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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人提醒才知道已是清明时节。贴篇旧文抛砖引玉。

送交者: 晚霞2004/04/03 18:36:45 [温柔一刀]



               外婆的祭日

              
  我是七月回家的。到一个月的假期过了一多半的时候,有一天妈忽然说,明天
是外婆的祭日,我们给外婆上坟去。又说,这些事都是你二姨提醒我,亏她懂得老
历,不然,我总是要搞差的。当天下午就接到二姨的电话,说,告诉你妈,冥票和
纸我都买好了,只要明天早上六点在三路车站等就行了。我问妈,为什么六点就去,
这么早?妈说天气热,早上坐车没人,早去早回好。我一听就说,妈,我也去,不
要坐公共汽车,我们打的去。妈照例地和我争辩了两句,无非是花那个钱干什么,
坐公共汽车比打的省多少之类。最后她还是依了我,像往常那样。

  二天一早,我和妈乘一辆出租,赶到三路车站。我们朝二姨和她女儿小瑶招手,
示意她们上车。二姨楞了一下,隔着摇下来的车窗问,去小蜀山的坟场要多少钱?
妈说,他要六十噢。二姨乾脆楞住了,望着我说,太贵了吧。我说,快上来吧,二
姨。二姨和小瑶满腹狐疑地上了车,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四年前,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家。送葬、守灵等一应事我都没有参加,只
是委托妈替我送了一个花圈。后来,妈总是说着一件事,说以前她一流泪,眼就肿,
肿得很厉害,很难看。这次哭外婆,那么多泪,流了那么多天,眼却一点也没肿。
她说那是妈在保佑我。还说,外婆最喜欢你,最记挂你,外婆也会保佑你的。这些
年来,外婆竟一次也没有托梦给我。我想,我是离家太远了,远得连鬼魂都够不着
了。

  两年前,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由妈传给了我,说是奇明死了,是去湖南跑车的
时候下车问路回来在黑暗里被另一辆车迎面撞死了。奇明是二姨的大儿子,是最懂
道理、最孝顺的一个。二姨的身世很苦,她的活着多半是为了还有奇明这么一个孩
子,似乎其他两个小的,带给她的除了麻烦就是无休止的操劳。二姨夫去湖南领尸
的时候,在医院里昏了过去。二姨在家里也死过好几回了。

  这次上小蜀山,要祭的是外婆和奇明这一老一小。

  天还早,太阳就亮得颜色都没有了。天空中只剩下光,强烈、刺眼的光。人从
出租车里钻出来,觉得光天化日下什么都看不见。戴好了草帽,扶正了墨镜,才可
以慢慢地看清这个坟场。

  刚才出租车开过了一个白色的牌楼。下了车再回过身去看它,就看不见上面写
的什么字了。想到那上面必定是写着人世与冥间交界之类的话,便觉得已经是过了
鬼门关了的。抬头往山上望去,方圆一里左右的山的这一面,全部给白色的石碑占
满。石碑们清一色的白,清一色的小、也清一色的薄。又间隔极狭小,每个之间顶
多只有半尺的距离。由是想到,却原来地下也是和地上一样地人口众多、拥挤不堪
的。不过那一系列的清一色在阳光下无遮无拦,尽情地朝眼底闯入,迫着人生出深
深的肃穆感。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山脚的道上,说,我在这儿等。

  小瑶开始搀住了二姨的胳膊,像是在预感着二姨的摔倒。直到我们走过了四、
五行碑,拐进了一行碑,二姨开始身不由己地朝一块碑扑过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小
瑶已是有经验的了。若不是她扶着二姨,二姨便会撞死在奇明的墓前了。

  二姨的哭声是我前所未闻的。那样的伤悲和那样的苦痛,我不知道人怎么能承
受得了?二姨两手抱着奇明的碑,又急急地摸着奇明的像,说,我的儿,你怎么能
先妈妈去呢?你怎么不为妈妈想想啊?他们不让我看你,不让我看你的照片,他们
怎么那么残忍哪?妈来了,你跟妈说一句话呀!

  我蹲在二姨身边,用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妈说,锡仙,别哭了,会
伤了身子。我说,妈,你就让她好好地哭一回吧。是因为听到二姨说他们怎么那么
残忍。说了这话,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也说,奇明弟弟,大姐姐没本事,保护
不了你…… 小瑶在我们身后默默地烧着纸。

  火渐渐地腾了起来,纸灰缓缓地飞开了去。我转过身来,捡起一根小树岔,和
小瑶一起把纸钱挑啊挑的,让它们烧个透彻,飞得高高远远的,好去到奇明那边。


  从奇明的墓到外婆的墓还有一截子路要走。边走妈边说,记住是在第五十五行
顶头的树下面。所有的墓碑都空空地立在那里,周围一律地无花无草无树。只有外
婆的例外。大概是因为靠着头,竟守着一颗绿色的小树。小小的一片树阴将将够罩
着外婆的半个碑,也已经觉得外婆是得了天赐的福了。

  我随妈蹲下来。妈朝我手里塞了一把纸钱,便对外婆说,妈,你长年在外的大
外孙女来看你了,这不是,给你烧纸呢。妈的声音很平静,像外婆活着的时候跟她
聊家常:那边怎么样,还好吧。这些钱都是给你的,拿去跟爹爹一起用。

  不知怎么,妈一提到她的爹爹,我的鼻子就酸了。多半是因为妈的声音在爹爹
两个字上哽咽了。外公是地主,不能跟出身贫农的外婆到城市来一起住,在乡下吃
了半辈子苦,孤伶伶地走了,妈连最后的一面也没敢去见,因为是在那样无情的年
代。

  这回是我默默地烧纸了。火苗似在泪珠上跳动,跳得眼有点儿晕,口也觉得干
干的,说不出话来。积年的往事和亲人的面容都在一瞬间闪现,来得这样久远和这
样逼真,我没有准备接应。妈说的用钱的话,我说不出,因为将信不信。妈问的那
边的事,我也问不出,也因为将信不信。我离开了太久,似乎已不记得怎样跟外婆
聊天了。我只好用沉默来掩盖我的束手无策。

  那司机大概是做小蜀山坟场的生意多了,不慌不忙地在车边上等着,嘴里当然
是叼着一根烟的。见我们来了,就充满同情似地把还剩下一大截子的烟“噗”地一
声从嘴里喷出在地上,再一脚踏上去狠狠地碾着踩,似乎要把剩下的烟踩进地缝里。
我看着,竟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非议的。这在平时,我必定是要从心里愿他把烟灭得
到文明些的。

  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外婆的祭日。今天,我感到我原来还属于这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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