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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泸散记(7,完)

送交者: 愚人2004/01/26 1:24:39 [治生闲话]
回应 炉泸散记(6) by 愚人 于 2004/01/26 1:20:10


七。

9月12日下午,我到达海螺沟三号营地。

爬完冰川,回到三号营地以后,天上正飘着似雾非雾,似雨非雨的小雨。
一大批旅游团的人都乘车赶回一号营地去过夜了。一号营地是来时路过的
歇脚点,离自然保护警戒线不远,修得十分豪华,价钱也较昂贵,却是海
螺沟冰川公园里最便宜的住处。我在山下事先已经定了一间单间房间,就
在三号营地的旅馆。因为是淡季,游客很少,所以被我砍成30元(旺季
130元),我在公园大门口时的打算是在三号营地先住一夜,再乘索道缆
车登上3400米的四号营地,眺望深达1080米,世界最大之一的大冰川瀑布
和贡嘎山东南坡。三号营地海拔3000米,地名叫“干河坝”,是海螺沟最
高的食宿点。

游客都走光了,孤孤零零只剩了我一个人,天上阴云密布,暮蔼在山谷间
飘荡,又是一个愁肠欲断的黄昏。峡谷的一边,是两间饭店和旅游商店,
商店的后面,高大的冷杉林间,点缀着一排排五彩的藏式帐篷。藏式帐篷
并不象蒙古包,实际是铁皮做的正方形房间,今夜,我将在这里度过一个
潮湿和寒冷的夜晚了。

由于导游于小姐的引见,我找到了藏式帐篷宾馆的临时负责人小刘,希望
他能给我安排一间较好的房间,他安排的房间实际上是一间放了四张床的
屋子,因为仅有我一个人住,其实也就等于一张床。屋子里很冷,没有空
调,有架电热器加热,床上还铺了一张电热毯,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想
起年轻时候在野外工作时曾经睡过野外空地,睡过跳蚤成堆的农民住房,
这应该是最舒适的条件了。

我去饭厅吃饭,饭厅里的伙计们正围着桌子喝酒猜拳,他们根本就没有料
到今天还有一个游客来加夜餐。走进他们的大厨房,原料很多,各种蔬菜、
肉类堆了一大案桌,我要了一份木耳炒肉片,半份炒空心菜,一份白菜豆
腐汤,一瓶蓝剑啤酒,价格高达40元,不过味道还不错。空空荡荡的大厅
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吃饭,除了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走过来盯着我。

饭后,走进房间收拾东西。正准备把日间的观感记在笔记本上,门开了,
是小刘送热水瓶来。他坐下来和我聊了一阵,门边又走过去一个藏族姑娘,
端着一大盘月饼,小刘对我说,走!到我们那儿吃月饼去。我说我已经吃
过饭了,肚子饱饱的。他说没关系,去玩一回嘛。

于是就随着他走到树林里,走到路边另一间藏式帐篷里。屋里生着一盆火,
暖扬扬的,中间一张大桌子,两边也有床铺,现在已经坐了四个人,三个
穿着藏族服装的姑娘,一个穿着皮卡克的藏族小伙子,一看见我进屋,就
起身欢迎我。小刘介绍我是北京来的,从美国回来工作才一年多。也向我
对他们作了一一介绍。那个结实、敦厚的小伙子叫强巴,来自德格;那个
叫阿紫,长得苗条的女孩子来自康定;那个叫卓玛,高挑的女孩子来自九
龙;那个叫娜姆,个子中等的漂亮女孩子来自丹巴。小刘说,我们都是藏
族。我说,你也是藏族?小刘斯斯文文,戴着一付眼睛,不象藏族人。他
说他妈是阿坝州的藏族,他爹是重庆人,在重庆住了许多年。

菜端上来了,摆满了一大桌,有炒肉片,有红烧牦牛肉,有清炒的红薯藤
尖,有各种下酒的冷盘,自然还有那一盘切开的月饼放在正中。我觉得奇
怪,今天已经是阴历十六日了,怎么他们才过中秋?他们解释说昨天没空,
就挪到今天来过。大家接着就喝酒吃菜,我不好意思夹菜,可经不起大家
热情的劝。夹了一束红薯藤尖到嘴里,慢慢地品味,觉得炒得挺好,比较
嫩,油放得不少,其他的肉菜都不错,典型的四川家常菜。不免有些奇怪,
就问他们,是不是从那边饭馆端来的?卓玛笑着说,都是我们炒的。我算
半个美食家了,对食物很挑剔,虽然并不很择食,却喜欢品评各种菜肴的
质量,能被我欣赏的家常菜并不多,没想到这些藏族姑娘们竟能做出这么
好的菜来,想起了在美国时,所认识的汉族女留学生,包括四川人里没有
人能把菜做得味道让我回味的,不禁对这三个藏族姑娘另眼相看。我对他
们说,那天在木格措曾经喝过酥油茶,虽然也觉得可以接受,总还有些膻
味。他们说,你明天早晨吃我们的早餐,再喝喝我们的酥油茶看看。第二
天早上,我和他们一起进早餐,喝的酥油茶没有一点膻味,非常好喝,自
然比单纯的牛奶好喝多了。

酒一杯一杯地慢慢喝,话也多了,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墙角边,摆着一台
电视机,正放着VCD的歌曲画面,长着娃娃脸的藏族女歌手琼雪卓玛,穿
着暴露的新式藏服,扭动着婀娜的腰肢,一曲融合着西藏高原高亢和现代
城市柔靡的歌曲《走进喜马拉雅》给这个凄风冷雨的夜带来了异样的温暖。

阿紫对我说,琼雪卓玛是现时最走红的青年歌手,她们很喜欢听她唱的歌。
荧屏上还是琼雪卓玛,一张圆圆的脸晃来晃去,两只裸露的手背在空中上
下舞动。雪原,神山,清泉,密林似乎在她的歌声里渐行渐远,西藏的未
来象谜一般潜藏在她的笑靥里,谁又知道呢?

“祭司的鼓声,青幽的桑烟,
谁的渴望?
如此真实,
谁的渴望?
。。。。。
不融的雪山,不荒的草原,
谁的家园?
花开花落,花开终究要落。
哎咿--哎咿--哎咿--哎咿,
。。。”

娜姆白里透红的脸艳如桃花,喝了几杯酒以后更娇媚了,她偎依在小刘的
身上,他们是一对恋人。藏族姑娘到底是藏族姑娘,没有那么羞涩,她们
告诉我,都有男朋友了。阿紫的男朋友是成都人,小刘笑说的“兵哥哥”,
现在在福建海军部队里服役;卓玛的男朋友在内江,都是汉族人。卓玛是
卫校毕业的,还担负着这个三号营地的急救中心的工作。他们逗笑强巴还
没找到女朋友,强巴笑笑,一个劲要和我比赛喝酒。

我问姑娘们一些关于藏族风俗的疑问,她们的发型和服饰一直很吸引我。
阿紫说,藏族人民的服饰各地不同,极为复杂。四川藏区有康巴藏区(康
定、巴塘一带)、安多藏区(德荣、石渠一带)、嘉绒藏区(金川、丹巴
一带)、白马藏区(平武一带),随藏区的不同,服饰和发型也不同,比
方在丹巴的藏族妇女,她们的头上披着一块绣着金边的黑布,头发并不梳
成无数的小辫,和彝族一样。安多藏区的妇女则把头发梳成无数的小辫,
还带一种尖头的礼帽。昌都地区(工布藏区)的妇女则头上不著任何修饰,
也不梳小辫,只把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就象旧时汉族姑娘一样。白马藏
区的妇女的头上戴一顶薄薄的小圆帽。就是在同一地区(比如丹巴地区),
由于文化来源不同,发型和服饰也有不同。藏族人民的这些风俗使我很感
兴趣,我知道,汉族妇女的服饰和发型在过去也随地区不同有所差异,但
差异不象藏族妇女那么大。藏族服饰极其五光十色,华彩夺目。

我又问她们:是不是内地传说的,丹巴是出美人的地方?阿紫和卓玛争着
回答是,还把娜姆一推,说,你看她漂不漂亮?第二天,卓玛拿来一张宾
馆的宣传介绍给我看,她指着上面一位美丽的藏族女孩告诉我,她也是丹
巴姑娘,现在已经离开了这座宾馆。我笑着问她们,你们看,是藏族姑娘
漂亮还是汉族姑娘漂亮?她们一致回答,汉族姑娘漂亮!

电视里正播放着容中尔甲唱的《青藏高原》,这首歌被李娜唱成了“专利”,
其他任何人都不再能使我满意,何况又是个男的在唱。小刘提议,大家一
起跟着电视唱《青藏高原》,于是就合唱了起来,可惜我只能当南郭先生。
娜姆说,要是今天天气好,我们可以去外面跳锅庄舞。我问她,什么是锅
庄?她说,锅庄原是藏族牧民在野地里的一种表示欢乐的文娱形式:在地
上放三块大石头,上面支着一口锅,锅里煮着食物,然后大家围着锅,牵
着手,绕着锅跳舞,就是锅庄。藏族人民天性喜欢欢乐,喜欢用歌舞来表
现自己的情感。我问女孩子们,你们怎么向中意的男人表示恋爱,她们说,
我们不会主动去表示的,要男的主动。我说,总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女的
先喜欢上男的怎么办?她们说,那我们就唱歌!

这个宾馆目前经营还需要改进,我向小刘建议:除了房间的设施要搞舒适
点,卫生要加强。还建议他们在宾馆里附设网巴,这样就可以让象我这样
的独行客不会感到长夜的寂寞。我说,在这次旅行中,每到一处,只要当
地有网巴,我总会挤出时间去网巴向我的朋友们发电邮传消息,或者上网
向红墙论坛发一张帖子,把我在旅途里的感受最快地向守在计算机前面全
球各地的朋友发去,让他们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快乐。比如今晚,。。。可
惜!

“真的吗?什么是红墙论坛?”

阿紫好奇地插嘴。

阿紫和娜姆都是旅游学校毕业的,知道计算机,也在上面玩过电脑游戏,
却不知道论坛是什么。我告诉他们,论坛就是靠网络联系起来的一种新型
的信息交流手段,凡是上了网,就可以看上面的人写的文字,也可以自己
参加进去讨论,天南海北的朋友都可以通过论坛聚集在一起畅谈工作、学
习、生活,发挥自己的业余爱好。红墙论坛是办在美国的华人文学艺术论
坛,女孩子在里面很多,主要是些文学女青年。

“那你怎么也进去了?”

“我嘛,。。。”

我只好笑了。这些藏族姑娘很鬼,一点也不比汉族女孩“天真”。记得几
天前在康定二道泉温泉洗完澡,在茶座里休息喝茶的时候,几个汉族女服
务员上来和我闲聊,一位藏族女子走过来,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就问我,
你是北京来的,北京是不是有个天安门?我说有,她走到一边去了。那几
个汉族女孩急忙告诉我,她是她们的经理,精得很,啥都懂,故意在陌生
人面前装傻!第二天早晨,娜姆和卓玛在旅游纪念品商店里负责出租羽绒
服给决定乘缆车上四号营地的旅客,有几个女的嫌服装不干净,挑了很久,
最后才磨磨蹭蹭地租了衣服走了。我有些看不惯,对娜姆说,这些女的也
太挑剔了,娜姆说,就是,成都女孩子就是挑剔!我忽然觉得娜姆这些藏
族女孩就和生活在周围的汉族女孩并没有什么两样,以前为什么我会把她
们当成陌生的人呢?

小刘认为我的建议很好,说我不象别的匆匆来去的旅客,给了他们带来了
新鲜的空气。

新鲜空气?我从城市的烦嚣里跑来,正是要呼吸这山林里的新鲜空气,正
是要逃避现代文明把人束缚在窒息的机械化环境里,正是要寻求解脱。

荧屏里换了一个女歌手,《唐古拉风暴》正转向德乾旺姆婉转的歌声:
“雪域的格桑花”。德乾旺姆长得十分象西方女子,她棱角分明,有一双
动人的大眼睛,透出了成熟、大气,非凡的美。姑娘们说,德乾旺姆来自
青海,目前正和琼雪卓玛、央金娜姆一起,服务于成都“唐古拉艺术公司”,
她们和一些男歌手,如亚东、容中尔甲的藏族流行派歌曲近年来风靡青藏
和康巴地区,实际上已经超过了柴旦卓玛等传统派歌手在藏地的影响。

是哪里的风吹来了那无边的森林上空和那圣洁的神山顶上飘浮的白云?白
云里,百灵鸟歌声中走出来这么可爱的藏族姑娘们,

“贝玛花儿,
花儿开在心里,
哎咿--哎咿--哎咿--
这不是秘密--不是秘密。
不融的雪山,不荒的草原,
谁的家园?如此亲近?
谁的家园?如此亲近!
吉祥孔雀,孔雀飞落这里。
哎咿--哎咿--哎咿--哎咿--
这不是梦境?不是梦境!
今世的前程,命里的注定。
。。。。。。
花开花落,花开终究要落。”

突然一股悲凉从心底流出来,今宵的欢乐,今宵的青春作伴,是不是梦境?
还是命里的注定?明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依旧是孤独的心灵漂
泊到天涯,他年还能有今夜畅快的欢笑吗?

强巴和小刘互相敬着酒,有些醉态了。我推说有胃病,没有喝过量。姑娘
们又问了我许多美国的情况,看得出来,她们对外界的世界很好奇,很想
也出去开开眼界。我问她们去过拉萨没有,说没去过,将来一定要去。尽
管现代化之风已经吹到了高原,佛仍然根植在他们的心中。可不是?英俊
的藏族男歌手亚东正在用他充满着激情和奔放的磁声唱到《心中的恋人》,
一首把爱情的命运和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歌:

“在那雪域的高原上,
有我心中的恋人。
想起心上的人儿,
佛法不能容。
嘛尼--嘛尼--扒咪牟--
我的心上人,
神圣的菩萨啊,
请看看人世间,
能在心上现,
可见不着菩萨!
痛苦中的恋人,
要在轮回中,
再次相遇。
我两再次相会,
相会,
嘛尼--嘛尼--扒咪牟--
我的心上人,
嘛尼--嘛尼--扒咪牟--
我的心上人。”

这首歌里好象有五世达赖喇嘛风流传说的故事在里面,它唱出了藏族青年
男女在爱情和宗教戒律冲突下的挣扎,却把希望寄托到下一生的轮回。藏
传佛教虽然来自佛教,也最强调修行,却似乎不象汉地清寂的禅宗,仅仅
在红尘的烦嚣与由断绝人生几乎一切物质、感官享受而到达彼岸的极乐之
间作出选择。藏传佛教里的活佛和僧侣们不是在这世上只呆一次,而是要
生生世世回返苦难的人世间,回返他们深爱的雪原。于是,人生最后的挫
折和情感的失意便成了暂态,哪怕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曙光将永远照
耀在明日早晨的神山之巅。

藏族真是一个神秘的民族,他们生活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始终把自己的
灵魂系在自然里,自然赋予他们力量和灵感,也赋予了他们的永生。我常
想,唯物主义化的,或者过分理性化的人实际上是最不快乐的,他们心灵
里没有震撼和永恒的概念,有之,也就是冷酷的自然规律。用理性解决不
了人的道德本源,他们把它归结到社会的需要,或者割裂开自然和人性,
或者托名为自然,实际在动物的生命里去追求崇高的“人性”,无异是缘
木求鱼,更不用说对情感的深入理解了。现代理性主义最严重的问题就是
使人丧失对自然,从而丧失对人生的神秘感,丧失对永恒的崇高追求,最
终导致人类创造性活力和艺术源泉的枯竭。而藏族,他们的不幸也是他们
的有幸,生活在缺氧的自然环境下,重重复重重,霞光里冰莹的雪山、飘
渺,变幻莫测的云海使他们能够更贴切地用心去体会人的本质,去体会生
命的意义。生命在他们看来,不是暗夜里一点火星,转瞬即逝,而是一条
来源于雪山的河流,永远奔流在峡谷和森林之间,时而沉静,时而波涛汹
涌,浪花就是一世复一世的生涯,一生变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追求也
就永远不会停息。

暗雾又弥漫到三号营地周围重峦之间,歌声回荡在屋子外面的密林中,这
个秋夜,雨还在淅淅滴滴。

(原载《红墙论坛》20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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