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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的一生

送交者: 杜欣欣2004/04/19 11:38:26 [温柔一刀]

迷迭香的一生

她的名字叫Rosemary,如果是人名,中文直译为罗斯玛丽,而我仍然选择它的植物译名--迷迭香。

我初次与她见面,她已有30多岁。对于她的过去,我知之甚少,和她相处也不过共事的那几年。可是我一提笔,‘迷迭香的一生’这个题目就跳出笔端。以我与她的交往,以‘一生’为题目似乎颇为牵强。但是如果人生是一本书,我们共事的那几年正是这书中最辉煌的一章,然而那一章还没功德圆满地翻过去,整本书就随她而去。这么说来,以‘一生’为题也不算太过离谱。

十几年前,我受雇于一家珠宝首饰公司。这公司为犹太人所有,曾经颇具规模,全盛时期员工曾达上百。后来美国的人工越来越贵,公司将生产部门搬往哥斯达黎加,在纽约只留下销售、模具制作和售后服务部门。公司老板保罗自十几岁起,就在曼哈顿街头贩卖手表。三十多年过去,他从一个穷犹太佬成为拥有万贯家财的珠宝制造商。

保罗的一大人力资源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他们涵盖两岸三地。因为有学位而无身份,如果经济又不景气,一些想留在美国的留学生则受雇于此公司,以低工资换取绿卡。几十年来,保罗和留学生之间,各取所需。虽然在工资待遇上苛刻,但保罗一直言而有信,为许多中国人办到绿卡。前有去者,后有来人,我即是其中之一。

我面试时没见过迷迭香,上班的头两周,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日,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门外大声说笑。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呼喊“荷赛,荷赛,来搬东西。”那个叫荷赛的哥伦比亚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奔了出去。旁人在说,“老板他们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见一位化浓妆身量不高的女子走了进来。

先是一片金黄,直晃人眼。走进了,才看出这个女人一身油亮的棕色皮肤,一头紧贴头皮向后梳的棕色头发,一个很高很挺的光亮额头,手腕耳垂脖颈垂吊着若干金器。她昂首挺胸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得地板‘得儿’‘得儿’作响。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的一句话,抬头老婆低头汉,厉害又难缠。

这女人五官轮廓非常鲜明,一望便知有印第安人、黑人和欧洲白人的混血。虽然已是中年发福,可那挺起的乳房,后翘的屁股仍令人印象深刻。她操着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大声说“你好吗?”听似问侯,却含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说话间,她频繁的手势惹得金手镯叮当作响。

每个接受她问侯的人,都站起来回答。说话间,她已走到我的桌前。虽然不知她为何方神圣,看着别人都站着,我也不明就理地站了起来。她拿眼角将我一扫,随即就转向保罗,“这就是那个接替尤金做电脑的吗?” 经过老板介绍,我才知道她的名字为Rosemary。心中还奇怪,怎么有人既是玫瑰又是玛丽。我礼貌地回答着她的问候,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离去。

我进入公司时,公司还有30多员工。不久,公司再遭不利流年。因全美最大的珠宝首饰连锁商申请破产保护,我所在的公司也被殃及,不得已也申请破产保护。保罗经商数十年,所经风浪无数,其人也非等闲之辈。申请破产之前,保罗已将金银钻石转移出去,逃过银行清点,保住了日后东山再起的物质资源。除此之外,他名下还有若干公司,这些公司各有其职,或做生意,或发薪水。以此狡兔三窟的做法,保罗得以保住人力资源。

犹太人极为精明,除了办绿卡的留学生,他还能找到更物美价廉的员工。比如中国来的老李,在广州时是8级钳工,并且还领导过一个2-300人的小厂。老李不但精通车铣刨磨,而且善于制作模具。老板交给他任何样品,他就能照样打制出一副模具。凭着这一身的本领,如果老李通晓英语,当时的年薪至少5万。可是老李不会说英语,他的年薪不过2万多,而且一拿就是3-5年。

在保罗那里,加工资是永远提不上议事日程的。为了笼络人心,他有时施以小恩小惠。比如每年感恩节发只火鸡。每到夏天,他在自家后院烤肉招待全体员工及其家属,让我们觉得生活在Ziegler时代是多么的幸福啊!

虽说人说猫有九命,这次破产仍是保罗经商生涯中最险恶的一次。为了生存下去,公司开革大部分员工,继而南迁至佛罗里达。

搬迁的前几日,保罗的前妻突然驾到。许多与之相熟的同事,纷纷驱前道别或问候。前老板娘离去之后,迷迭香突然从一间关着门的办公室走出来,嘴里忿忿不平地唠叨着。我不大习惯她的西班牙口音,但是有一句话,我倒是听懂了,迷迭香说:“她算什么,不过是保罗的前妻。”可是她却又为何躲进屋里,不与这个‘不算什么’ 的前妻照面呢?

搬到佛罗里达后,公司只剩下十个人。这十个人大体分成三个人种,白种的犹太人,黄种的中国人,和黑白印第安混血的哥伦比亚人。工作性质也分为三类,犹太人掌权,中国人掌握技术,哥伦比亚人当杂工。

一般来说,美国人不喜议论他人隐私,但是公司里毕竟有三两个中国人。于是,从他们嘴里,我知道了迷迭香的来历。她来自哥伦比亚波哥大的贫民窟,曾经在公司做装配工,如今是老板的情妇,也是老板离婚的肇因。

许多中国人都以为美国人在性上非常开放。我没有作过社会调查,不知婚外情在美国已婚夫妇中的比例。在美许多年,我所认识的美国人大多是婚前开放,婚后比貌似保守的中国人更为保守,更忠于自己的配偶。不知是因为婚前已经玩得够了,婚后就能安定下来,还是宗教信仰以及财产子女抚养等问题限制了婚外情的扩散和发展。

在一个公司里,若婚外情发生在普通员工之间,又对工作无碍,大多是自负其责。然而,若婚外情发生于老板和员工身上,则对公司的经营和文化可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过去,这个公司的老板娘主内不主外,和员工相安无事。老板的家事也不会带到公司里来。然而现在,老板娘已成下堂妻,而这位迷迭香却因名份不正,必须以强势来确定和巩固自己的地位。她事无巨细,无不插手,又火眼金睛,不容他人,再厚此薄彼,离间老板员工。虽说总有拍马之人,却也总有不屑拍马的。那些元老级的员工,眼见着一位做粗工的南美女人,以身体为本钱,麻雀变凤凰,爬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又如何能服气?公司里一片乌烟瘴气,人心益发涣散。

老板的一个婚变硬是将这原本还算专业的公司开成了中国餐馆式的夫妻老婆店。

人们都知道,商业社会中以信用为重,而珠宝行业更为甚之。从事钻石交易商大多是犹太人,碎钻交易是以筐篓计量的。在这样大批量的交易中,人们根本不可能鉴定每颗钻石的的品质。全靠信用。凡是参加交易的人都严守行规,绝不会让一粒品级不符的碎钻混入。我曾傻乎乎地问过保罗,如果有人不诚实怎么办,他很简单地告诉我:“那他就不要在这行里混了。”

虽然公司借着破产保护,可以免还欠款。但无论怎样,公司的信用却是大问题,做起生意总是不大方便,而且申请破产保护者在7年之内还不得注册新公司。此时迷迭香不但成为保罗生活上的搭档,而且成为生意上的夥伴--新公司就注册在她的名下,而保罗成为新公司的一个不拿工资的销售员。公司的生意关系都对此心照不宣,知道谁是这家公司真正的老板,交易起来倒也单纯。

老职工们经常议论迷迭香,议论她出身如何低贱,如何偷渡来美,又如何假结婚取得绿卡。人们还非常详细地描述了她和老板如何勾搭成奸,又如何在上班时间,被老板的秘书撞破奸事。我初来乍到,并没有新旧公司苦乐之对比。就把这一切当成故事来听,倒也没有太多义愤。毕竟在商业社会里,这样的故事非常普通。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个出身于波哥大贫民窟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也许只能以本能直觉悟‘道’ 得‘道’。

珠宝公司所用材料多为金银,总有个别员工以工作之便占点儿小便宜。比如从事打磨的工人,只消在砂轮旁放一个香烟盒,金屑就随风而入。大珠宝公司设有监测系统,出入经过金属探测器,而如我所在的小公司没有能力置办这类设备。如果出于工作需要,监视接触贵金属的工人,以防偷窃,也是必要之举。然而迷迭香的眼睛却无时无处不在,令所有员工如芒刺在背。她喜怒无常,前一分钟,还在施展南美女人的风骚,下一分钟就可能泼妇骂街。她待人苛刻,常常寻衅刁难员工。也许由於老板虽已离婚,却因商业上的考虑,使她一直妾身未明,令她深感屈辱。总之,她需要变本加厉地施展其权威。因为她的不可理喻,她的蛮横霸道,公司文化愈加恶劣。又由於她和老板的特殊关系,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原本我只想听听故事,如今却身不由己地成了故事中人。

在公司里,我身兼网络管理员,数据输入,生产安排,出货以及应收帐款。一日,老板通知我,一家专业作薪资的公司要来安装软件,从此这家专业就为我们出工资。老板指派我和来人一起安装软件并学习使用。我们装好软件,技术员开始向我展示。迷迭香突然进来,对我说:“你走吧,是我来受训的,而不是你。”虽然我有些吃惊,心中却不免窃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所愿。因为没有电脑的经验,迷迭香学起来颇为费劲。但她好强又好面子,硬着头皮上。到了出工资的时候,电脑却不买老板娘的帐,总是罢工。於是,她要求我手到病出,似乎那软件就是我写的,似乎她早将从不让我碰这软件的事忘在脑后。我虽有电脑和会计的经验,但也并非能立即化腐朽为神奇。我坐在电脑前,一边使用‘help',一边揣摩着她错在何处。她站在一旁监视着,不但不回答问题,还极不耐烦地以话讽刺。一捱我修复,她立即将我赶走,似乎生怕我窃得什么最高机密。搞得我又好气又好笑,“公司不过就这几个鸟人,谁不知道谁值几个钱。”

一日正赶上发工资,迷迭香做的工资有错,而她人远在哥斯达黎加。按老板指示,我进行改正。为将改过的文件传给Payroll专业公司,专业公司必须告诉我公司注册的密码。然而,数日之后,迷迭香对我大发雷霆,无中生有地指责我不应该得到密码。这不是故意找岔欺负人吗?当时我非常气愤,冲动地与她对骂,“我告诉你,我为公司工作,不是你的奴仆。我是有尊严的,不像你以dirty way climb up。”她听了我的话,一时竟愣在那里。

迷迭香有一个女儿,12岁的卡洛琳。卡洛琳行为端庄,不卑不亢,学习好,志向大,一心想上哈佛医学院。这孩子出生后,如许多南美的男人,孩子的父亲就不知去向。当年迷迭香不得不将孩子交与他人照看,只身一人来美打拼。数年后,她取得身份,母女才得以团聚。迷迭香要将卡洛琳培养成一个上等人,也要让卡洛琳从小就过上等人的生活。卡洛琳除了参加各种才艺班,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进美容院做皮肤护理。迷迭香极爱卡洛琳,她常说,来美国就是为了卡洛琳。

天底下的许多事情,尽管在道德上多么令人不齿,但是如果这些事是为亲人而做,当事人在心底早已宽恕自己,日后也会得到亲人的宽恕。

虽然天下父母爱子怜子之心大致相同,可迷迭香的不安全感却令人费解,她对卡洛琳保护得密不透风。卡洛琳从来不坐校车,永远由家人亲自接送。如果迷迭香外出,她就指派我或其他人接送。在美国,公司用员工私人的车子为老板娘接送孩子,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当时我只身一人在美国,女儿留在中国。我想自己的孩子都无法照顾,却要去接送她的孩子,悲愤和无奈的情绪自然更为强烈。自觉既受剥削又受气,数次萌生辞职离去的念头,却又因上了办绿卡的贼船,终未付诸行动。

忍气吞声的日子当然是度日如年,公司的恶劣气氛为恶劣的心情推波助澜。每遭遇不愉快,我亦不自觉地行起阿Q之道,嘴上不说,心里却恶毒地诅咒迷迭香不得好死。

一年以后,迷迭香分配我去管金库,并且特别告诉我这是她的主意,似乎是表示对我的信任。我先是一惊,因为管理金库责任重大,该不是她设了圈套来害我吧?后来仔细一想,这大概由於我从不戴首饰,也对首饰毫无兴趣。这女人倒是心细。

金库的管理主要是核实原材料的数量。这些原材料包括两类,一类是从哥斯达里运入的金手镯毛坯。这些手镯在美国熔成金块再运回哥斯达里加。再在哥国铸成手镯,运入美国熔成金块。如此的运入运出,每月至少两次。看官可能要问,这不是瞎折腾吗?这里面大有文章,一个新开张的公司要以国际交易量来建立信用,这反复往来的金子就代表着交易量。另一类是其他大公司委托加工的,先运到此地,再运往哥斯达黎加,这类金子是真正的原材料,运回来的也是真正的成品。

一次,某公司实际运到的金子数量多于单据上显示的,我报告老板,作出更正。似乎从那时起,迷迭香就不大找我的麻烦,甚至每次离开公司时,她还向我使眼色,让我盯着点儿其他员工。每当此时,我就对她翻翻白眼。后来她干脆将工资也交给我去做,省却我替她Trouble shooting。尽管她不断向我示好,我仍然无法减轻对她的厌恶,也无法忘怀我所受的那些气。

白天上班,心情恶劣。夜晚在家,孤独中又常想起白天的种种不愉快。虽然那时生活在佛罗里达的海边,我却感觉不到美丽和安宁。望着渡假客来来往往,谈笑风生,似乎我和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然而日子终究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我拿到了绿卡,在这个自由的国家里获得了自由。我辞职时,保罗一再希望我做到圣诞节以后,因为那是公司最忙的日子,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说过之后,心里真是痛快。保罗倒也明白,知道留我不住,也不再多言。迷迭香突然说:‘我们不是敌人,你还是再做一阵吧。’我也回敬一句,‘我们也不是朋友。’

离开了公司,与原公司的同事仍有联络。我们仍然会提起迷迭香,我仍对其人之恶耿耿于怀,仍然与原同事们一起诅咒着她。

不觉又是一年,圣诞节之后,我突然接到一位原同事的电话,她劈头一句:“迷迭香死了,飞机摔下来死了。”

她告诉我,临近圣诞,保罗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想与父亲一家同去拉斯维加斯。迷迭香坚决不与之同行,於是和保罗起了冲突。就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她一气之下买了机票回哥伦比亚,并带卡洛琳同往。

那是圣诞节的前两天,机票非常贵。她乘坐的那架飞机满载着从美国回去光宗耀祖的成功人士。飞临波哥大时,因为大雾,飞机撞山而毁,乘客无一生还。这次空难成为当时一条很大的国际新闻。

奇怪的是,当我听到迷迭香因空难去世的消息,心里并未涌出一丝复仇的快意,也没兴起一点‘恶人恶报’的念头。我反倒觉得十分悲哀。

唉,这个迷迭香真是工作得非常非常努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努力。她出生在贫民窟,年轻时,独自带着孩子在社会底层挣扎。近中年,又只身一人来到美国,从一个装配工,到一个干全活儿的情妇,再到一个穿金戴银的老板娘。她实现了她的美国梦,成为她家人的骄傲,邻居眼中的传奇人物。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春梦一场了无痕,还赔上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保罗亲赴失事现场,在那里呆了近一个月。回来后,他没有说起迷迭香,只说卡洛琳缺了一条腿。保罗失去了迷迭香,失去了一个为他操心受累的女人。忽悠悠又是一年,又一个来自哥斯达黎加的女人成了保罗的另一个迷迭香。

只要这个地球还在转动,这样的悲喜剧就会不断地重演。

杜欣欣记于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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