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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罕: 六四阴影 挥之不去

送交者: dok-knife2004/06/02 12:59:59 [天安门情人]


六四阴影 挥之不去

                子罕

记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十五年了,那个阴沉沉的日子时常浮现出来,每年的这个时候,眼前都会出现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景像。以下是笔者对天安门事件的亲身经历。

全天候关注着学潮

十五年前我在天津市直属机关从事理论宣传工作,自从北京学潮开始,我就像所有人一样密切关注着这场运动。记得那时上班大家都无心工作,虽然我们身处敏感单位,在工作时间不便明目张胆地大发言论,但由于局势牵动人心,大家经常聚在资料室里议论纷纷。

几乎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去天津学潮的中心──南开大学,了解最新信息。八九年初夏全中国的大学校园是最自由的圣地,同学们充分享受着空前的言论自由。南开的学生们在校园里设立了多个广播站,实时传达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战报」,无线电系的同学发挥专业特长,把对「美国之音」、BBC 的电磁干扰排除,通过大喇叭清晰地传送境外电台有关学潮的最新报导和评论。大字报更是铺天盖地,恍如「文革」,大字报的内容丰富多彩,有传递各种渠道得来的高层动态(那时好象谁都可以与中南海通热线),有对时局的评论、前瞻和预测(慷慨激昂、头头是道),还有打油诗和漫画(诸如「桥牌高尔夫,越打越胡涂」,「共产党的比基尼──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少很具水准,让人读着很过瘾。

晚上从南开回到单位,开始与北京通电话。那时我们几个单身汉经常住在办公室,下班后整个机关小楼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喝酒、玩牌、打乒乓球,还有「免费」的长途电话。北京的好友「老七」每隔一两天就与我电话通报讯息,他介绍北京的局势,包括广场的,民间的,以及他所了解的所谓高层的最新动态,我介绍天津的情况,然后我们再交流一下各自的看法。

记得那些日子里每天我都在亢奋之中,感到自己在经历一场大事件,事件即将导致一场大变革,变革关系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所以,一种遭遇历史关头的骚动在撞击着我。我几次欲赴京,到这场运动的漩涡中心──天安门广场去亲身感受一下,「老七」也多次邀请,但从四月下旬到五月底一个多月都因为工作不能脱身,而没有成行。

东长安街公安部门前

六月三日晚上,「老七」在电话里叫了起来:「已经开枪了!你再不过来,什么都结束了!」他告诉我,大兵开着坦克已经进城了,外面枪声不断,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往火车站,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去了北京,一路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是一到北京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老七」推着一辆自行车在北京站等我,他说,全城没有公共汽车了,他是骑了一个小时自行车赶来的。

八点多钟我们来到东长安街,眼前的长安街上与往日车水马龙的繁忙景像大不一样,空荡荡的,我们在大街中央向西天安门方向行走,路上看到有横在路中央的「大公共」,满地的砖头,以及丢弃的衣服和鞋子。在快到公安部大门的一座路中央警察指挥岗楼上,我看到用鲜血书写的斗大字的标语「打倒李鹏!」和「邓小平,血债!」我判断那可能是用布或鞋子蘸血浆所书。

「老七」告诉我,现在解放军已经控制了广场,形成北到天安门、南到前门、东面南池子大街、西面南长街的方阵,另外,长安街以东的建国门立交桥,以及桥下的绿地也是解放军控制。从公安部大门外的东长安街,向天安门方向望,约 150 公尺以外,大街被军队截断,前一排是盘腿而坐大兵,第二排是手持白色木棍站立的大兵,第三排也是站立的军人,但胸前持着冲锋枪,再后面是坦克车阵,坦克上的炮筒指向我们这个方向。我发现进城的军人都个子矮小,压得低低的大钢盔下脸色黝黑而且冷漠,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外墙松林里,有几个游动的军人,从他们端枪跑来跑去的动作看,是非常专业的野战兵。当时东长安街上聚集有上千人,人群与大兵对峙着。人群中都是普通男女市民,大家群情激愤,眼睛里透着惊恐和仇恨,相互谈论着大兵杀人的所见所闻,一位很文雅的中年妇女激动不已,咬着牙诅咒执政者和解放军。遇到有外国记者扛着摄像机来拍摄,大家都非常合作,主动让开,不遮挡镜头,大家说:「让老外好好拍,叫全世界都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从解放军控制的广场「方阵」中飞跑出两三个人推着一辆平板三轮车,边跑边喊「闪开!闪开!」近了发现三轮上躺着个满身血迹的人,肚子部位的衣服血都湿透了,没看清脸,只注意了他的手举着两个手指,做胜利的手势。三轮车向王府井方向去了,可能去协和医院。

不少人开始向军人方向扔砖头,喊口号,当兵的就向这边的天上放枪,「哒哒哒」冲锋枪的声音听起来距离很近,子弹像贴着头皮在飞。人群像潮水般地后撤,等枪声平息些,人们又渐渐靠近,砖头扔得更密,又惹来一阵枪声,人群又后撤,这样反反复覆。口号声也越来越大,「畜生!畜生!」数千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像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

这时一阵急促凌厉的枪声伴随着隆隆声越来越近,人群又一次骚动,人们向大街两旁跑。原来是从建国门立交桥上开来的坦克和军车,自东向西飞驰而来,军车上的军人向天空不停地射击,人群闪出一条路,车队呼啸而过进入广场的方阵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坦克车,而且是在城市的大街上,坦克车的巨响、喷出的浓烟、飞快的速度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坦克过后,履带为长安街的水泥路面压上无数道白印。我们还看到,天安门广场上空始终浓烟滚滚,「方阵」里面在焚烧什么东西,而且平均每两三分钟就有一架直升机起飞或降落,像在运出运进什么。

大约十点左右,从公安部大门内驶出一辆「桑塔那」轿车,人群中飞出砖头雨点般砸向汽车,几块砖头砸得车顶咚咚响,「桑塔那」迅速倒回公安部院内。半个多钟头以后,又有车辆驶出,这次是一辆「广州标致」轿车和一辆「黄海」大巴车,大巴内只有司机和一名「乘客」。毫不例外,密集的砖头再次飞向两辆车,并有人向车辆靠近。一看情况不妙,「广州标致」一个急掉头,驶回院内。「黄海」车体巨大,掉头已经来不及了,门打开「乘客」先跑进院子,司机犹豫了一下,车门也关了,见司机在车内飞跑向后车厢,一脚踹下巨大的后挡风玻璃,跳下车跑进公安部大院。大巴车的后玻璃能一脚踹下来,现在想真匪夷所思,可见人求生的本能有多大。不可想象,那位司机再晚一步,他的命顷刻之间就会完结。

司机的命不该绝,「黄海」的命该结束了。两个头系白布条,光着膀子的小青年跑到大巴车旁,掏出匕首扎破汽油箱,点燃打火机,几秒钟之间,崭新的大「黄海」火苗腾空,黑烟滚滚,大约燃烧半小时以后,「黄海」就成了一堆丑陋的黑铁架子,四个轮胎还在冒着清烟。

怵目惊心的西长安街

在公安部附近呆到十二点多,我和「老七」由王府井到了东四「大车」家。「大车」跑来为我们开开门又跑回被窝里,我们问「几点了,还睡?」「大车」说「早晨五点才从广场回来。」他斜靠在床上抽着烟向我们描述了如火如荼的广场之夜。

据「大车」说,昨晚到凌晨开枪打死人最多的,是在西面复兴路一带,市民阻拦军车进城,当兵的大开杀戒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射击,一路向广场推进。愤怒的市民只能用砖头石块还击,烧了不少军车。解放军到了广场,就要求学生和市民撤出,要清场,当时有人不愿撤,与大兵对峙。还有市民开着一辆大公共汽车要冲天安门城楼,要把城楼子点燃了,结果出来人劝阻才罢休,最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大车」打电话又约来了俩哥们阿力和「惠儿」,我们五个人在东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营业的小饭馆吃了顿涮羊肉,然后坐上阿力开来的「天津大发」开始了巡游。那一天全北京跑的汽车全部摘下了车牌照,我们坐的「大发」也卸下了车牌。

「惠儿」说,他们胡同的人早晨在复兴门立交桥下的河里捞出许多大兵留下的钢盔、军装、子弹夹等军用品,还有不少七八寸长的重机枪子弹。阿力抚着下巴愤愤地说,大兵杀人的事没个说法,他就再不刮胡子。

我们沿着西长安街向西走,一路劫后战场惨不忍睹,到处是烧毁的军车、装甲车,以及被坦克辗得七扭八歪堆成山的自行车。我们在木樨地下车,看到路旁建筑上弹痕累累,地铁站的玻璃窗上也尽是弹孔,就连人行道边的铁栏杆的根根立柱都有子弹穿过,可见当时枪弹的密集程度。

我们又西行在白石桥路北转,到中国人民大学。人大门前聚了不少人,观看悬挂在墙上的许多照片,都是前一天夜里解放军进城的情景,有一张是坦克车和辗过的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人大墙上还挂着一件被血水浸透的绿棉大衣。记得我还在人大门前遇见一位天津熟人,他在人大读博士,我上前与他搭话,问问情况,当时他惊恐万状,什么也不愿说。

这时,白石桥路由南向北开来一辆坦克,所有人都驻足观看,只见坦克上坐着好几个市民,他们手里举着钢盔、棍棒等「战利品」向路人挥手,原来是市民在大街上流动展示缴获大兵的坦克。

六部口的军人尸体

我们乘车回到长安街继续西行,复兴路、石景山路一直到古城,沿途所见怵目惊心,横七竖八被烧焦和丢弃的军车一辆接一辆,满街愤慨的市民都在谴责军人的暴行。一些老人颤抖地说:「四九年北京是和平解放,没放一枪一炮,没死一个人,今天是北京城最惨痛的一天……。」

从古城我们原路回返,大概下午五点多到天安门「方阵」的西侧六部口。六部口人山人海,与上午东侧公安部一样,群众向天安门广场方向镇守的军人呼口号、扔砖头。

人群围着一辆烧毁的军用吉普车,挤进去一看,车上吊着一具尸体。尸体斜靠在车架上,脖子上一根绳子拴在车上,赤身裸体,全身被烧得没有皮肤,张着嘴,很恐怖。头上被人扣上了解放军的帽子,手里还插着根木棍。有不少外国记者在拍照或摄像。有人说这个当兵的用机关枪杀了人,后来掉了队,枪里没子弹了,结果被群众抓到烧死。这是我这次北京之行见到的唯一死人,那个军人尸体的样子很长时间在我脑子里挥不去。

离开六部口,听说东边的呼家楼一带前一天夜里也发生了市民阻拦军车的行动,我们驱车东行。在东大桥,我们见到路中央有两辆工程运输货车,从车上倾卸出大堆拆房废砖头,这是用来市民自卫的「武器」,看来没有太派上用场。呼家楼也看到一些烧毁的军车。

火车上的一对逃难学生

六月五日中午我乘火车返津,在车上我感到很疲惫,主要是因为沉重而复杂的心情。一天多的见闻令我震惊,同时感觉心里空空的,几个月来沸腾的热血,此时彻底冷却了,以后会怎样,完全茫茫然。

六月四日北京这座古城在哭泣,每一位市民内心在淌血。当天北京的所有党政警部门全部停摆,解放军控制区以外看不到一个穿制服的国家公职人员,在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下,全市没有一起趁火打劫事件。以后我曾看过有关评论,称八九年六月四日是北京市历史上刑事犯罪率最低的一天。

在回津的火车上我发现有许多学生,我对面坐着一对男女青年学生,他们始终紧紧地倚偎着,眼睛里流露着惊慌和恐惧。快到天津时,我试着问他们「你们是学生吗?」男的点点头,「哪个学校的?」「音乐学院……」男的还没说完,女的就扯住他胳膊,小声说「别忘了我们是在逃难。」我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以后的事情就完全戏剧化了,回单位我没有向别人透露我的这次北京之行。不得不参加学习邓小平「接见北京戒严部队的讲话」和「平暴英雄事迹报告团」的报告会。面对媒体上一些北京市民理直气壮地「谴责极少数暴乱分子的暴行」,「支持戒严部队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正义之举」,我完全陷入了困惑之中……

□ 原载于[世界日报 世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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