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情
·常 静·
（一）王奕雄和苏筱
王奕雄和苏筱的相识纯属偶然。
他们都是来自大陆的留学生，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都有各自的小家庭。王奕雄，有个比他小十岁的娇妻和二十二的儿子。苏筱，有个疼她的老公和花季年华的女儿。
王奕雄和苏筱原本互不相识，但由于他们都下过乡，对那一段经历难以忘怀，所以经常在 《美洲中国知青网》上发表文章。
王奕雄擅长写短篇小说、纪实和散文，苏筱喜欢写爱情故事、诗歌和她独特的“情感流水帐”。他们俩被称为知青网上的才男玉女，顺理成章地成为最好的网友。
但是，网上虚拟的朋友愈真愈幻，扑朔迷离，有谁真正知道每个电脑屏幕前那个人的内心世界？所以，王奕雄和苏筱也和其他人一样，隔三差五地在网上亮亮相，就像舞台上走过场的角色而已。
在网上出没的人，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王奕雄和苏筱当然也只是用的笔名。像大多数网虫一样，他们没有在网上留下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固守著心里的那一份安宁的空间。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故事有了转折。
苏筱在网上发表了一篇以自己亲身经历写的关于爱情的散文。文章发表后，在网上引起了骚动。读者众说纷纭，赞美、同情、攻击、谩骂、诅咒，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开始，只是评论文章本身，后来愈演愈烈，发展到人身攻击。有的语言之污秽，令人不寒而栗。一时，论坛上翻起了惊涛骇浪。
虽说苏筱也是个涉世很深，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自登坛以来，发表的东西，得到的评论也是褒贬不一，她都可以用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可受到如此这般的人身攻击，还的确是头一遭。她突然觉得身心疲惫，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就失了重，她想彻底放弃写作，彻底放弃网络论坛，逃离是非之地，重新回到她原来的平静如水的生活中去。
她决定戒网。待情绪稳定下来后再做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王奕雄联系上了苏筱。他煞费苦心，通过各种渠道，终于得到了苏筱的电子信箱地址。
他在给苏筱的电子信里关切地问，你还好吧？很久不见你出没网上，但愿你没事。祝好人一生平安！
短短的几行字，打动了苏筱的心。王奕雄的话，像一只无形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推开了苏筱紧闭的心窗。她顿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窗外望去，觉得天也比往日蓝了一些。
苏筱给王奕雄回了信，表示感激。说她需要一段时间调整心态，还会考虑重返论坛的。但苏筱并没有很快回到论坛，却和王奕雄通起信来。每天至少一封，多时每天达到三四封。一个月下来，苏筱的邮箱使用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他们发现，在频繁地通信中，他们渐渐地爱上了对方。当然，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虚幻的东西。也只有在网络时代，才会产生那种令人迷离的若隐若现的虚境。
后来，他们商量，建立了一个共用的信箱。帐号是：王奕雄；密码是：苏筱。信箱内分设两个文件夹。分别命名为：“他对她说……”和“她对他说……”。当他们思念对方的时候，就会去那里留下一段话，或是一首小诗。那里是他们共有的一个温馨的小巢，他们小心翼翼地经营著这个小巢。
通过上百封的信件往来，他们很快地了解了对方。原来他们彼此的内心都很苦涩，与他们在网上轻巧自如的文风截然不同。
（二）王奕雄和申妙
王奕雄今年五十二岁，一米八一的个，挺拔潇洒，眉宇间透著果断和成熟，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他的太太申妙是他插友申贝的妹妹，比他小十岁，多情漂亮，喜欢打扮，终日无忧无虑，快乐得像只小鸟。
王奕雄和申妙的初恋像梦一样令人如醉如痴。
一九七六年，王奕雄从内蒙古草原回北安市《城市时报》编辑部工作后，先后在多家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了知青生活的报告文学。他的文笔像草原上的骏马，奔腾豪放，自然流畅，深受读者喜爱。七七年高考，他竟头脑一热，报了个电子专业。
有一天，他去申贝的家里玩。凭著他英俊的相貌，吞云吐雾的谈吐，把当时只有十八岁的申妙的魂勾走了。申妙刚刚上大学，读的是旅游专业。她天性好动，辽阔的草原就是她的梦。三年后，王奕雄回插队的内蒙古去寻梦，申妙吵著闹著非要和他一起去。在草原上，他教申妙骑马，抱著她飞驰在千里草原上。当天晚上，在蒙古包里，他们喝下了一碗又一碗的马奶酒，在酒酐耳热之后，朦朦懂懂地把自己完完全全献给了对方。
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婚后王奕雄苦攻英语，取得了留美资格。他在美国立足脚跟后，申请妻子和儿子定居美国。
可是，他们夫妇到美国后，王奕雄发现和申妙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不喜欢看他整天埋头写文章。她要出去旅游，游山玩水；要去逛商店，买名牌时装、化妆品。王奕雄只有在周末才能抽出大块时间写作，可却不得不受她的指挥，围著她团团转。不然，她就会撅著嘴巴不高兴。
王奕雄虽然有高薪的位子、宽敞的住房、娇美的妻子、聪明的儿子，但他的最爱仍然是写作。现在，连这一点兴趣都几乎被剥夺了，他心里很烦闷。往往在他写到关键之时，就会被妻子一声高于一声的叫喊声打断。不过，妻子除了不喜欢他没白天没黑夜地写作外，对他也还算是无微不至。对这么个娇滴滴的妻子，他怎么也气不起来。
在申妙看来，王奕雄越来越书呆子气，跟不上时代潮流。她认为，当先生的在业余时间，就是要陪老婆孩子去玩，去旅游，去享受生活。王奕雄对此却非常淡漠。
更气人的是，夫妻难得在周末有时间亲热，王奕雄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起来没完没了，有时会一直写个通宵。申妙只好独守空房。她的内心十分痛苦，经常一个人对著镜子暗自流泪。申妙常常忍受不了寂寞，只要一时性起，就会一丝不挂地闯进书房，坐在王奕雄的腿上，用她纤长的手指勾住他的脖子，活生生的坐在他和电脑之间。抱著浑身火辣辣的妻子，王奕雄的身子却如行尸走肉般的枯竭，无动于衷。有时，他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生理上出了什么毛病。
王奕雄把写作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当作家是他自幼的理想，对老祖宗留下的方块字一往情深，写作是他的最基本精神需求。在工作家庭事业都安定之后，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写作，没有写作，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多少人羡慕王奕雄，朋友们都说申妙是打著灯笼也找不到的女人。能有这样的妻子，算是王奕雄的福分。当然，王奕雄也是个叫得响的男人。可为什么在他们俩人之间，竟像隔著三座大山，那么难以沟通？难怪有人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人与人心里的距离！
（三）苏筱和张思奇
苏筱和张思奇的恋爱过程也挺动人。
苏筱今年四十四岁。她下乡八年，直到七八年考入大学。她对知青有特殊的感情。她的先生张思奇就是知青，比她大六岁。张思奇和苏筱是在同一个村里认识的。
那时，苏筱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和被打成反革命份子的父母一起下放到陕北，认识了村里的知青张思奇。有一次，苏筱在开垦梯田时从黄土高坡滚下，张思奇一个箭步横飞拦腰抱住了苏筱，使她免遭不幸。从此，苏筱开始注意起张思奇，并喜欢上了他，他们像兄妹一样相处著。
七七年张思奇考入大学时，他们已深深地堕入爱河。那时，苏筱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她花容月貌，柔情似水，人见人爱。
在送张思奇入学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村前的一棵大枣树下吻别。那天晚上是满月，天上飘著一丝丝云儿。他们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海誓山盟，直到月亮羞怯怯地躲进了云层里……。
一年后，天姿聪颖的苏筱，履约考入张思奇所在的大学。张思奇才华横溢，各科成绩始终在全年级冒尖。他长得浓眉大眼，身强力壮，浑身上下散发著青春的活力。苏筱有著一张红扑扑的脸蛋，那是被黄土高坡大风吹过的见证。她的美是那种来自大自然的纯真的美，亮丽而清新，在她左顾右盼的眼神里透著淳朴的乡土气息。
校园里，他们常常出双入对地出现在图书馆、饭厅里、运动场、柳树下、湖畔旁… …。
苏筱毕业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登记结了婚。几经波折，先后出国留学。婚后的十几年，张思奇和苏筱的爱情仍如初恋般的美好。
张思奇对苏筱的感情，始终是一如既往，事事都依顺著她，对她娇宠万般。不过，美中不足。可能是由于工作的压力，张思奇在四十六岁那年，突然发现自己对性事失去了兴趣，每次与苏筱在一起做爱，都成了一种巨大的精神负担。可是，苏筱对性的要求却一天比一天的强烈。她无法克制那种本能的欲望冲动，希望能更多更频繁地得到丈夫的爱抚和亲吻。可是，她的丈夫平时连碰都很少碰她。对她的身体，甚至产生了畏惧。
刚刚四十岁的苏筱，过著没有性福的生活。虽然丈夫还在爱著她，但他无法理解妻子内心的痛苦，根本就想不到她竟会为此事寝食不安，心绪烦乱。苏筱虽然来美多年，可骨子里却是个很传统的人，她不好意思张口说出自己对性的渴望。这种话怎能说得出口呢？！
可是……，唉，人啊人！为什么对自己相濡以沫、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能说实话呢？夫妻间能做爱，为什么对性的话题却加以回避呢？
婚姻中没有性爱，情爱也渐渐地远离他们而去。后来，苏筱已丝毫感觉不到丈夫对她的爱，她一度陷入极度痛苦之中。难以压抑的性欲时不时地就会出现，折磨著她，煎熬著她。她完全是靠著一种惊人的毅力，与那潜在的欲望之火搏斗著，挣扎著。她并不抱怨丈夫，反倒痛恨自己的性欲为何如此旺盛。
一天，张思奇回到家，脸色铁青。他告诉苏筱，他的工作没了。苏筱听了后十分震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安慰他说，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张思奇一连找了六个月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后来，他毅然决定回中国去发展。
他们本来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又开始接受了新的挑战。
张思奇走了，苏筱一个人领著女儿继续艰难地过下去。眼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的憔悴，生活也变得黯然失色，一种被人忘却，被人抛弃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突然觉得生命好像走到了尽头。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根燃烧太久的蜡烛，只剩下了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光。
直到有一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苏筱的一个朋友，介绍她参加了《美洲中国知青网》。她原本是一潭死水的生活，又重新荡起了涟漪。
苏筱发现网络世界真的很奇妙，恍惚间，犹如步入了梦幻世界。她在网中信步，在网中畅游，驱走了寂寞和孤独，获得了自信，重新唤起了对生活的渴望。
她开始在网上拼命地写作，借以渲泻她淤积在心里的情与爱，心里的苦楚和忧伤。她在网上发表了许多有关性和爱的故事。她写的那些故事，完全是用来麻醉自己，陶醉自己和摆脱自己。由于她对文中人物勾画得淋漓尽致，表达得情真意切，还是赢得了许多网友们的青睐。网友们封她为“情爱皇后”，误以为现实中的她，肯定有丰富多彩的性爱经验。其实，她一边写，心一边在滴血。
（四）王奕雄和苏筱
王奕雄和苏筱互相了解了对方后，才感到相见恨晚，他们相爱了，爱得很深，爱得难以自拔。他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他们迫切地需要向彼此倾诉压抑太久的心声。
但是，他们都是非常传统的人，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他们的爱只能是虚拟的梦幻，甚至连柏拉图式的都谈不上，因为他们从来都没见过面，而且一辈子也不可能相见。他们的梦幻虽然很飘渺，却也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看著他们网上的对话，字字句句流露出至性真情……
这是王奕雄写给苏筱的：
——我们不可能见面，每每一想到此，我就心痛，像一把刀在我的心脏上划著。但我愿意这下半辈子被你的刀切割得伤痕累累，只有这样，才能把你的爱刻骨铭心。
——你的滴水之恩的爱，我会以涌泉相报。除了对家庭付出的爱，我会把余生的爱都给你。
——你的信总能给我带来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和狂喜。是你让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亲爱的，你是我生命的另一部分。有时我会想，即使让我明天就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有了你，有了你的爱。
——我的筱，我为你痴狂。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写给我的每一段字，我都将保存下来，你不会介意吧？我实在是太在乎你了。
——亲爱的筱，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告诉我，好吗？到时，这世界上，就会多了一个挂念和祝福你的人。
——高兴收到你的照片。你真的很漂亮，身材也很棒。十分欣赏。最好再多寄几张。
这是苏筱写给王奕雄的：
——谢谢你对我的爱。我又何尝不想和你在一起？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想象著你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枕旁，甚至可以感受到你的呼吸和体温。
——是啊，我们真的很幸运，能健康地活著，并爱著。生命真好，可只是太暂短了，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尽头。让我再紧紧拥抱你一下吧！
——看了你的信，我非常地激动，也非常地想念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给予我这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也是你让我跌进这欲罢不能的无底深渊。
——我不想知道你过去的经历有多么复杂，但我知道你的魅力是无穷的。对我来说。我因为得到了你的爱而感到荣幸。我并不在乎你遇到我之前，跟什么人有过感情。我认为那是你的财富，也是我们的财富。
——爱情是无法以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的，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可是我们能向对方敞开心扉，倾吐心中的秘密，并且彼此默契，实在是非常幸福和非常幸运的事情。我感谢上天的安排，让我有机会结识你，让我得到你的爱。
——亲爱的，你在写新的小说吗？完成后一定要发给我先读为快。我非常欣赏你的风格，自然质朴一直是我追求的境界。你现在已经是出神入化了。
他们最幸福的时光，是两人一起写一篇文章，她写他改，或是他写她改。有时你写一句，我凑一句。有时为了给文中一个人物取名，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为写好了一段满意的文字而开怀大笑。虽然他们看不见对方，但他们能感受到彼此深深的爱与被爱著。
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更浪漫的呢？他们沉浸在幸福中。他们有一间温馨的小屋，彼此看不见，摸不著，却只能用心灵去感受。他们用心去做爱，用文字去做爱，爱得死去活来。他们又一次找到了青春回归的感觉。
是啊！人生在世，如果没有深深地感受到爱与被爱著，即使拥有了世上的一切，心灵深处也将永远是一片苍白，躯体也不过是个空壳而已，因为人毕竟是情感丰富的动物。
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无论爱得有多深，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家人，互相之间也不可能见面，只能成为永世的虚拟情人。为了不使其他人受到伤害，他们屡屡发誓，今生永不见面，相约来世永不分离。
他们思念对方时，只能默默地对著屏幕上的照片，久久凝视。他们爱得太深，爱得太认真，爱得太沉重。他们已经开始感受到了被激情燃烧后的疲惫和无奈，他们真的不知道如何走完前面那一大段的人生旅程。
有人说：人生苦短，聚散都是缘分。网上人来人往，相识便是有缘，便会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
也许，上网的人，他们的内心，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和王奕雄和苏筱一样的苦，这种苦，也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理解那其中的滋味。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