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彬彬和曹南薇

　　　　　　　　　　　　　　伍幼威

　　一九八零年早春，刚从文化革命骚动中稍得喘息的北京百废待兴。中国科学院
研究生院暂设在原北京林学院的校址。一幢教学大搂长廊的尽头，响起轻轻的叩门
声。门扉启处，出现一位眉目清秀、短发齐耳的姑娘。“请问，曹南薇在吗？”姑
娘莞尔一笑，举止幽雅地转身，引我入屋。

　　近窗的书桌上，另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在读书。一只碗大的搪瓷杯子里正
冒出热水的蒸汽。“我是曹南薇。”她站起身来，向我介绍：“这位是宋彬彬。”


　　宋彬彬，这个名字是一个业已逝去却难忘怀的时代的象征！我竭力想从这位屡
经风浪的姑娘澄澈如水的目光中，去搜寻逝去岁月的痕迹。

　　一九六六年八月，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来自中国各地上百万红卫兵。北京
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宋彬彬，得到了给毛泽东佩戴红卫兵袖章的殊荣。伟人亲
切询问了女孩的姓名，突然收敛起笑容，然后大气磅礴地说道：“要武嘛！”

　　这个看来纯属偶然的历史插曲，却改变了一个姑娘的命运。传媒的广泛宣传，
使这位改名为宋要武的女孩成为蜚声一时的人物。正当她意气风发，“横扫一切牛
鬼蛇神”时，父亲宋任穷却自身难保。这个一九二七年参加秋收暴动、长征时任红
一军团政委，建国后历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第二、三、七机械工业部长及中共中
央东北局第一书记的老共产党人，很不情愿地默认了自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权派”。

　　厄运很快降临到宋要武头上。她被江青等人诬指为专事打砸抢造反学生组织“
联动”的头目受审。父亲被打倒后，宋要武被送到内蒙古草原做牧民。“风吹草低
见牛羊”的壮阔景象，却成为她多年后以工农兵身份，到东北一大学学习地质专业
的契机。最后，又重返北京，来到中科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

　　和在政治旋涡中大起大落的宋彬彬相比，曹南薇象是长期遭人冷落的“灰姑娘
”。她父亲是上海一家中药铺的普通店员，却因为参加过国民党被戴上“历史反革
命”的帽子。由于处处遭人歧视，曹父终于写了一封申诉信，寄给他可以信托的宋
庆龄女士。谁知因此却被投入黑牢，忧郁而终。文化革命风暴骤起，曹南薇这样的
黑五类子女，自然无资格参加红卫兵组织。薪金菲薄的母亲受到隔离审查，家里断
了经济来源，三餐难以为继。曹南薇每天煮一锅粥，待之冷凝后再分成四块。每顿
饭只取一块充饥。天寒地冻，则用大搪瓷杯中的开水捂暖冻僵的双手。清贫的生活
，无损于曹南薇探求新知的热情。囊中羞涩，无力购买参考书，则到图书馆去借、
去抄。几年时间，曹南薇居然自修了大学理科的全部教材，又啃起原子能物理的英
文参考书。夜深人静，在上海南市闹区的一间陋室里却依然没有熄灯，曹南薇在灯
下阅读居里夫人传记。在现实世界中几无立椎之地的姑娘，从奥妙无穷的微观世界
里获得了慰藉。

　　时移世易，一九七八年，停办了十多年的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首次招生。著名
理论物理学家何祚庥，在报考的莘莘学子中发现一名成绩优异但却没有大学文凭的
曹南薇。老科学家登上南下列车，出现在曹南薇正在埋头攻读的陋室里。这是一场
两代人的促膝谈心，亦是一次严峻的口试。曹南薇终于被破格录取了。人民日报记
者刘宾雁闻讯赶来上海采访，京沪各地报章都作了大幅报导。一时间，曹南薇成了
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人物。

　　从宋要武到曹南薇，历史终于迈出了步履艰难的一步。这两个姑娘，其实象征
了两个时代。但当两个姑娘为探求科学真知同窗攻读时，或可由此觉察到中国社会
的激荡和巨变。一九八九年夏天，笔者在纽约再次见到曹南薇。她从中国科学院理
论物理所完成硕士学位后，由于某种谁也说不清的理由，竟被分配到上海仪表局一
个专业全然不对口的单位工作。

　　在投诉无处后，曹南薇只得来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继续她从事多年的中微子研
究。而宋彬彬八十年代中期亦到美国波士顿读书。她取得博士学位后即找到工作，
现和丈夫金剑生及一个儿子相依过著与世无争的生活。

　　岁月催人老。算来这两位女博士现都年逾四十了。或许她们和旅居海外的万千
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在默默地期待着，期待着能让她们重返祖国贡献才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