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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山那水那人

送交者: 常静2004/05/01 14:8:11 [温柔一刀]

还是那山那水那人

                ·常 静·

  未曾想到三十年后的一天突然冒出了回插队的地方去看看的念头,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

  回国探亲的前夕,一直在心里筹划着。我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一旦拿定主意,就要立竿见影。

  说来也巧,回到又阔别了一年的家乡后的第二天就接到插友文的电话,他现在是一所医学院的教授。聊着聊着不由地提起回牛家屯看看的打算,俩人一拍即合,决定第二天就出发。

  临出发的前几分钟又有了变动,我的侄儿提出要同行,他现在读大二,学校正在放暑假,老师建议学生有机会去农村做些社会调查。我因遗憾不能带儿子同行,这下带上个侄儿,充充数,也算不错。

  天刚朦朦亮就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了,多年来对这种声音已经十分陌生,而此刻听起来却显得格外亲切,把我又带回到童年的记忆。

  瞪眼望着天花板,想着当天的计划,心里一阵阵地激动。

  从我先生小弟那借来了车和司机,除了随身带了相机外,没做任何其它准备就出发了。

  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开车。得到司机的首肯后,调换了位子。头次在中国开车,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因为兜里没有驾驶执照垫底儿。

  开着开着,来了感慨。三十年前是赶着牛车来到的牛家屯,三十年后却开着车回来了。正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渐渐远离了闹市,进入市郊,窗外起伏的丘岭葱茏翠绿,村舍掩映在绿海间,时隐时现,顿时有了一种渐入佳境的感觉。

  可好景不长,公路越走越颠,据说正在修路。不禁一阵感叹,想不到事隔三十年这里还是那么落后,路不但没有变成高速,反而减速不少。本来是二个小时的路,却足足走了近五个小时。

  经过一路的颠簸与坎坷终于看到了同心公社,据说现在一律被称为乡。不久就有一所崭新的校舍出现在视野里。我和文飞速地搜索着记忆,才恍然大悟,这里不就是当年我们参加高考的所在地嘛。

  记得当时正值冬季,雪下得格外大,到处是一片银白的世界。我们连续两天跋涉十几里的山路,到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参加十年文革浩劫后的第一届全国高考。

  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踩着吱嘎作响厚厚的皑雪在去往高考的路上对户里的同学说,如果能如愿以偿,这个学校在我们眼里可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当时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成了事实。

  下了车在校园里转了转,一切都变得非常陌生,再也找不到旧日的痕迹。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们,想想当年我们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老了。

  文和一个迎面跑过来的男孩搭讪,男孩长得虎头虎脑,脸上飘着两朵红红的彩霞,浑身上下透着乡土气息,很是可爱。

  文很激动地告诉他,“二十六年前我们就是从这考上大学的。”男孩的眼里充满了问号,从这考上大学至于这么激动吗,每年不是都有人从这考上大学嘛。我暗自思忖,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怎能理解我们此时此刻的心情呢。

  上路不久就到了去牛家屯的岔路口,放眼望去,一条蜿蜒的山土路凸凹不平,经过一场暴雨的洗礼就更是无从下脚。然而景色却格外诱人,路两旁的小白杨重重迭迭汇成一条绿色长廊。

  我们的车底盘低开不进去。正在犹豫着如何对付这段路,只见一辆小得不能再小的只有三个轮子的车开过来,停下了。司机探出头问要不要捎脚,并开了价,单程八块,双程十五。

  浏览了一下车,实在不敢恭维,车厢比装宠物的笼子大不了多少。试了一下,将将能挤进我们几个人。

  车发动起来了,我们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幸好肚子里存储量已明显不足,几次颠得想吐,却没有东西能够吐得出来。

  牛家屯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可又遇到了难题,那条在我梦中一趟趟淌过的小河拦腰挡住了去路。

  这里曾是我与初恋情人晶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暴雨过后,河水已没了膝盖,三个轮子的车肯定是过不去了,只好动用两条的腿了。犹豫着实在不想脱去此时白得几乎有些刺眼的耐克鞋,文却自告奋勇提出背我过河。虽说我早已过了羞涩的年龄,但多少还是犹豫了一下。其实他曾暗示过对我的好感,仅此而已。知道推脱肯定会伤害他,只好顺水推舟。

  我的侄儿很识趣,早就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做好了淌水准备。水很深很凉,文深一脚浅一脚,谢天谢地总算没把我扔在河里。

  刚一进屯就被一座亮亮堂堂有姿有色的砖瓦房和院子里的大卡车吸引住,文非常自信地说一定是牛铁柱的家,据说牛铁柱的房子是全屯最气派的。话音未落,就见主人迎了出来。他稍稍楞了一下,随口就叫出了我和文的名字,对他惊人的记忆和辩别能力暗自佩服,竟然能把我和三十年前的模样对号入座。

  铁柱和我们年龄相仿,名符其实,生得象一座铁塔,一米八六的个在乡下实属罕见,加上在外长年跑车,见多识广。据说还多次出国,当然是越南,缅甸,俄罗斯什么的。

  有一种人天生就与众不同,铁柱就是其中一个。

  他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首先迎接我们的是扑面而来的一群苍蝇,环顾一圈,家俱很简陋,除了彩电和电话外,几乎与三十年前别无两样。

  八十几岁的老母亲端来一盆西瓜,脸上挂着纯朴的笑,但对我们已失去了记忆。看着特大号的一块块西瓜,无从下口,吃得十分狼狈。说着话就觉得饿了,没好意思张口要吃的,文却开了口。

  到这时才知道铁柱已离婚三年了,看来他的确很新潮。没人做饭,于是推荐我们去李重九家。

  牛家屯只有李家和蒋家是外来户,其余全姓牛。

  李家与铁柱家只隔了一条街,抬脚就到了。屋里走出一男一女,想必就是李重九夫妇了。唯一的印象他们曾是遭人唾弃的黑五类,我曾向他们要过自家腌的咸菜,味道极好。但不敢与他们来往过密,怕遭嫌疑,更怕被人说成是物以类聚。

  李重九变化不大,只是皱纹添了一些,头发减了少许,老婆还是絮絮叨叨,倒也句句叨在点子上。寒喧几句就进了门,房间宽敞明亮,摆设也挺现代的,电视看上去也比铁柱家的大。

  李家两个女儿都已大学毕业,在县里教书。多喝了几年墨水的人的确与众不同。当年腌的咸菜就比别人家的好吃,如今孩子也比别人家的出息,日子也比别人家的宽裕。

  大家边聊边放桌子,桌子摆在两个灶坑之间,过堂风一吹,挺爽。

  首先上来的是自家酿的高粱酒,随后是从地里掰下的黄澄澄的苞米,顶花带刺儿的黄瓜,青油油的大葱和自家腌的咸鸭蛋及酿的臭大酱。顿时香味儿臭味儿混杂在一块儿,勾起了食欲。

  让人惊叹不已的是,李家的大葱也别具一格,长得肉嫩挺拔个头竟然超出了桌子。连喊侄儿快抢下镜头。

  捏着酒盅,还没有喝,已经要醉了。

  记得当年知青就盼着八月十五,因为一年当中只有这一天才能杀猪解馋,才能喝个一醉方休。有个顺口溜,在老乡中流传着,至今还记忆犹新:

    今天贼盖,上山揽菜,

    揽菜喂猪,猪长贼快,

    过年杀猪,一点不卖,

    肥的犒油,瘦的炒菜,

    酒盅一捏,醉个痛快。

  酒足饭饱后,模仿着老乡的样子用手抹了抹嘴巴头,很放肆地打了个响隔,也用不着说对不起。道了几声谢,告别了李家夫妇,顺脚又迈进了另一家。

  来到当院,映入眼帘的是头肥壮的大奶牛,身边还有两头小牛犊,我的侄儿有生以来还是头次和牛贴得这么近,顿生好奇,忙去拍照。连续拍了几张后,终于耐不住臭气熏天的牛粪味儿,撒腿离去。

  这家的男主人比我们小两三岁,记得当年是村里的会计,人称牛会计。女主人叫二丫,印象里总是穿一身儿从未洗过的胸襟上泛着油渍的黑衣服,拖着两道鼻涕,如果不是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真有点儿雌雄难辨。

  眼前的二丫,明显有了变化,辫子虽然不见了,却平添了几分女人味儿,就连看人的目光也象水一样柔和。怀里抱着个露出明显男性特征大约两三岁的孩子,不用问准是下一辈儿的。母亲,女儿,外孙子,围在炕上,其乐融融。

  在乡下,再丑的姑娘也嫁得出去。

  说着话无意瞥了眼脚下的地板革,是图案很花梢的那种,给人感觉高低不平,真不如扫得溜光的土泥地看着舒坦。可提起地板革从会计眼里可读出一种叫自豪的光,看来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铺得起的,铺与不铺显示着一种身份。

  出了会计的门,来到场院,这里是村子集会的地方,记得每次钟声一响,老乡们就三五成群地蹋拉着鞋,叼着烟袋,扯着孩子聚集到场院,黑压压的人满地满炕。一般女人总是盘坐在炕上,男人只好蹲在地下。

  烟袋锅里升出的云雾会自始至终地在头上缭绕,散会后这种气味就会被头发衣服带到户里,直到第二天都不会消失。

  户里的自留地曾被几个会抽烟的男生种过罂粟,花开得出奇的漂亮,有生以来还是头次见到如此鲜亮的花。

  场院的门口有很多人,排成一字形,看来他们已这样站了很久。正值农闲,无事可做,只好凑到一起聊天,打发时光。对他们来说,方圆十几里地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整个世界,至于外面发生着什么他们并不关心,屯子里每家每户每天发生的事儿才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

  人群里有个年过百岁的老太太,记得三十年前她已是白发苍苍了,此刻她的牙全没了,脸上记录着牛家屯的百年沧桑。她已经认不出我和文了,唯一记得的是屯子里曾经有过一个集体户的事实。

  在这群人中我认出了牛胖,她也认出了我,俩人一下就抱到一块儿。牛胖是她的乳名,可没人知道她是否还有其它的名字。

  我跟牛胖还真有些缘分,当时我们俩儿经常被队里派活跟同一辆车拉粪。不由地想起有惊无险的一次经历。记得当时我们俩跟马车往一山坡地送粪,坡陡路滑,天下着雪,马在原地打开了转,一个被甩到坡下,一个被甩到坡上,倒霉的偏巧是我,被挤在装着剩了半车粪的车板底下和山坡上的碎石间,如果马继续转下去,我的骨头就会被碾碎。赶车的把式是牛胖的哥哥,他一跃跳下车,用肩膀头扛起车板,我才得以脱身。

  事过之后,有些后怕,向车把式连连道谢,可他手里摇着鞭子,嘴里吹着哨子,没事儿一样。

  压轴戏总是最精彩的,我们的终点理所当然的是集体户。其实并不是有意安排,而是它特殊的地理位置。集体户远远地立在全屯最高点,多少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原来的红砖瓦房变成了灰白相间色,五间房被一分为二,住了两家,中间垒起的分界墙使人感到十分别扭。记得当年户里十个男生住左间,八个女生住右间,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应了男左女右。

  我直奔右边的院落走去,据说原妇女队长青儿一家住这儿。青儿大我一岁,干练利落,风风火火,是个极爽快的人。我们俩很要好,地里干农活时没少接应我,而我第一年分红拿到的四十二块钱还没等捂热乎就被青儿借走了。

  青儿无大变化,类似男孩的短发更衬托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随着青儿迈进了那间曾留给我苦辣酸甜无尽回忆的门槛儿,青儿把我们让到了炕上。环顾四周,思绪翻飞,所有的一切是那样陌生,又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在此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仿佛就在昨天。还是那个土炕,还是那个用报纸糊的顶棚,就连门窗也无大变化,依稀可以找到旧日的影子。

  三十年前发生在这间屋的陈年旧事很少有人再提起,但却深深地烙进每个人的记忆里。

  右墙根儿靠窗处曾是我衣食书三用柜的位置,我就是在这个柜面上记下了四本日记,至今依然完好地保存着,只是纸有些泛黄了。当时命名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一至之四”,还没来得及写之五,就拖着行李卷儿回了城。

  三十年后的今天这四本日记成了无价之宝。

  临走时提议和青儿合个影,可她喊了声等一下,就跑进里间。一会儿功夫闪了出来,换了一件名牌的T恤衫。记得青儿年轻时就爱打扮,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还特意借了我的一条淡藕荷色纱巾,我一高兴索性就送给了她。

  又和青儿拉了一会儿家常,她再三挽留我们过夜,被我们婉言谢绝了。

  来到庭院,路过一口水井,文问是不是知青当年打的井,当得到肯定后,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出于好奇,我上前用力压了两下,果真喷出水来。

  站在集体户门前,抬眼望去,还是那座熟悉的山,只是看上去更高了,林子更密了。山上有棵松树,与众不同。说它不同只是在我和晶的眼中罢了,原因很简单,上面刻着我们俩人的名字。它曾是我们俩的忠实听众,每次都是默默不语地俯视着我们。如果有一天它突然能说话了,会说些什么呢?

  我和晶的事发生得很自然。开始时我对户里的十个男生并没有多留意,后来我的一个朋友常常提起他,表示出好感,也就渐渐对晶注意起来。发现晶的歌唱得非常好,可能是先爱上了晶的歌,后来才爱上了唱歌的人。

  不曾记得有多少个清晨是晶的歌声把我从睡梦中带出来的。晶的歌声浑厚,圆润,是很有磁性的那种,就象对人们倾诉着什么。我知道他的歌是唱给我一个人听的,而且也只有我才能听得懂,因为别人用的是耳朵,而我用的是心灵。

  晶的歌声伴着我走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晶是我们十八个人当中最先离开牛家屯的,参军走的。临别的前夕我们又一次来到那棵松树下,我第一次主动吻了他,他很感动,送了一只笔给我,我也送了一条随身带的手绢儿给他,这两件东西就是我们当年的信物。在那个时刻我们仍然坚信着有一天可以走到一起。

  他走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六年后他突然出现,我告诉他,就在半年前,我的生活里走进了一个不太会唱歌,但读了很多书的人,我不能脚踩两只船。

  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只是说,我不需要你承诺什么,但我会一直等着你。他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直到我嫁了人,做了母亲,他还是没有成家。问起过他,他含糊其辞地说对别的女人提不起兴趣。

  有情人未必成眷属,我相信缘分。

  听人说,要想一直相爱,就不能朝夕相处。

  “嘿!”铁柱的吆喝声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来,他开着那辆重型卡车来接我们了。侄儿乐得欢呼起来,我们不用再挤到那辆三个轱辘的铁笼子里了。

  我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牛家屯的空气,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青儿,告别了乡亲,告别了牛家屯的山山水水……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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