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

年轮

送交者: 菊子2004/05/21 6:1:19 [温柔一刀]

年轮

菊子

(一)

江珊走出系主任办公室,周身一片麻木,心里一片空荡。

江珊在这个系里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英语教师。当初上大学时,本想作个驻外新闻记者,就报了英语专业。上大学后,她也加入了校园内的新闻社和通讯社,因此认识了不少八十年代各领风骚的文学圈子和艺术圈子里的人物,对当时日新月异的各种时髦思潮也都了如指掌。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骨子里的散淡和疏懒。所以,本科毕业时,虽然她品学兼优,有机会去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新闻单位,她还是选择了来到这个小小的师范学院,因为她觉得,教教书,和学生打交道,实在,不那么不着边际。

江珊上大学后不久就有了“主儿”。新生一入校,就有高年级男生来辅导、帮助、找老乡。会拉小提琴、会写诗的王其维决定把江珊当作重点辅导对象,带著她出入各种社团、讲座、聚会,又撺掇她参加了暑期的骑自行车沿京广线南行的旅行团,并且保证她分在他那一个组。沿路朝夕相处,王其维又是无微不至地呵护体贴,没等旅行结束,江珊就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

认识王其维很久以后,江珊才知道他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少的所谓“高干子弟”。王其维言谈举止之间,都仿佛自己是国家总理一般,要解决这个那个问题,要扶植这个那个行业。他抨击时弊时,慷慨激昂得好笑,你说他同流合污吧,他就说堡垒需要从内部攻破。江珊曾经开玩笑地说,早知道王其维这么入世,她还看不上他呢。王其维说,傻丫头,我这样入世,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女孩子接着做梦。

江珊觉得,和他那些玩世不恭的哥哥姐姐一起长大,王其维还算是“出污泥而不染” 的。他姐姐就说,他们都很注意,不想把小弟弟给带“坏” 了。

王其维自己那帮哥儿们,一个个也是书生意气,血气方刚,毕业以后,个个摩拳擦掌,要改天换地。大哥李克岩和王其维一样进了党政机关,并且号称自己进的是“脑子”;二姐马艳进了报社,是“喉舌”;小妹洪彤进了一家新开的很激进的报社,所以她是"小喉舌";三哥刘志毅进的也是机关,但是是管实业的机关,是“臂膀” ;王其维是老四,大家称他为“心脏”。一个小弟弟方向东,对政治不感兴趣,进了荣老板的公司,大家都笑他没出息。

时间长了,江珊和他们混熟了,学会了他们的京油子腔,也喜欢上了他们调侃胡闹背后的一派率真和诚意。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他们喊他嫂子、弟妹,尤其是“四嫂” ,更让她难为情。她觉得,“嫂子”就该象大哥的女朋友那样,会抽烟,会喝酒,还能教训其他几位爷儿们。就她这样老实巴交的,没有那股子江湖豪情,当不了“嫂子” 。

然而,一夜之间,江珊的世界就倒了个个儿。从前发愁的事情,一下字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二)

六月三日晚上,王其维和江珊本来都在广场。大家在广场东北角围成一圈,就等著严家其来宣布民主大学成立,并担任其第一任校长了。本来该是八点钟宣布的,左等右等,都十点多了,也不见他露面。王其维和江珊在广场上度过几夜,本来打算今天就度过另外一夜的,快十一点的时候,江珊忽然觉得底下一片湿滑,原来自己总算“倒酶”了。晚了许多天,江珊一直都提心吊胆,现在却来得有一点不合时宜。没办法,只好求王其维一起回家。好在王家在建国门附近,走回去也就二十分钟功夫,又是黑灯瞎火的,江珊虽然衣衫单薄,倒也不至于十分尴尬。

一离开广场,江珊便觉得气氛不对。仔细一看,南池子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原来夹杂著几个解放军士兵,有一位脸上还流著血。人群开始混乱,王其维死死拉著江珊的手,对著人群大喊:“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旁边也有许多人叫著:“放他回去!”王其维说:“一定是从队伍里冲散了的。”正说著,人群又挤起来,江珊脚下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膝盖一阵刺痛。底下又是一热,她知道,不回家是不行了。挤出人群以后,江珊只觉得冷风一吹,全身发起抖来。

匆匆赶回家中,发现家里气氛凝重,王其维的父母都黑著脸。江珊匆匆打了个招呼,就急忙钻进了厕所。等她出来,客厅里只剩下了王其维的妈妈齐志芳。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没有了,此刻她脸上写著的只有两个字:严肃。

“珊珊。”她一开口,江珊就觉得脊梁骨发凉。“你和维维也好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从来也不干预你们的交往。现在形势不稳定,你们年轻人不成熟,前一阵子你们疯,我们也没太管你们,是我们不对。现在看来大局已定,你自己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万一站错了队,不仅自己吃亏,还要连累维维和我们。你王叔叔这辈子吃的苦头太多,实在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了。”

江珊如木头一般呆坐著,半天说不出话来。平时觉得这房子并不大,和王其维疯闹时总要压低嗓门,这下子却觉得这房子如无底深渊。该死的王其维,偏偏这时候就销声匿迹了。

江珊恨不能连夜搬回自己的宿舍。但她即使心里坚决,也觉得力不从心。她觉得头重脚轻,昏头昏脑,钻回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不久,江珊在一阵鞭炮中醒来。她起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和鞭炮声不同,炸响之后,带着哨音。

那是枪声。

王其维不知去向。江珊心急如焚,要出去寻他,却被齐阿姨劝阻。王其维回来时已是六月四日的中午。问他去哪儿了,他只铁青着脸,不吭声。再问,他就干脆用被子蒙住脑袋,睡了个昏天黑地。

(三)

系主任已经给王家挂过几次电话,先是打听她是否安全,因为学校里在查询所有人最近的行踪。六月四号,学校列出了最初的"失踪"人员名单。那名单,最初是几千人,后来是几百人,最后是几十人。几天以后,名单上大部分人都找到了,最后发现学校"仅"有四个人"误伤"时,大家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系主任催江珊回校参加政治学习。临行前,齐阿姨嘱咐,她腿上的那块伤疤,如果不慎被人发现,千万不能说出是在哪里摔的。看著齐阿姨那紧闭的薄嘴唇,江珊有点不寒而栗。她心里知道,她的伤疤的来源,和她摔伤的实际过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已经是八号了,王家小院那条街,胡同里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偶尔也有一两个市民在与他们理论著什么,士兵们都高昂著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长安街上依然戒备森严。他们的车开到国际饭店门口时,突然听见一片枪声,原来是一排装甲坦克缓缓驶过,大约是见路上行人稍多,便放上几枪以示警告。前面就是外交公寓。那是一排四五层楼的红砖楼房,阳台上依旧摆放着洁白的凉椅,只是墙壁上多出了许多碗口大的枪眼。再往前经过将近竣工的国贸大厦时,那些刚刚安上去的深棕色的大块玻璃,一块一块地都碎了,不见了,空空的窗框,就象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口。

到了学校以后,江珊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几天的经历,然后写成一摞一摞的思想汇报。有时候实在回忆不起来,只好含糊带过。自己本来就不很记得那几天的所见所闻,翻来覆去写下来,更是搅成一团浆糊。折腾多了,后来她就有了经验,每次写一份汇报,就偷偷把它复印下来,供下一次写的时候参考。

江珊的意图在于息事宁人,巴不得回课堂继续安安静静地教书,该来的却还是来了。不久系里就宣布,江珊将参加青年教师讲师团,地点在京郊昌平县,为期一年。

(四)

王其维被所在的部委免了职。三号晚上,他把江珊送回家后又出去了,鬼使神差地回了单位,并且,当一部分军人要进入他们部的办公大院时,他居然和一群小伙子堵着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单位已经正式将他从干部名单里除名了。靠了他母亲的周旋,他可以选择去部委所属的公司,也可以停薪留职。

王其维那帮子朋友也都"栽"了。大哥李克岩因为发表了一些激进的文章,并直接参与了一些"幕后"组织活动,被单位劝退。他苦笑着,说自己是得了“脑瘫”;三哥刘志毅自动请求下放到机关所属企业,说是要伸长手臂“捞”几把再说;王其维呢,说,你们给我会会诊,我是算是“心肌梗塞”,还是“心不在焉”。总之,我的心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

小喉舌洪彤的报社被连锅端了,所有人员均被迫作鸟兽散。洪彤自嘲地说,我这小喉舌太红通通,成扁桃体发炎了,只好全部摘除。

二姐马艳,风浪之后反而青云直上,提了主编。大家笑她时,她正色说,你们倒是轻巧,独善其身,我偏不服输,我偏偏还要想着兼善天下。

只有没出息的小弟弟方向东,在荣老板手下倒反而练出一身本事,也蹚出几条活路。见李克岩、王其维和洪彤出闱后无所适从,就趁机出了中信,自己打出了个牌子,把他们都收容进来了。说是叫“科技有限公司”,其实就是个皮包公司、掮客买办,电脑也卖,房子也卖,机床也卖,后来,汽车也卖,股票也卖。租了个门面,找了个漂亮小姐接接电话、管管收发,大家互称老总、董事长,除了酒喝多了时唏嘘感叹,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北京这些年变化也快,从前只有一个老莫和马克西姆餐厅,如今,新式饭店如雨后春笋,一个挨一个地盖了起来。这一个暑假,大家无事,就一家一家地吃了下去。江珊不胜酒力,所以干脆滴酒不沾;王其维好酒量,却也有喝多的时候,借着酒劲,装疯卖傻,有一回,竟和几个哥儿们抱头痛哭。

江珊去昌平的前一天,王其维请他的哥儿们聚一聚,顺便也算是给她饯行。因为江珊是主客,大家也都收敛一点,菜点得清淡,酒也点得清淡。大家都温文尔雅起来,江珊倒觉得一阵心酸。

大家都忽然长大了。

(五)

昌平的秋天,不解人意,依旧秋高气爽,金黄灿烂。江珊住在乡里的招待所,日子单调,倒也清静。只是每天的任务便是给“国有树”刷石灰水,目的是防虫,偏偏周围的“集体树”和“私有树”又都没有刷,虫子照样会爬过来繁殖。所以她知道,她作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让她来这里刷树的目的大概也就是为了让她知道,她这个人一无是处,卑微如杂草,渺小如蝼蚁。

刚到昌平时,打电话不方便,和外界的联系基本上中断,江珊觉得十分寂寞。周末倒是可以盼着王其维,但一到周一,又反而觉得更加寂寞。不过,慢慢地,好象也就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机械般地活着,是悲是喜都浑然不觉了。

这一天,王其维来了。他开着一辆桑塔那,头发长了许多,脸上瘦了许多,面部轮廓显得更分明了一些。他不在的时候,江珊想他,有时候想得起他那修长的手,他呼吸的声音,他大笑时的爽朗和无忌,就是想不起他的脸。看着他的脸,江珊心中一阵刺痛。他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风流倜傥的大男生了。

“珊珊。你也知道,我见过我哥哥姐姐们的生活,我本来不想象他们那样个活法。我以为,到我这里,一切都有希望了,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太天真。才不过几年工夫,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作个什么白日梦。混来混去,我也跟他们混成了一个熊样子,成天琢磨的,就他妈捞几个鸟钱。丫的。”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带红、蓝、白杠杠的大信封。他说,他二姨在美国大学里教书,愿意担保他和江珊去美国留学。只要认真申请,以他们俩的背景,被录取应当不成问题。剩下的就是申请国内的护照、政审、开侨属证明、办出境卡了,到时候,他也会想办法。

江珊觉得心中一酸,知道自己此番一去,便不知何日是归期了。再一看,他眼中也是一缕沧桑,许多无奈。岁月无情,已经在他们年轻的生命中,刻上了一圈年轮。









加跟贴:
名字: 密码: 按这里注册

主题:

内容:


[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