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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平:农村和边远地区的文革屠杀

送交者: 幽灵游魂2004/04/13 5:19:41 [文革探索]


农村和边远地区的文革屠杀

一平

(刊于《民主中国》)


一、发生在边缘的暴行远为残酷

  《文革受难者纪念园》有几篇文章值得注意,《五进马村劝停杀》(张连和)
、《大兴县屠杀调查》(遇罗文)和《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
杀纪实》(章成)。《北京之春》发表的吴若愚《中共机密文件记录的文革广西大
屠杀》也应该重视。此数篇文章可作为一专题联系起来考察。

  毛后人们讲述文革主要是个体经历,对象多是知识分子、知青和干部,背景主
要是城市,包括他们劳改下乡所在地,综合调查研究的则不多,特别是对农村、边
远地区关注不够,这是欠缺。文革中的农村、边远地区之被忽略,主要是农民没有
记述的能力,而且也没有言说的机会和权力。文革后知识分子、干部、知青尚未能
走出自身困境,因此对农村、边远地区发生的事情难于顾及。毛后北京有成千上万
流落街头的上访问者,但他们的申诉大抵是销声匿迹。更主要的是研究阐释文革在
中国一直都有禁忌,许多重要的资料至今仍作为机密被封存,很多重要的事情也不
允许公开报道,因为涉及历史及内幕,有动摇政权的危险。78年后胡耀邦主持文
革平反工作,政策是“水落石不出”。(王友琴《北京第三女子中学》)《人民日
报》曾发表纪念刘少奇的文章,但删掉了监禁中刘瘫痪后被绑在床上直到死亡的细
节。胡绩伟电话上告诉“光美同志”,请她同意这样做,为了“党的形象”。(王
友琴《刘少奇和文革暴力》)此自有政治的理由,但却给中国留下了思想的空白,
使民族的历史记忆发生中断。近30年过去了,中国大陆少有有力的文革学者和著
作,而海外不少有价值的记述、研究和思考又不能公开于大陆,比如郑义先生的《
红色纪念碑》、王友琴女士主办的《文革受难者纪念园》、宋永毅先生的《文革大
屠杀》等;《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中共机密文
件记录的文革广西大屠杀》等重要的文献也都是发表于海外。对于中国这些是历史
的损失。

  文革起于北京,集中于大城市,但蔓延到一些农村和边远地区却更为残酷。中
共广西区整党办公室编印的内部机密文件《广西文革大事记》记述:“1968年
7月至8月一个多月中……全区共杀害和迫害致死84000多人。宾阳县杀害及
迫害致死3951人。贵县杀害及迫害致死3138人。其中国家干部及职工
263人,教师156人,学生47人,居民106人,农民1311人,其它
1255人。临桂县杀害及迫害致死2051人,其中国家干部326人。灵山县
打死、杀死、害死3222人,其中有三个公社杀人均在500人以上,287个
大队都发生乱杀人事件。桂林市杀死、打死、害死1128人,其中:干部、工人
556人,全市冤、假、错案11522起。天等县杀死、害死1651人。上思
县杀害了1701人,占当时全县人口1.33%。钦州地区7个县市失踪
10359人。玉林地区杀害10156人。”

  此和《五进马村劝停杀》、《大兴县屠杀调查》、《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
湖南道县农村大屠杀纪实》,及《红色纪念碑》记叙的事情相一致。当然这些在文
革中是极端的事情,但类似的事情在其它地区也还有,比如刘国凯先生提到“广东
的海南、梅县地区的大屠杀并不比道县逊色”,宋永毅先生《文革大屠杀》中有“
内人党大血案”、“青海二二三事件”、“云南沙甸事件”的记叙。此说明文革中
一些农村和边远地区的暴行远比我们了解的普遍、残酷。

二、掘根

  在农村建立共产党基层权力组织、土改、合作化,此三件事关系重大,中国传
统文明的根基就此颠覆。共产党说:这是铲除“三千多年封建势力”。土改是严酷
的暴力过程,“村村流血,户户斗争”,《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估计,在土改
中被处死的地主达100-200万人。土改以残酷暴力消灭了中国的乡绅阶级,
因为“唯有彻底推翻绅权,(共产党)才能在农村建立强大的治权”。消灭乡绅阶
级,也就消灭了中国儒家正统伦理秩序的承负主体;其颠覆了“祠堂政治”,中国
延续数千年稳定的有机秩序——家族社会——也就即完结。而共产党一旦巩固了权
力,就强制性向农民收回土地——合作化。此对中国是掘根之举。“民有恒产而有
恒心”,消灭土地私有,即断绝了农民的自主和依靠,中国文明由此丧失了根基。
美国、日本之花大量的资金补贴农业,不仅是出于经济,其有维护文明传统的意义
。而中国却反之而行。作为农业国家,没收了几亿农民的土地,整个民族就失去了
心理的稳定和精神的依据。而农民没有土地,没有家族的依靠,加上户籍管制,即
沦为国家的农奴。这是由土改至邓改革,中国农民的实际命运。我们批判中国封建
制度——是的,其有残酷性,但取代它的是什么?公社取代了家族、书记取代了乡
绅族长、毛崇拜取代了祖先、阶级斗争取代了孔孟之道。我们可以批判后者专制落
后,但其是文明,有人文价值,提供人和睦共存;而前者则只是政治统治。共产党
消灭了中国农村的中坚乡绅阶级,消灭了土地私有,摧毁了乡村秩序和道德伦理,
由此中国农村的文明彻底颠覆。不破不立,铲除了农村“三千多年封建势力”,填
补文明空缺的是什么?是暴力强制和人民公社的神话,而其直接的后果就是三年大
饥荒。然而,中国农民的不幸命运并没有就此结束。

  文革中一些农村和边远地区发生残酷的屠杀,有毛和共产党的历史背景,是其
政治传统的一部分。是由于中国农村文明的彻底破坏,而人性普遍回至荒蛮;是阶
级斗争的主导,使暴力屠杀具有合法性;是共产党的在农村的暴力传统——由农运
到土改,使文革中农村再次发生血腥杀戮。不错,中国民间始终蕴有残酷的原始暴
力,但其在日常是平静、顺从和充满忍耐的,只有在社会崩溃、发生大饥荒的时候
才会爆发。不能说文革比太平天国、明末、汉末更残酷。但是文革不是社会的自然
崩溃、人民自发造反。为什么三年饥荒,中国农民没有造反?为什么文革时期没有
了饥荒,农村反倒发生残酷暴力?显然,这是毛政治的结果。

三、毛启动了原始暴力

  张连和回忆文章《五进马村劝停杀》记载:“1966年8月5日,毛泽东主
席在中南海大院贴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在报纸上发表以后,大兴
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了新的高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成为最革
命的行动,‘温良恭俭让’被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打、砸、抢、杀,很多无辜
的人在‘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
不倒’的思想和行动中遭受毒打或杀戮。”遇罗文《大兴县屠杀调查》记:66年
8月31日晚,公社主任高福兴和公社团委书记胡德福为首的“九人小组”组织干
部开会,传达了从天堂河农场(劳改农场)带回来的新精神:阶级敌人要杀贫下中
农。所以贫下中农要先下手。让各大队当晚把“地富”份子及其亲属斩尽杀绝。《
“文化大革命”十年史》记:“66年8月26日,大兴县公安系统传达了公安部
长谢富治的讲话,从8月27日至9月1日,县内13个公社,48个大队,先后
杀害了325人,最大的80岁,最小的才38天,有22户人家被杀绝。”谢富
治讲话要点是:(1)公安机关不要出面制止红卫兵的暴力和杀戮,‘我们过去的
许多规定都不适用了’;(2)‘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
,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3)公安干警要为‘红卫兵’的抄家暴力当参
谋,提供黑五类的情报,协助抄家。”(宋永毅:《‘文革’中的暴力与大屠杀》
)显然屠杀不是农民的自发造反,其后有“最高指示”的精神。谢富治曾召集在各
省、市公安局局长会议,指示“我看打死就打死了,我们根本管不着。”“如果你
把打人的人扣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要犯错误。”

  在记录文献中我们看到,导致大兴屠杀有三重原因:1、毛的革命号召和舆论
鼓动;2、全国红卫兵暴力风潮;3、恐怖气氛:阶级敌人要杀贫下中农,所以要
先下手。这说明农民本没有“造反”的要求,也未曾要杀人,他们是由于此三重原
因而走向屠杀。

  农村屠杀主要是杀“地富”和其家属,此和城里红卫兵打击“黑五类”暴行一
致。但和城里不同的是,城里运动的重点是群众造“走资派”的反——民众反政府
权力,特别是基层权力。从66年6月到67年初,城里(包括县城)各级政权普
遍瘫痪,领导干部皆被揪斗,此和毛发动文革的旨意基本一致。但是在农村,文革
初期农民没有造村队支部的反,不是农民斗争村队领导,而是党的基层权力领导组
织农民杀“地富”。此很重要。经土改、合作化,加户籍管制,中共对农村的统治
非常牢固,农民由经济到意识、到人身被彻底控制,且封闭于分散的自然村落,他
们完全丧失反抗能力,即使毛叫他们“造反”,他们也没有意识和能力反抗“党”
的政权。这也就是三年饥荒中国没有发生大规模农民暴乱的原因。再,经合作化中
国农村近乎集体农奴制,占有者是国家,农村基层干部与普通农民共同受国家奴役
,他们间的经济、地位的差别不大,前者仅类似于工头,故彼此间的对立没到造反
的程度。还有农村的“斗争”主要体现于贫下中农对“地富”专政,虽然“地富”
早已是死“老虎”,但此标签化的阶级斗争转移了农村的困境和矛盾,农民可由之
发泄怨愤,其产生的恐惧又使农民驯服。由于这几重情况,文革到了一些农村和边
远地区,便成了“党”干部领导农民杀“地富”。

  首先是毛的“革命”号召:“党”农村的权力经土改而建立,杀“地富”是之
传统,毛“革命”指令下达,其革命经验记忆被唤起,于是杀“地富”的行径重复
发生。此体现了指令通过经验记忆对人行为的支配。再,红卫兵运动的潮流:农村
杀“地富”是农民对红卫兵运动的潮流的追随,也是对红卫兵杀“黑五类”的模仿
。农村消灭了乡绅阶级,传统伦理崩溃,自身即失去重心,其价值、意识、行为方
式受中心城市影响和支配。这本是工业文明中的普遍问题,但毛在首都将红卫兵“
革命”确立为崇高价值,农村对之追随模仿,其自然就是杀戮。红卫兵暴力运动和
相应的舆论宣传,使全国笼罩于恐怖气氛中,“红八月”、“红色恐怖”是当时的
赞语。农村屠杀的直接原因来于此恐怖感。恐惧,套上简单化的“阶级斗争”理论
,就有了具体的恐惧对象和敌人:“地富”,并且长期对“地富”的迫害杀戮,使
迫害者对被迫害者有恐惧感:于是即有“阶级敌人要杀贫下中农,所以贫下中农要
先下手”,要“把‘地富’份子及其亲属斩尽杀绝”。“革命”赋予了人民暴力杀
戮的权力。这些杀戮实际是共产党农村革命的再重复。只是这一次,其没有革命的
实际意义,只是形式上历史记忆的重复。文革中国农村的暴力杀戮从任何角度都无
必要,于中共统治农民无必要,也没有农民反抗政府权力的意向,并且它和毛发动
文革的目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道路的当权派”,并无关系。其只是
盲目的暴力,由于毛的“革命”号召,和红卫兵运动潮流的影响以及自身的恐惧。

  和中心城市比较,文献中所记农村和边远地区的杀戮属于集体屠杀。以北京市
为例,“红八月”40余天红卫兵杀害1700多人,手段甚残忍。总体而言,此
为残酷屠杀;但具体每一个案,受害者多死于群众无节制暴力虐待,残酷甚残酷,
但其没有“处死”的明确意识,也没有事先的组织计划,虽然发生有数人同时殴打
致死,但因为没有“处死”的明确意识,也就没有“杀”的组织和计划,并未成规
模,因此也还不算集体屠杀。

  但文献中所记农村和边远地区的杀戮有明确的“处死”的意识,且有事前的组
织和计划,且而成规模:十数、数十、甚至上百地成批处死。因此这些杀戮是集体
屠杀。比如北京大兴县大辛庄公社的杀戮,公社主任高福兴和公社团委书记胡德福
事前对各大队干部有明确指示:“当晚把‘地富’份子及其亲属斩尽杀绝。”湖南
、广西出现“贫下中农最高法庭”公开处死“地富”,最可说明农民杀“地富”有
明确的“处死”意识。湖南“蚣坝区是道县杀人最多的区。8天共杀人1054人
,全区平均50人中就杀了1人;……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
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部署,层层动员:区委正副书记、‘红联’司令、武装
部长、会计碰头会,全区各公社负责人、武装部长、群众组织头头会议,各公社、
大队贯彻会议精神的会议。”这是屠杀的组织性、计划性。广西“上林县三里公社
曾发生一起大屠杀,一次杀害一百六十余人。‘牛鬼蛇神’一百六十余人押解到河
边,一声令下,用刺刀、枪托、大棒驱赶到河中。……桥上的民兵打靶似地射杀未
淹死的人。”(郑义《广西吃人狂潮真相”)这是典型的集体性。遇罗文记:大兴
“中心大队的贫协主席,一人用铡刀铡了十六个人”,此也是红卫兵不能做到的。
集体屠杀是文革中农村和边远地区暴力杀戮的显著特点。

  暴力在文明中的意义是维护生命、维护人文价值和传统,否则就是反文明。再
,文明限定使用暴力的规则、程度、方式和手段,此体现文明的程度。这是文明和
暴力的两条根本的关系。文革在此两点都极度反文明。文革间中国的杀戮多是“政
治”暴力,就是说人们带有一定的政治观念、目的、信仰去实行暴力攻击,这些政
治的意识形态虽然是“虚假”的,但人们认为其“真”。由于暴力假以意识形态,
其也就具有了“真理”“道德”“价值”意义,因此无论其如何残暴、反人道,但
在既定的意识形态中其被肯定,这也就是文革中人们狂热地去迫害杀戮的原因。而
文革更残酷所在是取消了使用暴力的规则、取消了限定使用暴力的程度、方式和手
段,特别是毛将暴力权力交给予民众,由是暴力的使用也就被推到极限。这是共产
党的革命传统,也是文革暴力之残酷的原因。

  由于暴力合法化,由于暴力没有了底线,由于暴力权力交给予民众,也由于农
村和边远地区的文化相对落后,某些区域便产生了比红卫兵更残酷的杀戮。中国民
性中一向蕴有深厚的原始暴力,而农村甚于城市,边远地区甚于中心地区。其在平
时处于休止状态,而一旦社会混乱便爆发出来。中国有残酷杀戮的传统,其在历史
上周期性发生,“千刀万剐”“食肉寝皮”不为空言。中国历史文献中,对农民造
反和官府镇压之残暴杀戮有丰富的记载。近有土改、农运、412、马日事变,远
有太平天国、张献忠、汉末。文革再次启动了中国的原始暴力,其体现于农民的盲
目屠杀,也体现于边远地区民众造反和权力的残酷镇压。吴若愚记叙:广西“全区
的杀人凶手,杀人手段残忍至极,成批杀人到处有之,成批敲死有之,成批爆破致
死有之,成批戳死有之,成批掷下矿井有之,成批丢下山洞有之,剖腹挖肝有之,
割肉挖眼有之,割头示众有之,吊割阴茎有之,先奸后杀有之,杀夫奸妻、奸女有
之,成批溺死有之。广西大地,腥风血雨,冤案如山,悲惨状况,史无前例。”“
史无前例”倒未必,但腥风血雨,残忍万状则属实。郑义先生的《红色纪念碑》见
证了文革将人性带入残暴野蛮的极致。

  这里我特别要指出,文革启动了中国的原始暴力,但是中国暴力之野蛮之残暴
并不是毛和文革的特殊创造,只发生于文革,其于中国有渊久的传统,是中国民族
性的一部分,无论是民众造反或官府镇压,其都同样残酷。经济上过分的贫穷艰困
;统治者过分的压迫掠夺;封闭,教育文化不足;权力过于集中,以至争夺残酷;
加之家庭血缘崇拜(灭族及产生于此),此数重原因是中国残酷杀戮史的根源。在
我们批判毛、文革的同时,也应该有对民族暴力历史和民性的反省和思考,毛和文
革是其于特别历史情况下的特别呈现。毛的罪责是启用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野蛮的
暴力,给其以合法之权力。

03年11月——04年1月 于伊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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