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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四至六) 肖仁福/著

送交者: 陈夕林2004/02/14 6:57:17 [转型之路]


背景

肖仁福


  四

  第二天,陈小舟给薛征西打了个电话。

  她先问到儒林中学到市里上访告状的事是否属实,薛征西承认有这事。陈小舟说:“这事你恐怕得做点工作,如果他们再闹下去,对你本人和教育局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什么人的话薛征西都可以不听,但陈小舟的话他还是会考虑考虑的,这一方面因为他曾追求过陈小舟,另一方面也因为陈小舟在那个政工科长的位置上,人事安排都由她造初步方案,而且陈小舟还是局里主要领导的宠臣。

  薛征西就向陈小舟打保票,一定妥善处理好这事。

  其实薛征西也不要怎么处理,他不再去鼓动就得了,而没了他的鼓动,那些上访的老师见也上不出什么名堂,加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先前的激情难再,大家慢慢也就冷了心,没谁再有兴趣去多事。因此职称开评后,邓主任他们在后面一使劲,秦时月的高级便很顺利地通过了。这职称是跟工资挂钩的,秦时月的月工资一下就加了一百多元,喜得他和曾桂花脸上都是笑。

  只是受人之恩,却没有报答的机会,两个人不免又有几分内疚。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秦时月对曾桂花说:“古训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得到的东方校长的好处岂止是滴水,简直就是长江和黄河了,我们却没能对他有丁点儿回报,问心有愧啊。”

  曾桂花当然也有同感,说:“那你想想办法,给他表示点儿什么呀?”秦时月说:“表示什么?”曾桂花说:“不是说烟酒不分家吗?给他买几条烟几瓶酒吧。”秦时月摇着头说:“一般的烟酒嘛,出不了手,名烟名酒假货多,只怕弄巧成拙。”曾桂花说:“给他夫人送件什么首饰?”秦时月说:“那又不知道人家喜欢什么首饰,说不定人家什么首饰都有了呢。”曾桂花说:“干脆就送钱吧,既省事又好出手。”秦时月说:“这不太俗气了吗?”

  这一下曾桂花不耐烦了,说:“你怎么这么多顾虑?你这样子办得了什么事情?怪不得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事无成,要不是东方校长帮忙,你那个一级教师都要当到退休那一天去了。”说完,扔了饭碗,气呼呼甩门走了出去。

  秦时月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可没几分钟,曾桂花却回来了,对正在洗碗的秦时月说:“我刚才碰着东方校长了,他正从外面回来,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秦时月说:“他有什么事吗?”曾桂花说:“他没说,你去吧,碗我来洗。”

  秦时月放下水池里的碗,匆匆出了门。

  赶到办公楼,东方白的办公室却是关着的。秦时月就有些纳闷,莫非东方白没在办公室?那他喊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转过身想走开,又觉得不甘心,复又回去,伸了手要去敲门。

  这时门忽然开了,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那次在通天楼埋单的承包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另一个是秦时月做家教的徐宁宁的家长市税务局徐科长。杨老板开玩笑道:“是秦老师哟,你怎么鬼头鬼脑的?”徐科长也笑道:“怪不得东方校长说还约了人,原来是你。”秦时月只得也客气地笑笑,算是跟他们打过了招呼。

  杨老板和徐科长出去后,秦时月就进了东方白的办公室。一抬头,只见上次东方白写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那幅字,已经裱得十分雅致,挂在了墙上。秦时月便在那字上瞄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昨晚从杂志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说的是贪官胡长清写得一手好字,也写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个字,高挂在自己办公室,那些到他那里去办事的人,总是先要盛赞主人那出手不凡的字,对其高雅的志趣和不随流俗的气节表示出由衷的敬佩,然后再将人民币和支票塞进他的抽屉。

  想到这里,秦时月不由得捂住嘴巴笑起来。东方白不解何意,说:“你笑什么?”秦时月掩饰道:“我是想东方校长怎么来得这么早,上班还要一个多小时呢。”东方白移过一张椅子,让秦时月坐了,才说:“刚在家里吃过中饭,杨老板和徐科长就打电话,说在办公楼等着我,要交换些基建结算和税收上的事。”秦时月说:“找我有什么事吗?”东方白说:“没什么事,中午安静,想跟你聊聊天。”

  随便聊了几句,秦时月起身去把门关了,回来放低声音说:“听说上面就要来考察学校领导班子了?”东方白笑道:“来考察就来考察呗,这是组织上的事,我这一摊子杂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操心这些?”秦时月说:“那也是。不过据我所知,大部分老师都认为,薛征西一直在儒林呆着,分管一下教学还可以,如果让他来负责全盘工作,他既没有开拓精神又缺乏工作魄力,儒林中学是不会有什么起色的。”

  东方白似乎对秦时月的话不以为然,沉下脸道:“薛校长比我资历深,工作务实,可不能这么说他。”秦时月忙说:“那是那是。只是……”秦时月正要说下去,东方白就打断了他,半开玩笑道:“秦老师别忘了那句老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秦时月就点头道:“那是那是。”没有再去说薛征西。

  不觉就到了快上班的时候,秦时月说:“没事我走了,下午还有一节课哩。”东方白说:“没事没事,你走吧。”

  可秦时月起身正要挪步,东方白又随便说了句:“呃,听人说,市政府那个吴副市长是你师专时的同学?”秦时月说:“这倒没假,我们还在一架床的上下铺住了三年呢,刚毕业那阵也还有些往来,可自从人家当了官,彼此就没打什么交道了。东方校长跟他熟悉?”东方白笑道:“我熟悉他,他不熟悉我。”秦时月说:“这是为什么?”东方白说:“报纸上每天有他的大名,电视里每晚有他的形象,我不熟悉他?可我一个中学里的小小副校长,他怎么熟悉?”秦时月这才明白过来,说:“那倒也是。”

  东方白这时也站了起来,开了门,说:“感谢你陪我聊天,没事的时候来坐坐。”秦时月边向门外走边说:“那肯定,密切联系领导嘛。”东方白在秦时月肩上捶了一下,说:“秦老师几时也变得这么幽默了?”

  晚上曾桂花问秦时月,中午东方白跟他说了些什么,秦时月说:“也没说什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曾桂花说:“却没说一句正经的?”秦时月说:“天天都见面的,哪有那么多正经话要说?”曾桂花有些不相信,说:“我敢肯定,他一定说了什么重要事情,我从中午他托话给我,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就意识到他是找你有事。”

  秦时月望了曾桂花好一阵,才说:“你有这样的意识?我怎么却没在他话里听出有什么正经事呢?”曾桂花说:“那是你脑袋不转吧,你再想想看。”秦时月就想,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方白哪句话说的是正经事。

  两人正琢磨着,电话突然响了。秦时月就坐在电话旁,顺便拿起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不是秦时月家的电话。秦时月就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便问道:“你是谁?”电话里说:“我是谁你听不出了?我是你一个床的。”

  秦时月便知道是谁了,忙说:“你是吴万……”那个“里”字还没说出去,又赶紧改口道:“你是吴市长?”吴万里说:“吴万里就吴万里嘛,什么吴市长。怎么样,还好吗?”秦时月笑道:“托你大市长的福,还过得去吧。已在报上看到你回市里高就了,只是你当领导的太忙,不敢去打扰你,想不到你亲自打来了电话。”吴万里说:“我不亲自谁亲自?我还亲自吃饭,亲自睡觉呢。”

  秦时月被吴万里说得笑起来,心想这个吴万里当了这么大的官,在同学面前还随便,便说:“当领导的不是有秘书吗?让秘书代呀。”吴万里说:“给老同学打个电话也让秘书代,我还没这么官僚。”

  吴万里也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打个电话跟秦时月叙叙旧。末了,他把家里住址、电话和手机告诉给了秦时月,说:“有空就上我家来玩玩,政府分工,我分管文教卫体这一块,还想多听听你这位行家对教育管理方面的意见哩。”秦时月就有些感动,说:“一定去看你。”一边点头如捣蒜,仿佛吴万里就在前面一样。

  要挂机了,吴万里又嘱咐道:“不过我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你不要告诉别人,如今找的人太多,烦心。”秦时月就更是受宠若惊了,心想吴万里这是将自己另眼相看了。一边说:“我知道领导的难处。”

  放下电话后,秦时月一脸的兴奋,仿佛刚拣到一个金元宝。

  他和吴万里的话,一旁的曾桂花听到了些,她说:“你这个同学还不错,当了这么大的官,还没把你这位老同学忘记。”秦时月说:“我们究竟是在一架床上呆了三年的嘛。”曾桂花说:“他在政府干什么?”秦时月说:“当市长呗,干什么?”曾桂花说:“我还不知道当市长?当市长也像我们在食堂里一样,谁淘米谁洗莱谁掌勺,总有个分工什么的嘛。”秦时月说:“正好管我们教育这一块。”曾桂花就开他的玩笑,说:“看来你有出头之日了。”秦时月说:“别挖苦我好不好?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了,这辈子就安心守着这个本行得了,还会异想天开?”

  说到这里,秦时月突然想起刚才关于东方白的话题,就说:“我记起来了,中午东方白也提到了吴万里。”曾桂花说:“是嘛,我刚才就提醒了你,东方校长肯定还跟你说了些正经事。”秦时月说:“但他说到吴万里时,好像是随便问问,不是太在意的样子。”曾桂花就点着秦时月的脑壳说:“你这个大木瓜,你却不多动动脑筋?你想,东方白想当校长,吴万里正好管教育,你又跟吴万里是同学,东方白特意喊你去他办公室,跟你说吴万里,他的意思不是明摆在那里了?”

  经曾桂花这么一提醒,秦时月也明白过来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是呀,这确实有道理呀。”想了想,又说:“你看看,过去东方白对我并不怎么的,后来他对我突然关心起来了,我的职称你的工作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回想了一下,东方白对我转变态度的时候,正是吴万里升任市政府副市长的那阵,你说,事情不会这么偶然吧?”

  曾桂花在秦时月脸上盯了一会儿,说:“你终于开窍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东方校长有恩于我们,我们没有其他报答人家的办法,到吴市长那里替人家说两句好话,给他牵上这条线,让他能做成校长,既还了人家的情,今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秦时月觉得曾桂花说的不无道理,又想起吴万里电话里邀请他的话,决定选个恰当的时机,专门到吴万里家里去走一趟。

  第二个星期,秦时月就电话跟吴万里预约好了,周末到他家去拜访一次。吴万里高兴地答应了,说这个周末不要开会,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正好聚聚。

  可放下电话,秦时月又犯起愁来,不知上吴万里家里去要不要带点儿什么。曾桂花说:“这还要犹豫吗?你想想,你又不仅仅是去叙旧聊天,还要给东方校长说事,不带点儿行吗?”秦时月说:“那又带点儿什么好呢?”曾桂花也没想好要带什么才好,就说:“离周末不是还有几天吗,我们一起动动脑筋吧。”

  五

  曾桂花有了工作,秦时月自己晋了级加了薪,虽然正在读中学的儿子要花钱,但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大为改善,秦时月就辞去了那几个学生的家教,以免影响正常的教学,惹得旁人说闲话。

  不想秦时月的家教做得好,效果也不错,那几个学生的家长不肯放手,又一再打电话来要他继续做下去。特别是徐宁宁的家长徐科长缠得更厉害,特意跑到秦时月家里,向他承诺,家教费可翻一番。又托了东方白来说情。东方白对秦时月说:“听说过去徐宁宁的语文成绩不太理想,自从你上她家做家教后,她进步特别快,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半途而废吗?”秦明月说:“东方校长你这么栽培我,我是不想分散精力,想多在教学上下点工夫,也好为你争口气。”

  秦时月这话说的是心里话,东方白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不免有几分感动。东方白真诚地说:“老秦啊,你的诚意我领了,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让你去徐科长家做家教,也是为学校好,你就当做学校交给你的任务来完成吧。”

  秦时月一时没听懂东方白话里的意思,东方白就给他做了解释。原来承建学校图书馆工程的杨老板的公司属于徐科长的税管区,徐科长一向对杨老板公司的经营情况盯得特别紧,杨老板想跟徐科长套近乎,徐科长总是不买账,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熊样。后来杨老板得知徐科长的女儿徐宁宁就在儒林中学读书,他灵机一动,跟主管基建的东方白提了个要求,由他出面做东,东方白作陪,喊徐科长吃顿饭什么的,条件是图书馆的基建款可下浮三到四个百分点。图书馆造价将近三百万元,下浮三到四个百分点就意味着学校少出十来万基建款,这等好事到哪里找去?东方白当即答应牵这根线,并且保证一定给牵上。

  如今的人嘛,领导的话,爹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子女学校老师和校长的话那是一定得听的,因此东方白给徐科长只一个电话,他就屁颤屁颤赶了过来,赴了杨老板的约。从此杨老板就跟徐科长成了铁哥们,至于业务上的事,那自然就比以前好办多了。徐科长给了东方白面子,现在徐科长为女儿的事,求东方白跟秦时月说句话,东方白当然没什么可推托的。

  东方白交了这个底,秦时月见做徐宁宁的家教能多方讨好,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当即就答应下来,继续给徐宁宁做起了家教。至于其他学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了。

  这天晚上,秦时月给徐宁宁辅导完作业后,正准备离去,徐科长喷着酒气回来了。徐科长虽然只是市税务局一名科长,但他负责税收征管的东城区是个黄金码头,个体户生意做得很红火,因此他在外面吃点儿拿点儿玩点儿简直是小菜一碟,用时髦的话说是“四项基本”:烟酒基本靠送,工资基本不动,三陪基本不空,老婆基本不用。

  徐科长这天晚上大概又在外面“基本”了,心情舒畅,加上又有几分醉意,见了秦时月,一定要给他表示点儿什么。秦时月身上多少还有些知识分子的酸气,心底里不太瞧得起徐科长这一类角色,上他家做家教纯粹是看东方白的面子,至于要他接受徐科长除家教之外的钱物,实在有些不屑。

  可秦时月正要走开,徐科长已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在空中一晃,顺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

  徐科长的动作虽然很快,但秦时月看清了,那是一只绿绒盒子,像是装项链或手表一类贵重物品的。秦时月哪里敢收,要去袋里把东西掏出来,徐科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含含混混道:“秦老师你这是见外了不是?你一个堂堂的高级教师,能看得起我徐某人,继续上我家来给宁宁做家教,让宁宁能有今天的进步,我是感激不尽啊!我一直想报答你,如果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徐某人。”

  秦时月还要推辞,徐科长又说:“实话对你说吧,这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家里多的是,你没有必要客气。”说着,一用力,已将他推到门外,说:“你走吧走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不留你了。”顺便把门给关上了。

  秦时月没有了推托和说话的余地,站在门外痴了一会儿,犹豫着要把关紧的门敲开,可转念一想,姓徐的自己都说了,这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肯定又是哪位个体户朝的贡,我不收还不是白不收?

  这么想着,秦时月那抬起来要去敲门的手便放下了,身子一转,下了楼。

  回到家里,曾桂花像以往一样还没睡。秦时月把怀里的盒子拿出来,往她前面一放,说:“你看,这是什么?”曾桂花见是一只精巧的绿绒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决不会是一般东西。

  她一把将盒子抓到手上,叭一声打开了。

  她的眼睛立即就鼓得铜钱一样大了。原来是一条又粗又大闪着光芒的金手链。曾桂花伸出手指,把手链从盒子里拈出来,放在灯下细瞧起来。

  瞧够了,又将金手链套进手腕里,伸到秦时月面前,问他好不好看。秦时月还未及开口,她又说:“好沉啊,起码有五十多克,而且一看就知道是纯金的。”秦时月说:“谁知是纯金还是纯铜?”曾桂花说:“你别逗我了,纯金纯铜我还看不出?纯铜哪有这样的成色?告诉我,多少钱?”

  秦时月故意卖一个关子,说:“你猜猜看?”曾桂花偏着头估算了一下,说:“按现在的市场价,我看起码得六七千元。”

  说到钱,曾桂花这才起了疑心,盯住秦时月道:“这手链哪来的?你在哪里发了洋财?”

  秦时月还想逗逗曾桂花,说:“学校今天发了—笔奖金,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也没给你买过什么,就给你买了这根手链。”

  曾桂花太了解秦时月了,用这么大一笔的钱,他是决不会自作主张的,何况她在学校食堂做事,秦时月如果得了这么大的奖,她还能不听到一些风声?她越想越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你别把我当小孩了,过去你连千多块钱一根的项链都舍不得给我买,现在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了?”

  秦时月这才跟曾桂花说了事情的经过。

  曾桂花就将金手链从手上褪下来,扔到桌上,说:“我还以为是你给我买的,人家的东西你收得的?”秦时月说:“我也不想要人家的东西,可我没法推脱呀,而且姓徐的也不是他自己掏钱买的,给他送金送银的几时断过?他还会在乎这一根手链?”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吱声了,屋子里静下来。曾桂花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根手链,她寻思良久,才说道:“我从小到大,包括跟你这十多年,除了与几位要好的亲戚朋友有些礼节往来之外,从没收到过别人的贵重物品,今天姓徐的送这只手链,虽然昂贵了点儿,但他的来源也不正,属于不义之财,我们收了,大概也不为过吧?何况还有你给他女儿做家教的一份辛苦在里面。”

  秦时月把手链重新戴到曾桂花手上,说:“这话就不该是你说的了,人家是不是不义之财,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至少人家送我们这只手链,是看在我给他女儿做家教的分上,还是出于一份好心吧?”

  听秦时月这么一说,曾桂花心里受用多了,摇摇手上的手链,说:“那好吧,老娘我笑纳了。”也是一时兴奋,突然伸出戴了手链的手臂,情不自禁揽过秦时月的脑壳,在他脸上猛啄了好几口。

  这只手链就这样缠在了曾桂花手上,直到睡到了床上,还舍不得脱下来,紧紧抱到胸前,不时凑到鼻子下嗅嗅,放嘴边吻吻。

  这么一折腾,还哪里睡得着?曾桂花身上某—处神经便格外活跃,急急捞过秦时月的身子,两人翻云覆雨起来。

  夫妻之间这事,如果女人有了愿望,能够变被动为主动,那是另有一番意味的。秦时月也就非常满足,觉得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过了。他将曾桂花搂得铁紧,心下生出一份感激,虽然他不知是该感激怀里的女人还是女人手腕上这根粗大的手链。

  大概是这根手链的原因,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全亮曾桂花就醒来了,又将手腕上的手链好一阵端详。这是一个过惯了简朴日子的女人,身上突然多了一件这样贵重的东西,心里总觉得不太实在。

  不知怎么的,后来曾桂花还是把手链从手上褪了下来。

  然后她摇醒了秦时月,说:“你还是把手链退了回去吧。”秦时月揉揉眼睛,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曾桂花望着窗外幽幽曙色,说:“不是自己掏钱买的东西,我感到心里不踏实。”秦时月说:“有什么不踏实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曾桂花说:“活了大半辈子了,天天粗茶淡饭的,没穿过金没戴过银,不也过来了?我看就是戴只这么贵的手链,人也没贵气到哪里去。”

  秦时月有些不耐烦了,说:“别啰嗦了,我还想睡一会儿。”把身子翻到了另一边。曾桂花把他又翻过来,说:“下次你去徐家做家教时退给他们吧。”秦时月说:“要退你自己去退好了,我没情绪。”曾桂花火了,低声吼道:“你没情绪也得有情绪,你有本事就不要拿人家的东西送我,自己掏钱买去!”

  秦时月心里就有些虚了,说:“这不是我做家教做来的吗?和我自己掏钱买的有什么区别?”曾桂花身子一硬,坐了起来,扬高了声音说:“怎么没区别?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给我买过穿的还是戴的?不买也就算了,我没什么奢望,但现在你硬要拿人家的东西塞给我,这不能算是你的心意,我不痛快。”

  秦时月就懵了,不知曾桂花搭错了哪根神经。

  曾桂花又说:“你懂女人的内心吗?女人看重的不是东西贵不贵重,看重的是人的心真不真,诚不诚,不真不诚,再好的东西我也不希罕。”

  人家送根手链本来不是件什么坏事,到了曾桂花这里就生出这么些不愉快来,这可是秦时月始料不及的。他不再想理曾桂花,几下穿好衣服,下床出了门。

  可这一天,无论是在教室上课还是在办公室写教案,曾桂花的话却一直在秦时月脑壳里萦绕着,怎么也拂之不去。前思后想,秦时月也惭惭觉出了曾桂花话里的道理,拿人家的东西送给自己的老婆,的确不是那么实在。

  秦时月就做了决定,要把手链退回去,待今后慢慢积点钱,再给曾桂花买一只,也好为自己挣回这一口气。

  谁知下班回到家里,曾桂花又改变了主意。曾桂花说:“我也不想为难你到徐家去退手链了,你不是打算去一趟吴万里家吗?把手链送给市长夫人吧,人家年轻漂亮,手链戴在她手上,般配。”

  秦时月懂得曾桂花的良苦用心,她是想让他将东方白的事说成。

  六

  周末很快到了,秦时月和曾桂花出了儒林中学。

  吴万里住在市政府市长楼里。秦时月和曾桂花先上街买了一箱苹果,将其中一只不太鲜亮的苹果拣出来,用包裹这只苹果的包装纸包了那只放了手链的绿绒盒子,放到苹果空出来的位置里,由秦时月提着,去了政府大院。

  敲开吴万里的家门,屋里坐着几个客人,看样子是来汇报工作的哪个部门的头儿。吴万里只跟秦时月点点头,便回过头去继续听那几个人的汇报。吴万里那冷淡的态度跟秦时月预想中的情形大相径庭,他心头不免就有些不高兴,心想,怪不得都说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样,这吴万里也不例外哟。秦时月真想一走了之,但又想起此行的使命,只得找个地方坐下,静候吴万里。

  倒是吴万里的夫人很热情,忙接过曾桂花手上的苹果,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万里和时月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这样不是显得生分了吗?”曾桂花说:“知道你们什么不缺,就几个苹果,提着好看的。”

  吴夫人把苹果收进杂屋里后,顺便给他们端来了水果、瓜子和香烟。那几个汇报的人见吴夫人对秦时月夫妻的态度这么好,知道这不是一般客人,便长话短说,告辞走了。吴万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亲热地坐到秦时月身边,说:“本来今晚没什么事,我是专门在家等候你俩的,偏偏又来了这几个人,烦不烦?时月啊,还是你好,无官一身轻,干好自己的本行得了。”

  秦时月心里已经理解了吴万里,懂得刚才他那冷淡的态度,是因为有外人在此,而故意为之的,官场究竟是官场,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于是说:“学而优则仕嘛,大家都像我一样没出息,谁治理国家?”

  这时吴夫人又在桌上摆了两只古色古香的陶瓷茶杯,倒了茶水。曾桂花说:“我这弟媳真是贤慧,吴市长你真有福气哟。”秦时月说:“要么怎么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总是站着一个好女人呢。你得上这里来学学。”曾桂花说:“我哪里学得来?就是学得来,也培养不出一个秦市长呀。”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了些闲话,又相互问了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事,忽然没话了,屋子里静了下来。秦时月便把桌上的陶瓷杯端到手上,端详起来,对吴万里说:“这杯子的造型还有几分独特。”吴万里说:“可不是,凡是见过这套杯子的人都这么说。”

  这时吴夫人将一碟水果糖往曾桂花前面移移,说:“嫂子吃点水果糖,这糖据说有美容效果呢。”曾桂花说:“我这样,再美容也美不到哪里去了。”吴夫人说:“我看你精神状态蛮好的嘛,人也显得那么年轻。”曾桂花望着吴夫人说:“能跟你比吗?你才真年轻哩,脸上没一丝皱纹,还像在娘家做闺女一样。”吴夫人笑道:“还年轻?人家都嫌我老得快,只差没休了我了。”说着瞥了瞥吴万里。曾桂花就挖一眼吴万里,说:“吴市长你有这样年轻贤慧的漂亮妻子,还要不满足,那我做嫂子的是坚决不答应哟。”

  吴万里正想为自己辩护两句,曾桂花已经将头掉回去,抓住吴夫人的一双手左瞧右看起来,一边说:“一双多么贵气的手啊,又嫩又白又细又丰满,我听看手相的人说,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孔,有这样一双手的女人,一定是福寿双全,子贵夫荣,一生安乐啊。”说得吴夫人一脸的灿烂,说:“嫂子说得好,真如你所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

  曾桂花还舍不得放下那双手,继续道:“这样一双高贵的手,如果吴市长再给你配上一副手链什么的,那就是锦上添花了。”吴夫人说:“我哪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脖子上这根十来克的小项链还是我做闺女时买的呢。”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说得十分投机的样子,秦时月见这样下去,也不知几时有个完,就趁吴夫人去给他们的杯子续水的当儿,问吴万里卫生间在哪里。吴万里就去开了卫生间的门,还拉亮灯,开玩笑道:“你就亲自上卫生间吧。”

  秦时月出得卫生间,并没坐回去,看起壁上的字来。那字确实太一般化了,如果跟东方白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吴万里这时走了过来,说:“这字不怎么样,书房里的要好些。”秦时月就说:“那让我开开眼界吧。”

  进得书房,果然壁上挂着几幅字,比客厅里的字的确要强一些。秦时月说:“怎么把一般水平的挂到了客厅,却把好东西藏了起来?”吴万里说:“这你有所不知,挂一幅普通的字在客厅,懂书法的人见了,知道我于书法是外行,那要省去许多麻烦。”秦时月抬头继续去看壁上的字。就发现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没有什么名气。

  吴万里似乎看出了秦时月的心思,在一旁说:“是一些朋友送的,没有什么名家作品,反正我也只是挂着好玩。”秦时月说:“这样还有意思些。”又说,“记得在师专读书时,你的毛笔字就已经很到火候了,你要写—幅挂到壁上,我看不比这些字差。”吴万里也不搭腔,指着窗边一幅字说:“这幅字怎么样?”秦时月就去看窗边那幅字,那字确实比其他几幅要强,笔力遒劲,意味无穷。

  只见上面写着:尚思立足慢言道,急欲藏身莫住山。

  再细看署名,原来就是吴万里自己写的。秦时月不由得赞道:“你身在官场,日理万机,还没丢掉这份功夫,太难得了。”又想起东方白的字来,说,“我们学校有一位副校长叫东方白,平时也喜欢写写字,在书法界还有些名气。”吴万里说:“这个东方白,他的字我见过,的确不错,还比较符合我的胃口。”秦时月说:“我向他讨幅字给你?”吴万里说:“不可不可,你千万不能告诉他我喜欢他的字,更不能向他要字,以免授人以柄。”秦时月说:“那倒也是。”

  顺便又问道:“儒林中学的老校长就要退了,据说要在薛副校长和东方副校长之间产生,不知政府态度如何?”吴万里说:“这事教育局跟我汇报过一次,但还没有最后定,你是儒林中学的老师,你觉得他俩谁合适些?”秦时月说:“这我也说不准,但学校大部分教师的看法,觉得东方白的办事和驾驭全局的能力似乎要强些。”吴万里说:“有你这句话,我心中就有数了。”

  这句话才让秦时月觉得今晚没白跑这一趟。

  从吴万里书房出来后,两个女人还在咬着耳朵,秦时月对曾桂花说:“你的演讲快结束了吧?我们也该走了。”曾桂花说:“我这不是见了弟媳高兴吗?”吴夫人说:“急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多坐一会儿,我俩还没唠叨够哩。”曾桂花望一眼墙上的钟,说:“下次吧,你们也该休息了,明天都要上班。”

  吴万里挽留了几句,两人执著要走,只得上前去开门。这时吴夫人从房里提了一个纸盒子,追过来,说:“我家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套小小茶具,跟刚才你们喝茶的杯子都是江苏宜兴出品的,你们也许喜欢。”秦时月不肯接,说:“不行不行,我们怎么受得起?”吴夫人就往曾桂花手上塞。曾桂花客气了一阵,心里想,我们那么贵重的手链都给了,收下这套小小茶具也不为过吧,于是半推半就提到了手上。

  在回家的路上,秦时月忍不住跟曾桂花开玩笑道:“这套茶具没个五六百拿不下吧?这交易做得,一盒二十来块的苹果,换回来一套高级茶具。”曾桂花说:“那只手链就不计算在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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