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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杨刚自杀之谜

送交者: 夏雨天2004/02/01 10:17:50 [文革探索]


杨刚曾是《大公报》的文艺副刊编辑、驻美特派记者,20世纪40年代她的
“美国札记”通讯曾受到读者广泛的关注,她和浦熙修、子冈、戈扬一起成为新闻
史上少有的几个女记者之一。她的真实身份却是中共地下党员,无论在重庆,还是
在北京,她都深受周恩来的器重,并受到毛泽东的称赞,被视为“党内少有的女干
部”。在1949年来临前夕,她成功地说服王芸生,顺利实现了《大公报》的左
转和交接、改造。1949年后,她在周恩来身边工作,是周在国际宣传和外交方
面的得力助手,先后担任过外交部政策研究委员会主任秘书、总理办公室主任秘书
等,是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和中共八大代表。她生前曾在中国新闻界上空闪烁过光
芒,身后被誉为“党和人民的忠诚的女儿”。无论我们的信念有多大的差距,都不
得不承认她对信念的真诚和执著。在一个以她的信念立国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她竟
然只能以自杀告终,留下了一个谜一般的问号。

一、一个讳言的自杀

  1957年10月7日,正在反右运动高潮时,五十出头的杨刚(时任《人民
日报》副总编辑)突然自杀,当天下午,邓拓在《人民日报》宣布她逝世的噩耗,
“没有说明她的死因,也没有开追悼会。”(吴德才《金箭女神——杨刚传记》,
中共党史出版社1992年版,311页)更让人惊讶的还有长期以来对她自杀的
讳言。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杨刚文集》收入她生前故旧、亲人写
的多篇回忆,几乎无一例外地回避了她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胡乔木在写于1983年6月的序中说:“她在1955年不幸遭遇车祸,造
成严重的脑震荡,……1957年10月,她偶然遗失了一个重要的笔记本。尽管
没有受过任何责怪,而且许多同志都曾劝解她务必不要为此着急,她仍然感到十分
紧张(这无疑跟当时的十分紧张的政治空气有关),竟在10月7日在精神极不正
常的情况下不幸离开了人间。”(《杨刚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2页)

  胡绳、袁水拍的《追忆杨刚》一文提及她的死因时说“她因外事活动遭遇车祸
,造成脑震荡后遗症不幸病逝”。(同上535页)

  她的族兄杨显东在《忆六妹——我革命的启蒙老师》中谈到她的死也是语焉不
详,只是以深情的笔触记下了自己惊闻噩耗时的情景:

  “1957年秋天,我率领一个科学代表团出国考察,临上飞机,我爱人突然
赶到机场,凄声相告:‘杨刚死了……’忍泪登程,思绪万千,这么有才华有抱负
的人,怎么会死得这么早呢!?飞机到达伊尔库次克,我向先期到达的范长江同志
转告了这个噩耗,他顿足失声地连说:‘可惜’!‘可惜’!……”(《金箭女神
——杨刚传记》14页)

  她多年的挚友萧乾为《文学家辞典》写的杨刚小传仅仅说她“1957年10
月7日逝世”。

  她唯一的女儿郑光迪的《怀念我的妈妈》中通篇都没有提到她的自杀,这时离
她弃世已近二十七年。1990年12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大
百科全书·新闻出版卷》,其中437页杨刚的辞条下也没有提及她的自杀,只是
轻描淡写地说她“1957年10月7日逝世”。

  只有新华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新闻界人物(十)》才提到杨刚的自杀,
“她没有留下遗言。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她去得太匆匆。”并对她自杀
的原因作了一番评析。

  1992年12月出版的《金箭女神——杨刚传记》说:“她在精神极不正常
,心情抑郁寡欢的情形下,于10月7日愤然弃世离开了人间。”采用了胡乔木等
人的说法,杨刚到底是不是像所言是在“精神极不正常”的情况下选择自杀的?从
“她临终前换了一套紫红色的衣服,穿得十分整洁。”(《新闻界人物(十)》
311页)这一细节来看,这一说法恐怕是站不住的。综合同时代许多人回忆的情
况,她自杀的表面诱因至少有这样一些:

  1、10月初她偶然遗失了一个重要的笔记本,为此情绪不安、紧张;2、
1955年那场车祸造成的脑震荡后遗症,经常头痛,疾病的折磨使她处于半休养
状态,对一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说,她的痛苦是不难想见的;3、她唯一的女儿远
在苏联,长期寡居,缺少家庭的温暖;4、1957年她自杀前不久,曾参加在《
北京日报》社举行的“右派”批判会,在批判曾和她在《大公报》同事、同为中共
地下党员的著名女记者子冈时,她作了主要发言。已一年多未看见她的《大公报》
同事吴永良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当时她不过五十出头。她发言大约一个
小时多一点,手里从来没有离开过香烟。我还记得她批判的题目是彭子冈怎样从资
产阶级妇女堕落成资产阶级右派妇女的。调子很高,恐怕难免有违心之论吧!”(
《书屋》2003年第3期)5、她自杀的前一天参加了批判“丁陈反党集团”的
大会,这次会议上,丁玲那些早已做过政治结论的“历史错误”受到严厉清算。也
许这使她受到刺激,她也有过被党小组“开除”出党的历史问题。

  但以她豪爽的个性,以她对共产主义信仰的虔诚,这些原因都不足以让她选择
自杀,她的死应该有更深层的原因。

二、“难道我们做梦也做错了吗?”

  1957年6月9日,也就是那篇标志着反右开始的《人民日报》社论《这是
为什么?》发表的第二天,杨刚以“金银花”的笔名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请
让我也说几句气愤的话吧》,这是她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依然不失她当年写
“我站在地球的中央”时的气势和激情:

  “弟兄们,我想起那些年我们一起做的梦,不论人家怎样想,几万万人的梦想
,会是很大的吧;那时候,美国人和地主官僚资本的鞭子抽得我们满地滚呵,我们
的苦恼有天那么大,我的梦也有天那么大;天上飞着大红旗子,天帏和烟囱交颈拥
抱,绕着我们的红旗呼呼地,呼呼地,喷出我们强烈的诗篇——钢铁的火焰和烟云
;我们全站起来了,抬出了紫艳艳的晨曦,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的洪流把人们载送到永远,永远。虽然我们吵架,争工分,争猪食,反
对官僚主义……可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社会主义。弟
兄们,我们一起做过梦,又一起把梦变成了生活。难道这一切都错了吗?难道我们
做梦也做错了吗?……”

  一句“难道我们做梦也做错了吗?”从中不难读出了她的不平之气,这里有她
对现实的疑问,有她对梦的困惑。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作为一个把一切都献给了
党的忠诚女儿,作为党得心应手的工具、一架庞大机器上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她确
实无所适从。

  这一天离她弃世还有4个月,短短四个月间发生的触目惊心的一幕幕早已载入
史册,无须多说,她目睹了许多正直、善良,曾和她一样献身理想的朋友、同志接
连被打成“右派”,心中的郁闷、气愤可想而知。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有着烈火
一样的性格。在熟人的记忆里,“她手拈烟卷,慷慨直言,朗声大笑。”她因此被
起了个“浩烈之徒”的绰号。

  她的革命经历富有传奇色彩。她出生在湖北一个豪门望族,父亲做过军阀时代
的省主席,她在军阀统治下的中国长大,从内部上看穿了其邪恶。在“四一二”的
腥风血雨之后,面对年轻爱侣的永远失踪,她毅然背弃了自己的家庭,冒着生命的
危险,在燕京大学秘密加入共产党,积极投身到学生运动的洪流中,即使身陷囹圄
也丝毫没有动摇过。

  30年代,她以笔为枪,以出色的文学才华在左翼文学阵营中迅速崛起,曾帮
助斯诺编译《活的中国》。抗战时期,因萧乾力荐,她接手主编香港大公报《文艺
》副刊,让小小的副刊“环上甲胃,披上战袍”,成为“一只号筒”,“一只挂着
红绸子对着太阳高唱的号筒”,发表了大量延安作家的作品。她在40年代赴美时
所写的通讯致力于揭示美国资本主义的问题,她不遗余力地在美国报界、文艺界和
研究远东问题的专家学者之间奔走呼号,反对美国支持蒋介石打内战,争取他们对
共产党的同情。1946年1月,在国共内战一触即发之际,她曾以中国公民而不
是《大公报》驻美记者的身份写信给美国总统杜鲁门,呼吁美国帮助中国“在不流
血的情况下获得一个好政府”,停止对国民党政权的经济、军事援助。杜鲁门在读
到她的信以后给商业部长写了一封短信:“我对中国政治知之甚少。我感兴趣的一
件事情是希望看到一个对我们友好的拥有民主政府的强大的中国。这是我们和平的
太平洋政策的唯一出路。”杨刚的努力不管成效如何,但作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她已竭尽所能。

  在时代变迁的关键时刻,她受命回国,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共产党上层的意图,
一手促成《大公报》的左转和王芸生的北上,把天津《大公报》改组成了《进步日
报》,完成了上海《大公报》的“布尔什维克化”。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她为创
建红色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毛泽东曾在西柏坡亲自接见了她。她身上仿佛带着一
团火焰,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自己的理想,“有男人而不做男人的妻子,有孩子而
不能做孩子的母亲”。丈夫与她离异后牺牲于日机的轰炸下,幼小的女儿被送往延
安,自己长期过着独居的生活。1949年10月1日,她以新闻界代表的身份出
席开国大典,以抑制不住的兴奋写下了通讯《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她说:“我
们几千年来的希望,我们几千年来的要求,要一个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
五者俱备的国家的要求——在过去常常使人称为是白天大梦,或者是唱高调,现在
这个几千年的大梦一定会实现了。”

  这一刻离她亲手折断自己的生命之帆不过八年,曾几何时,她还在为“大梦”
的实现而欢呼、而高歌,转眼间木叶飘零,物是人非,梦依然只是梦,“我们一起
做过梦,又一起把梦变成了生活。难道这一切都错了吗?难道我们做梦也做错了吗
?”她发出的疑问是沉重的。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没有人怀疑她对她所孜孜以求的“大梦”的真诚,早年
在燕京大学她和美籍教授包贵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包贵思,一位笃信基督教、有
着良好的西方人文主义教养的教授,两个人的信仰截然不同,对许多现实问题的看
法也有着很大的分歧,并因此经常发生激烈的争论。但杨刚的忠诚、直率,以及宁
折不弯、追求理想的勇气仍然深深地打动了她,她甚至把这个具有献身精神的革命
学生形象写进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中。不同的信仰也没有妨碍杨刚对这位人格
高尚、学识渊博的老师由衷的敬意,她们之间亲密无间的异国友谊持续了二十多年
,这曾经是萧乾心中的一个谜,他认为在她们的交往中,杨刚不仅从来没有隐瞒过
自己的政治观点,而且“始终是大义凛然,旗帜鲜明的。她们之间的友谊贵在坦率
。”(《杨刚与包贵思》,《萧乾文集4》,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27
5页)1945年9月3日,杨刚对抗日战争的结束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她在写给
包贵思的信中强烈地谴责美国政府支持国民党政权,“把一个腐朽、自私的政权强
加在中国人民头上”,批评美国知识分子及宗教界人士的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
着他们自己的军队帮助国民党去毁灭中国人民心中的希望。”在她看来这个“希望
”就是她侧身其中的那个革命党,“中国共产党并不是由一小撮不择手段的政客组
成的进行肮脏政治角逐的政党。它是一个为自由和尊严(几千年来他们从未得到过
的自由和尊严)而进行斗争的伟大民族的化身。”(同上,275页)

  1950年1月,杨刚和包贵思最后一次见面时还发生了争论,因为美国老师
责备“共产党巨大压迫性的思想控制”,正意气风发、以为“大梦”告成的中国学
生则反唇相讥:“华尔街的思想控制可高明得很!”(同上,277页)那一刻她
们谁也没有想到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包贵思不久就离开了中国。

  如果没有成千上万和她一样天真烂漫,把这个党当成希望的化身,不惜流血牺
牲,舍弃一切的优秀青年,恐怕就不会有共产党后来的胜利。不幸的是1949年
后的无情现实浇灭了他们的满腔热情。在他们的希望被彻底碾成齑粉之前,杨刚对
包贵思的这番表白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她无比真诚地相信共产党确实在为自由、尊
严而斗争。她们中有很多人被革命的洪流卷走了,幸存者能活着反思自己走过的道
路的并不多,韦君宜写下了《思痛录》,李慎之写下了《风雨苍黄五十年》……,
他们当年投奔革命时,心中何尝不像杨刚那样抱着美好的幻想呢?历史的法则是无
情的。杨刚只活到1957年,自然不可能走得多远。

三、为自己的理想殉葬

  有人说“她大概是以死寻求解脱。刚者易折。以她刚烈的个性,是不能曲为绕
指柔的。”这句话并没有解开杨刚自杀之谜。有意思的是,杨刚生前至少有两次谈
到自杀。

  1943年8月她在写给费正清的信中说:“我想,中国人在生活上坚持不懈
的信念可以阐明某种道理。……我们极少有人自杀……我们极少有人故意偷懒……
我们不会容易地改变并全盘西化。我们致力于适应,而不会潜心悉力地吸收。……
我们重‘现实’而轻想象。”她接着说,“在我看来,如果这些特点确实符合我们
的实况,它们应革除。……怯懦、麻痹、卑鄙自私,缺乏大胆的思考,世俗的讲求
实际上压倒了富有想象力的现实主义,准备妥协、卑躬屈膝臣服于横蛮的专制政治
。中国人要想成为真正的主人,就必须清除掉所有这些东西。”(《费正清对华回
忆录》,知识出版社1991年版,326页)在这封信中,她将“我们极少有人
自杀”列为一个老大民族的弱点之一,显然她并不赞同——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且
偷生的求生哲学。

  1950年3月,杨刚在美国留学时的老师,自由主义的信徒、坚定地反对美
国当时的战争政策的马蒂逊教授在波士顿自杀,杨刚在悼念文章《死在美国战争政
策下的马蒂逊》中说:

  “这样一个人自杀了。他是为什么呢?通常我们容易把自杀归咎于自杀者的软
弱。在一定意义上这种说法是对的。尤其是当进步力量与反动力量作生死斗争的时
候,基本上属于进步力量的个人或由于不堪忍受反动势力的压迫,或由于斗争激烈
、胜负不分、形势混乱而产生了思想矛盾,看不见前途的情况,便决心以一死来解
决一切。这种事情总是软弱无力的表现,但是单纯地从个人的因素来解释那一个人
不愿意活下去的原因,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尤其是如马蒂逊,本质上是美国资产阶
级民主思想的优良的继承者。他死,是因为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他未能取得阶级
斗争的思想内容,而又失去了他旧日的精神依据。”(《美国札记》,湖南人民出
版社1983年版,22页)

  作为一个共产党人,杨刚只能以阶级论的观点来分析马蒂逊教授之死,他们两
人的自杀也各有根由,无从进行比较,但正如有人曾指出过的,有两点同样可以用
来分析杨刚之死,第一,自杀并不一定是一个人软弱无力的表现;第二,“单纯从
个人因素来解释那一个人不愿意活下去的原因,并不足以说明什么”。就杨刚来说
,表面上导致她最后走向自杀的因素固然有好多,但病痛也好,丢失重要的笔记本
也好,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孤独也好,目睹昔日同志不断地被打成右派的刺激以及对
打成右派的恐惧也好,这些都不是致命的,至多只能成为诱因,理想主义的幻灭才
是她自杀的深层原因。

  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自从燕京大学入党以来,她献身理想已三十年,哪怕是
站在党外的岁月里,她的信念也没有改变过,她始终如一团燃烧的火焰。1957
年那个躁热的夏季以后,她理想的火焰终于渐渐熄灭了,《请让我也说几句气愤的
话吧》就是这一幻灭的开始,她曾苦苦追求的梦破了,以她的性格,以她对理想的
忠诚,她是不能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

  1940年代初她在重庆曾和费正清谈及中国知识分子总是习惯于依附权势,
她认为是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保持独立人格而奋斗。她几乎毫不怀疑地相信她投身的
革命党真的在为中国人争取自由和尊严。时间过得多么快啊,思想改造运动发生过
了、胡风分子被清除了,到1957年10月7日,面对卷地而来的反右运动时,
她清楚地看到除了依附权势,不仅独立人格和自由、尊严都无从说起,连做梦都有
错误啊。除了以自杀的方式为自己的理想殉葬,她已走投无路。

  杨刚死后,《人民日报》还有人想把她打成“右派”,经周恩来说了话才幸免
。等到“文革”有人就公开把她放在“右派”行列中了。从这些情况看,假如她活
着,即使逃过了反右,也逃不过“文革”。只要看看在她之后新闻界那一串长长的
自杀名单就一切了然了(其实何止是新闻界),和杨刚一同出身《大公报》的人中
就有范长江、孟秋江、刘克林、蒋荫恩等相继以自缢、投井、坠楼的方式结束了自
己的生命,杨刚之死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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