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下，黑水旁
六、中原得鹿不由人
新干部的任命终于揭晓了。全单位的大会上，老书记宣布了名单，从上到下提升了一批新人。小苓有意识地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她看见小李满面春风地坐上了主席台。名单宣布完了以后，会场里出现了悄悄地议论声，有些人四处张望，当大家的眼睛搜寻到她的时候，小苓只是闭着眼睛耸了耸肩。
新的领导班子很快就宣布了办学习班，反击右倾翻案风。学习班里，胖主任居然成了右倾翻案的带头人，只抓生产，不问政治，只管职工生活，不看方向路线。有人批判他在前阶段的企业整顿中，积极主张建立各项规章制度，是资产阶级“管卡压”的管理方法，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有人指出他曾说过什么“工会应该有些独立性”的反对言论，是蓄意向党闹独立。小苓和其它几个人则是他的黑帮派和黑典型。特别是他利用小苓，控制了单位的宣传机器，大刮右倾翻案风。还有人揭发他和小苓议论过什么“从此谯周是老臣”之类的诗词，有恶毒攻击的罪行，并要小苓坦白。
小苓想起黑白猫盛行的时候，有人传言，伟大领袖曾经引用过温庭筠的一首诗 “过五丈原”：“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阴高压汉宫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落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只是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闹不清。自己也觉得好奇，就抄给胖主任和其它几个人看了，还凑在一起，乱发了些议论。前一段清明前夕，附近六朝金粉胜地，虎踞龙盘古京，大标语刷在火车上沿路北上，闹得天下纷纷攘攘, 连带着京城的广场里白花纷飞黑纱遍野，轰动了全国。几个领头闹事的，都被关了监狱。单位里有几个当时在那儿的人，一回来就被告诫再三，不准议论不准传谣，违者严惩不贷。
现在的这种形势下，要是如实地坦白了当时是如何议论这首诗的，不但是自己找死，当时在场的人，只怕都脱不了干系，万一再追究起这首诗的来源，岂不更是天大的麻烦。但是，要是不承认，能赖得过去吗？知道这事儿的人很少，是谁翻出来的？小苓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常常和小苓在一起口无遮拦地乱发议论的，也不过就是小李，胖主任和政治处的主任几个人。因为政治处有几个干事，那个办公室大一些，有时候他们就聚在那里瞎聊天，发牢骚。算算这几个人，胖主任自然不会瞎说，给自己找麻烦吧。政治处主任是老书记的老下级，以前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他可能已经察觉了什么苗头不对，在办学习班的前几天请了病假，住院去了。其实他是说的最凶的，捅出这些事儿来，对他有什么好处？虽然小李比较谨慎，不大说话，总是听得多，说得少，可是，他怎么会揭发这件事情？小苓只觉得从心里痛了出来，不，一定不会是他干得。
突然，小苓看见坐在主席台上的小艳，想起来了，那天，小苓他们议论那首诗的时候，她在旁边。自从她成了“生产关系”以后，虽然谁也没说瞧不起她，可是也真没把她当回事。就连小苓她们乱发议论的时候，以为她反正对政治没兴趣，什么也不懂，也就没提防过她。这一次‘双突’的时候，革委会里空下的那个妇女名额，居然把她给增补了进去。是呀，她出身好，几代老贫农，家里没一个识字的。她是党员、大学生，人又老实听话，可不是个最佳人选了吗。
如果这事是她揭发的，倒也情有可原。她这么作，兴许是为了报那一剑之仇吧。那是去年年终的事，政治处让“生产关系”写了一份工作总结。写完了主任一看，头都大了，改都没法改。没办法，就找小苓帮忙重新来过。小苓也没在意，刷刷几笔也就写了。以后，这笔墨上的事情，主任还是常找小苓帮忙，只是让“生产关系”作些整理文件，保管档案的事情。
另外，管理宣传队，广播站，墙报栏的这些事，本来是工会和政治处联合负责的。刚开始的时候，找不到人管，俩主任就商量着，拉了小苓去帮忙。小苓正好闲着没事做，这个荒芜的黑山头，方圆十几里也没个去处，下了班也是闲着，总不能白天黑夜都钻在实验室里吧。有点儿事情作，反而好打发些时间，还有机会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何乐而不为呢。反正她化验员的本职工作没受到影响，那几个干事更是乐得只拿钱不‘干事’，自然也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只是“生产关系”来了以后，好像有过“小苓是个化验员，管这些事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小苓也想过要把这些工作移交给她，可是只要一提起来，俩主任就都笑着摇头，半真半假地让她“能者多劳”。
现在想起来，小苓心里直后悔，只怪自己多管闲事，得罪了人。更后悔当时说话不小心，让她抓住了把柄，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真要坦白了，只能是死路一条。要是自己不承认，小李不揭发，她也未必就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或许还能混过去吧。
小苓想了又想，主持批判会的副书记已经催促了好几遍。她终于摇摇头一口咬定，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有这事了。“不错，我对唐诗宋词一向很有兴趣，时常翻弄些诗书，还喜欢和人闲聊瞎说，自己也曾胡诌过一些。有革命的，也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严重的。我承认自己觉悟不高，以后一定要加强学习，改造思想。可是你们说的这首诗我印象不深了，更没有通过议论它去恶毒地攻击什么人。有谁记得的，请帮忙提醒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悄悄地看着主席台。台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出来说话。既然没有人对质，这条罪状也就不了了之了。小苓出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
接着再开会，小苓也不那么害怕了，不管人家说什么，只要能赖的就赖，能推的就推，实在不行，就承认自己觉悟不高呗。心里想着，反正我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就是几个人一起胡说八道，发了些牢骚罢了。现在毕竟不像文革初期，动不动就鞭子棍子一起上，文的武的一道来了，也不过是批判斗争，丢面子就是了，我又无官无职的，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学习班还没办完，香芹就生下了小女儿。当小苓拿着东西去向他们道喜时，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咋咋呼呼地招呼着，抱出孩子来让小苓看。一儿一女，一龙一凤，真是十全十美，她可是开心极了，但是祥龙的脸色反倒有些不自然。
小苓以为是因为自己进了学习班，当了黑典型，想想最近谁也不敢和自己讲话，担心祥龙害怕受牵连，就准备告辞了。可是，祥龙却吞吞吐吐地问道，“你和小李怎么闹翻了？为什么最近他不喜欢听人提起你来呢？”
香芹马上接了上去，“就是呀。他来看俺家丫头，一问到你，脸色就变了。俺听人家说，他这个副主任，在俺农村，就像副县长一样大。好大的官呀。你真是的，眼光也太高了，还要挑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好多人说闲话呢。有人说你在省城里有同学，你还想回省城去，不肯在这儿谈恋爱结婚。就算是，还能比小李强吗？也有人说，小李当上官了，小苓反而倒了楣，这家伙就变心了。俺也看花了眼，还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呢。”
祥龙看着小苓脸色苍白，急忙拦住了她；“你知道个啥，就会瞎说一通。”
小苓真的听楞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天挨批判还不够，就连这点儿小事，也成了大家饭后茶余的娱乐节目了？难怪常常觉得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呢。在河边和小李说话的情形又涌上了心头。可是，这些事怎么能和他们说得清楚呢。她能说，她和小李的生活背景相差太远，在有些问题上的想法不一致，很担心将来能否和睦相处？还是说，她的父母被打倒了，至今没有解放，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什么黑典型，会影响小李的官运亨通？要么就干脆承认，她自己傻的不透气，还想追求什么天真烂漫，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
唉，罢了，罢了，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她苦笑着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嘛，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结婚。我一个人过得不是挺好得，你们难道比我活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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