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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个家

送交者: 菊子2004/03/23 9:44:0 [温柔一刀]

我想有个家

菊子

忽然,京子是那么想有个家。

最怕的,就是人们问她,京子,你是从哪里来的,中国还是日本。其实,京子是朝鲜人,生在朝鲜,两岁时随任联合国卫生组织机构官员的父亲去了埃塞俄比亚,在那里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后来又独自到肯尼亚去读高中。读完高中,到加州大学埃文分校读书,现在在波士顿读博士学位。交过各色各样的男朋友,最后一位是一位法裔美国人安德列。父母的家在非洲,她自己,还没有家。

前一阵子,学校里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主人公就是她,和历史系的迈克·布莱克教授。

头一次见到布莱克教授,京子并没有太注意他。迈克中等个子,栗色头发,戴着无边金丝眼镜,很恬淡闲适的样子。说起话来,一口咬文嚼字的英国英语。他是学校用重金从牛津大学挖来的,全校除了校长,数他的工资最高。他很礼貌地和京子握手,很庄重地向她问候,庄重得有点好笑。京子注意到,他的眼睛,酷似爱因斯坦。

很快,京子便发现了他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象爱因斯坦。那是1992年,学校办了一个纪念1492年西班牙驱逐犹太人五百周年的纪念讨论会,迈克是纪念会上的重点发言人。主持人简单地向听众介绍了布莱克教授,迈克就登上了讲台。

他一张口,京子就觉得自己好像受了电击。迈克的声音,是那种带有磁性的深深的男性的声音。他缓缓地讲述着五百年前的故事,仿佛他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犹太丈夫和父亲,有一天收到国王的命令,他们必须限期皈依天主教,或者是离开西班牙。京子其实在加州跟别的教授修过这门课,然而,迈克那平静的娓娓的叙述,却仿佛把她带到了五百年前,仿佛自己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正要离开自己厮守多年的家,要去天涯海角流浪了。

那天晚上,京子眼前晃动的,都是迈克那双明亮的眼睛,和眼中的睿智和激情。回到公寓里,依旧是神思恍惚。男朋友安德列回来了,和往常一样,他快快乐乐,神采飞扬,上来捞过京子就亲,说,宝贝,你想死我了。

安德列是音乐系的研究生,主攻俄国古典音乐史,光这个博士就已经读了八年了。他们俩最初是在莫斯科认识的,当时京子在为论文收集资料,安德列在那里按说也是作论文,但他更多地是与当地俄国的音乐家们一起即兴创作、高谈阔论。两个人头一次见面,安德列就盯上这个温婉可人的东方女子了,京子呢,当时在莫斯科孑然一身,再加上法国人那份热情攻势,她哪里是对手,不久便束手就擒,迷上他了。

安德列是青春和热情的化身。和他在一起这几年,他从来都是那么快快乐乐,三十岁的人了,笑起来如童子般天真,过起日子来仿佛没有明天。京子也不由自主地感染上他的乐观,也迷恋上了他那修长、健壮的肉体。青春的欢娱,抹去了这个东方人本来该有的羞涩,京子对安德列说,她是非洲丛林里跑出来的女妖。他就说,女妖,使出你的妖法,让我在你的妖法里快乐地死去。

然而,那一天晚上,京子眼前晃动的,一直就是布莱克教授那双明亮睿智又饱含着痛苦的眼睛。安德列毫未觉察出她的恍惚,亲热之后,便沉沉睡去,嘴角是一如既往的满足的笑容。她睁着眼睛,回味着头一天晚上听过的讲座,心,在西班牙的海岸上漂泊了一夜。

从此,京子便如着魔一般,选修了布莱克教授所有的课程。她的导师说,你已经完成了课程要求,不必再一门一门地听课,可以专心写作了。京子借口说,她实在不愿意成天坐在家里,选选课,可以出来一趟,透透空气,和朋友见见面。她没有说,她还可以坐在布莱克教授的课堂里,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的侃侃而谈,享受着他为课堂上的学生们营造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世界。

布莱克教授讲课时,总喜欢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妻子是娱乐圈子里的,好像是儿童录像片的发行人,女儿十二岁,会说法语和美英两种英语,视说话对象而转换自如。京子知道,教授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她这样的迷恋不会有任何结果。好在她也不是十几岁了,觉得自己头脑很清醒,也就满足于在他的课堂里坐着,享受他的举手投足和智慧。有一次,京子借口讨论她的论文,去迈克的办公室找他,他说,他妻子带女儿回伦敦一周,他思念她们,觉得十分伤心。说这话的时候,他象个无助的小男孩。京子低下头,强忍住自己对他母亲般的温柔和怜悯,心里,却不由自主泛起对那个神秘的女人的神秘的嫉妒。那天回来,京子鬼使神差地给他发了一个短短的EMAIL,询问了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没想到,他马上就回了。从此以后,编出一个小小的问题去问他,然后坐在屏幕前等他回信,成了京子每天的精神寄托。

信中的迈克一如讲台上的迈克,才华横溢,妙趣横生,对京子关怀备至,京子偶尔透露出一些委屈不快,他马上就觉察出来,然后会或分析或打趣,总能让她破涕为笑。京子渐渐觉得,屏幕上的迈克,比身边这个嘻嘻哈哈的大男孩安德列,更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

其实,那时候,迈克的妻子已经向他提出离婚。妻子当初本来就不愿离开英国,也不赞同丈夫学术上的激进和在和平运动中过於积极。迈克试图挽回,然而,心里也知道,到了这一步,婚姻已无法挽回。至於那个年轻的女学生,迈克以前便注意到她了,首先因为她是课堂上唯一的亚洲学生,其次,她显然准备很充分,比班里的本科生和别的研究生高出一筹。迈克只觉得她象是雨后的初虹一般清新,一看见她清纯的笑脸,他便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京子和安德列在一起好几年了,安德列也比她年长几岁,然而,他总象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他的音乐,有京子的陪伴,他的生活便是一百二十分的完满。和他在一起,京子也快乐,然而,夜深人静,她的心,又不知何处是故乡了。

那年夏天,安德列又去了莫斯科,京子则按论文写作计划去了耶路撒冷。出发前,京子对安德列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暑假那么长,我会想你。安德列无可无不可地笑着,眼睛都没有离开正在看着的一张乐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宝贝,我也会想你的。我到那里再看看,说不定年底回美国,也说不定再多呆一段时间。京子在那里掰着手指头,默默地数着数字,希望数到十的时候,他会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他则忙着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终究没有抬起头来。京子突然觉得,这个朝夕相处了几年的人,竟然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

就在那一天,京子刚收到迈克一封EMAIL,说他七月底也会来耶路撒冷。到耶路撒冷后,他给京子打了个电话,说他就住在离她所在的希伯莱大学不远的海亚特饭店。

海亚特饭店建筑十分独特,整个建筑,仿佛是一枝藤蔓,低矮攀援,拥抱着了望山。据说设计的时候,许多人反对在了望山顶上修建一座高楼,因为四方的高楼会破坏耶路撒冷的地平线。於是,建筑设计师便创造了这么一座巧夺天工、与周围的山峦天际混为一体的美丽的建筑。

迈克带着京子,去了一座俯瞰耶路撒冷老城的路边咖啡馆。他告诉京子,他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匈牙利人。纳粹占领时,他母亲随着一群难民,总算登上了一艘开往巴勒斯坦的轮船。但是,轮船到达海法港口的时候,当时的英国托管当局竟不许他们靠岸。他母亲从前是匈牙利全国女子游泳冠军,就那么跳下海轮游上了岸。五岁时,他父亲去牛津大学任教,所以他接受的是英式教育。

他还说,京子所听到的不是谣言,他的妻子真的离开了他。他说,其实,他早知道,妻子精力充沛,神通广大,善於交际,是不安于自己安静的学者生活的。妻子说,她不能再等待了,她要趁自己还能够动弹,享受她的人生。走的时候,她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迈克说,好在他的日程也排得满满的,大部分是与犹太和巴勒斯坦学者们的聚会,还有去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参加和主持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之间的对话。后来,他的从前在牛津的老同学、现在的巴勒斯坦同事被以色列政府借口扣押,他四处奔走,并在BBC、CNN、以色列之声等大众媒体上为他呼吁,这件事,占去了他许多时间。

有空时,他们往往在晚上或周末见面,两个人沿着耶路撒冷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偶尔也谈起他的妻子,谈起他们当初陷入情网时的幸福,谈起爱情消逝时的无奈和苦痛。他说,上帝是那么无情,就那么夺走了他的家。京子心里想起圣经中约伯的故事,就在心底默默地对这个沉郁的男人说,约伯,你不记得吗,上帝毁掉了约伯的第一个家,是为了给他一个更大的家。

沙漠中的耶路撒冷的黄昏,白日的酷暑尽消,空气清新明快,燃烧的夕阳,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抹上了一缕金黄。京子低着头若有所思,迈克忽然看得呆了。京子的黑发很随意地披散着,只有一小缕,不安份地垂在她耳前,黄昏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那一缕青丝微卷的发梢,迈克只好看开去,才能忍住帮她拢一拢头发的冲动。

那一个周末,他们决定去南方的内盖夫沙漠。一辆越野吉普把他们载到了沙漠中间,然后,他们背上水壶,下到了一条干涸的、也许曾经是一条河流的山谷。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赭黄色。低矮的天空蓝得发白。迈克穿着短裤T恤,戴着一顶遮阳帽,肩上背着水壶,漫不经心地朝京子笑着,看起来倒象是一个度假的大学生。在学校里,他是个令人敬畏的知名教授,在这个一望无际的古老的沙漠里,他则象是一个随着摩西出埃及后,在西奈的大沙漠里流浪的牧羊人,而京子,则是那个等待着他的牧羊姑娘。

忽然,他们都停住了脚步。在干涸的山谷的岩壁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一个洞窟,每一个洞窟都大约一米高,一米宽,一米深。迈克说,这是从前的隐世修行的人们的家。他凄凉地笑着说,以后,这也就是我的家了。

听了他的话,京子忽然悲从中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了一起。他身上散发着太阳的气息和淡淡的好闻的汗味,京子觉得那气味是那么熟悉,是那么一种家的气息。他温柔地拥抱着京子,他们温柔地互相亲吻着,就仿佛是几千年前从这里走过的那一对牧羊人。

他说,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也传到了系主任的耳朵里,系主任说,你已经离婚,你的私事与我们无关,但因为涉及一个学生,希望你一切谨慎。他说,他当时考虑的,只是希望此事不要给京子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他告诉系主任,这么一个如花似玉、前途无量的学生,不会把青春荒废在他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听了他的话,京子笑了。她说,四十多岁的老头子,你是我的家,你是我的新郎。他也喃喃地回应着,年轻的牧羊女,你是我的家,你是我的新娘。

从此以后,京子的心,不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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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还是不得不声明,京子实有其人,不是菊子。京子是菊子的同学,我们两个人曾经给同一位教授作过TA。记得有一段时间,菊子突然觉得自己回头率增加,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人们都以为我是她。如今,京子与迈克已经结婚,并育有一双儿女。有趣的是,他们结婚后,倒没有人指指点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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