不该这样轻视他的真情。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在背后取笑他。
  “海琳不在吗?我要见她。”他的脸板得毫无笑容。
  “孙海琳早不在巴黎了,你不知道吗?”那女孩说。
  “不在巴黎?她到哪里去了?”他感到意外。
  “到比利时去了。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和比利时的皮尔伯爵。皮尔伯爵送她的结婚礼物是个十克拉的钻戒。他年纪是大了点,快六十了,可是孙海琳说那没关系……”那女孩很有兴趣地说。
  他的心仿佛被鞭笞着,巴黎不再是美丽的花都,而是处处涂着伤感颜色的愁城。
  从那次起,他就没再去过巴黎。近十多年来,他在学术界的声誉一天比一天地高,到处开会演讲的机会很多。欧美很多大城市都去过了,唯有巴黎,他一直避免重游这块伤心地。算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可不是!那年他才二十五,如今已经入了五十大关。五十多岁!该算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吧?大半生早过去了,时间是多么无情啊!他觉得有些眼酸,连忙打住了思想。
  车到巴黎时他正在熟睡中,还是那个小男孩把他叫醒的:
  “喂喂,中国人,到巴黎啦!你是睡着还是醒着的?”
  F·C·王住在铁塔附近新开的大旅馆里。他决心利用这一星期的时间好好地逛逛巴黎。在他的记忆里,巴黎始终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城市。他要轻松地玩一玩,吃一吃。这些年,他的生活够单调的,断了经济来源之后,他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瑞士这地方不给人奖学金,又不许外国人做工,他连着几年暑期都到观光区的餐馆里当茶房,十年之后才拿到博士学位。其间他的祖父母和母亲先后死去,他已无家可归,幸亏指导他写论文的史密德教授拚着老命力争,给他争来个理想的工作位置,他也就无可奈何地待了下来。
  同来的七个男同学,结婚的结婚,回国的回国。只有他,既下不了决心回国,又不甘心娶外国女人。而在瑞士这地方,连中国人的影子也不容易看到;更别提交中国女朋友了,大约是几年以前吧!有个朋友的太太曾热心地给他与一个女博士拉拢。那位女博士戴着瓶底般厚的近视眼镜,不但皮肤黑黄,而且身上似乎只有骨头没有一点肉,看上去象个枯树干子。他曾暗中把她和孙海琳比较了一下,这一比,就更加强了不娶女博士的决心。孙海琳那不笑也带三分娇嗔的脸,那柔软婀娜的身段,那份富于艺术气味的慵懒,始终是他审美的标准。但孙海琳早当伯爵夫人去了,他可一直过着和尚似的王老五生活。
  F·C·王去了趟凡尔赛宫,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和罗浮宫,登了铁塔,坐了赛纳河上的轮船,看了芭蕾舞又听了场歌剧,找了两家上等的中国饭馆,狠狠地吃了几顿中国饭。三天之内就把一切节目完成了。
  第四天的早餐桌上,F·C·王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着早报,希望能在旅游的小广告里找到个去处。他已经翻了两遍,也没找到什么。倒是“丽都”、“红磨房”之类夜总会的广告很吸引他。他的眼光就盯在那几个大字上。每天侍候早餐的黑人茶房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就笑呵呵地问:
  “先生,今天去哪里玩呀?”很热心的口气露着白牙齿。
  “嗯嗯!还没决定呢……”F·C·王支支吾吾的,把面孔摆得很严肃。他总觉得以他这样一个高尚的读书人,不应该和一个嬉皮笑脸的黑人茶房谈得太热闹。虽然这个黑茶房是他在巴黎的三天里交谈得最多的一个人。
  “先生,巴黎这地方是我们男人的天堂哩!”黑茶房对他神秘地眨眨眼,一边捡起桌上的杯盘。
  “唔唔……”F·C·王带理不理的,敷衍地笑笑。
  “先生看过脱衣舞吗?车站附近多的是。那些女的腰是腰臀是臀。”黑茶房把食指跟大拇指捏成一个圈放在嘴唇上吹了声口哨、又挤了下眼睛,最后说了句:“真惹火!”就端着盘子轻轻快快地走了。
  F·C·王对着黑茶房的背影呆望了一会,摇摇头,就丢下报纸走出来。
  F·C·王当然不会去看脱衣舞。他不但生活严谨,趣味也是高雅的。于是,他又去参观了几处博物馆,晚上去“红磨房”看杂耍。没想到二十几年间的变化这样大,连红磨房的表演也变了质,好没意思。
  这晚上F·C·王一夜都不曾好睡。快快亮的时候,他才真正地睡去,一觉醒来,已近中午。
  傍晚,天色已经起了薄暮,四周亮起了灯火。他看看腕上的电子表,七点刚过,还没有吃晚饭,可也不觉得饿。铺子早就关了门,橱窗里红红绿绿的灯光倒着实地吸引人,F·C·王一边看着橱窗一边问自己,该到哪里去呢?再去看芭蕾舞!或是听歌剧?罢!罢。对那原是外行,装像也只能装一次。
  F·C·王搭了地下车到香榭丽舍大道。这条路,满满地盛着他青春的回忆,似辛酸,又似甜蜜,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些什么滋味?
  入夜的香榭丽舍是迷人的。露天咖啡座上满是人,男的、女的、笑着的、说着的……F·C·王想起来他和孙海琳也在这里坐过。那时,他曾为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孙海琳身上而骄傲。象她那样娇俏、那样青春年华的少女,怎么会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呢?而此时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想挤在那些咖啡座里,也受不了人们那种带着三分研究神情和七分好奇的眼光。那眼光仿佛在说:“看这个两鬓发白的中国人,是多么的孤单啊?他是来游历的吗?他将回到哪里去呢?……”这样的眼光他早就习惯了,但现在竟毫无理由地觉得不能再忍受。他感到内心有股无以名之的焦躁之气在膨胀。思想仿佛结成了一团沉重的阴云,密密的塞了一脑子。他一时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也想到了未来的事,未来、过去;过去、未来。当然还有现在。他真是不愿想现在。现在的他,象个游荡的孤魂,在那宽阔的大道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车海浪潮般地涌过,里面坐着盛装的男女,世界上处处有寻欢作乐的人,而巴黎的夜生活毕竟是最热闹的。F·C·王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目的地走着,凯旋门的黑影象座大山似地挡在前面……
  F·C·王转到旁边的一条小街上,路灯的光照着发白的人行道。他垂着头,很专心地看着脚下那个颀长孤单的人影……
  新月正在上升,春天的晚风吹来些凉意。F·C·王仿佛是长途跋涉的旅人,无精打采地拖着脚步往前走。他已不辨方向,只顺路而去,一连穿过几条街,才发现眼前已是赛纳河。他下了石阶,走在宽宽的河岸上。
  河岸的垂柳早长出新叶,在风中款款而舞。那下面的长木椅上,年轻的情侣们依偎拥吻着。F·C·王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找着一张空椅子。
  F·C·王坐在那张椅子上,放松了四肢。在黑夜的赛纳河边,没一个人认识他,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吧!他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抓着根柳条,象个大字似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缓缓长流的、黑黝黝的河水。……F·C·王又想起纤夫拉着的大木船,嘉陵江呜咽的流水,只能在回忆中才能找到的家园,匆匆过去的大半生,除了苦读、写论文、做实验之外,别无所有的大半生。现在他是F·C·王,嘉陵江畔的农家子王凤翔早就不见了。这么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做F·C·王,但此刻却感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是如此陌生……F·C·王觉得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鼻梁旁边滑下两串凉丝丝的水珠。他紧咬着嘴唇,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把那上面的水雾擦干……
  F·C·王没到一星期就回瑞士了。
  上班的第一天,同事们见了面免不了应酬地问问:
  “王博士,巴黎的假期过得好罢?”
  “好极了!巴黎不愧是艺术之都,真好!真好。我看了不少有名的地方。罗浮宫也去了。看了不少好画,尤其是蒙娜丽莎的微笑,真生动!你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觉得她在对你笑……”F·C·王总是春风满面地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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