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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斋主: 宛如画境映斜阳 - 归国游记之五(暮雨锁三峡)

送交者: xli2004/08/11 12:7:56 [温柔一刀]


暮雨锁三峡




此次回国的主题是游三峡。早听说库区要蓄水,去年就打算趁水位不高时游三峡,票都买好了,却因为“非典”肆虐而不得不放弃。今年借着开会的机会,终于得以飞往重庆。在重庆逗留了两天,我们乘“两江游”饱览了万家灯火的山城夜色,品尝了“汤、酒、毛肚”三绝的德庄火锅,还游览了闻名遐迩的宝顶山“大足石刻”。随后,冒着霏霏暮雨,在“朝天门”码头登船,开始了我们两天三夜的三峡之旅。

游轮顺流而下,我们在江水的摇曳中安然入睡。凌晨时分,导游喊醒大家,船抵酆都鬼城。我始终搞不清古时酆都人修建鬼城的初衷,毫无疑问,鬼城为酆都后代留下了一个阴森森的名声,可同时也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和旅游资源。酆都人为了进一步提高鬼城的知名度,弘扬鬼的文化品牌,在搬迁鬼城的同时,摩岩雕刻了一尊巨大的“酆都鬼王”(左图),建造了类似“迪士尼”那样的鬼窟神府。可是,游人们对这种新玩艺儿的兴趣不大,一股脑地奔向老鬼城:经奈何桥,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攀望乡台,入曜灵宫,拜阎王爷。每到一处,均有一番讲究。如奈何桥,要男左女右,三步过桥;进鬼门关,要当心门槛,千万不能碰着,以免沾了鬼气回家;而到了阎王殿,要在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子上,金鸡独立三十秒,目光直视阎罗大帝,以表示“平生没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我不知道基督教、伊斯兰教里的地狱是何等模样,但酆都鬼城所描绘的地狱倒挺像个古时的县衙门。当你的大限一到,黑白无常(捕头)就来向你索命,牛头马面(衙役)把你羁押在案,红脸判官(师爷)审查你一生的善恶,阎王爷 (县太爷)是你的终审法官:作恶者,或火烧油炸,或刀割斧砍;行善者,或续添阳寿,或转世投胎。古人将儒释道三教合一,东拼西凑,想像创造了一个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阴曹地府,把阳间的不公不平搬到阴间来讨个说法。表面上看,鬼神之说是荒谬加荒唐,但对芸芸众生而言,这辈子没指望,若能修得个好来生,也不失为一种不得已的企盼和慰籍。

下山时,再次经过鬼门关。导游让我们跨越门槛时畅怀大笑三声,庆祝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人人都知道这是导游在搞笑,但是男女老少们都认认真真兴高采烈地放声大笑,真好像被阎王发还,重返人间。当我们复登奈何桥时,才发现桥有三座,体现着“三个代表”:“升官”、“发财”、 “平安”。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几乎百分之百的人都避开“升官”和“发财”,走上“平安”那座桥。看来,人们在十八层地狱里走过一遭之后,多多少少都受到点教育,荣华富贵无非镜花水月,功名利禄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平安才是福!

离开酆都,行至下午五时,船抵达张飞庙。张飞庙原址已沉在水底,整座庙原封不动地迁移到半山腰。小时候看“三国”,对刘关张的桃园结义真是羡慕不已,也曾和几个小青皮,撮土为香,嘴里咕噜着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类的咒语。特仰慕燕人张翼德,倒竖虎须,圆睁环目, “长板桥上一声吼,喝断当阳水倒流”,那是何等的英姿,何等的豪情。时光流过一千七百多年,莽人张飞被后代折腾得文诌诌的,庙里成了诗文碑刻、书画楹联的展览馆。最有趣的是一副雕刻在木板上的对联: “汲古得修绠,吐论驾秋涛”(左一图),后来我查了一下,这是摘自唐朝韩愈、李群玉的集句联。文革时,为了躲避红卫兵破四旧,庙里的主持在木板的反面涂上红漆,纂写了毛主席语录(左二图)。那个疯狂的年头,即便是手持丈八长矛的张飞也对付不了红卫兵小将,还是庙里的老家伙聪明,要想避鬼,借助钟魁。

晚九时,到白帝城。古时某人在此圈地称帝,看到一口井里白气冉冉,似游龙飞舞,故命名白帝城。若仅限于此,白帝城是不会有什么名气的,有几个人知道在白帝称帝的是哪个皇帝?而使得白帝城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一是大诗人李白的千古名作:“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是三国时先主刘备驾崩于此、托孤于此。为了报杀弟之仇,刘备统兵七十余万讨吴,没料到来也汹汹,去也凄凄,楞让人家一个小书生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兵败如山倒,穷奔白帝城,落得个“玉殿虚无野寺中”。

人们常说,三峡之旅,风景优美还在其次,头等的是那巴山蜀水间悲壮雄浑的人文历史,此时此刻,我深有体会。在一片暮蔼中,看著远遁的群山,好像古时的金戈铁马;听著呜咽的江水,好像冤魂的哀啼悲泣;耳边似乎回荡着【三国演义】里的主题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船上又宿一夜。天还没透亮,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进夔门啦!三峡到啦!” 登上前甲板,一股潮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润中还夹杂着些许腥臭。抬眼望去,夔门隐在淡淡的雾气里。船行的很快,没人解说,也来不及细看,瞿塘峡就一晃而过,转瞬到了巫山。船泊在巫山码头,江水呈酱黄色,江面上漂浮着一片连着一片白乎乎的垃圾,大都是人们遗弃的泡沫塑料残骸。自打离开重庆到现在,所看到的江面一直是这样肮脏,让人心里极不是滋味。我们这是怎么啦?自己糟蹋自己!

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佛印禅师和苏东坡居士是一对好朋友,但俩人到了一起就喜欢斗嘴。一日同游长江,经过巫峡,老和尚突然冒出一句上联:“无山得似巫山好”,然后就逗着苏东坡对句。苏东坡可是个大才子,略一思索,立马接上下联:“何水能如河水清”。我想,那时的巫山一定险峻秀美,那时的江水一定清澈透明,否则怎能给后世留下这绝妙的谐音联?如今,看着日益变矮的巫山和一川混浊污秽的江水,我只得亵渎古人,篡改了那副对联:“无山得似巫山矮,酱水堪如江水浑”。

我们下了游轮,每四、五十人一队,改乘游艇游览小三峡。小山峡位于长江支流大宁河,由龙门峡,巴雾峡和滴翠峡组成。据导游介绍,我们所乘坐的游艇原本进不了小三峡,因为过去这条河很窄,最窄的河面仅仅三米宽,而且有几处河床的水位落差达七、八米之高。现在,大宁河已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我猜想,两岸的景观也一定变得面目全非。然而,让人感到宽慰的是水变清了,薄雾细雨,峰回山转,忽而栈道遗址,忽而半崖悬棺,使游客目不暇接,赞不绝口。

更令人高兴的是小小三峡刚刚对外开放,在滴翠峡尽头的木码头上,我们又舍游艇,改乘木船,荡入秀丽幽深的峡谷。小小三峡坐落于马渡河,原来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游客只能步行到上游,然后用皮划艇放漂。而现在溪流变成十来米宽阔的真正的河,木船透着桐油的香味,在河中荡漾穿梭。抬头看去,两岸非岸,悬崖拱天,松葛垂临,碧水如蓝。木船在谷底游曳,倒悬的钟乳石从身边闪过,白练般的小溪瀑布洒下蒙蒙细雨,岩边的石阶上时时传来悠长的唢呐和民歌。啊,风景如诗如画,游人如痴如醉。

游罢小、小小三峡,复登游轮,继续沿江而下。由于库区蓄水三十九米,今天的三峡已无复昔时的雄浑险峻。自打过了夔门,经瞿塘峡、巫峡、再到西陵峡,一直是两岸遥遥,江水浩浩。从读过的诗书中得知,旧日的三峡,当是怪石嶙峋,绝壁耸天,滩险流急,惊涛拍岸。江边岩石间崎岖小道上,纤夫们吼着悲凉粗旷的川江号子,躬着岣偻的身躯,一步一步地向上游攀缘。“嗨吆,嗨吆。一根纤绳九丈三,一声号子一身胆。踏穿岩石无人问,谁知纤夫心里寒?”

我深深知道纤夫的辛劳,因为我也曾拉过纤。那还是在三十五年前的大运河畔,我们一帮知青和几个老乡顶着炎炎烈日,拖拽着满载化肥的水泥船。每个人都赤身露体,光着脚板,肩上斜背着一条三尺左右的纤套绳,绳头上打着一个结。每当加入纤夫的队列之前,先把那个绳头在水里浸湿,在主纤绳绕扣一圈,然后就得绷直身子,合着其他纤夫的脚步节奏,奋力向前。背纤时,谁也偷不得懒,只有卯足劲时,你的纤套才直绷绷地扣牢在主纤绳之上;而你若有稍许松驰,你的纤套就会从主纤上脱落,你就会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惹来其他纤夫的一通嘲笑。

背纤的时候,我们也打号子,那不是艺术,也不是音乐,而是痛苦的呻吟,是生活的企盼,是力量的渲泄,是命运的呐喊。当你的汗水结成盐霜的时候,当你的脚步变得踌躇凌乱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寻诗觅对,哪里还有心思欣赏青山绿水,你只盼望着日头早点落山,狠狠地吃上一顿饱饭,然后把身子放直,美美地睡上一觉。

俱往矣!如今,三峡没有了激流险滩,长江纤夫变成了历史传说,川江号子也成为千古绝唱,人们只能从演员的歌声和舞姿里欣赏川江号子。前几年有一首挺好听的歌,叫个“纤夫的爱”。在电视上,俏妹妹和傻哥哥恩恩爱爱眉来眼去地,哪儿像是在拉纤,倒像是小女婿牵着小毛驴儿送小媳妇回门儿。我想,只有当你真正作过纤夫,你才能听懂纤夫号子,才能理解号子中蕴藏着的原始苍凉。

夕阳西下,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到举世闻名、贬褒不一的三峡大坝。由于游轮要过五级船闸,需花费五、六个小时,我们便购买了三峡大坝游览票,离船乘车,朝大坝施工现场驰去。旅游车经过戒备森严的大门,进入“红区”,之所以称大坝现场为“红区”,是因为这里施工的汽车都挂着惹眼的红色牌照。大坝工程分为三个阶段,右坝十四台机组,中间泄洪大坝,左坝十二台机组。目前,右坝和中间工程已完成,左岸电弧闪烁,灯火通明,正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施工。原计划2009年全部完工,而为了向“奥运”献礼,日夜兼程,要提前一年竣工。车停在大坝下端,泄洪口飞流直下,像千百条不可遏制的巨龙,汹涌澎湃,令人不寒而栗。

随后,旅游车又载着我们到了“坛子岭”俯视大坝夜景,参观了江边公园的水族馆,欣赏了马戏表演“三英战吕布”,一路匆匆,最终把我们卸在“黄陵庙”,便扬长而去。黄陵庙是我们三峡之旅的最后一个景点,庙里供奉着一头青牛。据说这青牛乃是玉皇大帝门下的神灵,偷下人间帮大禹治水。水治成后,当地老百姓挑酒担肉来表谢意。而青牛却很廉洁,不愿叨扰百姓,化作一道青光而去。此后,百姓们就建庙祭祀,庙堂里塑着大禹金身,庭院里耸立着青牛石雕。这里最令人瞩目的是大殿两根柱子上标记的水线(右图),乃同治庚午(1870)年大洪水的最高水位,比我两个身高尚有余!

水这个东西,至柔至顺,也至凶至害。三峡大坝的建立,不仅能提供一本万利的电能,也可以防备百年一遇(如1870年那样)的洪水。可是,我也听到过许多反面意见,诸如破坏生态、强迫移民、以及抵挡不了天灾人祸,像是悬在长江中下游人们头上的一把Damocles利剑。如今,反对的意见再充足也迟矣,反对者再多也晚矣,三峡大坝已经像所罗门的瓶子,横卧在长江之上,封存著393亿立方米的水魔。这只魔鬼一旦放出来,千里平畴沃野即刻成为泽国,亿万黎民百姓即刻沦为鱼鳖,那时,即便是上帝也无回天之力。

面对着中华民族的祖先,面对着治水英雄大禹的泥塑金身,我默默祈祷。我祈祷不要有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不要有山崩地裂的大地震,不要有导弹横飞的战争,不要有政治因素造成的质量隐患……。我真不知道该向大禹乞求什么,最后憋出了一句非常习惯、非常虔诚、非常中国的祝愿:“三峡大坝,唉,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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