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就是每天闹地震。听说黑水河流域处在一个地质断裂带上，属于高发危险区域。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满院子搭起了地震棚。不知是谁的主意，提出来地震时一定要优先保护国家财产，应该把精密仪器设备打包收藏起来，然后才可以逃命。于是，每次收到地震预报时，大家就手忙脚乱地包仪器。预报过去了以后，又再拆包安装。只是从来也没震过，既没有办法证明，那收进木箱子里的仪器能不能躲过像唐山大地震那样的浩劫，也很万幸，没人在保护国家财产的时候被地震砸死。只是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精密仪器也都不精密了。
正当大家都还在地震的警报里惶恐不安的时候，举国上下哀乐齐鸣，伟大领袖去世了。老书记带着一班领导从省局开追悼会回来，就宣布了几条规定。省局下属单位除了要参加地方举办的追悼会以外，各单位还要自己开追悼会，设置灵堂，让广大群众寄托哀思。设置灵堂的任务交给了小李，要他带人在三天之内完工。“这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只能办好不能办坏。需要人力物力，各单位都要支持。”
老书记还特别强调要大家提高警惕，严防国内外的阶级敌人趁机破坏捣乱。这一下，空气就紧张了起来。在地区召开万人追悼大会的前后几天，连黑水河沿线的几个小山头上，都架起了高射机枪。
偏偏那个时候下属二支队出了一件事。那正是中秋节过后，一个地质员的老同学来探访，一时高兴多喝了一杯，竟然忘记了中央关于全国各地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的禁令，宾主说笑之间还哼了几个歌。那时大家都住的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左邻右舍前排后栋隔墙不隔音，被和他不睦的人听见了打了小报告，定了那个地质员现行反革命罪，没两天公安局就来人把他给绑走了。消息传开来，人人噤若寒蝉，连个大声说话的都没有。
小李秉了尚方宝剑，就找小艳和政治处主任商量。物力，就是调拨来的几捆黑白纸张，和几匹黑纱白绸。人力，自然要从各单位抽调，政治处主任顺口就提到了小苓。小艳虽然不高兴，可是她自己却是什么事情也作不来，一点主意也拿不出，只好跟着小李来找小苓。
小苓现在可轻松了，每天只是干活吃饭，既不说闲话也不管闲事。别人住了地震棚，她乐得守在宿舍里，正好多了些自由的空间，晚上看书也不用担心影响别人休息了。一本“常微分方程”，过去一直没时间看，现在正好拿出来慢慢儿啃。猛一听说要她去帮忙设置灵堂，倒吓了一大跳，这万一要是出个什么事儿，保不定就要到那“两犬对言”之处和二支队的那个地质员作伴儿去了。但是，这种时候，管你高兴不高兴，谁有胆量说个“不”字？
她只好给小李小艳提了几条建议，材料不够，可以到附近山上砍些松柏枝，到后勤处要些木材竹子。人力不够，单位里有好几个会写字，会画画的人，还有几个测绘高手，都能帮忙。
人很快就来了，大家都明白这是个非常时刻，谁也不敢乱说话。好在有几个很懂设计的人，很快就把方案定了下来，一个绘图高手几笔就勾出了轮廓。小李送给老书记看后，他当场就拍板同意了。圣旨一下，大家就分头忙了起来。有人去砍松柏枝，有人去作花圈架子，有人去清扫大礼堂。政治处办公室铺上了大张白纸写大幅标语和挽联，工会办公室打开了几匹黑纱作黑袖章，小苓召集了一帮小丫头，抱了一大堆东西到会议室，让她们帮着扎纸花，扎花圈，作挽幛。
不管心里怎么想，干起活儿来，小苓还是和以往一样认真仔细。她忙了个头昏脑胀，刚想坐下来喘口气，抬头又看见扎花的白纸快用完了。抱了一卷纸，看看实在没地方可以铺开了，只好跑到隔壁的革委会办公室，见到只有小李在，就问他可不可以用这里的办公桌。
小李满口答应，帮她把一张桌子清理干净。小苓拿出几张纸，按照需要的大小，叠出印子，找了把刀子裁起来。小李看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拿过纸来先叠好，再递给她裁，这样就快多了。
小苓连声道谢：“多谢多谢。按照现在这个安排，要按时完工还真的很困难。全队几百个人，每人一朵花，就是几百朵。那些松柏枝上要扎花，还有党委革委各科室支队名下的花圈上也需要花，算下来，一共要扎一千多朵花呢。我看怎么也来不及，最好是每人戴的白花让他们自己去扎，我们把纸裁好分下去，这样每朵花的大小也就一样了。你说可以吗？”
小李一边叠纸一边笑了，“这点儿小事儿还要问我，你作主不就行了，好像你以前没管过事儿似的。”
小苓只是苦笑了一下，她把裁出的纸片一叠叠地放好，看着小李说，“那我就说主任已经同意了，待会儿就把这些纸，扎花的线，和扎好的花样子，按科室支队往下发，行吗？”
小李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难过，怎么除了公事，就没别的话说了？自从小苓不再去宣传队，他们就很少见面了。小李好几次想去找她，可是他知道，小苓作实验的时候时间控制得很紧，从来没空和人说闲话，觉得去化验室找她有些不合适。好几次清晨跑到山下小树林去，偏偏又没看到她，只看见其他晨练的人，他们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以后也就不好意思再去那儿找小苓了。
只是小苓为什么没有主动来找自己呢？虽然有人传言，说她有男朋友在省城，以前自己老跑野外也不清楚，自从在主任办公室里坐镇这几个月来，一直很留心她的事情，既没见她去过省城，也没听说有人来看她，每天隔壁的办公室分发信件，也没听说她有什么来信。既然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为什么又对自己这么冷淡？心里多少有点儿不高兴。
慢慢地，他不禁又多了一层考虑。虽然当官儿的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并不轻松，可是，这副主任的位子毕竟坐得还是挺舒服的，听人一口一声地叫着“主任”，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自从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那些老人们又不得势了。如果她父母亲的问题就这么老拖着，或者干脆定了性，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前途，自己愿意为小苓放弃这个位置吗？
倒是那个小艳天天就在身边。无论是党委革委还是政治处工会，这几个办公室的开水全是她包了，每天给大家冲水泡茶就会来上好几趟，平时也没话找话，撒娇发嗲地和他聊天。看着那风情万般的神态，傻瓜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时间长了，居然也就把找小苓的念头慢慢放下了。
现在和小苓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他才感到有多么矛盾，这两年多的感情，并非那么容易就放弃的。
沉默了半天，他停下手说：“小苓，难道我们就只剩下工作上的事可以说了吗？很久没见到你了，就真的没话好说了？”
小苓叹了口气，是呀，很久了，不但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连见面都很少。可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想起上次正在谈教育革命的事情，小李还没把话说完就被小艳拉走了。
“噢，上次你说那份教育革命的材料，那事最后怎么办了？”
“啊，那份材料我早就寄走了，没注名字，只写了‘一群工农兵学员’。同学来信说已经转上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小李，我真得很感谢你，要不是当时你为我承担了那么大的压力，我真不敢想象后果，现在想起来，还时常有些后怕。”
“小苓，别这么说，你没作坏事，要不谁也帮不了你。当时你让人整成那样，也没有胡乱攀扯别人嘛。你大概不知道，政治处主任回来以后偷偷地说，那时他虽然人住在医院，心里可是担心着后院失火，还说了你很多好话呢。只是，以后你说话可要当心些了。”
小苓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是，我以后可是再也不会胡说八道了。”
小李看她说得这么忧郁，又有些于心不忍。那个淘气调皮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怎么变得这么郁郁寡欢深沉无言了。他真想和小苓仔细谈谈，可是这种场合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叠着纸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小苓，等过几天忙完了，咱们能抽个时间好好谈谈吗？”
小苓接过他叠好的纸裁了起来，“行啊，听凭主任吩咐。”
小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小苓，你……”
小苓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脸色，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唉……索性挑明了也好，省得闷在心里大家都不痛快。她就苦笑着说，“你想谈些什么呢？我家里的情况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我现在的处境你也明白,我说过了要等两、三年，难道会有新的答案吗？”
小苓低下头一边唰唰地裁着纸，一边接着说了下去：“再说，整个黑山头上，谁不议论纷纷地说你和小艳呢？”
小李嗫懦了一下，冷笑着说：“议论纷纷，大家当初还不是这样议论纷纷地说你吗？”
“噢，那么说这全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了？我有时候去办公楼办事，想着顺便和你打个招呼，除了几次你开会不便打扰，好像每次都见小艳和你聊天。你们成天都在一起，还怪别人议论吗？小艳又是怎么想的？”
小李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没见到小苓去找他。他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她倒是向我提出来了，希望能进一步发展关系……”
裁纸声停了下来，小苓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过来，“啊，那好啊，我祝贺你们。”
她低下头去，裁纸的声音变得又快又急，大张的白纸很快成了一大堆小纸片。
小李伸手把裁纸刀按住了，“小苓！”
小苓抬起头，小李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小苓淡然一笑，“当然，我真心地希望你幸福。”
她推开了小李的手，又低下头裁起纸来。小李急了，又把裁纸刀按住了，“小苓，你就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些吗……”
没等他说下去，小艳就跑进来了，伸手一把拉住了小李的胳膊，让他去试听唱片。小李没留神，松开手晃了一下才站稳，他瞪了小艳一眼，跟着她走了出去。
小苓没想到小李会突然松手，松开的裁纸刀弹起来，扎到了手指上，一缕鲜血从白纸里渗了出来。
隔壁房间里小艳放起了哀乐，一阵悲伤凄凉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空间。
追悼会开始了，灵堂肃穆庄重，扎满了纸花的松柏环绕着那张标准像，“伟大领袖永垂不朽”的巨大横幅贴在标准像的下边，结着几个花球的黑白挽幛从房顶上垂下，许多花圈排列在四周。哀乐缓缓而起，人们胸带白花，袖缠黑纱，静悄悄地鱼贯而入，按指定的方位站好。一切井然有序，小苓才松了口气，可是还是觉得那压抑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有人开始轻轻地抽泣，小苓突然意识到，这儿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痛痛快快放声大哭的地方了，几个月来存在心里的眼泪就像冲破了堤坝的大水，一下子倾泄而出。立刻就有人附和，一时间哭声绕梁，有真有假，有哭有泣，有声有泪，直冲霄汉，可真是悲恸至极了。
哭声尚未落定，就传来了金秋十月的喜讯，四人帮被抓起来了。一片锣鼓声中，人人欢呼雀跃。黑水河边的小螃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受到众人的青睐，三公一母，四只一串，价钱也立刻升了上去。
最兴奋的人大概还是小李了，他作为地质队员的代表，到京城出席了一次工业学大庆的全国会议，还受到了“你办事，我放心”那位新领袖的接见。回来的时候，单位组织了盛大的仪式，全队职工从山下排成长队，夹道热烈欢迎。当他带着大红花，从汽车里走下来的时候，那种得意昂扬的风采，使他更显得英俊无比。众目睽睽之下，小艳抢先冲上前去，向他握手致贺，然后陪着他一起，在欢呼鼓掌的人群中走上山来。
霏霏细雨迎来了春花，烁金流火又送走了炎夏，秋收之前，香芹带着孩子又来了。小苓知道了就去看他们，只见那小祥龙已经长成了个调皮淘气的小娃娃，那个小丫头也活蹦乱跳地到处乱跑了，俩孩子都是那么活泼可爱，她高兴地逗着他们玩。香芹却嘟嘟囔囔地抱怨孩子们淘气，每天到处乱窜，在种牛场里和刚出生的小牛犊子们爬在一起玩。
小苓说她不知足，有这么好的孩子，还是没完没了地抱怨。她倒是来得快，“那是你自己不想结婚嘛！要不，生个孩子还不容易。”
看着小苓红了脸，她又撇着嘴，一脸遗憾地对她说：“俺早看出来了，那个小李，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和小艳好了。”
小苓笑话香芹，“小李和小艳的事，在这黑山头上，大概无人不知了吧，你还当新闻卖哪？”
香芹不服气地说：“以前那都是瞎传的，就像当年瞎传你和小李一样。俺说的可是真的，他们已经订婚了，‘十一’就结婚。哎哟，大家都担心，你可咋办哪。”
小苓听着哭笑不得，这事怎么又拉扯上我了，这帮人怎么天天吃饱饭没事干总说别人的闲话呢。可是，自己心里也明白，那天的裁纸刀不光是扎破了手指，好像也扎到了心里，要说一点儿没起波澜，只是假话，那悠长的箫声好像总在耳边回旋。可是，人家现在官居高位，正是扶摇直上的时候，旁边还有那个穷追猛黏的小艳。要是从小李的角度来考虑也会喜欢她的嘛。论起现在的政治地位和家庭出身，她可是比你小苓强多了，论起容貌，她不比你差，你唯一比她强的，不就是多念了几本书，多了几分学问，可是有谁找老婆还管她懂不懂什么是“生产力”什么是“生产关系” 呢？
再说，就算小李还有那份感情，又能坚持多久？如果小苓真的影响了他的前途，这种感情还能维系得住吗？每次运动中有多少夫妻反目，多少家庭离散，越是官宦人家越闹得凶，连自己小时候不也和父母划清过界线吗？已经经历了几次运动，也该有点儿自知之明了，至少也给自己留点儿自尊，别那么委屈求全地去攀权附势了。
“唉，”小苓想着长叹了一声，“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压根儿也没想过要结婚，一个人不是过得挺好嘛。”
不过，小苓倒是有些奇怪，小李从春天起就到边远的五支队蹲点去了，很久都没听到他的消息，这香芹的情报怎么会那么灵通。
香芹笑着说，“你们天天钻在房间里捣腾杯子瓶子，门都不出，能知道个啥？俺们到处跑来跑去的，要么帮你们化验室挑水，要么帮基建上挑土，见得人多，啥事不知道？”
是啊，小苓这一年来，可不就是百事不问吗。不过，自从七月份的十届三中全会以后，权力更替，政治局势急转直下，她倒是比香芹知道得要清楚些。
其实，香芹他们这些人，早就不再关心政治了。常常看到是，今天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人，明天又被平反昭雪，像还乡团一样卷土重来，谁知道后天又会绊上块什么石头，一跤摔个头破血流呢。这一切，人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大家更关心的还是会不会很快长工资，能不能多盖几栋房子，配偶和孩子们享受不到公费医疗，看病的问题能不能得到解决，物资会不会丰富一些，什么时候可以不再需要找关系走后门去买紧俏物品了……
一切都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大家该吃饭的吃饭，该干活的干活，该吵嘴打架的，就像祥龙和香芹，还和以前一样时常吵闹不休。
真正关心局势的，大概只有胖主任了。他一听到新闻就很快地分析了形势，立即给省局打了个报告，要求平反，恢复工作。理由当然是再充足不过了，他是在四人帮发起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被打倒的，现在四人帮被打倒了，右倾翻案风的风源都平反了，他还不该平反吗？
从那以后，只要再有人吵嘴打架，他就又跑前颠后地去拉架了，而且还常常不忘拉了小苓去帮忙。小苓虽然是十分不愿再管闲事，可是想着当年总算和他同乘过一条贼船，现在他仍然还是身处逆境，也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特别是碰上香芹祥龙他们打架，也就只好还去帮帮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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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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