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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何兆武、何恺青先生

送交者: 菊子2004/03/26 18:52:36 [温柔一刀]

记何兆武、何恺青先生

到今天,我上«华夏文摘»正好是四个月。四个月来,发了十八篇短文,用两个名字发了近两百贴子,以我打中文的速度,不知花了多少小时。还不用计算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又哭又笑的时间。四个月,长了许多见识,认识了许多人的化名,有些人后来给了我他们的真名,有的,还让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刚上网时,一派傻气,引得大家都来指点,纷纷告诉我,网络是虚幻。然而,不知不觉间,这虚幻的世界,随着我网瘾的逐渐淡漠,竟渐渐地变得真实起来。

有一天,从网友转贴的«人民日报»上登的征婚广告上,看到了报社工作人员的名字。我基本上可以断定,她是我大学时同班同宿舍的同学。

前天,在吴友明网友评论楼兰的«心老人不老»的帖子里,看到了何恺青教授的名字:

“西雅图有一位八十九岁的女教授何恺青,清华大学毕业,现在还在写作出书。她的作品充满青春的活力,你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古稀老人写的。”

这是一位与我从未谋面,却在我需要的时候为我伸出过援助之手的老人。何恺青依兄弟姐妹排行时,称何兆南,随夫家姓时,叫 Nancy Wong。她的弟弟何兆武,是我当年在清华工作时结识的学术界前辈。

我当年毕业时,年少气盛,自以为自己文史哲样样拎得清,只要自己大笔一挥,必是填补多种学科之多种空白。不愿意留在北大,因为自己在那里七年,早已知道各系各所各个“名”教授的底细,觉得他们空洞无学问,跟他们作同事还脱不去作学生的谦卑,就决定去清华。一去之后,即大呼上当。盖清华聪明,为了招兵买马,新恢复的系所尽皆延用老清华老系老所的旧名,那些旧名,无意间便让人联想起金岳霖、朱自清、闻一多等人,也搅得我眼前一片青云,没觉得飘便已经升到了半空。

去了清华以后,不出一月,即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我在北大时,早已意识到中国学术文化中至少有几十年的断层,清华不仅未能幸免,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盖因52年的院校合并,完全去掉了文科,新成立的科系,大都是从理工科改行来教政治课的教师们组成的。学术水平总体上既不如北大,而多年积极参预政治、追随党务留下的个人恩怨、派系之争和入世参政意识,却又比北大教工整体上高出许多倍。

初次见何兆武,是决定去清华之前,挨门拜访各位“先生”的过程中。也怪,当时对德高望重的教授们便称“先生”,有些人还抗议,说这么叫还不如叫教授或老师恭敬,因为几十年前,“先生”是同辈们的互称。不过,我在清华的时候,“先生”是很带敬意的,因为被称“先生”的,也就是那么两三位。除了何先生,也就是钱穆的儿子钱逊,和研究中共党史的刘桂生了。

第一次见何先生印象最深的是,和他谈话的时候,他没有使用任何让人想起«联共布党史»的词汇。还有,我起身告辞的时候,我感谢他,他倒说,和你们年轻人谈话,学到很多东西。

何先生的成就主要是翻译西方思想史哲学史的名著,都是康德、黑格尔、卢梭、边沁、洛克这样的名家,且文种包括英、法、德三种,每一本译著都是国内的权威。除此之外,他还著有多本中西哲学史和中西文化交流的专著。

现在想来,当时自己二十郎当岁,以为高校是象牙塔,可以继续作自己自命清高的白日梦,实在是幼稚可笑。一上班,就面临着“直面现实”的问题,还要调节自己对人对己的看法。现在很理解那些同事的两难困境,但当时心里很孤傲,大约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以后也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吧,平日尽量躲着他们,剩下的还衷心尊敬的,就只有何兆武先生了。

当时我在教工宿舍有一个床位,每次去学校,就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课题,去请教何先生。宿舍里没有电话,每次我都是估摸着晚饭时间过了,就骑着车去他家。每一次先生又那么客气,还总是感谢我,说年轻人让他学到新东西,我肯定还真信了,不然哪里还有那厚脸皮,一次又一次去他家里打搅。

后来,我对清华完全失望,又赶上出国潮,便加入了托福GRE大军。考试一路顺利,后来就一切不顺利。先是文科拿全额奖学金比较难,后来是政审出问题,最后又是教委和清华限制年轻教师出国。和何先生谈起,他居然主动提出请他在美国的二姐何恺青为我提供经济担保,而且,两周后,还真的就给了我她寄来的担保书。后来清华又不允许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教师来美国,我便改道去了英国,但至今想起何兆南先生的担保书,我便觉得那是一份还不清的人情债。

我在英国的时候,决定出一本书,因为何先生是权威,我自然就想到找他帮忙。心下很不好意思,一是先生忙,二是自己未免太功利,三是,毕竟自己不是他的学生,他根本没有义务扶持我这个后进。忐忐忑忑写了一封短信,没想到马上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上说我的选题很好,他已经推荐给了商务印书馆。先生的信一如他的人一般谦恭儒雅,竖体的文字,也一如先生的为人,清秀遒劲,静水流深。我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是站在他肩膀上了,他的名望帮我敲开了商务的大门。

我到了英国之后不久,何先生也到了欧洲,在德国的海德堡大学作访问学者。期间,他写信来,说他翻译过无数英伦哲人的著作,欧洲也去过许多次,却从来也不曾去过英国,这次想趁在德国之便来英国一游,也了却一下他这个“Anglophile”的心愿。我找我牛津的导师帮忙,给何先生发了邀请信,以便让他去柏林签证。不久即收到他的回信,说最近小恙,海德堡离柏林还有一段距离,只好再等一等了。

我后来又决定离开牛津,转往美国继续求学,中间许多忙碌,就没有顾得上和他联系。来到美国,首先便想到打电话给他的姐姐何恺青。我们谈起何兆武先生,她说,后来他终究也没有去成英国,因为他在德国期间,何太太在国内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好像头脑也不很清醒,何先生便决定提前回国。我当时就觉得十分遗憾,现在想来,如果欧洲早点实现一体化,我们即便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也只需其中一国签证即可以在整个欧盟自由往来,先生当年就不会留下那份遗憾了。这么多年过去,但愿他还有其它的机会拜访英国。

何夫人是旧式妇女,很是羞怯,每次我单独拜访,或是和别人一起去拜访何先生时,她总是低着头,很简短地打个招呼就走了。我现在觉得很内疚,在美国习惯了,再好的朋友,见面都要先安排好,以免打搅别人生活,在国内时一是没有这个习惯,二是利用了何先生的随和谦恭,有灵感了,或是心情不好了,动不动就往他家里跑,我要是何先生何夫人,早该有怨言了。看他们的生活,我很感动,何先生是喝西风吃西风的文人,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光是西方古典音乐的唱片、唱盘就摆满了一面墙的书架,何夫人则是传统的拘谨的家庭妇女,但夫妻俩几十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着实令人钦佩。最后一次拜访他们已是1996年,但愿他们一起安好。

从前读书的时候,往往遗憾,中国文人入世太深,忧国忧民的时候,觉得天下之大,摆不下一张课桌,於是大家都去革命。革命的结果,文人要么升成政客,要么降成阶下囚,文革中更是威风扫地,连作人的起码尊严都失去了,甚至连性命都丢了,何谈讥世讽人,惶论抨击时弊,更别提充当社会的良心。再看看他们写的东西,梁效一类的自然不能算是学术,就算那些帮主人挣来了教授职称的学术专著,大多亦是乏善可陈,那质量实在是不敢恭维。我於是常常感慨中国传统学术的断层,和传统文人文化的断代,然而,想起何先生和他那温和的笑容,我就觉得,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先生也还能洁身自好,还能古风犹存,可见,人格的力量是无穷的,中国的文脉,也还是没有断掉。

如今,我也改行了,忘记了从前许多令人夜不能寐的思索和探讨,每日忙碌的,也不过是柴米油盐,上班下班。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并没有秉承天命,碌碌无为一生,有相夫教子的乐趣,也是人生之一大幸。然而,夜深人静之时,总也免不了惭愧,不敢想起我这一路来接受过的良师、益友、亲朋、家人的鼎力相助。最怕的,就是离开人世时,欠人的,比人欠我的多。自己身上背负着重重的人情债,也只有善待他人,哪怕是陌生人,才能够减轻些许。

从虚幻的网络,引出这一段实实在在的人和事,我这网瘾,大约就不用戒掉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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