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

这篇文章提到了红八月死亡人数:1776

送交者: 夏雨天2004/02/01 17:18:32 [文革探索]


罗克的精神

王璞

看到北京观众对话剧《切·格瓦拉》的热心,一时间,我真有摸不着头脑之感。我不明白,为何无论多麽刻骨铭心的记忆,过不了多久也就会被忘记,忘记得那样乾净彻底。怪不得人类一次一次地重蹈覆彻,重复自己的错误。

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不到二十年,就燃起了二战的烽火,战端、祸首和参与者都与一战几无二致。只是一战的新兵变成了二战的老兵。我不知道,遗忘是从他们治好了身上的伤痛、走出战地医院开始的呢?还是从他们聆听希特勒向他们作那些极具煽动性的演说开始?我想了又想,至今从这一事实中能够得出的结论只是:遗忘,实在是太容易了。

北京是文革中在「革命」、「造反」、「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火」的叫嚣声中,首当其冲遭受祸害的地方。我想,那个年头生活在北京的人,应当都忘不了当时笼罩全城的红色恐怖。没有一个房间、没有一个家庭是安全的,从地富反坏右分子到国家主席,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一群身穿旧军装、臂佩红袖章、高呼革命口号的红卫兵从家里拖出去打死。火车上装着数以万计被打得半死、剃了牛鬼蛇神头的五类分子,他们多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学校里的老师被活活打死打伤者不计其数。据一九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北京日报》一篇文章的说法,仅在一九六六年的「红八月」中,北京城里被红卫兵打死的人就达一千七百七十六人。这一切的高潮是大兴县的集体屠杀地富反坏分子事件,在这一事件中受难的死者,至今没有确切数字。

可是,不过三十多年,当年受害者的呻吟犹在耳畔,他们却又在向着一出实际上是为暴力革命辩护的话剧鼓掌了。「为暴力辩护实际上就是对暴力事件的卷土重来发出邀请。」一八九八年,法国思想家路易斯·博洛尔(Louis Proal)就曾在他那本著名的书《政治的罪恶》(Political Crime)中这麽说。

我敬佩格瓦拉其人的个人品格,可是我绝对不能认同他所鼓吹的以暴力革命改造世界的手段。无数历史教训证明:人类的自由幸福不能寄望於某个人某个英雄的个人品格,而只能寄望於一种合理的社会制度。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英雄不是格瓦拉式鼓吹暴力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而是中国文革初期出现的遇罗克式的英雄。他们是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且为了追求理想社会制度不惜献出生命的思想家。

二○○○年五月,几乎就在《切·格瓦拉》上演的同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了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写的《我家》。在此之前,一九九八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遇罗克遗作与回忆》,相比那个话剧,这两本书所遭到的冷遇,可说是公众总是短视的又一例证。尤其是在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的时候,公众总是更加认同那些迎合他们眼前利益、满口慷慨激昂之词的鼓动家。伏尔泰早就说过:「如果你对法律和当局表示强烈反抗,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就会环绕你左右。当你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时,精明的人就会给他们套上马鞍和缰绳,骑在他们背上,着手推翻帝王统治。」而只是当灾难降临到头上时,他们才会想起那些冷静而理性的思想家事先对他们发出的劝告。二○○○年,当上述两本有关遇罗克的书出版的时候,离遇罗克殉难的日子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人们既忘掉了当年的灾难,也忘掉了这位曾为了争取他们平等生存权利献出生命的人,当然更忘了他那些洞察先知的言论。只有少数人对这两本书的出版发出了徊响。但从报刊上和网页上见到的一些文章来看,大家关注的主要是遇罗克的遗作《出身论》,以及他一家人在那个年代的传奇遭遇,这些当然也是我们应当关心的。但我认为,对於我们的时代和社会更具现实意义的,是他的精神。

遇罗克遇难时年仅二十七岁。虽然在这时他已对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和历史作了认真的研究,并写出了大量有关文章,但由於人所共知的原因,除了当时发表在《中学文革报》上的《出身论》和其他几篇文章,其馀大都散失了,就是从留下来的这一部分文章来看,也可以说他的思想并不成熟,受到当时条件的局限。

遇罗克虽然博览群书,但他能读到的书有限,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就只有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黑格尔、康德这些古典哲学家,以及文革前为当局所认可的一些文史著作,如十八世纪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的作品。而他倾注几乎全部心血论述的问题——血统论,今天的年轻人读来,却须先对当时的背景加以注解,因为这问题现在看来,就和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山一样明白,又何须劳师动众长篇大论去求证。情况有点像伽利略、布鲁诺当年证明地球是圆的而且在转动,明明是人所共知的真理,但因为其反对者别有用心且一手遮天,大家都只好唯唯诺诺。而一待去除那种霸权的因素,真理不言自明。所以遇罗克的《血统论》作为学术著作,今天已经失去其价值。到今天,仍然从其中透射永不会随时日消逝而消逝的光辉的,是他的精神。

独立思考和人道主义的精神。

不管是在专制社会还是在民主社会,独立思考都是一种极为缺乏的精神,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格。在专制社会中和在民主社会中的不肯独立思考,情况相同而性质不同,这就和围观布鲁诺死刑者与围观皇帝穿新装者的不同相似。围观布鲁诺的死刑且跟随刽子手的旨意摇旗呐喊者,主导心理是恐惧和愚昧;而围观皇帝穿新装且跟着骗子裁缝赞叹鼓掌者,主导心理要复杂得多,不仅也有恐惧和愚昧,还交织着懒惰、惯性、随大流和媚俗等等心态,别人鼓掌也就跟着起吆喝的乌合之众反应,权威人士叫好赶紧跟着叫好的群氓效应,在看皇帝新装人群中都有所体现。骗子裁缝可以说是心理学家,他们摸透了群众心态,才敢於那样为所欲为。

所以即使在民主社会中,仍然缺乏敢於独立思考之士。何况面对着的是刽子手的枪口。一九六七年,当人们在红卫兵的一片打砸抢抄声中个个噤若寒蝉时,只有遇罗克敢於发出一个思想者反抗的声音:「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麽?」「一个新的特权阶层形成了,一个新的受歧视阶层形成了!」在「四人帮」的理论家乃至红卫兵「三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有理」的一片叫嚣声中,只有遇罗克向人们发出他微弱但是清晰的告诫:「他们在理论上是非常混乱的,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要使人民有一个强大的思想武器,才能战胜他们。」

特别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在家庭和本人遭受暴力对待,家破人亡之时,遇罗克仍能保持清醒头脑,反对以暴易暴。从以上两本书中我们看到,遇罗克不论在他的为人行事上,还是在文章理论中,始终透射出人道主义的光辉。使我们想起与他同时代,同样坚持人道主义和平抗争的美国黑人民权袖领马丁·路德·金。马丁·路德·金后来还是牺牲在暴力中,当他的死引起一连串暴力事件时,有人叹道:「这真是对他的非暴力和平抗争方式的最大讽刺。」但其后三十多年美国黑人争取人权的抗争,说明马丁·路德·金的路走对了。今天,美国黑人终以非暴力手段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如果一群人的人权要以剥夺另一群人的人权为代价,自然免不了要使用暴力,而使用暴力的结果只能是世世代代连绵不断的仇恨,和随之而来的恶性循环的暴力。发生在南斯拉夫、非洲、以及目前以巴之间的旷日积久的冲突便是残酷的例证。真正以追求人类幸福为终极目标的革命者,不会因自己遭受暴力对待就丧失对和平抗争的信心。

我在读《我家》时,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这一部分,我在读《遇罗克遗作与回忆》时,特别令我动容的也是这些章节。它们使我想起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当刽子手的绞索已经套到脖子上的时候,这位伟大的思想家兼战士还不忘对我们发出真诚的告诫:「人啊,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现在我从遇罗克的书中也听见了同样的声音,而且我还看见,从这些书页中复活而站立在我面前的,不仅是一位先知先觉不屈不挠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襟怀博大、宽容为怀的人道主义者。

《大公報》





加跟贴:
名字: 密码: 按这里注册

主题:

内容:


[ 回首页 ] [ 回论坛 ] [ 作者专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