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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 广场(献给在十五年前和我一起跳动过的心)

送交者: dok-knife2004/05/21 8:59:38 [天安门情人]



广场


一人


(一) 出发

广场的灯,突然熄灭了。
我的心也一下揪了起来。一切都笼罩在黑暗和恐怖之中。

那时我们正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台阶上。皮皮和我坐在面对天安门的那边,她在
我的侧前,转过头来,刚好看到我。

和皮皮认识也是今天傍晚的事。学校的广播里急促的播告着“天安门广场告急”,
请大家到广场支援在那里的同学。大概如果大家都在那儿,政府就不敢怎么样吧,
法不责众嘛。
学潮已经两个月了,也没有什么结果。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家近的同学都回家
了。我拿了个塑料袋,装了两个湿毛巾,(据说可以防催泪瓦斯),溜哒到了28(?)楼
前,这个楼里有学运的总指挥部。刚巧,皮皮也来了,她是中文系的,比我小两届,
两只眼睛亮闪闪。我在心里叫她亮眼睛。我们原先不认识,她快人快语,典型的湖
南妹子,我们很快熟起来。
一个头上系红布条的男生,在组织几个人成立敢死队,赶赴广场。他挥手把我和皮
皮赶到了一边:今天不带女生!这句话反到让我们的斗志愈增:长这么大,还没有在
什么事上和男孩子不平等过!就你这种连男女平等思想都没有的人还搞民主?
红布条带了几个人要走,我们俩就跟着,他有些不耐烦,赶我们:说不带你们嘛!
亮眼睛伶牙俐齿的和他争了一番,他就任凭我们跟着,不说什么了。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走,遇到车,就截住搭一段。大家都很帮忙。中间遇到好几个市
民都郑重的告诉我们今晚不要去广场,我们都感激的说:谢谢,我们会保重。
到了广场,我们一直围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当时在纪念碑 中心好象有一个广场
指挥部。我们的任务是坐在台阶上,阻止市民和闲人走到上面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广场的人变得越来越稀少。当时广场上还有很多帐篷。果然,不
久就有消息传来,军队开始进城了。从路口来的人报告说,进城的军车已经和在路口
的学生市民打起来了。不断的有消息传来,说政府下手了,很多人都已经牺牲。
很多的慌乱和骚动之后,知道堵军车是没有用的,军队已经进城了。帐篷里的人都
出来,大家围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周围。

(二)死荫幽谷

从天安门到别处的通路都没有了,熄灯后在黑暗中隐隐可以看到,从广场两侧的人
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里走出一队一队的士兵。他们慢慢的把广场包围了。
按我的想象,他们会在纪念碑周围架起机关枪,象电影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对我
们扫射,我们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成了烈士。
哎,就这样死了吗?
刚才灯还亮的时候,有人传来小本子,让我们写下我们的名字和最后的话,那时候
觉得很悲壮,象是英雄,我告诉爸爸妈妈姐姐妹妹我爱她们,请为我骄傲。可现在感
觉,死了真不甘心。我想到了那个心中一直暗暗喜爱的男孩子,每次班里去郊游,
总是他在默默的做事,不怎么说话。好象在学校的指挥部附近见了他的影子,他现
在会在哪里?我竟然从来没有告诉他我喜欢他,甚至从来没有好好的跟他说过一次
话。现在一切都晚了。
忽然,亮眼睛回过头来,闪着她的亮眼睛对我说,“我前天刚过了18岁生日。”然
后她咧咧嘴,想笑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咧了咧嘴。大家就这样手挽着手,
坐在台阶上。我旁边的一个男生忽然对我说:“别怕!”然后搂了搂我的肩膀,我
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也许是六月初的晚上,天还凉吧。

天安门前有堆火光,好象是烧着的汽车。军队已经完全的包围了广场,开始葡匐前
进的向纪念碑逼近。
我望着天安门上空黑漆漆的夜空,内心发出了一个呼喊:
上帝,让我活下去,我一定会好好的活。
我当时并不信上帝,但在那个时候,还能向谁说呢?
这大概只花了 3 秒钟的时间。然后思绪又淹没在四周传来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中
了。军队已经把所有的帐篷搜索了,进到纪念碑下,和最前排的学生对恃着。
我想,如果他们架机关枪扫射的话,只要听到枪响,不管打中没有,我都倒下去,
这样也许还能活下来,坐牢就坐牢吧。
他们没有架机关枪,倒是有一排的士兵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到了中间的最高层台
阶上。那几个士兵从我们身边过去时,我清楚的看到他们的紧张。最先冲上去的人冲
着高高的纪念碑,扫了一梭子,子弹打在花岗岩上,迸出火花。
人群开始骚动,听说在纪念碑的另一面,有侯德健和刘小波等人已经和军队作出了
妥协,军队同意学生们从纪念碑后面的东南角撤出。这时候,我略略松了一口气。大
家站起来,互相鼓励的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广场,我们会回
来的。”
在前些日子的游行中,我们曾从西北郊的学校一路步行来到广场;在绝食的时候,
为了支援绝食的同学,也在这里度过了好多难忘的日日夜夜。曾有一个绝食的学生
在广播里,为我们弹着吉他唱了一只歌: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痛苦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
并非那么的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的地方
望一望这世界
还是一片的光亮

离开这个广场,可是我们心中仍然有梦想。我们手挽着手,有人唱起了国际歌。记
得当时有一个政法大学的男生,坐在地上不起来,就是要“与广场共存亡”,我们就
踢他,拽他,拖着他走:“为什么要作无谓的牺牲?”
就这样,被人流裹携着,出了广场,从南边的路回到长安街,向西北,学校的方向
走回。天渐渐亮了。
从广场撤除的时候,我和亮眼睛走散了,快回到长安街的时候,我突然在人群中看
到了她。我摸着她的圆脸说:看!皮皮,我们还活着!
话一出口,泪水就决了堤。也许是后怕。也许是听到很多很多人在路口堵军车时都
死去了,而就在昨天他们还和我们一起活着。

(三) 好好的活

关于那个在广场的祷告:直到五六年后,在教会的一次退修会上,牧师让我们细细
思想从小到大的一切需要宽恕的事(无论是我们受了伤害还是伤害了别人),把它们带
到上帝面前宽恕掉。
在安静的默想时,忽然内心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问我:你好好的活了吗?我一下记
起了在广场望着漆黑的夜空发出的那个短短的祷告:让我活下去,我会好好的活!
泪水和着许多没有“好好活”的事涌出来,让我惭愧不已。我把它们以及广场上的
一切都带到上帝面前,请求宽恕,并请求让我能够宽恕。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我亲爱的死去的和活着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好好的
活。我深深的爱着我周围的人,我尽心的做着手中的事。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亮,
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的死去和我们的活着而变得美好。


。。。。
在二十岁时,我死去了
我就永远的活在了二十岁
。。。。。。



--------------谨以此文献给在十五年前和我一起跳动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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