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一幕幕浮光掠影快速地晃过，高速公路两旁的稻谷许多已经收获，丘陵
连着丘陵，竹林连着竹林，直伸到天边。这是9月7日，一个寻常的星期日，
我独自一人开始了计划里的远行。
从成都出发，车开得并不快，仅仅开了1个小时，就过了蒲江。蒲江是成都
到雅安公路上的一个小县，二十多年前县里把一条山溪堵起来，形成了一座
人工湖，还从县志里挖出一段历史，说《三国演义》里被张飞智擒而投降了
的老将军严颜曾镇守此处，以便招徕游客，也算是四川制造旅游名胜的先锋。
那时我去玩过，都还马马虎虎，却很纳闷：为什么没人提起这个县出的南宋
理学名臣魏了翁及其所创办的鹤山书院？魏了翁在朝中遭到一批官僚的排挤，
回到家乡蒲江搞教育，他身体力行，为南宋学术思想的传承作出了贡献，鹤
山书院的藏书曾经超过南宋国家图书馆的册数，不知这些年蒲江县恢复了鹤
山书院的遗址没有？
现在四川全省上下搞捞钱的事情倒是积极，就是没几个人想到抓文化。成都
在我的眼里，是一遍颓风。临行前去光顾了所谓的“四川书市”，不由得不
寒心，这个书市因为成都当局搞春熙路文化街，给成都装点门面，就把那里
一家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之一，连同古籍书店一并迁来。所谓书市，不过拥
挤在一片水泄不通，烦嚣的各种成衣百货，化装品柜台之间，楼上两层不是
各种廉价教科书，便是油光纸版面的通俗文化书，科技类和古籍书被堆到顶
楼一层很局狭的角落里，那里的古籍书，可能还没有我的藏书多，这样下去，
四川人还有什么资格骄傲自己的文化历史？
我这次乘探亲的机会以遂多年的夙愿，之所以把目标放在康区的自然风景上，
就是厌烦那种人为制造的风景名胜。在成都时，亲戚朋友劝我别选这段气候
不好的日子去旅游，我却偏偏考虑到正是因为气候不好，不会出现游人如炽
的场面，不会污染良辰美景，才毅然坚持原来的旅游计划的。
正想到这里，不觉车已经开到了雅安。以前去雅安，需要花整整一天的时间，
那时雅安在我的心目里，是个较远的州县，现在时间才10点半，青衣江已经
在望了。
青衣江就在我坐的左弦窗外面，透过江边绿色的灌木从，还能看见装得满满
的河水，一泻向南奔流。这几天下了点雨，河水还能基本上保持她的清澈。
青衣江古称若水，又称平羌江，李白诗：“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
流。”，这两句诗描绘出秋夜里，山、水、月交织的淡远意境，而青衣江，
实堪以她的秀丽写进大诗人的千古吟唱里。
车在雅安城边一所小饭馆停下来加餐，这已经成了开长途公共汽车人的惯例，
这间小饭馆肯定是司机的定点照顾户，在这个生意并不兴隆的地方，一车旅
客变成顾客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而司机也就堂而皇之地坐下来享用免费的丰
美午餐了。这一车旅客除了我一人以外，不是出差的，便是探亲的，和我一
样都走在旁边面馆里买了两碗杂酱面进食，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不得已的填
肚皮，对我来说，却是一种享受，可不是？那一碗肉汤加肉馅的4两面条，
配上许多碧绿的豌豆尖，在北京想吃也吃不上，在这里才只要2元。
沿着青衣江西行，离开雅安不久，公路转入青衣江的主要支流白沙河。路依
着小型峡谷，河谷地里的庄稼已经收获，但剩余部分却还是绿色的，竹林和
杂树交错，间杂有芭蕉，典型的亚热带山区小农气象。
同座一个藏族老人，是来自雅江的，他是一个贫困户，女儿是县里尖子，考
取了西南民族学院，这次是去成都为女儿申请学费全免的手续，临行前特意
去州里申请了600元的路途费用，现在办完了手续，搭车回雅江。我不好问
他的准确年龄，猜测他女儿刚上大学，想来也不过五十左右，不一定比我大，
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脸上深深的皱纹一道一道的，他大约把我想成是晚辈，
话没说多少，便呼呼睡去。高原山区的紫外线对皮肤的破坏很严重，所以那
些地方的人表面上都衰老得很快，后来在好几处地方，当地人居然叫我“小
伙子”，使我哭笑不得之间，也有些许欣慰。
12点车过天全，天全这几年完全翻了新，街市修得很整洁漂亮，城中心修了
一座大花园，有喷水池，街道两旁遍植柳。如果不是车水马龙，这座县城应
该很雅致，是适合寓居的小城。任乃强《西康图经》提到天全在明清很长一
段时期里属于藏族土司管理，实际在清末已经完全汉化，1935年，红军长征
中渡过泸定桥以后曾经短时间占领过天全，算是天全在史册上留下的痕迹。
车继续沿白沙河左岸西行，30里后，在喇叭河交汇处，路弯进了二郎山区。
二郎山是邛崃山脉的一支，邛崃山北起阿坝藏族自治州松潘县羊膊岭，向南
一直延伸到雅安地区的石棉县境内，是四川盆地西部边缘的第一条南北纵向
的山脉。二郎山面积不小，从天全这端到泸定那端，公路长度达100多里。
主峰正好中分天全与泸定的县境。一进入二郎山，景色逐渐转幽，山变大起
来，水变得更绿。车行驶在绝谳（言旁山代）之上，庄稼看不见了，很少瞧
见山崖上裸露的岩石，青烟凝黛里洋溢着一股莫名的乐融融的气氛。
我有些困乏了，昨夜和弟弟长谈到2点过，今天6点过就起床赶去长途汽车站
买票，在几十里山道上颠簸了几下，景色虽美，到底抗不过睡意，于是象车
里大多数人那样，不觉打起了盹。正在似睡非睡的当儿，车却停了。
车停在川藏公路天全这一侧新沟交通检查站，全车人都下了车。司机这才告
诉大家，必须经过检查站允许才能出发走剩下的路。他说得蛮轻松的，仿佛
不过等几十分钟便可上路。有几辆车也停着，我凑到检查站房子旁边，看见
墙上帖着一张甘孜藏族自治州政府发布的告示，告示略云：
鉴于318国道正在进行改造成双道水泥路面的施工，目前康定至新沟的路段
实行隔日单行。最近以来，发现少数单位和人员破坏此一规定，必须重申此
规定，对违反此规定的单位人员将处以严肃的经济罚款。
布告后面具体规定了放单行的时间安排：每天下午5时至9时放行普通汽车，
逢单日放行从康定方向到成都方向的汽车，逢双日放行从成都去康定的汽车。
今天是七号，逢单日。
原来如此，大家都被成都长途汽车站骗了！汽车站明知今天不能通过检查站，
为什么不告诉旅客？偏要卖今天的票？一位旅客告诉我，即使今天不能从这
条路去康定，至少可以不穿二郎山，从雅安向南，经汉源绕道大相岭，穿越
泥巴山到泸定。但司机向大家解释，说绕道泥巴山要多走120公里，多花40
元，怕大家掏不起钱，况且即使到了泸定，也不被允许经泸定到康定（后来
证实，他说的这条理由是对的），他又解释说为什么早把大家拉来一天（实
际上不是早一天，现在是中午1点半，必须等到明天下午5点！）？说先在这
里排班等在最前面好，要是明天来，那么多车只有等到晚上才能开动了。这
条理由肯定是狡辩，再等晚也不至于浪费旅客27小时以上。联想到今天早上
本来规定车在8:15开，车上按定额仅仅少了一个乘客，便硬等了45分钟的时
间，目的还不是为了多赚一份钱。在今天的中国，为了多捞钱，不惜破坏规
则，损害消费者利益的事情比比皆是，这一起属于比较恶劣的。
太阳早出来了，照耀在群山环抱的谷里，空气很清新，可是，再好的风景都
需要好的心情去支撑，刚刚进山时的乐融融气氛一刹间就被冲到九宵云之外。
新沟检查站外大约有五六间房子，都是当地农民设来赚临时在新沟过夜的旅
客钱的。车停在前面一间饭店兼旅馆外面，大家闲着无事，就在饭店里坐下
闲聊，不少人找司机催促他去向检查站工作人员通融，举出一些不是很钢鞭
的理由，司机去问了，回来说不行。
有几辆装修路材料的大卡车通过检查站，也有两三辆私人驾驶来旅游的小汽
车打转回府，却有两辆豪华轿车在与检查站通融以后顺利通过。司机说，要
是认识天全县交通局杨局长，他打个电话，这里会立即放车。我忽然想起高
中班上一个同学大学毕业后下放到天全，后来官拜此处县长，致仕以后被遴
选为该县政协主席，就问检查站的人知道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那些人说不
知道。我本来是很遵守各种规章条款的，在这种状态下也不得不以非常措施
处理非常事件，幸好没问到人，保全了晚节。就这么问了一下，我的声誉鹊
起，不少人围着我诉说羁旅的苦衷，让我再想办法打通关节，连司机也微笑
着上来给我递烟，但我已无力回天。本来可以亮出老美护照吓吓检查站的人
员，但觉得这样做太损伤民族尊严了，遂作罢。
等吧，幻想是检查站可怜见这么几辆车最后放行。时间慢悠悠捱过，后面排
队的车却等来了十几辆。无奈之下，忽然看见几辆农民开的摩托停在路边，
那些农民分别走来向旅客兜售生意：50元搭人安全到达泸定。原来，摩托车
被允许通过。摩托车过二郎山！听着都心里打颤，谁不知道二郎山出事频繁？
难道为了加速行程，就要把自己的老命拼去冒险？相信有些人不愿意再花钱，
已经买了112元的车票，犯不着再增加50元加上从泸定到康定的50元费用。
但也有人象我一样，是怕危险。3点过，一个小伙子毅然跨上了摩托车绝尘
而去，大家还是不为摩托车司机的巧言令色所动。就这样等过了6点，今天
肯定是不会被放行的了，因为那边来的车已经放行。不能走就意味着不是去
农民开的旅店过夜，便得在车上捱过。农民在饭店楼上安了十几个铺位，上
去看过，又脏又潮，我是住不下的，可是随身带的衣物不多，肯定不能抵抗
山里夜晚的寒气。
于是决定冒险，为了谨慎起见，挑选了内中一位中年老成的司机，当我跨上
后坐准备易水潇潇般奔向征途的时候，路边屋里那汽车司机善意地对我说，
老同志，注意啊！他正和一帮子检查站人员白吃着该店为他们准备的鸡鱼盛
宴，什么事情都可以赚钱，凭着带一车几十个顾客来这里吃一天，住一宿，
这饭店向他们，包括严明制度的检查站人员磕头都来不及，何在乎几顿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