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轻风流水送红英
不出所料，过了些天胖主任再见到小苓时，已经换了一付愁眉苦脸。看他挠着秃了一半的脑袋，半天不说话，小苓就全明白了。她苦笑着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我哪是当官儿的材料吗。以后你再去给人劝架，我还去给你帮忙拉架就是了。其它的，就随便吧。”
胖主任叹着气说，“你随便，我们不能随便呀。本来这老中青妇，你一人就占了两项。现在，虽然补了小李上来当副主任，可是还少一个妇女名额，这一时半刻上哪儿找去？”
这就不是小苓管的事了，爱谁谁，你们看着办吧。反正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并不觉得意外，也没那么在乎。不过总还是有些不愉快，一夜没睡好，天没亮她就抓了一本英语书，沿着下山的小路，遛达着到河边的小树林里去了。
正是晨曦初现的时刻，挂在山边的启明星渐渐淡去，微风吹出了一天的晴朗，色彩变幻的云霞，正等待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山崖上，那曾经烂漫的春花已经开始凋谢，代之而来的，是一片浓墨的绿荫，河水还是一如既往，翻腾不息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枝头的小鸟们，从来不解人间的悲喜，永远快乐地歌唱。
小苓经常为这样的凌晨着迷，沉醉于其中，让幻想长上翅膀，无忧无虑地在天边翱翔。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却像有一团隐隐的乌云，怎么也提不起来兴致。抬头却看见一丛暮春的野花，残片斑驳。她轻轻地把花瓣收拢，丢进河里，看着清澈的流水打着旋涡，把它们一片一片地卷走，心里一阵忧伤：“
晨雾黯月明，山崖显墨青。
云霞接旭日，玉露送金星。
岸动千波卷，枝摇百鸟鸣。
凌虚空有志，流水送红英。”
好在天还早，这里杳无人迹，平时常来河边散步的人都还没到呢，不必担心有人笑话。很多人都知道小苓常常在这里散步读英语，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什么用，常常笑话她。其实小苓自己也不明白，不过就是一种爱好罢了。碰上有人问急了，小苓就半真半假地反唇相讥，“那你们天天打扑克打到半夜，又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呢？”
是呀，打扑克玩才是天经地义的，只有傻瓜才看书吧。化验室订了几本专业杂志，只有小苓时常去翻翻。后来管理员索性全都交给她了。图书馆里的书，她全翻了个遍。就连政治处那些内部参考的书，她也弄出来读了。有一次，小苓对小李提起，清晨这么好的空气，出来散散步，读读书有多好。可是，连小李也说她是个“书呆子”，看这些书有什么用？
想到小李，小苓又想起第一天在这儿听他吹箫的事，好像找到了烦恼的原因。从大家的议论来看，很多人都以为她和小李应该能成为很好的伴侣，可是从政审的角度来看，她只会影响小李的前途。可是，为什么个人的感情世界一定要受别人的尺度来衡量呢？这世界上是否还有那种坚贞不渝，生死相许，超越凡尘俗世的爱情呢？那悠扬动听的箫声是否就能掩盖住日常生活里的矛盾呢？
仔细想想，小李和祥龙有很多相似的背景。几千年来男尊女卑的观念，在他生长的地方还是根深蒂固的，贤惠温顺才是女子的行为标准。万一他也像祥龙那样，以为妻子不过是他的附属，自己难道能像香芹那样，撒泼耍赖地瞎闹腾，还事事处处都把丈夫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吗？再说，那几年在大枣树下的生活，虽然使小苓对农村和农民产生了一种深深地同情，可是又让她对农村的生活，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无论如何，她连想也不想再回到那种环境里去了。
小苓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现实的生活和理想的境界，实在相去万里。没准儿真是自己看的书太多了，还去想入非非地追求什么虚缈纯真的感情，看看祥龙和香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还不就清楚了吗……
突然，旁边传来了一阵笛声，时而嘹亮，时而激昂，时而委婉，时而欢畅，一下就抓住了小苓的心。就像在这美丽的晨霭中，一轮红日缓缓东升，鸟儿随风而起欢乐地歌唱。一只美丽的凤凰，在百鸟群中，轻盈起舞，千姿百态，翩然优雅。小苓静静地听着，渐入其境，忘却了心中的不快。“啊，丹凤朝阳。吹的这么美，这么动听，一定是小李。”她陶醉在这美妙的笛声里，好像融进了这美丽的晨光。
曲声落定，果然看见小李神彩飞扬地走了过来。“小苓，又念鸟语呢？你能听懂这林子里的鸟叫了吗？”
“林子里的鸟叫哪儿有你笛子里的鸟叫好听呢。”
“你真得喜欢吗？”小李高兴地说，“你更喜欢箫吧？可惜箫太长，出野外时不好带，好久没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更喜欢箫了？”
“你当然说过的，我可没忘。”
他拉开了舞台上朗诵的架式，深情地念道：“
夜色深沉梦里箫，
烟山浅雪乐声迢。
盈杯美酒催人醉，
一曲华章荡海涛。”
小苓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冬天，祝贺宣传队演出成功的聚餐会上，胖主任不知道从哪儿开后门弄来了几瓶啤酒。一帮人连喝带闹，有人讲笑话，有人唱歌，有人拉琴，有人朗诵，小李趁兴弄箫，小苓也借着酒意说：“笛子明快，响亮，让人开心；可是箫婉转悠长，含蓄深沉，更能够寄托感情。”还随口吟了这几句歪诗。只是怕被人笑话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没敢写下来，自己都已经忘了，没想到小李却记住了。
“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好好练练，天天吹给你听，好吗？”
小苓抬起头，正碰上他那深情火热的眼光，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一直冲到脸颊。
拍岸的涛声里，他俩靠在树边，就这么默默地对望着。缓缓而起的朝阳里，小苓仿佛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小李这么魁梧英俊。他好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套新衣服，白净的脸上带着欢欣和喜悦，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热情，正大胆地盯着小苓。
小李上前了一步，靠近小苓，深情地上下打量着她：“你今天怎么把这件衣服穿上了？”
小苓这才注意到，身上穿的这件衬衣，是前不久自己裁制的。那是偷偷按照一本旧裁剪书里的式样作的。领口稍低，腰身收窄了点，用的又是正在流行的浅蓝色的花布。很多女孩子看了，都赞叹不已。可是，偏偏小李看到了，半真半假地笑话她“洋气”。她担心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或许下意识里很在意小李的感觉，就没敢再穿。今早起来心神不定的，怎么就抓出来穿上了呢。
没想到，小李赞赏地说，“你的手可真巧，这衣服让你穿着可真好看。”
小苓不由得笑了出来，这“衣服”好看！要是平时，小苓一定会和他耍贫嘴，逗两句笑话儿。可是这会儿，却觉得心里乱的很，什么也说不出来。
楞了一会儿，小苓才不好意思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么早就跑这儿来了？”
小李看看四面无人，举手行了个军礼，嘻皮笑脸地说，“是！向小苓主任汇报”。
小苓顿时明白了，他只知道第一个消息，还没得到昨晚上胖主任的最新情报呢。
“我们这次出野外的时间长，昨晚刚回来。我们支队长问了我一些情况，还说政治处人事处要找我谈话呢。小苓，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政审时会问到个人问题的。”
小苓只觉得浑身一冷，那股缠绵缱绻的情意仿佛一下被狂风吹去了九天云外，一颗沸腾的心仿佛从黑石崖上落入了万丈深潭。她定了定神，听小李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你喜欢在这儿早读，所以一大早就跑来了，果然抓住了你。这应该是个好的预兆吧？”
小苓踌躇了半天，欲语又止，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小李这才发现小苓满心的惆怅，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了，要当官儿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平时你在大会上发言都可以不带稿子，逗嘴儿玩从来就没输过，那伶牙俐齿这会儿到哪儿去了？”
小苓不能再沉默了，可是，刚才满脑子里翻腾的思绪，又如何是一句半句话能说清楚的，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还是再等等吧。”
小李看着小苓，有些迟疑，“那，你说等，我就等着。只是等多久呢？两、三天？两、三个星期？两、三个月够了吗？”
小苓轻轻地摇了摇头，犹豫地表示，大概在两、三年之内不会考虑这个问题吧。
"两、三年?"小李楞住了，满脸的笑容，顿时冻结。他来回走了几步，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冷笑了一声：“唉，难怪大家都说这黑山头上留不住你们这些金凤凰呢，你大概从来也没把我们这些乡下人放在眼里。”他转过身去，满脸怒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苓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头就像澎湃而去的河水一样起伏不定，眼里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迷雾。
小李只觉得满心的懊恼和沮丧，他真没想到会碰这么个钉子。他在家是老大，又是族里的长子长孙，从小是大家在手心里捧大的，除了父亲，没人敢管他。自己聪明好学，在老师面前又乖巧听话，无论在小学中学都深得宠爱。别人下乡的时候，当公社书记的老爹让他穿了军装。服役三年，虽然没能留下来提干，也混了块党员的金字招牌。更美的的是，刚到家，就赶上大学试点招生。老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把他送进了京城里的大学。只是当时不明白这地质专业是干什么的，稀里糊涂地也就来了，要是早知道天天在荒山野地里乱跑，也未必就会那么劳民伤财地去争取了。
幸好在那皇城根下，自己见了不少世面，比当兵的时候钻小山沟长见识多了。单看那些女孩子，就一个赛过一个的明媚鲜艳。可惜地质系的女生太少，人家还光想着攀高枝儿。自己是从外地来的，又是乡下人，很难得到女孩子们的笑脸。况且，学校还有明文规定，在校生一律不准谈恋爱，违者开除。就这么着，等到毕业还乡，还是王老五一个。
自己倒还无所谓，老妈妈可是愁白了头。儿子已经二十四了，别人这么大，早就当爹了，他竟然连八字都没个一撇，这怎么行！一个口信放出去，小李到家没两天，说媒的人就踢破了门槛，都是当地的大家闺秀，当爹的不是这个主任就是那个书记。可是小李的心里还是京城的标准，看着哪个也不顺眼，嫌她们不但没有学问，而且还“土”得要命，不是不够风度，就是没有气质。气的老妈妈直嘟囔，“你还真成了个状元郎啦，要找个什么样的金枝玉叶才能配上你？”
老爹倒是担心儿子太狂，找不着媳妇再把这些权贵们都给得罪了，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地面上混。就四处打圆场，说儿子要赶着去工作单位报道，没时间和这些千金们谈恋爱，谁有意思可以先通通信，相互了解了解，以后再说。
没想到，小李来报到，一进大门就和小苓撞上了，正想埋怨是谁这么冒冒失失的，却看到了一个天真活泼的笑脸。以后又和小苓接触了几次，心就动了。她也是大学毕业，聪明伶俐，不但化验员的工作，还有宣传队，广播站，墙报栏，篮球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写篇文章，编个节目，好像手到擒来，压根儿就不费事。她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为人大方，活泼热情，很少见她忸忸捏捏的小家子气。说起容貌，虽然比不上什么大明星，可也是柳眉明目，唇红齿白，楚楚动人。尤其是轻妆淡抹，站在舞台上的时候，真让人目不转睛。她在农村插过几年队，并没有城市小姐的娇骄二气。刚来的时候，她们挖沟装水管，看她干起活来比那几个文弱的男子汉还泼辣。碰上临时工不凑手，化验室用水供不上了，她居然就自己抄上扁担，哗哗啦啦地挑上几担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手还特别巧，拿着锅铲能作饭，掂起剪刀会裁衣，宣传队里的很多道具和服装都出自她那双手。要是有这么个妻子，可不是家里家外一把手了。
自从有了这个心思，小李就觉得宣传队像块磁石，出野外几天就不由自主地惦记上了。无论是排练还是表演，只有旁边有那双眼睛看着，就觉得浑身轻松，不管是哪种乐器，拿起来都纯熟自如，不管演什么节目，都是轻而易举一下就能进入角色。
可是，小苓却一点儿都不开窍，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解。每次见面，即使只有他们俩，也是一本正经地谈公事，最多也就是说两句笑话耍个贫嘴儿，自己还逗不赢她。他悄悄地向祥龙香芹和小苓的同学，转弯抹角地打探过好多次，好像小苓并没有男朋友。
一晃一年多了，他可是真有些着急了，家里老妈妈来信，除了向他要媳妇就没有别的话。外边倒是议论纷纷，看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说什么的都有。是呀，几百个人集中在这么个小山头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点儿小事立刻就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了，蚊子都能吹成飞机。可是，小苓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自己居然全不明白。
好不容易，最近这段时间，他觉得小苓的情绪有些变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多了一点羞涩，添了几分温柔。看到小苓听着他的箫声写出的诗，他增添了几分信心，尤其是昨晚，当他知道自己有可能坐“直升飞机”被提升的时候，更觉得机会到了，自己和小苓都是新干部，共同点不就更多了吗。至于说小苓要当副主任，那只是因为她占了“青年”和“妇女”的双重身份，聋子耳朵，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她自己应该也明白，不会为了这个就看不起人的。
小李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天没亮就起来梳理，还特意换了一套新衣服。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小苓，小苓，难怪人家都说你又狂又傲呢，你也太过份了！
一直到下午，坐在政治处办公室和俩主任谈话的时候，小李的气才算慢慢消了。对他来说，这种谈话完全是走过场。家里上几代还有点儿田地，但是很快就换了主人，从曾祖父起就是替别人种地的。祖父帮工的那家，东家的儿子是中学校长，看到父亲小时候聪明好学，机灵可爱，就时常教他认字。就凭着那几个字，他成了贫雇农里的皎皎者，刚解放就参加了工作，从通讯员一帆风顺地升到公社书记。其它的亲戚里也没有比中农成分高的，这样的家庭出身，自然是响当当的，哪儿还担心政审有问题呢。
他把政审表交给小艳，满脸轻松，没想到小艳指着一栏问道：“还有爱人的情况呢？”
小李不由得想起了小苓，沉下脸来摇了摇头。
“不对吧，大家都说你正在和小苓谈恋爱。” 小艳狡黠地眨了眨眼。
“谁说的，全是造谣。”小李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时候怎么能发火，赶忙降低了声音，“没有，我们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
政治处主任看见小艳还有些没完没了的样子，就打了个岔，笑着让小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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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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