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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与世界 傅正明译

送交者: 傅正明2004/02/10 13:7:11 [诺奖百年]


作家与世界

傅正明译

 译者按:2001年12月中旬,在诺奖百年庆祝活动期间,瑞典学院特邀纳丁•戈迪默、席慕•希尼、君特•格拉斯和维迪•奈保尔四位诺奖作家参加一次文学座谈会,座谈会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图书馆举行,以“作家与世界”为题,由瑞典学院院士和作家帕尔•维斯特伯主持。以下是从电视直播影带翻译的座谈记录。

  帕尔:欢迎你们来到斯德哥尔摩王宫和皇家图书馆。今年庆祝诺贝尔奖颁发一百周年,诺奖得主在斯德哥尔摩聚会。我作为瑞典学院诺贝尔委员会的诺奖评委,代表瑞典学院特邀四位文学奖得主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座谈。维迪•奈保尔先生是本届诺奖得主,他象征着文学奖的一个新起点,他从特利尼达、英格兰走来,今天已经成为足迹遍及世界的旅行家。来自南非的纳丁•戈迪默,曾经让人们了解到那个种族隔离的恐怖世界,她的小说为反种族隔离斗争勾勒了一个概貌,摆脱了种族隔离的统治之后,现在她还在继续深入研究人性。来自德国的君特•格拉斯,我们早就听到他那敲了四十多年的铁皮鼓了,鼓点铿锵有力,令人鼓舞,使我们铭记我们的时代曾经遭遇的重大问题。爱尔兰大诗人席慕•希尼,他植根于爱尔兰泥土的枝桠已经跨越海洋延伸到北欧,当然,他的影响远远超越了北欧。我们真诚地欢迎你们,我们互相之间早就认识了。在这里举行一次非正式的座谈,我想从一个问题开始:诺贝尔在遗嘱中谈到获奖的作品应当给人类带来最大益处。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文学作品呢?你们已经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吗?纳丁?

  纳丁:我认为,作家必须把握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我们对世界的影响,在于如何使这个世界更富于人性。尤其是就狭义的解释,就政治影响而言,应当如此。很难说,现代社会有哪个国家的作家对统治阶级的政府产生了什么影响,并且能够为社会的人道化和民主化直接发挥作用。但是,我们的文学创作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发挥作用,而且,其作用更持久,更潜行默化。当今媒体如此之多,借助新闻报导,人们得知各种事件,也许会有点儿影响。在报刊杂志的栏目上,人们可以得到目前的恐怖危机的背景知识。我认为,作家凭借其想象力和洞察力,可以为世人叙述在这个危机发生之前的事件,可以从长远的观点来考察他们的生活状况。我们给人类带来益处,靠的是敏锐的思考。这往往要求作家抱着明确的态度,不趋时合流的态度。普罗斯特说:“绝不要害怕走远路,因为真理就在远处”。我认为这应当是我们的座右铭。

  帕尔:艺术可以消灭压迫吗?当然,索尔仁尼琴改写了前一个世纪的历史,但这是一个特例。西班牙作家罗卡(Lorca)死了,却仍然活着。弗朗哥早就被遗忘了。


  维迪:我们不能只谈压迫。文学之所以拥有重要意义,是因为文学所改变的是文化,是人的思维方式。卢梭,几乎在蒙田之后创造了现代世界。巴尔扎克使法国人形成了他们的法国观点,福楼拜延伸了这个观念。当代作家乔德福利(Nirad Chaudhuri)的自传《一个不知名的印度人的自传》,使印度人对他们自己先前不知道的历史形成了一个观念。因此,人们选择从长远的角度看问题,把时事撇在一边。人们都认为:作家之所以非常重要,不仅仅在于娱乐作用。

  帕尔:你的看法呢,君特?

  君特:文学的功能在于记忆。我们所处的时代,左右其走向的是正在发生的各种事件。但我们回顾过去。我们因此而有可能记住被忘却的故事——那些故事乃是现实的一部分。在文学中,我不叙述胜利者的历史,只叙述失败者的历史。但是,我们同时也经历了社会生活中进行的一切抗争。政治与文学应当分离开来,人们如是说,但它们却往往扭在一起。如果我们觉得,谈论政治就得小心翼翼,那么,政治就会一口把我们吞噬了。政治家是饥饿的——这是我在战后的体验,作为“燃烧的一代”中的一员体验过的残酷的现实。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也没有忘记魏玛共和国发生的事件。当时有些作家说,人们应当处身于政治和社会之外。但后来怎样呢?他们被迫移民,一部分人被杀害了。这是我年轻时得到的教训,我懂得这是为什么。

  帕尔:是的,我喜欢多思考。在这信息如雨的时代,我们作为作家必须往回看,必须记住那些故事,回顾那些实实在在奠基在深层的模式,追溯湮没的历史,如维迪所做的那样,如你们大家所做的那样,你们已经深入……。

  君特:深入那些人们不了解的,没有写过的,口头的历史。

  希尼:文学有益于人类,不局限于政治层面,而是有益于每一个个体,有益于人们互相了解,有益于抗衡那种无形的可怕的压倒个体的力量。一幅图画,可以唤起美感或情感,从而通过诉诸个人的感情促使人们追求理想。可惜布罗茨基不能参加我们讨论了,但是他曾经谈到一件奇妙的事:“如果艺术教给了我们什么,那就是,人的命运乃是某种个人的事情。”这种洞察力是颇有益处的。

  纳丁:我认为,我们是被迫走向个人的领域。写作就是研究人的生存状况,从本体论的、政治的和社会的以及个人的角度来研究。你,君特,谈到记忆。历史也是一种记忆。但是,对记忆的研究,唤醒的记忆——我们靠诗人和作家的人格来浇铸而形成的作品,是一种补充。它所补充的是早已存在的东西,难道不是这样吗?

  希尼:它补充了笔录下来的各个方面吗?

  纳丁:在个人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历史连一半都讲述不了。我们的探索,例如,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探索补充了另一半。我们所见所闻的东西属于表层,但我们更深入了一层。所以我要创作,要效法某些作家。

  维迪:你和君特谈论如何在可怕的处境中写作。而我要写的是使人惊异的事件,不复存在的社会现象。

  君特: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的家乡在但泽,现在那里居住的是另一个民族了。通过文学,借助语言,可以生动地再现那些政治上的失败者。但我也体验到,某些重要方面已经改变了。文学史也是一部检查制度的历史。从一开始,书籍就是被查禁的,后来总是不断受到查禁。但是文学始终有一个优点,就是能够等待。“两百年后我们的禁书将面世。”现在情况不同了。如果一个作家被查禁,像世界各地所发生的那样——监禁作家、处死作家,那么,我们再也不用等它一百年才出书。因为,有史以来我们第一次知道,人们有可能终结这样的历史。使用全部核武器和一切技术,我们完全可以在地球上抹掉一切生命。但是,我们不能继续采用上个世纪的同样的方法。

  希尼:让我勾勒一幅素描吧。一战期间,我们在德国或英国的战壕里,有人却携带一本《名叫艾内斯特的重要性》(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剧作)。手榴弹爆炸了,人被炸杀了,尸体腐臭了……那种无可挑剔的、幽默的、智慧的艺术品成了陪葬品。艺术所展示的清晰的幻想,对人类是有益处的。它是一种抗衡,不仅仅是对现实的逃避。它也是有趣的,维吉尔的《牧歌》就是如此,它是最为奇妙的诗作之一,是现存最美的田园诗,但是,那里实际上曾经是一片荒原,是满目疮痍的意大利,是涌流不断的难民潮。连维吉尔父亲的庄园都被没收了,但是,维吉尔把一种宁静的环境与荒芜的旷野并置在一起。米沃什的诗作《世界》,写于1943年的华沙。我认为,我们必须把历史事件化为文字。叶芝说:“我尝试仅仅用思想就能净化现实赢得正义。”多么激昂慷慨!不管怎样,靠恐怖手段我们无法达此目的,我们不能把正义事业委托给恐怖主义。那样的画面太可怕了,人们应当展现的是一幅完美的图画,合乎情理的图画。

  帕尔:我认为君特的主题是重要的。文学的确与记忆有关。一个“真实的委托”挖掘出来的过去的记忆,是很不愉快的记忆。我们,你们,都是见证人。通过艺术创造,你们描绘出完美的图画,同时也把个人的象征手法和全部想象熔于一炉。但是,一个极权国家不允许个人的记忆,不允许个人关系的介入。所以你们的作品受到检查和查禁。维迪呢,你的作品在好些国家都不能免于这样的命运。戈迪默的作品在她自己的祖国被查禁。而且,这种情况还在继续发生…对此你想说些什么?

  维迪:尽管如此,比起纳丁和君特,我很少想过这些事情……我在挖掘殖民地历史时,写的是过去的事情。但我是自由的。我从来没有被人跟踪,也没有人要求我修改某些部分。因此,我没有感到那种强制性的不得已的痛苦,也没有感到很大的危险,尽管我的写作是极为严肃的。但我没有深入思考人的命运,也没有想过我的作品的价值。我仅仅致力于观察现实,并且描绘一幅完整的图画。我只是纵笔写来。假如一位作家努力在脚下奠定一种稳定的意义,他就是一个严肃的作家。

  希尼:你当然不想站在一块朽木板上随着它垮掉。

  维迪:说得好!绝妙的比喻!

  纳丁:但是,如果我们过于严肃就可能受到责难。维迪,我不同意你所做的区分。人在充满冲突的关系中有其自身的根源,这是一个与创作相关的问题。但是,要创作就顾不得陷在纠葛中的处境。普罗斯特的“不要怕走远路”的告诫,甚至适合于人的内心世界。是的,我们是由我们的社会塑造的。但是人的不可思议的个性也是隐埋着地雷的一个标志。

  维迪:是的。

  纳丁:我们描绘这个标志。维迪,我赞扬你的获奖演说,真心赞赏。无可置疑,我们的内在见证,不但赋予我们自身以某种意义,而且也赋予世界以意义。可是,你却说你是非政治的,实际上,你作为殖民地的一个孩子,光这一点就已经属于政治范畴了。是政治塑造了你。

  维迪:的确如此,我不否认这一点,但在某种意义上我是特别地非政治的。我无法解释这一点,我想承认的是:原因在于,像纳拉扬(R•Narayan)一样,像这位比我年长的刚去世的印度作家一样,我们长期处在与权力疏远的状态。我认为,在一场赌博中,我们只是筹码而已,我们失去了能够改变环境的主动感。

  纳丁:可是,你在作品中表现的是你自己的感触,你承当了表现这种感触的责任,并且说:“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取决于我,取决于我所表现的内容”。

  帕尔:我要补充的是,维迪,你小看了你自己,因为对于我们读者来说,你已经充当了那些发不出声音的被压迫者的代言人,只要通过倾听并且让他们的声音在你的书籍中占据一些篇幅,就能做到这一点。《大河湾》或《在信仰者中间》,无不如此。倾听别人的声音,就是一种功德。这是你们的共同之处。希尼,我想问问你的想法,你提到数年前的获奖者米沃什,他也是布罗茨基的好朋友,他说:“假如诗歌不为民族或人民服务的话,那算什么诗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希尼:每个人仿佛都会听到一种召唤,以为被赋予一种崇高的“天职”。在爱尔兰传统中,也许在俄罗斯传统及其诗歌中,都有类似的情形,诗人觉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诫他:应当发出大家的有代表性的声音,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声音。但是,幸运的是,米沃什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曾以反讽的笔调写到诗歌的意义,实际上,他所强调的是个人的经历及其记忆的意义,用他自己的说法,“一点一滴汇集起来表达出来的声音,假如不表达出来就不存在。”他和那些代表性的诗人所表达的,往往是个人的。但是在严峻的历史时刻,作家感到为人民代言是责无旁贷的。诗人W•H•奥登写了《1939年9月1日》(德国纳粹东进波兰之日),叶芝写了《1916年复活节》(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反英起义之日),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惊异,由于遇到无法逃避的危险事件,就不得不以诗歌给予回应,但是,这种回应既来自个人的经历,又冠以所有人的名义,奥登说,“我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声音而已。”假如说他要“挽救”民族或人民的话,那么,他并不是要充当救世主,而是出于绝望尽其所能做一次尝试:“我必须在此时此地言说。对不起,但我是迫不得已。”叶芝在他的伟大的民族主义诗歌中,几乎是在请求原谅:“英国可能会恪守信义……”“对不起,我必须言说……”。

  纳丁:我认为米沃什的那番话是值得质疑的,我不同意他的说法。

  希尼:哪一个观点?关于为民族或为人民服务的观点?

  纳丁:是的。但是,如你所说的,他正好否定了他自己。

  希尼:但是,还是有一种天职,那就是代表他人发出他们欲言而未能言说的声音。你不会否定你自己的个性吧?

  纳丁:不,肯定不会,但我要严格加以规范……。

  君特:我怀疑这是否在讨论通常的文学。我们都有自己的语言。在这里由英语来统治,因此你们处于有利地位,我得努力跟上来。我用德语写作,德语蕴含着德国的历史。我开始写作时,德语已经被十一年的纳粹统治挫伤了。我以这种受伤的语言写作。我的情况与你们有所不同,因为我属于战败的一方,文学却因此受益。我们被迫不断进行自我诘问:“这是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诘问,我将一直问到死。“原因究竟在哪里呢?”活在战胜国的人们,是很难回头看的,例如,英国殖民主义劣迹斑斑,可我们却缺少这方面的伟大文学。

  希尼:爱尔兰有呀。

  君特:是的,但爱尔兰是一个特例。在战败国,对于失去了一切的人们来说,处境相当可怕,但对于文学来说却是有幸的。如果人们不能从根本上取得胜利,他们就会不断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不仅取决于这个民族,而且取决于语言。我说过:我的语言是受伤的语言,我们甚至不敢运用它或采用那些词汇。但我也说过,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并且说:这是语言的错误。我们的语言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丰富。我们可以重新回归巴罗克语言——利用其他的各种可能性。这就是我的手法。要对文学进行完整的归纳,我没办法找到答案。

  维迪:米沃什能适用于美国或英国吗?你能说,在英国,如果作家不为这个国家服务,就写不出重要作品吗?!

  希尼:让我解释一下。一首长诗中有一段引文涉及这个问题,这首诗题为《在犹太区的一个可怜的基督徒》,它触及波兰历史上一个悲惨的时代和一个陷入危难中的人,他提出了一个自我谴责的问题,因为他没有制定“法律”。这是诗中一个瞬间,不是……绝对的真实。但是,谈到语言,在某些层次上,甚至在高级层次上,英语已经受到伤害。它已经被“克隆”为某种混合语言的行话。必须不断恢复名誉。

  维迪:你说得对,英语已经被政治“克隆”了。撰写演讲稿的政治家,把语言从《圣经》和莎士比亚的诗化语言中摆脱出来,美国政治演说脱净了真实的本色。

  帕尔:因此,一切语言都遭遇了辞藻的堆砌这个问题。

  纳丁:我们可以再谈点语言这个话题吗?殖民主义的影响,是语言的另一个方面的问题。如果看看非洲作家,看看南美的西班牙语国家,情况就是如此。拿非洲来说,如果不用英语写作,那么就没有人读得懂。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有的人,首先是我们这些获得荣誉的作家,必须把被颠倒的语言颠倒过来,像康拉德(Conrad)和纳博科夫(Nabokov)所做的那样。殖民时代的政治遗产,对于文学想象力产生了前所未闻的影响。

  帕尔:让我谈谈文学创作的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九一一事件之后,世界不再是先前那个世界了——人们如是说。对这种无法预料猝不及防的事件的恐惧,作家始终可以感触得到。他们站在门口对陌生人说:真是科幻小说,那些幻想、那些乌托邦或烂泥潭,都像科幻小说……学术著作多起来了,人民想了解恐怖主义的根源。已经发生的事件当然可以这样描述:现实的威力远胜诗化的想象的力量,它威胁着文学的生存,你们的作品是不是这样呢?

  希尼:如果你在哥伦布时代就到过加勒比海岸的印度人那里,那么,你就会懂得,现实早就战胜了想象。我不知道,他们的文学触及了这一方面吗?连口头叙述都没有吗?维迪说过,某些文学被抹掉了。与九一一事件类似的事件,在劣质的影视中我们早就领教过了。

  君特:因此真的发生了。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想象的作品,在这类画面的重围之下,在这一事件的前前后后,都充塞了这些东西。后来我们再也记不得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电视里见过这些画面。影视产品也就利用了它们。我们可以在新闻节目中看到阿富汗,可是,他们给我们叙述的恐怖故事,并不见得全是真的。这是一种新的检查制度。在文学领域,九一一事件发生时,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和罗曼•梅勒(Norman Mailer)等人说:“我们必须诘问自己:为什么我们这样遭人仇恨?”他们想寻找原因。可是,他们被简单地指责为带有反美倾向,不爱国。这当然是可怕的!谈论与九一一事件相关的事情,就得冒着反美的危险……柏林墙倒塌后,世界上只剩下一个超级霸权,即美国;只有一种意识形态,即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原教旨主义像穆斯林原教旨主义一样强大,甚至更强大,因为在它背后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假如说,我们不得不谈论这一点的话,那是因为,作为作家,对于失败者的情绪,对于那些发不出声音的人们,我们比政治家知道得多得多……。

  维迪:可你不能说,九一一恶性事件的肇事者是悲惨的失败者。他们可把自己看作胜利者。他们要打的是一场世界战争,一场宗教战争。所以要在他们赢得全面胜利之前加以制止。那是一种信仰,那里的宗教战争的概念始终存在,并且始终有一个敌情观念。敌情观念假定了一种强烈仇恨因素。我们不能视而不见。这仍然是新世纪我们必须关注的一个方面。只是自我谴责或怪罪那些遭连累的人,那就太简单了,太简单了!

  帕尔:维迪,你是说,这不是一种南北冲突或贫富冲突,而是自由与恐怖之间的一种选择,现代性与中世纪之间的一种选择吗?仍然存在着第三世界呀,或者,我们还能重新划分吗?

  维迪:我想过很多。苏联解体之后,沙特阿拉伯在世界上的影响日益扩大。他们企图用石油赚来的大笔金钱来动摇不同的社会内部的稳定。如火山爆发,人们可以看到地陷的裂痕。要打这样的宗教战争,他们从来就不缺钱。不同社会的对话已经面临着巨大威胁。因为,在沙特阿拉伯、埃及、阿拉伯联合王国或印尼,他们究竟要干什么,简直无法想象。

  纳丁:我认为,君特,你通过追溯漫长的历史来探求原因,这是对的。桑塔格和梅勒被认为不爱国,因为在美国的气氛就是如此。他们的方式仅仅是流露自己的情绪,表达一种不安全感而已。君特探究的则是深层原因,即世界上贫富之间的巨大鸿沟。但我同意你关于手段的观点,因为,从长远观点来看,采用这种大规模的恐怖袭击能够改变贫富之间的不平衡吗?这是一条确切的正确的道路吗?这难道不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怎能接连不断向对方施加暴力?

  维迪:我不认为恐怖主义可以被视为失败者,他们的家庭为之骄傲,并且备受尊敬。因为他们被看作死难的烈士,这就是单纯的信仰者奋斗的目标。当人们像那两位美国作家一样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时,他们可能就无需深入了解世界的这一个方面了。必须靠理智进行艰难探索,才能发现别的世界,才能了解世界的各个角落的本来面目。这也许值得作家更多地关注和描写,以代替简单地划分为贫富、南北……。

  纳丁:你不会同意,牺牲品,例如阿富汗人……如某些人所假设的,对世贸大厦的袭击是以世界上的穷人的名义进行的,假如承认这一点——当然,我不会承认,那么……

  维迪:那就太浪漫了!

  纳丁:我懂!但是,你不是认为阿富汗人属于命运更糟糕的群体吗?

  维迪:是的。

  纳丁:这不仅仅是西方的错误、资本主义的错误以及东方的错误造成的……它涉及比这更多的方面,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帕尔:希尼,你看呢?

  希尼:这个世界充满浪漫色彩,就如电视上所看到的那样。你看那摄影机前二十五个巴勒斯坦人欢呼的镜头,那是很不恰当的。我认为,这种反应只会激起世人对圣战的愤怒。

  维迪:我可以谈谈世贸大厦被袭击之前的事件吗?

  君特:让我回到现实。纽约和华盛顿五千人的死亡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我们谈论它,举行追悼会。但是九十年代初期,波斯尼亚有二十五万人被塞族人和克罗地亚人杀害,却没开过什么追悼会。当年,美国士兵和比利时士兵撤离卢旺达后,大屠杀开始,八十五万人被杀害!如此残酷的杀戮西方白人并不是不知道。数以千计的谋杀在世界上别的地方发生,可他们死得有价值吗?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这是一种古老的思维方式,它孕育了愤怒和仇恨,由此产生了恐怖主义。

  纳丁:维迪想说什么呢?

  维迪:我想回到世贸大厦遭袭击之前的一个事件,那是在阿富汗,在你所说的“可怜的牺牲品的土地”上,人类的一种文明仅仅占用了一小块土地,却遭到了践踏。你提到的被他们炸毁的拥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的古老佛像,是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在历史上,无论是宗教历史还是艺术历史,阿富汗都曾经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佛教文化中心,他们却无缘无故炸毁佛像,这是极为恶意的,哪里有什么宽容!在这个场合不考虑这一点,那就太简单化了。
 希尼:人们攻击敌人的圣地由来已久,当克伦威尔在爱尔兰登陆时,他让战马在大教堂里撒尿。

  帕尔:真是优秀的欧洲传统!

  希尼:而且始终是这样。新教徒任意破坏了伊利(Ely)大教堂的塑像,但是,基于生命的价值,不仅是米沃什,叶芝也曾挑战那种在单一的思维中所表现的现实和正义,尽管这种挑战难以获胜。你们谈论正义,采用宏大的词汇,你们都想给予正确的评介。人们不会忘记卢旺达的死难者,尽管有人感到这是“过时的”话题了,但是……

  维迪:但是他们并没有被忘记!波斯尼亚和卢旺达的骚乱是前所未闻的!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人们不在乎他们,那才是浪漫的!可现在余波未了,法庭审判还在进行。所有的人都感到那里发生的事件的严重性。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纳丁:你们两人都谈到炸毁佛像的事件。世贸大厦,尽管是美国霸权和不可征服性的象征,但恐怖袭击无异于象征性地向全部常识和理性发难。当人们铤而走险时,这类象征性的行为还会发生。

  希尼:我发现一首诗,足以称量出那种无形痛苦的重量,它是罗马诗人贺拉斯写的,收录在他的《颂歌集》第一卷。它如平地一声雷,大地为之震撼。人的内在震撼和缺乏安全感的震撼更为强烈。上帝拥有权利。他可以毁灭高山巅顶并且引导蒙昧的人们走向光明。诗歌无需解释,但它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件来说,可以作为一种平衡。这就是贺拉斯所说的“对人有益处”。一首诗表面上看来价值不大,却激发了强烈的共鸣,具有内在的魅力,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甚至深入我们的内在的隐秘之处。

  纳丁:我不知道那两位美国作家会怎样思考这些问题,会作出怎样的反应,设想一下是有意义的。

  帕尔:作家对于原教旨主义,当然会以某种方式给予反应。但我认为,原教旨主义意味着:一本书就够了,不需要更多的书了。美国的保守派,正统的犹太人,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他们的一切,仅仅依赖一个文本,一个绝无仅有的真理。所以作家面对的是一幅黯淡的前景。我认为,作家当然乐于借鉴所有的“竞争性的”书籍。政治上的多元主义虽然拓宽了一个社会,但实际上人权并没有对多数人敞开大门。更糟糕的是,原教旨主义要追求的不是什么人权。多元主义被视为不道德的或不神圣的。对于我们作家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透视眼光,我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

  君特:我感到惊异,我讨论事实,不用说,西方白人的一条命,比别的地方被杀害的一千条命更值钱。在这个事实上面没有躺着浪漫主义者。你再要用“浪漫”这个词的话,我就要狂暴的“浪漫”了,奈保尔先生……。世界由富人来统治,市场由富人来控制,这是一个事实。这就产生愈来愈多的仇恨。那两个美国作家提出仇恨的根源问题,这是很重要的。你说,这是浪漫,我认为这是好的。

  维迪:提出这个问题意义不大。

  君特:如果我们不敢寻找这种仇恨的原因,那就永远没完没了,恐怖主义到时候就会胜利!我们赢得阿富汗这场可怕的战争,因为我们有武器。但最终我们会在反恐怖战争中失败。难道这是什么浪漫吗?

  纳丁:一种象征性袭击唤起了敌意,人们的永恒的美国梦也破碎了,在这两者之间,我们必须加以区别。对这个超级霸权的初步理解,美国的权力的过份强调及其对世界各地的影响,也要加以区别。美国两千五百万富豪中的百分之二十的大富豪,赚钱赚了世界总人口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三以上。这种赤裸的事实形成一切的基础。他们发现,他们太富有了,他们误以为一切都有安全保障。他们想制造一把反核武器的保护伞。他们曾经把持了金融界,世界就是这样靠金钱来统治的。“我们为什么这样遭人仇恨?”两个美国作家提出的问题,解答就在这里。为什么许多受其控制的普通民众发出强烈的反美调子,原因就在这里。

  维迪: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感觉。我好象没有强烈感到这一点。也许,我这里缺乏一点什么东西。希尼,你的感觉怎样?

  希尼:是啊,我觉得世界是这样划分的。在电视上,看到路上的那些阿富汗青年的面孔,看到推着手推车的科索瓦难民,我想起了与他们的命运有所不同的我的童年时代。我感到仿佛混迹其中,尽管我没有为他们做很多事情。但我记住了这些画面,我想以某种方式加以描绘。我感觉到这一点。当权力集团感到它被冒犯了,就得追究它自身的责任。看到这样的画面,我就联想到爱尔兰。最近三十年来,维护男人地位的人说:“我没有对你们妇女造成什么伤害吧?”实际上,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裂痕已经表现在政治方面。有时,男人在政治上的优势使得某些专门术语颇为流行。人们已经意识到妇女被虐待的处境。可男人们说:“这不是我们的错误!”美国民众及其民族意识有所不同,他们并没有鼓动自己去干坏事,也没有给自己贴上什么标签。听说有人正在损害他人时,就可能成为自我理解的开端。

  帕尔:座谈就要结束了,最后我要向你们提几个问题。今天的作家究竟面对着哪些重大问题?哪些问题是作家有责任寻求解答的?在九一一事件的背景下,或在广大群众中间,由于眼前的现实已经战胜了诗歌,文学就得退回到文学本身,就得走回去吗?那么,为什么学术著作却赢得了地盘?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纳丁:我认为还有另一个威胁,它在最近的颠覆性事件之前早就浮现出来了,它可以改变思维和人们对世界的多方面的意识。这个大威胁,就是语言正面临着画面的挑战。一代人,也许更多几代人,将以观看代替阅读。我们作家处在重重围困之下,要努力奋斗以求书籍的存活。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启发人们认识到,绝不能丧失这不可或缺的阅读能力。提出问题,激发思考和寻求解答,只有通过阅读才能奏效。

  维迪:可是,始终会有人不想随身携带一本书。

  君特:我感到更不安的,是语言的滥用,我们作家必须保持警惕。美国总统似乎拥有世界最高权力,可他竟然鼓动一次十字军远征!这不仅愚蠢,而且很危险!因为他不了解自身的历史,不了解十字军远征是历史上一个恐怖时代。同时,这样一来就把世界截然划分为好人和坏人,把一部分人抽象为邪恶。我们懂得,文学创作是与一切社会中的所有的人密切相关的, 因此,我们必须反对这种原教旨主义。一种原教旨主义遭遇了另一种原教旨主义,而且会不断发生遭遇战。反对这种思维和语言的滥用,是作家应该承当的使命。

帕尔:这次座谈是不同类型作家的漫谈,事先完全没有准备。让我们继续写作和阅读。我记得君特·格拉斯的诺贝尔获奖演说的题目是“未完待续”。我想,继续活着,你们也继续写作,就是我们的期望。我们还会在别的场合相遇,思考如何“未完待续”的问题。


( 全文完 2002年 2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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