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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悄悄地走了

送交者: 常静2004/05/01 7:43:43 [温柔一刀]

她悄悄地走了

                ·常 静·

  有一段故事在我的心里蕴藏了八年,无论何时,只要触及它,就会感到有一颗颗无形的牙齿在咀噬着我的心,发出阵阵的隐痛。这个故事伴着我走向成熟,明白了很多人生的哲理。

  记得那是一九九五年,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悄然而至。晚饭后,向往常一样和先生和狗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顺便去信箱取信。哇!信箱竟被圣诞卡塞得满满的,还有几封来自中国。

  进了家门,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封封地拆开,沐浴着被亲朋好友关爱的温馨。兴奋地打开大学好友晓曼的贺卡,看着看着不由得惊呆了,双手象风中的叶片抖动起来,泪水也渐渐遮住了视线。可馨自杀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抹了抹泪水,十分艰难地逐字逐句读下去,“刚刚从可馨的葬礼回来,感到人生的变化莫测,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去了的人不能再复活,活着的人要更珍惜地好好活着……”

  这一噩耗来得太突然了,晓曼的语句沉重得令人窒息,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人唤醒我,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晓曼在梦里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的哭声终于失了控,为了掩饰,冲进浴室,把淋浴头拧到最大,任凭水注撞击着我的头和身上绷得过紧的一根根神经,暴雨般的水滴淹没了我的呜咽,冲淡了我的泪水,带走了我的悲哀和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可馨的幻象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是那样生动,那样清晰……

  可馨是大学同学中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仅仅三十八岁,太年轻了,走得太匆忙了,连挽留的机会都没留给任何人,就悄声无息地去了,生命就此划上了句号。

  我和可馨不仅同班,还是同寝室,我俩的铺对着铺。这种零距离的朝夕相处,渐渐地拉近了我们心的距离,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四个春秋。

  可馨天生丽质,妩媚可人,是七七级五朵金花当中的一朵。她最有特点的地方是眉毛,黑黑的、密密的,象是被人精心雕刻上去的,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眉毛。她母亲是上海人,父亲是北京人,她集南北优势于一身,活脱脱的令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记。

  她很少笑,终日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脸上始终如一的是那种很难让人读得懂的表情。她偶尔笑了,却格外动人。

  可馨不仅人漂亮,诗也写得漂亮。她的一首七律“梦”登在学校的板报上,顿时惹来一群伸头探脑的男生,跟梦游似的到处打听谁是可馨,我们的寝室还着实地热闹了一番。

  学校开运动会,班里的女子4X100米接力的最后一棒非她莫属,只要她上场,冠军稳落在我们班。她说,她喜欢撞线那一刹那的感觉,我想她大概更陶醉于获得成功那一瞬间带来的喜悦吧。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张我们四人拿了冠军,搂在一起仰天大笑的合影。看着当时充满青春活力的可馨,真的不愿意接受此生此世再也看不到她笑貌音容的事实。

  可馨天生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要争第一,没想到在赴黄泉的路上也抢了第一。

  上大三时,班里的女生陆续地有了男朋友,而她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功课上,目不斜视,眼睛只吝啬地盯着书本,从不光顾书本以外的男生。迫于她的魅力,即使她不笑,那些对冰美人情有独钟的男生也没有轻易放过她。追求她的信用雪片来形容可能有些夸张,但却从未间断过。

  记得她曾收到过一份奇特的情书,是用彩纸编成的马莲垛,小巧玲珑的,就是我们小时候常用两根马莲草编的那种。写信的人很有心计,每叠的一个摺都凝聚着一份情,摺越多,情越深。而打开马莲垛的人呢?每打开一个摺,就感受到一份爱,打开的摺越多,感受到的爱也就越浓。

  在同寝室女生的注视下,马莲垛终于被拆开了,迷底也随着暴露出来。马莲垛出自一个外系男生之手,我们曾经在一起上过基础课。女同学按照所学的生物分类,根据形态特征,把这个男生划分到属于对得起观众的那一类。据说他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校长,看来校长的儿子的确与众不同,连追女孩子的方式也别具一格。然而,可馨对此事的反映极其平淡,自始至终连应该掠过的一丝丝红晕都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

  可馨是从一个偏僻的农村考上大学的。父亲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先是被关押在北京的一所监狱,后来被发配到大西北,下落不明。母亲为避免受牵连,被迫和右派丈夫离了婚,自己拉扯着三个女儿,可馨是最小的一个,当时还不满三个月。界线暂时是划清了,可并未逃脱厄运。后来,孤儿寡母被下放到偏远的农村,一去就是十年。

  在乡下,凡是别人吃过的苦,她们娘几个都吃了,凡是别人没遭过的罪,她们也都遭了。没有男人的日子,在乡下就不叫日子。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乡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被生活所迫,她母亲认识了一个从城里下放丧了妻的男人,这个男人后来成了可馨的继父,她的继父又带过来三个孩子,这六个孩子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日子虽苦,过得还算是有滋有味。

  好景不长。不久,可馨的继父被调回了城,调令一到,就提出跟她母亲分手,原来合二为一的家,又被一分为二,继父撇下孤儿寡母,走了,只留下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姓,可馨直到上大学时还随着继父的姓。继父的离去,使可馨一家再次陷入困境。继父的不可靠和不负责任,给她尚未成熟的心灵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可馨考上大学后,上面落实政策,她的母亲及两个姐姐回了城。亲生父亲也结束了“运动”生涯,恢复原职,回到了北京。

  父亲对可馨的爱是任何一个做父亲也比不了的,这是压抑了二十几年的父爱终于得到了宣泄。信件频频,邮包不断,就连我们寝室这帮馋嘴的女孩儿也跟着沾光,分享了不少的美味儿。

  当别的同学甜甜蜜蜜陶醉在恋人的情书中,可馨却躲到蚊帐里一遍遍地翻阅着父亲的来信。她时而忍不住咯咯地笑,笑声未落,又莫明其妙地抽涕起来。这种能使可馨又哭又笑的信也只有她父亲写得出来,男同学的信从来没有如此打动过她。也正是饱经沧桑父亲的来信,使可馨过早地接触了世态炎凉,铸成了她愤世嫉俗的性格。

  可馨对物质上的追求几乎是零,因为她从小就没有享受过什么。她唯一追求的就是读书,出人头地。好象二十几年的磨难都化成了一股动力,在推动着她。当很少有人知道托福为何物时,她拿到的成绩已远远超过了录取分数线。

  人需要有梦,人若无梦,生活就失去了色彩。可馨的梦就是出国攻读博士。

  虽然可馨的家搬回了市里,可她很少邀请同学去家里作客。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见识了她的母亲,那是大学三年级的事儿。她的母亲患了乳腺癌,手术后又经化疗在家休养,我同她一起去看望她的母亲。迈进门槛的那一霎,就明显感觉到缺少了什么,空气里透着一种叫人说不出的空旷。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房间即是书房、卧室,又是起居室和厨房,家具极其简陋。进去的时候是跨跃式的,象是在作三级跳,因为要跨过地上摆放着的锅碗瓢盆。屋里光线昏昏暗暗,连映在墙上的影子都伸得长长的,十分凄凉的样子。

  房间中只有她母亲穿白婚纱的照片十分醒目,这是一张单人照。这张照片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照片真是一种奢侈,而经过文革能完好无损保存下来的更是凤毛麟角。据说可馨的外公解放前很有钱,这不难从照片上她母亲的神态中显露出来。

  年轻时的母亲看上去比可馨更有魅力,脸上透着一股清新明丽的气息。这同眼前的母亲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年轻时鲜亮清纯的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取而带之的是艰难岁月留给她的痕印。

  可馨的母亲张罗着下面条给我吃,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和经化疗后所剩无几的几根头发在空中飘舞,飘得我心里一阵阵的酸。想起人们常说的,女儿会重复母亲走过的路,我当时为可馨暗暗祈祷,但愿她能比母亲生活得幸福。

  据说可馨的母亲曾提出与官复原职的前夫破镜重圆,遭到了拒绝。她父亲提出两点理由,一是:不能原谅在最困难的时期离开了他的人;二是:无法容忍三个女儿都改了姓的事实。作为女儿的可馨当然希望有个完整的家,但人世间的事又有多少能随人意呢!?

  毕业前夕,可馨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患了胃癌,已是晚期,自由的日子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欢乐的世界。父亲的死使可馨在一夜间就成熟了许多,性格更孤僻,话更少了,笑声几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生命在她的眼里已丧失了价值,失去了意义。从此,她的目光里又多了一种嘲讽和轻蔑,倾诉着对这个不平的人世间的厌恨。

毕业时我们俩都留了校。阳光在别的同学眼里一天比一天的灿烂,而在她的眼里却一天比一天的黯淡。

  同学们先后娶了妻嫁了人,可馨依然是孑然一身、顾影自怜。有人认为她太清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有人认为她太挑剔,和她在一起有压力感。其实,没有人能真正地走入她的内心世界。

  同学们受好奇心的驱使,很想知道这世界上究竟什么样的男人能使可馨心动,尤其是追求过她的男同学。

  终于,这个男人出现了。事情来得非常偶然,学校为教工办了个科技英语写作班,请了外教,为扩大影响,面向全国招生。其中一个来自外省的,说话南腔北调的,英语呱呱叫的人竟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可馨的生活,扰乱了她的视线。

  开始,发现他们俩总是最后离开教室,每天都有讨论不完的问题;后来,发现他们俩总是最先离开教室,离开后就无影无踪;再后来,就听说他们俩人准备结婚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还确实在同学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动,认为可馨真的是头脑发昏吃错了药,心气儿如此高的人,竟然会下嫁给林清。如果说林清丑,可能有些冤枉他,但走在一条马路上,放眼望去,还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丑的男人。他跟可馨站在一块儿,亭亭玉立的可馨会突出半个头来。他不笑时还好,笑起来会给人一种五官错位的感觉。同学们都说可馨作出这样的选择简直就是自虐!

  同学不禁一阵惋惜,一朵含苞欲放的向阳花竟然昏头昏脑地开向了月亮。当然别人看的是表面,只有可馨才能看到表面下实质的东西。可馨的聪明就在于她嫁给了一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而自以为聪明的女生却盲目地嫁给了一个她所倾心的人。

  婚后的日子还算温馨,可过了不久,就听说可馨患了忧郁症。匆匆买了些水果去看她,才明白了忧郁症的来由。首先是系里卡着不让她出国,出国的幻想破灭后,想安心地养个孩子,可怀了三个月就流了产,同时还发现长了子宫瘤,手术后就不能再生育了。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使她整个人就这样崩溃了。

  看着忙前忙后送汤送药的林清,突然感到他并不象人们印象中的那么丑,他的笑也带着几分憨厚,透着几分对人的理解。我暗自为可馨庆幸,同时也为她的眼力而折服。

  一些传闻说,系里不同意她出国的原因是她目中无人,目中的人不是别人,偏偏是她的顶头上司。她一向桀骜不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系里每个周三下午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她竟然自做主张,想来则来,想走则走,在那个年月,除了她,还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曾劝过她不要总是跟头儿对着干,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她说道理她懂,但让她说违心话,做违心事,她办不到。看着她执拗的目光,知道我的话白说,她如果屈从,她就不是可馨了。

  我相信命运。然而,一个人有选择的自由,性格决定了选择,选择的结果又左右着命运。

  我们生长在唱着语录歌,扛着红旗走的年代,心目中的英雄是手举炸药包的董存瑞和用身体堵枪眼的黄继光,有时也会产生跳入粪坑救农民老大爷的冲动。人生的准则是,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后来,到了美国才接触了一些真正哲学的东西,开始对宁折不弯的人生观有了动摇。其实早在几千年前,老子就曾说过:“曲则全”。宁折不弯是违背自然,不符合哲理的。试想,我若不是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曲,怎能有今天的全,早就折了。那么,这个故事大概就会换上我的名字,由别人来写了。

  后来又有风声传来,可馨出国的决心已定,放出风,即使爬也要爬上飞机离开中国。我不相信这话会出自可馨之口,可有时语言比子弹的穿透力还要强,子弹只能穿透人的身体,语言却能穿透人的灵魂。可馨的系领导作出了决定,谁出国可馨也不能出国,理由是她出国的目的不纯。

  同学慢慢地走散了,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去了加拿大,还有的去了澳大利亚或是去了深圳,可馨的名字在同学们的通讯录里也渐渐地被勾掉了。

  一次回国探亲,听到了一些可馨的消息,她一直没有出国,考上了北京某一大学的博士生,身边仍然是貌不惊人的原配丈夫。等再听到可馨的消息时,就是晓曼带来的噩耗了。

  可馨是自杀的,吃了足够量的安眠药。在她毕业论文答辩的前夕,一个人悄悄地回到家中,整理了房间和书信,换上了她平时最心爱的一条白纱裙,放下了尘世的种种烦恼,一个人静静地睡去了,从此再没有醒来……她的枕边有一封简短的遗书,说了一些感激丈夫林清的话,而主要提到的是生前未能和父亲在一起,希望到天国后能好好地陪陪父亲。

  这个故事是两代人的悲剧在一个家庭中的缩写。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可馨的一生比她的母亲还要不幸。当然,她母亲的不幸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那么她的不幸呢?来自家庭?来自父母?还是来自社会?在惋惜可馨的同时也为她的母亲难过,经历了大半辈子的磨难后,竟然还要再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最后一击。

  可馨的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解不开的谜。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一个经历了重重坎坷磨砺的人,偏偏选择了在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前夕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她不是喜欢最后冲刺的感觉吗?为什么就不能等到那一时刻,再一次享受成功的喜悦呢?!这个谜始终缠绕着我。

  直到去年回国探亲,同学们在一起聚会,有人挑起了可馨这个话题,大家七拼八凑才算找到了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由于可馨内向,生性孤僻,再加上诸多的不如意,先是得了忧郁症,后来又发展到疑神疑鬼,对身边的人都持怀疑态度,常常出现随时被人暗害的幻觉,终日精神恍恍惚惚,时好时坏,后来不知又是一个什么念头或是错乱,导致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生命这条路。

  其实,根据同学们的口述,可馨患的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当时如果能得到及时诊断及时治疗的话,也不会白白断送了一条生命。

  扫了一眼沉浸在回忆中的同学,我突然冒了一句:“你们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话音刚落,就引起了激烈的反响。看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被这个问题困惑着。大家七言八语,争论不休,最终也没有结论,不了了之。大概明年聚会还要续这个话头吧。

  无论有没有灵魂存在,我衷心地祈求上苍保佑可馨的在天之灵能得以安息。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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