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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温柔应为先--青崖下,黑水旁(八)

送交者: fancao2004/08/06 11:29:44 [温柔一刀]

                   青崖下,黑水旁

                   八、女子温柔应为先


小苓如卧针毡,一夜无眠。第二天到了学习班,不知道是自己心里紧张,还是气氛真得很紧张,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横下心,作好了准备,即使任何时候有人站起来抓住她,也不会感到意外。心里很感谢小霞事先给透露了点儿消息,否则,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得了突然的变故。

主持开会的副书记面无表情地宣布,胖主任继续作检讨,前头几次都没过关,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胖主任站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非常不服气,只承认自己路线斗争的觉悟不高,没认清楚右倾翻案的实质,给自己扣了几顶空空的大帽子。

他说着说着就上了火,双手比划着,“但是,整顿企业建立规章制度,是当时中央的决定,也是局党委和队党委的决定,并不是我和少数几个人的决定。我只不过是贯彻执行罢了,你们有谁敢说没执行的?再说,一个企业难道能够没有规章制度吗?有个规章制度就成了资本主义了?我是放牛娃出身,刚解放就参加革命工作了,从来就不知道资本主义是个什么样子,连个资本家都没有见过,怎么个复辟法?我能把这黑山头搬到美国去吗?”

他坚决不承认有过任何反党,反对领袖,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论。他坚持认为,别人揭发的问题,是断章取义无理纠缠,没有证据。还把小苓和那几个黑典型的问题也大包大揽地承担了下来。

“我们单位的宣传机器,是通过工会和政治处,由党委集体领导的。演出的节目,播发的稿件,墙报上的文章,都是由工会和政治处审阅的。即使有问题,也不是一、两个人的责任。”台上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轮到小苓了,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以前觉悟太低了,这次运动对我的触动很大,使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阶级斗争,什么叫路线斗争。”说完也不管别人怎么瞪着眼睛看她,只管自己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一付桀傲不驯的神情,心里想着,该怎么样你们看着办吧。

坐在台上的小李看着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十几天的时间,她明显地瘦了一大圈,一双大眼睛的下面全是睡眠不足留下的黑圈。刚开始办学习班时,他既有些庆幸自己没被卷进去,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幸灾乐祸,“看你小苓这会儿还傲不傲。”

可是,听到那些揭发批判的材料,他非常吃惊,不由得想到,很多次谈话自己也参预了,只是他们说话的速度太快,跳跃很大,自己常常跟不上。刚刚还听他们说的是古时候的事儿,什么唐诗宋词、吕后武后、秦始皇、孔老二、诸葛亮、刘阿斗,怎么突然一下就变成第三帝国了,不知怎么一打岔,他们又从希特勒跳到基辛格,从拿破仑讲到格瓦拉了。自己不但很少能插得上嘴,有时候还免不了觉得小苓太锋芒毕露了。听说他们看的书,很多都是政治处的内部参考,自己也好奇地借了两本回去看,可是翻了两页就没什么兴趣了。真奇怪,小苓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喜欢看这些书。

他觉得自己真不了解她,她不仅看这些古怪书,看科技杂志,读英文,还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自学了一套微积分,作了两大本习题,虽然也佩服她聪明,无师自通,不过,有什么用呢,不整个一大书呆子吗?尽管自己没什么兴趣,可是,为了能看到小苓,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常常和他们搅在一起,根本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严重的政治问题在里边。现在,看着小苓软拖硬抗,死活不认帐,倒有些感激她没把自己也给牵连进去了。

过了几天,老书记示意他们不要欺人太甚差不多就算了。凭着自己这几年看事情的经验,他一下就明白了这里的奥妙。企业整顿,是老书记主持搞的,全单位的人谁都记得他当时那付得意的样子,还在大会上说过“不惜再带高帽子,第二次被打倒,也要把企业整顿好”。小苓无职无权,整她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因为她常常到政治处聊天,而政治处主任是老书记调来的,再加上她和小霞是好朋友嘛。再批下去,明摆着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他自己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总算结束了。

没想到,昨晚上老书记临时召集党委开会,把学习班里整出来的两份材料放在了桌子上。大家传看了材料,他为胖主任和小苓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这些材料报上去,在这个风头上,只怕她俩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更使他为难的是,小苓那条有关教育革命的罪行直接和他有关联,那份草稿还在自己的手里呢。好在自己脑子快,前一段时间和京城里的同学联系了一下,对了一下口径。知道了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材料,就重新整理了一份,上面只有那个“学生相对稳定,教师轮流换班”的意见,和简单几句支持教育革命的空话。那些激烈的争论和小苓妙趣横生的例子全都被删掉了。

前几天小艳来要,他就拿给她看了,并说这就是按小苓的稿子整理的,她的底稿删改得太乱,已经扔了。小艳看了极不满意,说她听到别人的议论,小苓的草稿里有很多反对教育革命的言论。小李暗自庆幸当时没请她参加会议,就随便搪塞了几句胡弄过去了。

果然,小艳跳了起来,又提出了这个问题,说小李的材料是后来重新整理的,据说小苓当时的原稿反动透顶,既然原稿丢了,可以让当时参加会议的人回忆揭发嘛。几个平时不喜欢胖主任的人和主管这次运动的副书记也支持她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么大的政治运动,要是不揪几个反革命出来,怎么能显示出运动的成果?总不能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草草收兵了。现在,有这么多的材料,又有人愿意作证,为什么不可以上报?

老书记看见他们咄咄逼人的样子,就要大家先冷静一点,把问题考虑清楚再说。首先,整顿企业的时候,所有的政策都是从省局党委一层层地贯彻下来的,连我这个书记都得跟着执行,一个工会主任哪来决定的权利?更何况无职无权的小苓了。要是认真追究起来,只怕在座的所有人,谁也不能说没支持没参预。

这句话一下就把那几个人全都打哑了,谁也不敢再说话,只好听老书记往下说。

第二,如果我们承认我们的宣传机器是由一个女孩子控制的,我们的党委会革委会都是干什么的?你们别忘了,当时搞“双突”的时候提名小苓,你们都举过手,这是有会议记录可查的。她现在变成了反革命,我们的工作是怎么作的?你们这些党委委员都是干什么的?

第三,那些什么恶毒攻击的罪名,平时谁不发个牢骚,说句笑话?这队里几百个人,就是为了房子这一件事情,就人人都骂过娘,还能都成了反革命了?再说,你说工会主任和小苓犯了恶毒攻击罪,人家不承认,你们有证据吗?

第四,小苓放幻灯片是临时帮忙,不是她化验员的本职工作,技术不熟练,只是个错误,是批评教育的问题,怎么就和反革命挂上了?

老书记定了调子,不但保了小苓,连胖主任也保了。几个不想多事的和正在观望的都立刻表态赞成,最后连那个副书记也叹了口气,“小苓其实还是个孩子吗,和我家丫头一样大。平时调皮点,打球还要耍赖皮,不过没有什么篡党夺权的野心。这十多天,也够她受得了,就算了吧。”

只有小艳不服气,一心还想整小苓,反正她是刚提上来的新干部,没有参加过以前的工作,当然不怕担责任。可是她毫无左右局势的能力,也只能看着大家作了决定。

学习班终于结束了。最后的结论是胖主任停职反省,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上报待批,工会的工作暂时由小艳接管。小苓居然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仍然当她的化验员,甚至还要她继续编节目,庆祝阶级斗争的伟大胜利。听到宣布结论的时候,小苓愣住了,半天才慢慢地出了一口长气。泪眼朦胧中向台上看去,却迎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和一对嫉恨的目光。

只是小苓再也不想编什么节目了,因为政治处的主任仍在医院未归,小李暂时负责宣传部门的日常工作,她就和小李、工会代主任小艳达成了一个协议,小苓把以前的那些节目整理出来,帮助小李改编好。以后,小苓就可以不再参加宣传队的活动了。

小苓翻出节目单和一些节目的底稿,仔细地看了一遍。倒也不难改,把几个关键词换了不就得了。什么“企业整顿要加强”,改成“反击右倾翻案风”,“走资派”改成“投降派”不就完了。什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只不过都是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罢了。打的都是同一个旗号,用的都是同一条理论,在那面冠冕堂皇的旗帜下,争来夺去的,却是那块沾满了鲜血的红色大印。胜利者披着一身辉煌登上金銮殿,玩弄着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亿万人的宝贵生命于股掌之上,把整个国家的兴衰存亡置于个人的一念之间。而失败者却连上断头台的资格都没有,不但可能悄无声息地丢掉性命,还难逃株连九族的厄运。这世界上的事儿原本不过就如此而已,却哄骗了多少天真单纯幼稚热情的孩子们为之疯狂。

小苓拿着那些东西到革委会的主任办公室去找小李,其它主任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正捧着一杯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这个办公室小苓以前时常来,可是现在看着,却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尤其是看到小李坐在那里,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就犹豫起来。自从在河边小李气跑了以后,还没和他单独说过话呢。她正想着要不要先到旁边的工会办公室去找小艳,小李已经看见她了,风度可拘地招呼她坐下。

小苓拉了一把椅子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把那一堆东西摊开,一边指点着一边说:“这开头和结尾的大合唱,都是例行的常规,就不用动了。这几个舞蹈和乐器演奏,没有歌词,也没什么要改的,有的大不了换个标题就行了。这几个男女声独唱,二重唱,和表演唱也可以保留。只是这几个快板、相声、对口词、三句半、小合唱和诗朗诵什么的,要作些改动,其中几个和当时的形势相关太密切,像悼念总理和歌颂企业整顿什么的,大概就只能砍掉算了,你自己斟酌吧.......”

小李听她连句问侯的话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一本正经地谈公事,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至少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说说笑话,闲聊几句吗。再说,他还有好些话想和小苓谈。这些天来,他也知道了小苓家庭的情况和她没坐上“直升飞机”的原因。他前思后想,小苓可能真得想等到父母的问题有了结论才考虑个人问题的,没准还会担心她的家庭情况会影响他自己的前途,要是那样的话,她一定还是对自己有感情的。那天本来可以好好地和她说说清楚,真不应该就那么冲动地调头而去。

他一走神,小苓已经讲完了,还用红笔划出了那些需要改动的地方,看看小李没说话,就想站起来走人,小李伸手拦住了她。

“小苓,你说得这么快,我还没听清呢。这些节目一直是你全盘掌握的,别人都没有你清楚,你就接着再管下去好吗?”
小苓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没这个水平。这也不是我的本职工作,以前没人管我临时帮个忙,现在人员全配齐了,我就犯不着再插手了。”

小李没法反驳这些理由,他拉过来那堆东西,随手翻弄着,问了几个问题。小苓虽然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但是看得出小李心不在焉,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总觉得有些尴尬。她看小李低头沉吟,就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问道:“要是没事,我可以走了吗?”

小李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讨论教育革命的事吗?”
小苓楞了一下,让人横过来竖过去地批判了十几天,天天都提这件事,怎么会不记得。她苦笑了一声:“这学习班不是才结束吗,怎么会不记得呢。”

“你的草稿我早已经改好了。我曾去信和我的同学商量过,主要是打听一下他们想要个什么样的材料。以前他也不清楚,最近才明朗化了。他们想要的是基层单位‘反击右倾翻案风,支持教育革命’的例子。我就把你那个‘学生相对稳定,教师轮流换班’的意见留了下来,其它那几派的意见都修改了一下,争论太厉害的地方都删了。因为那个建议主要还是你的意见,你要不要签个名,再把它寄出去?”

小苓连连摇头,“罢了罢了,我再也不会管这些事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政治上的事儿我搞不懂,也没兴趣了。你看着办吧,谁愿意签名谁就签,我只要不当反革命就心满意足了。”

“不会吧,太过激烈的言论我都没有提。前几天办学习班时,有人一定要我交出了这个材料,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啊,原来是这样。小苓心里一阵激动,他果然没把我的草稿交出来,而是交出了他修改过的稿子!她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着说:“难怪我那么容易就过关了,还真害怕他们会从这个草稿上找麻烦呢。”

小李只见过她调皮能干倔强,没想到她也会这么伤感,这么软弱,心中一阵痛楚,不由得站起来走近小苓,真想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好好地安抚一番,可是他没忘记这是在什么地方,只敢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小苓,你应该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

小苓听了这句话,就像被一股电流击中,浑身震颤不已,只感到那双手温暖有力,好像能把自己的小手给融化了。这么多天来,她孤独无助,仿佛走到了天地的尽头,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她觉得地球又转了回来,生命重新有了意义。她觉得有些旋晕无力,真想索性倒下来,靠在那宽阔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可是,她毕竟还没有糊涂,这堂堂革委会的主任办公室,哪儿是你抹眼泪的地方,只能咬着牙点了点头,想尽量换成平时调皮的口气来掩饰已经不听话的眼泪,“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你把我们那些‘不对派’的言论都搬出来,我哪儿还能站在这里呢,还不早就到了那‘两犬对言’的地方去了。”

看着小李没听明白,小苓抽出手来,在纸上写了一个“狱”字,“这个字就是两个犬加一个言组成的”。

小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小苓,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样嘴尖舌利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能学得温柔些、乖巧些吗?你知道这次你有多危险?要不是老书记……”

突然听见外边有声音,小李连忙住了嘴,小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看小李正在和小苓说话,满脸的不高兴。就像没看见小苓一样,她含娇带嗔地冲着小李说:“大主任,大家都在会议室等着你开会呢,你在这儿磨噌些什么,还不快走嘛。”一边说一边连推带扯地把小李拉走了。小李只能回头看看小苓,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示。

小苓看见小艳这种行事作风,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味着小李最后的那句话,她不禁苦笑了起来,心里想着:“
                    君不知,
                    自幼只羡花木兰,
                    弯弓驰骋男儿间。
                    红玉阵前擂战鼓,
                    桂英仗剑帅旗翻。
                    居里才智初识铀,
                    秋瑾断头笑对天。
                    三从四德终不信,
                    快嘴常惜李翠莲。
                    君莫怨,
                    今天方醒悟,
                    枉然自兴叹,
                    可怜生作女儿身,
                    温顺娇柔应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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