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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琴:受难者的位置──《文革受难者》前言(1)

送交者: 幽灵游魂2004/07/19 12:33:54 [文革探索]


王友琴:受难者的位置──《文革受难者》前言(1)



自从那只老牛被杀了以后,他再带牛群去那棵大柳树附近吃草,牛群停步不前,并且哞哞长叫,声音十分悲切。鸡就不一样。在杀过鸡的地方,别的鸡照样嬉戏玩乐,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1,牛鸡之间

多年以前,当我开始写作文革历史的时候,我首先采访了数百位亲身经历了文革的人。把访谈和调查的重要性放在纸面材料收集之上,是基于我的一种评估,即文革时代遗留下来的纸面记录其实和文革史实之间相差甚远。大量的文革故事在发生之时没有被报告也没有被记录下来。由于纸面上的文革和实际发生的文革之间的巨大的裂沟,这种第一手的调查对于写出真实的文革至关重要。

感谢每一位受访者,他们花费了宝贵的时间,和我一起回忆和追寻往事。这种回忆在很多情况下是非常痛苦和难堪的。可是他们的道义感、勇气以及支持我的工作的善意战胜了心理深处的回避和恐惧。他们讲出了他们的记忆,有的还帮助我一起来搜寻历史。而且,他们中有的人不但讲述了文革中的事件和人物,也和我分享了他们的人生体验。

有一位受访的长者,是一名教师,文革中被定成“现行反革命”,在“劳改农场”“劳改”多年。他说,他在“劳改农场”作过很多活计,其中之一是放牛。他的专业是工程,从来没有放过牛。开始的时候,他面对一群能够自主移动却又不会听与说人话的庞然大物,心里免不了紧张。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牛群对他并无敌意,不会伤害他,还渐渐听随他的指挥。他们彼此相安。

农场里有一棵大柳树,附近的青草茂盛肥嫩。他常常带牛群到那棵大柳树旁边吃草。

后来,牛群中的一只牛老了,干不动活儿了。这只老牛因此被杀掉,是在那棵大柳树旁边被杀的。

自从那只老牛被杀了以后,他再带牛群去那棵大柳树附近吃草的时候,牛群停步不前,并且哞哞长叫,声音十分悲切。此后,他又试过两次,牛群依然拒绝去那里吃草,并且齐声哀鸣如初。他听了也黯然,从此就不再赶牛群前往那个杀了老牛的柳树下面去,不论那里的青草如何肥美于别处。多年以来,他心里一直暗暗纳罕,为牛的记性和坚持。

我听着,好奇地问:“牛记得那里是同伴被杀之处而哀鸣并拒绝前往?动物有这样的同情心以及记忆力?”

他说,牛确实是这样的。不过,别的动物却不一定如此。比如,鸡就不一样。在杀过鸡的地方,别的鸡照样嬉戏玩乐,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有时候,一群鸡中间有几只被抓出来宰杀了,拔毛开膛,一些肠子之类的被扔出来丢在地上,别的鸡奔来啄食,还互相争抢。

我听着,牛和鸡的行为的两幅画面在脑子里铺展开来,清晰而现实。我知道这位老师是在讲述他的一段真实的经历,而不是在有意编织寓言或者讽刺。这样的故事也不是可以凭空想像得出来的,除非有亲身观察,才能得知这样的细节。可是我在另一条思路上被触动了。

我听到这个牛和鸡的故事的时候,我想到了人。

对生活在文革后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我们都被置放到了在牛和鸡之间的某个位子。

大量的人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他们有的在公众场合被活活打死,有的在囚禁中被折磨死,有的在被殴打和侮辱后自杀,有的在饥饿疾病与精神虐待中死去。他们曾经是教师、父母、同学、朋友、亲戚、同事、邻居,人群中的一员。他们的死,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记忆?我们对他们的死,有过什么样的反应?为他们的死,我们作了什么?

抗议?同情?援助?沉默?扭头而去?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作帮凶?作旁观者?遗忘?粉饰?致力于寻求事实及公道?……在文革时代,虽然压迫深重,在种种不同的方式之间,依然有着或多或少的空间,由人选择。在文革后,关于记忆与记载事实,关于诉求正义,虽然受到很多阻碍,但是个人的选择空间毕竟比文革时代增大了许多,从而也更需要人给自己定位。

这位在劳改农场的教师观察到的对待死去的同类的牛的方式和鸡的方式,展示了两种模式,提供了衡量比照的参照坐标。

可以说,在今天,受难者在历史记录中的位置,包括存在与否以及如何表述,首先取决于大多数幸存者的选择,取决于他们选取牛的方式还是鸡的方式。

本书的出版以及与之有关的各种工作,包括调查和写作,也可以看成是个人的良知在牛鸡之间的一种挣扎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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