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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七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5:43:26 [福民公寓]


第七章
斗争白热化,炮轰火烧,把走资派杀下马,方长舟古大姐夫妇颓然下台


时近年末,一九六六年的最后一场台风狂啸了一夜,新村里家家户户没关紧的钢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早上,妈妈买菜回家,对爸爸说,怪事,大门口那棵梧桐树,今年夏天八级台风吹过都没事,昨夜不过六级台风,怎么说倒就倒了。
爸爸推着脚踏车出门,说经过时看看。
我一丢下饭碗也跑出去。
大门左边的人行道上,一棵直经一尺多粗的梧桐树倒在四号楼,半边的树根带泥翻出,撬起几块水泥方砖,枝丛带着稀疏的枯叶压在二楼的阳台上,严严实实地封住了方长舟家。
大风后的老天爷,仿佛服了镇静剂的病人,恢复了平静,太阳傻笑着,带几分温煦观赏着自己的“杰作”。
南老爷和姚大桶站在歪斜的树干前。
“今年奇出怪样的事特别多,”姚大桶披一件军用棉大衣,他家阿四秋天着单衣去串联,入冬裹着这件大衣回来,尺寸偏小,让给他穿。
南老爷手托烟斗,—边呛着一边吸着:“我看这事不吉利,我这个人迷信,门前大树倒,灾祸随后到。小时候,邻庄一户人家仗着小舅子当知县,在乡里横行霸道,后来满清垮台,知县解职法办,乡里人洗劫这户人家。出事前一天,滚过一场龙卷风,拔起他家门口一棵杏树,落下时砸坍他家的门墙。所以我说啊,……”他见姚大桶对他直挤眼,料知背后有人,忙打住话。
古大姐的声音已到了:“南老爷,你在这里,我正在找你,”她两片薄嘴唇嘟噘着,神情黯然:“你看能不能扳正这棵树,让它活下去。”
“这棵树的根茎已断了一半,复活的可能性不大,要么把树叉砍去,只留树干,可能免于一死,或者干脆连根拔去,重栽一棵.”
古大姐蹙眉:“光秃秃的留根树干,看了多丧气,还是先扶正试试,救不活再植新的。”
“行,得找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帮助。”
“没问题,接待站还有几个红卫兵,可以请他们来。”
南老爷扛来“人”字梯和一卷麻绳,让一个红卫兵爬上梯子,用绳子套住树脖子,然后七、八个小伙子一排列抓住绳子,把马路横断拦住,我和聚艺也拉住绳梢拔河般凑热闹。南老爷犹如指挥官,举着烟斗叫:“一、二、三,!一、二、三!”梧桐树慢慢竖直起来,五十度、六十度,到七十度左右时,南老爷叫“停!”见古大姐发蒙,解释:“俗话说‘移树无时,莫教树知’,如把树完全拉回正常位置,就会矫枉过正,把内侧没受伤的根也扯断,所以要在这个位置过渡一下。”
老爷又找来两根木桩,托成”X”型,砥住树干,固定好。
摆弄停当,众人围着树看,立即发现倒墙的背侧树干上,贴着一条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
“中国的赫鲁晓夫,这指的是谁啊!” 姚大桶问。
“这还用问,指刘少奇呗,我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时,他的名字已经排到了第十一位。” 一个红卫兵说。
“我坐火车路经北京,就见到‘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的标语了。” 另一个红卫兵说。
红卫兵们议论着回接待站。
南老爷见古大姐看着标语发楞,小心地问:“古大姐,红卫兵说的话可信吗?”
“歪谈乱道,要以中央文件为准,不要传小道消息。”古大姐说完,叫聚仪一起回家。
望着古大姐的背影,姚大桶低声说:“老爷,今天古大姐吃相难看,好像出什么事
了。”
“这有什么奇怪,如果大树倒在我门口,盖住我家窗户,我也会感到晦气。”
“依你看,刘少奇会不会被打倒?”
“中央里的事,我们小老百姓说不准。不过无风不起浪,外地红卫兵都这么说,事情
难免了, 讲句触楣头的话,可能就是这条标语让大树倒塌的。”
“要我讲啊,打倒刘少奇也有道理,你记得吗? 是六三年还是六四年,前面红房子周围封锁了半天,说刘主席在里面吃大菜,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我们平民百姓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他倒好意思去大吃大喝。我们离红房子这么近,至今还不知它门朝南还是朝北,最好笑的是,听到刘少奇在隔壁红房子吃饭,里委干部和有些家庭妇女奔走相告,自豪地传说刘少奇称赞厨师手艺高超,好像刘少奇到她们家里作客夸奖她们,想想真是现世。”
南老爷感叹—声:“小老百姓就是这副样子,你忘记啦,当年蒋光头做五十大寿,风光的掀天掀地,飞机撒祝贺条幅,许多人在马路上奔跑争抢,还三呼万岁。待蒋光头逃到台湾,又举起拳头喊打倒。总之颠来倒去,最后受害的还是平头百姓。就像昨天夜里的台风,大树倒一棵,小花小草倒一片。”

一九六七年元旦到了。
新年第一天,各种宣传车一早就开上马路,你来我往地驰骋,此起彼伏地播放《元旦社论》:“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充满火药味的鼓动,诱导人们寻求更大的宣泄。
方长舟疲倦地倒在沙发上,昨夜,他心劳意攘一宿难眠,他两眼呆望着天花板,上面似乎跳跃着扰人的《社论》。去年的动乱使他看出了问题症结,四九年后共产党禁止其他党派的活动,压制民众的言路,中国如堵塞了源头的一潭死水,人民压抑住个性逆来顺受。如今领袖翻江搅海,鼓励人民“自由发挥”。于是抑郁者呐喊了,受压者反抗了,混合着斯巴达克斯砸碎枷锁的狂愤和梁山泊好汉替天行道的勇武。
襟兄瞿彬被打倒了,这并不意外。瞿彬是市委宣传部的负责人之一,长期和部长张春桥意见相左,如今张春桥窜到中央当文革小组副组长,怎么会放他过门?瞿彬和市委书记陈丕显、市长曹荻秋关系密切,他们非但保不了他,自己都被逼到火山口,外滩涮满了打倒他们的大标语。经过几个月的对峙,壁垒分明了,毛主席抨击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就是刘少奇、邓小平及陈丕显、曹荻秋等从中央到地方的干部。
自己归属哪个司令部,方长舟回顾自己的言行,无论如何挤不上毛主席那条线。区委已有人贴他的大字报了,《社论》一出,斗争还要升级。这些年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不料绊倒在文化大革命这一坎,他认定新年有凶煞。
古月琴进来,催他:“芝麻汤团都冷了,你还不去吃。”
“我不饿,先放着吧。”
“亏你还当了这么些年的副区长,一篇文章就让你沉不住气,要是碰上我姐夫那样事,你大概要学南守坤了。”
“别提你姐夫了,区里的大字报已经把他的事扯到我身上了。”
“你说这话像男子汉大丈夫吗,事到如今不想法对付,先互相埋怨起来!依你的意思,当初他也不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当副区长,那样,今天你也不会受牵连了?”
“我说这话,不是畏首畏尾,这次文化大革命非同以往,连姐夫这样的大干部,一旦打倒也抄家挨斗,遭地富反坏右资本家的同样下场,还抱蔓摘瓜株连九族。万一我出事你们怎么办? 我是为你和聚仪想。”
“是祸躲不过,怕也没用。不管怎样,今天我得去姐姐家看看。”古月琴走去拿围 巾,穿黑毛呢大衣。
方长舟急得坐起身:“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去姐姐家啊。”
“姐夫出事后,姐姐怕连累我们,让阿明来关照我别去,过元旦,我总该去慰问一下
吧。”
“你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姐夫家周围耳目多,到时落下暗中串联,订立攻守同盟的罪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管,坐牢还允许人去探监呢,节日里能不许妹妹去看姐姐。”
“哎,你这人啊,什么时候才学会审时度势?”
古月琴带上绒线手套,拎起小皮包走了。

元月中旬,上海下了一场大雪,雪还没化,一辆两吨卡车压着积雪“轧轧”地滚进福民新村,车头的《追穷寇》队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车停在四号楼前,造反队长下车,早就等在门口的赵河竹和冯大姐迎上去,双方交换情况后,由冯大姐引路,直奔方长舟家。
几个造反队员从车上拿下准备好的大字报,从新村门口一直糊到四号楼下。一个造反队员用扩音喇叭宣讲大字报:“剥下国民党特务方长舟的画皮”。还对围观的群众说,今天下午文化广场召开《彻底打倒以陈丕显、曹荻秋为首的上海市委》大会,方长舟作为他们的黑爪牙将被押去陪斗。
三小时后,造反队抄完家把方长舟押上车,他的颈上挂了一块”走资派、特务方长舟”的牌子。
南老爷正犯着气管炎,看着汽车远去,猛咳了几声,吐了一口黄脓痰:“老姚,你看灵光(口+伐)? 果然应验了,那棵梧桐树一倒上去,方家就完了。”
姚大桶双手拢进军大衣的袖筒,活像马路口的邮筒:“迷信,讲来讲去就是报应。原来我就想不通,三年自然灾害,我家大人小囝吃不饱肚皮,阿大去贩点鸡鸭卖,吃五年官司。方家不但有铜钿买听头,还常有人送听头。我如果有他的条件,作死啊,让大棺材去贩鸡鸭,大米饭不吃,去吃高梁饭。还是毛主席英明,发动文化大革命,不然他们还要作威作福下去。”
“是啊,古月琴不过一个芝麻绿豆官,仗着丈夫是副区长、指手划脚说一不二。现在老公倒台了,看她还神气?” 阿殷附和道。
姚大桶还不尽兴:“连最革命的方长舟也出问题了,果然给我讲中了,楼上人家没好人了。”
祝秋艺欲凑趣数落古月琴,一听这话,不悦道:“老姚,你讲古月琴就讲古月琴,何必打刺毛虫带上知了,东拉西扯刮三刮四,打击一大片。”
“祝秋艺,你要多心,我就挑明讲,解放前不做剥削、卖身等缺德事,谁买得起福克公寓楼上的房子。”
祝秋艺冻红的脸紫下来:“姚大桶,你挑明讲,我也不怕,解放前我为生活所迫当舞女,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攀墙钻窗捞不清不白的钞票。”
“卖身坯,你讲明白,谁捞不清不白的钞票?” 阿殷跳上来。
祝秋艺哼了一声:“福民公寓无人不晓的事,还用我讲。”
“你今天不讲清,我不放你过门。” 姚大桶道。
南老爷看不下去,劝道:“别吵了,你们这是做什么,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没人来斗你们,你们找麻烦,自己斗自己啊,你们看,赵同志来了。”
赵河竹和冯大姐从古月琴家下楼,正欲进里委,听到门外吵吵嚷嚷,走出来。
“这里在闹什么?”赵河竹大声问。
祝秋艺见赵河竹的男人眼光“严肃”注视自己,抢先迎上一步:“赵同志,你评评理,我解放前当舞女,是万恶的旧社会的受害者,现在搞文化大革命,斗争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你说,我算哪一类?”
冯大姐见祝秋艺装腔作势,厌恶道:“旧社会当舞女,不属于黑八类,也不是光荣历史吧,你在大庭广众大叫大嚷,想做什么?”
赵同志见祝秋艺低头不语:“今晚召开重大批斗会,我没空来调解纠纷,你们都先回去,抽空我向你们了解情况。”
姚大桶、阿殷不敢再多言,见祝秋艺屁股一扭走了,也乖乖地跟着溜了。
将午,竖着《反到底》旗子的又一辆卡车开进新村,车旁的挡板上,一面写着“炮轰陈丕显”,另一面写着“火烧曹荻秋”。
国平领着十几个战友跳下车,他走进家,见妈妈不在,就从皮夹里翻出六斤粮票,一块五毛钱,让我帮他去买回切面。国平自己动手,加大白菜煮了两大锅菜汤面,他的战友们 每人捞了一大碗面,加上辣火酱,“呼啦呼啦”吃起来,凳子不够,有几个人站着边吃边说:“好香!”“辩论了一夜,水也没喝上一口!”“饿坏了!”一碗面下肚,一张张冷得结冰的脸,立刻抹上辣油般光亮起来,年轻人像新机器,一加油就轰轰隆隆地吼起来。
“这次《解放日报》事件,是一次关键战役,整整一个多月,我们《反到底》和《红革会》顶住保皇派的多次进攻,守住了报社阵地。”
“那天好险,要不是国平带人及时冲出去,抢走几桶汽油,报社大楼会被火攻破。”
“那帮该死的保皇派,火攻不成,又用十几磅重的铁榔头砸门窗,好几位战友受了伤,这笔血债一定要记下。”
“上海到底是工人阶级的英雄城市,工人一出场,上海黑市委就垮了,今天的大会将宣告陈丕显、曹荻秋彻底灭亡。”
国平和战友们登车去文化广场,我吵着要跟去,国平说,他们去参加万人大会,不是去公园白相。我说,自己是红小兵了,国平的两个战友说情,让我去增长见识,把我拉上车。
车近文化广场时,各路红卫兵和造反队屯街塞巷,国平从副驾驶座上伸出头,使劲拍车门:“对不起,请让条路,我们是《反到底》战斗队,去执行紧急任务,同志们帮帮忙,请让条路。”人们闻声向后闪开—条道,汽车绕永嘉路从后门开进去。下车后国平一行人从靠舞台的安全门进入广场。国平让我站在前排的一角别动,自己带人进了后台。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回头看,整个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连走廊也站满了人。
大会开始时,市红卫兵和工人造反队的头头登上了主席台,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国平也在其中!原来他也是全市红卫兵领袖之—。我瞪大眼看坐在台上的哥哥,他时而表情严肃地和左侧的红卫兵交谈,时而含笑和右首的工总司头头说话。哥哥英俊潇洒,天生一派大干部的风度,我为他荣幸,更为自己惋惜,要是早生几年,我也可以如此风光。
主持人宣布把黑帮分子押上台,昔日的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被反剪着双手押上来,陈丕显、曹荻秋、王少庸、杨西光、杨永直、孟波、瞿彬在台前站成一排,他们每人颈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他们打了红叉的名字和新头衔:走资派、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
我想找方长舟,从舞台这一头到另一头,巡查了两遍也没发现,直到主持人宣布把黑市委在区,县的代理人走卒压上来,才见挂着牌子的四,五十个人站到舞台下,他们分列前后两排,头低成九十度, 不是遮去牌子就是看不清脸,我还是没找到方长舟。毕竟只是副区长,在全市性的大场面,即使挨斗也上不了台。
会后,举行黑帮分子全市大游街,我挤出门外,马路两边已经堵满看游街的群众。
半小时后,从广场里面到街上,滚雷般传出一片“打倒”声,一辆接一辆的卡车缓缓开出来。第一辆车上,陈丕显由两个红卫兵押着,低头站在车头的一张桌子上,四个陪斗的黑帮分子低头站在两边的挡板处。第二辆车由曹获秋领头,也有四个人陪斗。我看见国平坐在曹荻秋这辆的副驾驶座上,他的战友们都在车上押人。我欲叫国平, 车一晃开过去了。我撒腿跟着跑,从永嘉路跟到陕西南路,又拐到淮海路,跑得心慌气促,还是追不上国平的车。到茂名路口时,我再也跑不动了,站定下来,想看方长舟的丑态,车队已过大半,……。
围观的人群散去了,我还呆呆地站在人民电影院门口,亢奋的心一时收不回,印象有点迷幻。
过去每有外国贵宾来,市政府都组织群众夹道欢迎,因下榻在锦江饭店,这里是入口,安排得最隆重。两年前刘少奇陪同奈温和夫人来上海, 在铿锵的鼓乐声和“欢迎”“万岁”的欢呼声中, 刘少奇和奈温站在第一辆敞蓬车上,王光美和奈温夫人站在第二辆、陈毅和曹荻秋陪第二位贵宾是第三辆,第四辆是张茜和曹荻秋夫人陪贵宾夫人。那天阳光灿烂,春风吹拂,夫人们的服饰华贵鲜艳,王光美、张茜头上的小草帽尤其精巧,帽顶上的缎带飘逸婀娜,仿佛连环画上奔月的嫦娥。如此漂亮的草帽,我在淮海路的商店里也没见过。夫人们身上的打扮,即使追求时髦的乔玉珊、衣着考究的祝秋艺也无法相比.。
如今那个美丽世界的制造者都成了阶下囚。
我快意地哼着语录歌回家。

冯美珠冯大姐取代古月琴当专政队长了。
她绷紧脸指挥人布置会场,完了,吊起双眉凝视挂在高台半空的横幅:“彻底清算方长舟古月琴在福民里委的滔天罪行!”她在强化自己的意识,推翻方长舟是党的化身的既定
思维。
潜意识里她早就盼望这一切了。
冯大姐刚进里委工作,对古月琴感激涕零,不介意当古月琴的随从。随着工作经验的增加,她开始有自己的主张,其中难免与古月琴相左,古月琴常讥诮她,令她下不了台。她毕竟是治保主任,也需要面子。可古月琴从不知道,福民里委其他人也要尊严。
看了方长舟的大字报,冯大姐愤懑难抑,古月琴就凭这样一个丈夫不可一世?每次跟古月琴去街道开会,她看见街道党委书记和古月琴说话非常拘谨,并用商量的口吻布置工作。古月琴也常常显出“早已知道”的傲态,副区长把工作秘密泄露给妻子,党的组织原则哪里去了?
出头的日子来得太猝然,冯大姐缺乏思想准备,对晚上的批斗会也无把握。她正焦炙着,见吴国庆从里委出来,想到了一个主意。
“国庆,你等一下,”她急步上去,“你现在是专政队副队长了,我得跟你商量如何开好今晚的批判会。”
国庆刚取代冯大姐当副队长,心想,冯大姐和古大姐到底不一样,遇事不独断专行:“批斗会开过几十场,按老方法就是了。”
“方长舟古月琴不是四类分子,没那么好对付◦”
“方长舟的罪行一条条一桩桩列得清清楚楚,他赖得了吗?”
“他们不会乖乖地认罪, 我有一个想法,刚才,我看见你哥哥国平回家,我想请他参加批斗会。上次动员会,他驳倒了方长舟,现在他当了全市红卫兵头头,他一出场可以镇住方长舟。”
冯大姐说得很诚恳,国庆为难道:“你这个主意不错,可我哥哥这一阵忙得好久没回家了,今天在文化广场开会路过家门,不知晚上抽得出空吗?”
“知道他忙才让你出面,就是请他给批斗大会压阵。”
国庆听了,有点飘飘然,说去试试。
国庆回家一提,国平说吃了饭要赶回学校。国庆说,今天是她当专政队副队长后的第一次批斗会,杀不下方长舟、古月琴的威风,也影响她的威信。
妈妈在一边听了说:“冯大姐怕自己吃不住,让国平去助威吧。”她和冯大姐一起在生产组工作过,了解冯大姐的底细,当年冯大姐揭发会计贪污五十元公款得到古大姐赏识,调她进里委工作。妈妈瞧不上冯大姐当里委主任:“不管古月琴有多少不是,总是她把冯大姐从昏暗的小工场提拔出来,冯大姐也愿意做小服低,现在怎么好意思斗古月琴.”
“古月琴提拔冯大姐,目的是大小事由她定,得罪人的事往冯大姐处推,结果,居民们认为古月琴比较掌握政策,冯大姐蛮不讲理。” 国庆说。
“谁让她不量自己的尺寸,只会用砂皮打木头灯座的家庭妇女,当得好治保主任吗? 光想入党做官,当然给古月琴小看了。”
“古月琴看得起谁? 方长舟叫爸爸替他赶稿子,她也来插一脚,让你为她翻丝棉棉袄,要不是奶奶挡住,她还要得陇望蜀呢!”
妈妈无言以对,只得提醒说:“古月琴的错不去讲了,我担心冯大姐斗不过古月琴,国平出场就跟着坍台,他现在是大干部了,在里弄里失面子值得吗?”今天熟人都对妈妈提国平的事,她格外激动,话也比平日多。
母亲的话反而激将了国平的好胜性:“今晚我去参加批斗会,我就不信斗不倒方长舟古月琴。”
国平一说,妈妈不再多言,听到门外传来停脚踏车的声音,赶紧说:“你爸爸回来了。”

爸爸刚才蹬着车急吼吼往家赶,踏脚板带着寒风翻卷着他的焦虑。
下午爸爸坐区委的车也去了文化广场。区委的运动已闹得白热化,造反和保皇两派楚汉分明,斗得你死我活。他至今顶着压力没加入造反队,既有“成分不硬”的顾虑,又怕跌入五七年的陷阱,更怀疑几个无根的造反队能够推翻领导。
爸爸在文化广场看真切了。表面上,是国平几个嘴上无毛的红卫兵和工人大老粗在威风凛凛地审判市区领导,但冷静一想就明白,他们哪有力量打倒这些当权派?不过是幕后指挥者的几杆枪,却自以为了不起地在台前冲锋陷阵。
同去的造反派同事赞扬国平年轻有为,爸爸却有苦说不出。
他为国平着急,你可知道自己坐在充满阴谋阳谋的政治大舞台上?不说现在倒地的人日后可能东山再起,让你成阶下囚;利用你们的得胜者也可能随时把你们当祭品。
他后悔文革以来顾忌太多,放弃了作父亲的责任,甚至还为国平的“出类拔萃”而窃喜,放纵国平走到这一步。
他恨不能把国平拉下台。

爸爸用鞋底狠压自行车的撑脚弹簧,粗声大气地冲屋里问:“国平回来了吗?”
“在家。” 妈妈代国平答道。
爸爸进门,见国平伏在桌上写东西,愠色道:“国平,今天,你当上大英雄了!?”
“爸爸,又怎么啦?” 国平听出爸爸的讽刺口气。
爸爸把棉手套往桌子上一扔,在国平的对面坐下来,“这还用问,你坐在台上斗市委书记、市长,还不英雄?” .
“爸爸,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文化大革命以来,你参加红卫兵,造学校领导的反,贴市委的大字报,我不干涉你。
今天,你斗市里领导,这么大的事,事先不跟我通一下气,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
爸爸第一次对国平发这么大的脾气,妈妈知道事态严重,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爸爸面前,压压他的火气:“你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又不是吵架,有话慢慢说。”
“我昨晚才得知上主席台的事,哪有时间回家商量。何况是十八家红卫兵组织和工总司联席会议决定的,我个人也不能违背组织安排。”
“好,就算你没错。你们写市委的大字报,还属于思想斗争,但今天批斗市领导是什么性质?是推翻上海的共产党政权!你知道吗?”
“不是推翻共产党的政权,而是以党的正确路线代替错误路线,严重官僚化的政府已成
为社会发展的障碍,不破不立,只有打破旧机器,才能建立新机构。”
“我问你,谁代表党的正确路线? 谁去取代陈丕显、曹荻秋? 就是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和拿榔头的工人? 你想过吗? 你飞得再高也是一只没有实力的风筝,牵在别人手上,受别人控制,断了线立即叫你身首异处。”
国平正充满(目+卑)睨天下的雄心,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取代陈丕显、曹荻秋之流。在父亲连珠炮般责问下,他懵住了。自己真能当大上海的领导? 没想到畏首畏尾的爸爸竟然洞若观火,击中了问题的要害。国平心理发虚,又不愿认输,强辩道:“无论如何,新生力量总要代替旧官僚体制,并胜过他们!”
“好吧,我等着看你们的‘新生力量’吧,告诉你,后患无穷!”
妈妈怕父子伤了和气,拿了块揩布上来:“好了,别在家搞文化大革命了,你们争累了,该吃饭了,国平,快收起你的稿子。”

吃完饭,妈妈在水斗里用竹筅刷锅子,祝秋艺拉着来龙下楼来:“吴家姆妈,国庆在吗?”
“在屋里,你寻她有事?”
“我想问问她,批斗会几点开始?”
妈妈冲半开的门高声说:“国庆,祝阿姨问你,批斗会几点开始?”
“新村门口的通告上贴着,她自己可以去看。”国庆在屋里杵头杵脑地答道。
祝秋艺听出国庆没好气,知趣道:“奥(应为口+奥),我想起来了,是七点开始。”
来龙在她身后说:“我讲你太积极了吧,才六点半!”
妈妈这才注意到来龙,返身道:“来龙也去参加批斗会? 难得,难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家门口三天二头开批斗会,来龙没下过楼。
来龙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嘿嘿笑了两声:“去轧轧闹猛,……喔,也去受受教育。”
祝秋艺亲昵地拍了他一下:“吴家姆妈,你知道他一向不管闲事,我同他讲这次运动不比以往,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逍遥不得,我横劝竖劝,他总算加入了造反队。”
妈妈这才看清来龙穿一件新的靛蓝色帆布工装,手臂上套着一只红袖章,惊讶道:“来龙也参加了工人造反队?”
“是祝秋艺挑我,逼我上梁山。”
祝秋艺愈发得意:“吴家姆妈,不能跟你家小囡比,国平上台斗市长了,听说方长舟连上台陪斗的资格都没有,跽在台下,要寻他也寻不到。”
“现在青年人个个争着闹革命,连来龙也出场了,国平当然不能落后了。”
祝秋艺达到了介绍来龙的目的,又搭讪了几句,和来龙走出去。
有线广播在朗读煽动性的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赵河竹在高台上指挥人布置批斗台,吊在半空的白炽灯在西北风中乱晃, 把忙碌的人影
拉扯得更加忙碌,像大世界的哈哈镜上映出来,时而伸长,时而缩短,时而放大,时而压扁。
祝秋艺引着来龙走近赵河竹,来龙一向不喜欢与“穿制服的人”打交道,大姑娘见公婆般畏缩着,无奈老婆的手指轻轻抵着他的腰,他不得不勉强跟着。
祝秋艺贴近高台,大声招呼:“赵同志,您在忙啊?”
赵河竹转身往下看,见是祝秋艺,立即睁大双眸:“是啊,正忙着,你来帮忙?”他见祝秋艺硬作一身女工打扮,禁不住想谑笑。
祝秋艺剪一溜齐耳短发,一件蓝布对襟衫罩在缎子棉袄外,像穿戏装。“我怎么行,我家来龙也参加了工人革命造反队,有事可以找他,不要客气,”她拉了丈夫一把:“来龙,这位是新来的户籍警赵同志。”
来龙象征性地往高台凑了凑。
赵河竹这才看清祝秋艺身旁有个男人,冻成洋葱色的脸沉下来:“不麻烦了,弄得差不多了。”祝秋艺捕捉住赵河竹的隐隐不快,以风月场的经验,她反而自得。她用自己的男人测出了赵河竹的心态。

在国庆领呼的口号声中,赵河竹率人把方长舟、古月琴解到台上,福民里委的牛鬼蛇神在台下陪斗,南荃裕支着拐杖挪一步停一下地走到楼医生身旁,白灵光也被冯大姐拉出来。
冯大姐主持大会,首先请区委造反队代表揭批。
区代表说:“长期以来,方长舟以地下党员自居,窃取区政府要职,经过调查,真相大白。当年方长舟先加入国民党三青团,后参加共产党,他去区公所工作,名曰打入国民党的地下党,实是潜入共产党的国民党分子。也可以说他是脚踏两头船,哪里得势往哪里跳。今天,我们终于剥下他地下党员的伪装,还他老牌特务、反革命分子的真面目。方长舟……!当着广大革命群众的面, 彻底交代为国民党干了哪些反共反人民的勾当。”
方长舟不吱声。
台下有人高叫”快讲!” “老实交待!”
国庆领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方长舟不情愿地说:“我已经在区里反复解释了,当时我奉地下党的指示入区公所,通过专人与党联系。我告诉了你们上级的名字,你们可以查实。”
区代表冷笑:“我们早就查实了,你那个上级也是被国民党抓去后变节自首的叛徒,他证明与否都改不了你的特务身份。”
“既然如此,我全身长嘴也讲不清,跳到黄浦江也洗不净,还有什么可说的。”
“方长舟‘吃鱼口腥’,当然‘讲不清、洗不净’了。解放后,他隐瞒反动历史,潜伏党内,伺机破坏革命。他担任反右办公室主任,主动增加区委到基层的右派名额,他一石二鸟,既可沽名钓誉捞政治资本,又借机把写大字报的人划入右派,扼杀群众的民主诉求,打击革命力量,做了国民党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以为又一次镇压群众的机会来临,与他在黑市委宣传部的连襟瞿彬上串下联,甘当陈丕显、曹荻秋的走卒,公然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说我对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不符合事实。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因为我觉
悟低,分不清哪条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哪条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所以站错了队,但不是故意对抗。”
“你真‘谦虚’啊,堂堂副区长,毛主席在《我的一张大字报》里,关于两个司令部
的斗争讲得这么明白,你竟不能理解?”
“《大字报》里没有明确指出从中央到地方哪些人、哪些事属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我水平有限,没能辨别。再说《大字报》不是正式中央文件,具体执行也有困难。”
区代表以他在区里工作的习惯思维,被方长舟的辩言卡住,一时找不到批驳的话。
国庆怕冷场,赶紧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
国平虽然坐在批判台上,却始终意识到台下黑蒙蒙的人群中,有一双犀利的眸子在逼审自己,锉减着他锐气。但方长舟的狡辩使他回到自己的角色,他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到区代表卡壳了,”嚯”地站起来:
“方长舟,暂且不提你贬低毛主席写大字报的意义,就按你说的照中央文件办,你是如何执行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十六条》的 ?几个月前,你站在这里作形势报告,竟然把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篡改成‘打击地富反坏右和一切资产阶级分子。’方长舟,难道你的水平理解不了《十六条》?”
方长舟默然。
“今天,方长舟作为走资派站在这里,其歪曲文件的用心昭然若揭。他想以批斗地富反坏右转移斗争大方向,让他这样的走资派蒙混过关。当有人指出他的错误时,他用反右的教训来威胁群众,埋下反革命报复的杀机。同志们想一想,要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摧垮上海黑市委,揪出从陈丕显、曹荻秋到方长舟等大大小小走资派,一旦让他们阴谋得逞,不知又有多少革命群众,被他们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打成右派或什么分子。所以我们对方长舟之类的走资派要有清醒的认识,要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精神,把他们彻底打垮,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冯大姐庆幸让国平出场,一锤击中方长舟的要害,她接上话头:“那次古月琴录下方长舟的讲话,今天抄家追查这盘磁带,古月琴说遗失了,可见他们做贼心虚,销毁了罪证。”
她掉转火力:“长久以来,方长舟利用他的臭婆娘古月琴在里委推行姿产阶级反动路线。”她列数了古月琴称王称霸的种种罪行后说:“北京红卫兵来福民里委点火后,我建议里委会应该考虑呼应,古月琴抬出她的总后台说,‘老方讲了,区委还没正式得到指示,先等一下。’说穿了,等一下是假,抵制文化大革命是真。破四旧时,我提议资产阶级遗老遗少集中的福民公寓应该更名,古月琴强调是方长舟命的名。今天真相大白,方长舟是老牌特务、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本来就是一丘之狐,是福民里委牛鬼蛇神的代言人……”台下有人失笑,冯大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停下来……
陪斗的牛鬼蛇神也忍不住”噗呲”出声。
冯大姐不敢得罪台下的革命群众,气急败坏地冲陪斗的人吼道:“谁在嗤笑? 小孙,你把嗤笑的人揪出来。”
看押牛鬼蛇神的小孙把站在白灵光旁边的一个坏分子揪上了台。
冯大姐叱道:“郑阿强,你笑谁?”
郑阿强不吭声,他哪敢说是”貉”不是”狐”。
“快说!”
“因为高兴才笑。”
“在这样严肃的批斗会上,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听了您刚才的讲话,我知道我们牛鬼蛇神也有了领导,因为至今,我们一直群龙无 首,不,是群牛无首,群鬼无首。”
台下又起哄笑。
冯大姐气歪了脸,却找不到词。
赵河竹上台,一把揪住郑阿强,喝道:“你狗胆包天,竟然耻笑专政队干部,你给我滚下去。”说完把他推下台。
古月琴突然大叫:“我抗议,我家老方一九四O年参加革命,为建立新中国出生入死,解放后长期担任区委领导。我一九五三年入党,一直担任里委党支书、主任,十几年来我们忠心耿耿为党工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即使我们犯了错误,可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评帮助,但不能忍受和地富反坏右资本家列在一队,还让他们耻笑我们,你们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冯大姐冷笑一声:“古月琴,我问你,福民公寓里的牛鬼蛇神白灵光、楼思礼难道不是在你的庇护下逃避了批斗。你还有资格抗议,你抗议什么?”
“就抗议你这种背槽抛粪的小人。”
话音末落,“啪一一”的一声脆响,冯大姐狠狠抽了古月琴一记耳光:“你竟敢污蔑我!”
古月琴狂呼:“要文斗,不要武斗!”
会场乱腾起来,赵河竹觉得古月琴毕竟是下台的里委主任,打她太过分。他走上去说:“大家静下来,继续批判。古月琴愿意接受群众批判,那么就让台下的群众来控诉方长舟、古月琴推行资反路线的罪行。”
话音刚落台下就站起一个人:“我先来说几句。”那人着一件油乌乌的灰棉袄,臂上套只造反队的红袖章,他叫柳大宝,是冯大姐的邻居。 他”噔、噔”上台走近方长舟,用手拎起方长舟的耳朵:“姓方的,伸长你的狗耳朵听听一个老工人的话:
“让你们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资本家站在一起,你们叫怨,照我看,你们比资本家还厉害。解放前,我在码头扛大包,虽然受工头老板二重盘剥,可每年多少要增加一点工资,碰到老板拖延、欠款,我们工人兄弟还可以联合起来罢工抗争,直到老板妥协。解放后第一次定工资,我每月六十元,当时我小女儿刚出生,现在我小女儿都十二岁了,我还是这点工资,我如何维持一家八口的生计。我绰号叫柳大炮,难免要为这事发点牢骚,你们这些做官当老爷的,是高高在上面朝南坐的菩萨,说不得,碰不得,讲我对现实不满,给我穿小鞋,还常找借口扣克我的几块钱奖金。过去闹罢工后,照样上班拿工资,工头和老板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们不是比资本家还凶狠?你们嘴上讲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们连讲话权利都没有了,还成什么屁领导阶级。毛主席说走资派上台,就是资本主义复辟,我们工人要吃二遍苦,真是血淋淋的事实。多亏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给我们工人说话的权利,我们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把走资派斗臭斗垮。”
“方长舟,你明白了吗?”柳大宝说完,用劲狠甩方长舟的耳朵,然而又“噔、噔”走下台。
台下许多人拍手叫好。
“彻底清算资反路线!”
“真正实现劳动人民当家作主!”
姚大桶早就忍不住了,举手道:”我也来揭发。”他高腆的大肚子擦着别人的身子挤出人群登上台。他站到古月琴身边,粗短肥腴的手指直戳她脑门:“古月琴,你还好意思讲功劳苦劳,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功劳你拿,苦劳由我们劳动人民承受。”他把古月琴动员居民签字申请填马路的事说了一遍, “我虽然是工人老大粗,还懂这点常识。解放后上海人口成倍增长,城市像只老黄牛,马路下面还是解放前外国人铺的排水管道,像小鸡肚肠。如今牛吃下去的水,让鸡肚肠怎么消化? 下大雨时只好吐出来,造成马路积水。方长舟,你身为副区长,吃国家的皇粮,像吃污的人,为自己搭轿车方便,不顾我们楼下老百姓的死活,想出填高马路这种挖肉补疮的缺德办法。去年夏天发大水,我老婆生关节炎,我本人高血压心藏病复发,浸在大水里吃不消,想搬到楼上资本家屋里去避难,古月琴迫不及待跳出来,急资本家所急,不准我搬入。解放初,方长舟搬进公寓,定规要把福克改成福民,象煞有介事,要造福人民,到头来,只富了你们一家。冯大姐讲得不错,古月琴与资产阶级穿连裆裤,一个屁眼出气,是他们的总后台……”姚大桶过于激愤,(目旁+包)眼的白晶体上扩张的血丝闪着红光。
姚大桶出了气,大肚子缩小了,步履轻快地走下台。

我靠在近高台的墙上,这里可以看见方聚仪的家。批斗会间,我不时往他家瞄上一眼,开始方家的窗幔紧闭着,随着批斗激烈进行,窗角的帷帘一开一合,肯定是方聚仪在偷看。看吧,看你父母低头站在台上的狼狈相吧,你必定吓得发抖了,伤心得哭泣了。哭吧,当初老师包庇你,让你当大队委员,你脸不红心下跳,还向人炫耀三道红杠杠,你会料到有今天吗? 你坐着你姨夫的轿车去看戏时,你会想到有今天吗?
当初看着楼上一家家挨整虽然解气,但总觉得不过瘾不彻底,还应作些什么, 做什么呢? 我不清楚,直到方家倒台,才知这就是我的期望。比起楼上其它人家, 方家不仅有钱有势, 还比任何人都更加自以为是。现在当然比谁都更应该打倒了。
我像感冒时喝麻黄汤,胸中郁懑消解,通体舒泰。
我正畅想着,喧嚷的批斗会场突然杀入唱戏的声音,从天上飞来。人们不由举起头仰望,见二号楼顶平台上站着一个人,人们惊呆了,一阵骚动后,台上台下静下来,似乎想听清那个人唱什么,“……,本一一是一一同根一一生,相煎一一何一一太急。”“煮豆一一燃一一其箕,豆一一在一一釜中一一泣一一。”用二黄原版唱,京戏迷立即听出是《海瑞上疏》里的段子,音质不纯, 仿佛破瓦罐里传出来,却不乏高亢激昂,借西北风从顶上倒卷下来……
“是疯子南守坤。”
“是神经病南守坤。”
认识他的人纷纷叫嚷。
赵河竹忙制止:“别惊动他,逼急了,再跳楼就麻烦了,先把牛鬼蛇神押下去,赶快散去。
疯子南守坤、神经病南守坤,巍然屹立在墙垛上,气冲霄汉地唱着,一团薄云散去,月光放大他渺小的身影,压到人们的头上。靠近二号楼的人忽然大叫:“怎么落雨了”,有人往淋湿的头上抹一把,闻到一股臊味,“不好了,他在撒尿!”人们看到了黑影在抖动,他在使用他的下体向人们“浇水”。人群像被捣破了马蜂窝乱作一团(撺哄鸟乱),那些老头老太什么也没看见,一听那话,就羞得抱头遮眼地踉跄往外跑。
文化大革命后,精神病院人满为患, 医院只留燥狂形病人,南守坤病情一稳定就被送出医院。南荃裕、南荃珍管不了他,又怕他出去闯祸,就请人在三、四楼道间装了一扇铁门,加上铁栓铁锁。今天下面批斗会开得热闹,他出不了门,就窜到了屋顶平台去自演自乐。
我回家躺进暖暖的被窝还欣快不已,一时无法入眠。
隔墙那边传来父母的说话声,我竖起耳朵听:
“……”
“依你看,方长舟到底是埋伏在共产党的国民党特务,还是潜入国民党的共产党特务。”
“当年我们一起投入救亡运动,方长舟对我提过党派问题,我没兴趣,他也不便多谈。
我知道他在蒋介石领导抗日时加入了三青团, 直到他逃离上海,才知他已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真实情况只有地下党清楚。你知道,当初共产党在上海处于非正统地位,一般规矩人不敢沾边,不少有远见抱负的人秘密加入,也有胆大妄为的的进去闯一下,其中难免有人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周旋。”
“我在想,现在学生参加红卫兵,工人参加造反队,很像过去闹学潮工潮,国平他们斗倒了市长,难道也要改朝换代。”
“你别牛头不对马嘴,过去共产党策划学潮工潮要搞垮国民党政权,这次毛主席亲自发动文化大革命,不过是让学生、工人打倒党内走资派,性质完全不同。”
“那么国平他们斗来斗去,会斗出什么结果呢?”
“无论上面最后谁掌权,国平这批学生不会有好结果。”
“方长舟二十几年前的老账给人翻出来了,我担心几年后形势一变,国平他们也给人拉出来清洗。”
“所以我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以为什么都懂,哪里知道政治斗争的险恶。”

那几天,荒闭了很久的承恩堂又热闹起来,上海艺苑雕塑室鸠占鹊巢地搬了进去。
雕塑室造反队拆除临街的竹篱笆围栏,砌上同样高的砖墙,辟出一块大字报专栏。第一批大字报都是从清华《井冈山》、新北大《北京公社》、《誓死卫东》等刊物上摘抄来,大字报的主题是:彻底揭开刘家王朝的黑幕。报头上写着毛主席的一首词“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大字报一贴出就哄动了整条街。
我去看大字报,果然看一张生一回气。
揭发刘少奇的大字报说:“王光美头上的草帽用很细的草特别精制,草帽上的丝带用外汇从香港买来。”原来如此,我找到了注解。刘少奇还对大资本家哥哥王光英说,“工商界有几个参加共产党好不好? 要点榜样,可以搞几个,但对国外就没影响了,我看为了有利工作,暂时不必入党,(资本家)帽子还可以再戴一个时期。时势造英雄,这个时候要这样的资本家(代表),才提你出来……。” 原来入党可以由刘少奇安排,也不根据他们的政治表现,而是服从工作需要,还让资本家给国家摆门面,岂有此理!爸爸打了入党报告后,不知写了多少思想汇报,至今还入不了党。难怪张怡和老师包庇方聚仪当大队委员。还有让人吃惊的事,王光美竟是刘少奇的第六任老婆,荒唐透顶!
批判邓小平的大字报说:“邓小平工作时间很少,每周有三次法定的打牌时间,每次都打到凌晨二、三点。邓小平去外地视察,飞机、火车、轮船走到哪里,他的桥牌就打到哪里,从天上打到地下,从海上打到陆地。”邓小平还让北京市委在养蜂夹道专设俱乐部供他打桥牌、打麻将、打台球。”我恍然大悟,原来官愈大,工作愈少,邓小平是顶级高官,可以热衷于打牌,方长舟是副区长,上班时间可以带着老婆、儿子去看戏,而我爸爸这样称不上干部的行政办事员,却十几年如一日,不得迟到早退,还常连夜替方长舟起草公文。
贺龙的“故事”最触目惊心,原来“一把菜刀闹革命”,只是一桩土匪的抢劫行为。大字报写道:“北洋军统治时期,贺龙十四岁,他过厌了马贩子生活,想到拉杆子当武装土匪。他纠集二十几个人带了三把菜刀,在月黑夜深时破了八毛溪盐局大门,杀死排长,夺了十二支枪,编成了一个‘独立营’,自封营长。”“加入共产党后,他匪性不改,一九三O年至一九三三年肃反时错杀许多干部,从苏联留学回来的五十几个人,被杀的没剩几个。”“解放后贺龙占据高位,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每年带着全家老小夏天往北戴河避暑,冬天去南方过冬。在广州贺龙从香港租黄色电影看,为了打猎,他专门从外国进口两条良种狼犬,设专人驯养。在成都,为了贺龙跳舞,公安局从学校物色一批女学生专陪。贺龙办家宴,一桌就得几百元,专吃熊掌燕窝鱼翅等珍品。”
这些所谓的国家领导入,官比方长舟大几倍,干的坏事也多几倍。由他们掌权,国家怎能不蜕化变质。
只有一张批判陈云的大字报,我读了不以为然:“一九六一年陈云去青浦县小燕公社调查,在调查报告中,陈云借所谓‘群众之口’ 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讲农民们发牢骚说‘蒋介石手里受难、吃饭,毛主席手里蒙福、吃粥。’‘共产党政策条条好,十条有十一条办不到。’胡说:‘党的农业政策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使农民不关心集体经济。’”陈云引用的话非常耳熟: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还没上学,奶奶规定我每天吃两顿粥,我整天盯着奶奶叫“肚皮饿”,奶奶听了叹息,“解放前再穷,饭还能吃饱,解放后反倒整天喝稀粥了!”爸爸听了,吓得提醒奶奶,“关起门可以发几句牢骚,出了门千万不能到处乱说,让人听到,要坐牢的。”陈云讲得没错啊,当时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天国平回家经过门卫,南老爷从半开的门里叫住他,神秘地向他小招手。国平一进去,南老爷就嘭紧门,问他:“你说,对面贴出的大字报都是真的?”
“这算什么新闻,我去北京串联,这些事尽人皆知。”
南老爷双手捂着紫砂壶,沉默了一歇:“国平,你是大学生,现在出头露面干大事,我有一个想法,万一说得不对,你别见怪。照大字报上讲的,那些大官僚腐败堕落,跟过去国民党没有什么两样了?”
“就是么,所以毛主席说,走资派掌权,就是国民党上台,资本主义复辟。要不是毛主席英明伟大,把隐藏在身边几十年的那么多坏人挖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方长舟为了升官,增加右派名额,多少人像阿坤一样走上死路。再看刘少奇等人的所作所为,真是一分权势造一分孽。唉, 他们做了这么多坏事,毛主席为什么不早点发现些呢?”
“老爷,你不知道,这些人非常狡猾,对毛主席阳奉阴违,尽背着毛主席干坏事。”
“是啊,多亏了毛主席,解放前,报纸上可读到国民党官员的大小新闻,解放后禁止刊登当官的事,老百姓全蒙在鼓里。”

斗倒方长舟的次日,我一早就去学校。
郭树仁和张怡和已经靠边,王昌鑫夺了学校的领导权。我去红小兵团部办公室,正在刻钢板的一个委员说,王老师正在找你。
王昌鑫惯用体罚,我总有点怕他。他带学生去锦江俱乐部游泳,不管你会不会水,都得排队往深水里跳,稍—犹豫,他就推你下去,再伸出长竹竿把你打捞上来,我每次爬上岸,鼻子刺疼的像被灌了辣椒水。两年前传出他犯了对女学生行为不轨的错误。 我读过他的大字报,他申诉自己因敢于直言长期遭领导打击报复, 却没提这事。
王昌鑫在乒乓室带文艺宣传队排练节日,他穿一套运动衫站在屋子中央,正在帮宣传队长卢飞燕练“倒踢紫锦冠”, 卢飞燕着一套紧身棉毛衫,他左手托她的腰,右手掰住她竖起的右腿往—百八十度绷,其她女队员都坐在地上看。王老师见到我,翘了一下下巴,示意我去门外等一会儿。
我靠在一张竖起的兵乓桌上,王老师帮所有的女队员练完走出来,他用一块白毛巾擦着汗说:“吴国福,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叫你。”他简单谈了学校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说红小兵团成立时,郭树仁为蒙混过关,让你们上街宣传毛泽东思想,转移你们的视线,红小兵应该参加校内的斗争。你们班是重灾区,郭树仁和张怡和文革前让方聚仪当大队委员,文革后又让他当红小兵团长,通过一个小学生串起一根修正主义黑线。你要组织红小兵批判张怡和和郭树仁。
这正是我一直等待做的事。
我化了一天时间,写出《张怡和为何包庇方聚仪》的文稿,次日去学校抄出张贴在校门醒目处。这是我们学校第一张由红小兵写的大字报,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成了学校里的造反小英雄。王昌鑫适时追加一张《郭树仁投靠方长舟铁证如山》。由此掀起新一轮批判郭树仁、张怡和的高潮,许多红小兵也纷纷仿效,贴自己老师的大字报。
王昌鑫召集红小兵干部开会,撤去方聚仪的职务,改选红小兵团长,因我在大字报里批判了张怡和不尊重选票的事,王老师决定无记名投票选举。结果, 我凭那张大字报的声誉以最高票当选。
我终于从方聚仅手中夺回了权力和尊严。
王老师为正式推翻郭校长,让我组织红小兵对郭树仁等人车轮战。
我带了两个红小兵先审张怡和。我们把课桌椅推到四周,中间留出一方空地,放上一张审判桌,教室成了小审讯室。我当审判官,往桌前一坐。两个红小兵拉拽张怡和到桌前低头受审。她丈夫解放前有三十几亩地,划入地主,她便成了地主婆。
我无数次旁观国庆审讯坏分子,也参加过数不清的批斗会,当审判官无师自通。我劈面质问:“张怡和,先交待自己的罪行!”
张怡和苦恼道:“吴国福,不,革命小将,你们要我交待什么呢? 我多次向造反队谈过,我是无罪的,毛主席一贯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我不能乱说一气。”
“照你的意思,造反队老师冤枉了你?”
“小将同志,请别误会,我不敢这么想,我仅仅希望组织上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复查我的成份问题。”
“难道你不是地主婆?”
“唉,有些话跟你们解释不清。”
我一拍桌子,喝道:“你放肆!难怪你一口否认,你把我们当不懂事的小人。”我朝两个小战友说:“再揿低她的头,让她放老实点。”
两人立即扯住张怡和的头发用力往下摁,嘴里高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怡和的头挣扎着向上伸:“小将们,你们松松手,让我说啊。”
“你们先放一放,看她说什么。”
张怡和用手整了整散乱的头发:“小将们,我丈夫一九四五年到上海读高中,一九四八年他父亲在乡下患病,怕自己突然死去,急急忙忙把地产、房产的户主换成我丈夫的名字。后来他父亲病愈了,名字没改回来,开始搞土改了,把我丈夫划为地主。他成人后一直在上海读书,没当过一天真正的地主,也没剥削过一个人,怎么算地主呢? 我五五年和他结婚,他父亲的土地早就分给了贫雇农,我怎么能算地主婆呢?”
我搞不清张怡和说的事,觉得她丈夫的事和南守坤类似:“你丈夫不是靠地主父亲剥削来的钱读的大学? 和地主有什么两样?”
“这怎么一样呢? 他至多是地主的儿子吧了。”
我不愿纠缠在搞不懂的问题上,转向自己的目标:“我问你,当初班里选举少先队干部,方聚仪得票第二,你为什么推荐他当大队委员?”
张怡和萎靡下来:“吴国福小将,我读了你的大字报,这件事对你确实不公平,但我也没违反原则,学校规定每班无记名选出五名干部,至于分工,不拘泥得票多寡,由班主任根据当选者的特长安排。”
“那么你认为选出来的人中,方聚仪能力最强,或者学习成绩最好罗?”
张怡和被逼到了死角,默然无语。
我站起来,走到张怡和面前,用手指点着她的额头,厉声问:“你说啊,在关键问题上变哑巴了?”
“嗯,郭校长有指示,对方聚仪要重点培养。” 张怡和吱唔道。
“为什么?”
“因为,当然,你们也知道,他爸爸是副区长。”
“好!现在你就给我把这些情况全写下来!”
我松了口起,我迫不及待地逼张怡和承认周知的事实,是为自己的大字报作明证,使自己在道义上站住脚,也藉此掩盖宣泄私愤的隐秘心理。
一次,王老师对我说,他抄郭树仁的家时, 没有找到他认为存在着的整他的黑材料。他怀疑郭树仁窝藏着这些材料,并伺机转移出去。他让我带人去郭家监视,发现郭树仁出门就去跟踪。
郭树仁的家在上海电影院附近的一幢房子里,入夜,我带领三个红小兵潜伏在对面的弄堂里。残冬季节,穿堂而过的西北风仿佛夹带玻璃渣, 刺得我们细嫩的面颊点点血红,但我们全不在意地坚守哨位。这种盯稍和侦察正是我们想像中的革命形式,犹如《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地下党员。我们谁也不去推敲这项任务是否荒诞:郭将材料转移到哪里去? 王昌鑫怎么知道他在这几天夜里带走,而不是一周前或一周后?
为了缩小自己的目标,我们警觉地把身子贴在墙壁上。墙上的大字报,因一层层地
往上糊,粘结成一块块厚纸板,重得挂不住了,从角上一点一点垂下来,在风中一来一去,
一上一下地拍打我们,我们闪开,大字报们顾自空拍,越怕越响,好似在追打我们。进出的行人绝迹后,这声音显得十分可怕,我们硬着头皮坚持到预定时间十二点。
我们埋伏了一周,一无所获。这不影响王昌鑫按计划夺权。福民小学革命委员会成立了,王昌鑫当上了校革会主任。

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在大门口看到南老爷冲姚大桶在骂谁的山门。
南老爷的气管炎还没清,咳喘着说:“……,没见识的家庭妇女,你革命,造反,斗
古月琴,升你的官,发你的财,我没意见,你为什么跟一堵墙过不去!”南老爷呛出一口
黄脓痰,对准阴沟狠劲“呸”去。
“犯不着跟这种人怄气,人家现在是里革会主任,第一把手了,你得罪不起。”姚大桶道。
“她早就熬不得福民公寓了,过去古月琴在,她不敢打主意,古月琴一倒她趁势把墙一起推倒。”
“一门和尚念一道经,如今‘疯大姐’掌权,只好由她胡闹了。”
“反正墙一倒,这两扇铁门不管用了,我这门卫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今后失窃失火,我一概不负责了!”
南老爷和姚大桶说话时,里面传出很响的“嘭、嘭”声,我循声进去,连接一、二号楼与49弄相隔的那堵墙被砸去了三分之二,柳大宝那着十八镑铁榔头在锤最后一段残垣。
早先,这道墙只有一米多高,49 弄的孩子喜欢翻墙进来玩,他们相互打架,还扰乱住家,老门卫经常为赶走他们争吵。后来公寓失窃事件多起来了,古大姐根据公寓住民的意见,把墙加高到二米多,并宣布再违禁攀墙作小偷处理,才杜绝了4 9弄的骚扰。
这道墙是福民公寓和4 9 弄的屏障,加高了它,也加深了两边的隔阂。
牛鬼蛇神在冯大姐的监视下搬运碎墙砖。
古月琴推一辆独轮车运砖,她颈上扎一条白毛巾,汗湿的一绺刘海网在前额,她挂下俏媚的三角眼,躲避冯大姐的目光。古月琴定不上牛鬼蛇神,冯大姐让两个专政队员强押古月琴来劳动,让她看着自己加高的墙如何倒塌。
49弄的孩子已经越过砖堆来玩了,有两、三个孩子捡起(石+鹿)砖扔向牛鬼蛇神们,他们在比命中率。带头的是柳大宝的儿子柳小宝。他留级两年落到我们班,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头,又长着一对斗鸡眼,一脸凶相,是学校里的“一只鼎”。我当班长,最怕管他。张怡和每年去他家造访几次,事后他照例吃爸爸一顿皮带, 他恨死了张怡和。
柳小宝见到我,迎上来,撂掉手上的石子,老大哥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胛,热络道:“吴国福,过去我入不了少先队,现在你当红小兵团长,可以批准我加入红小兵了。”
“可以啊,你写一张申请表,交团部审议。”
“那好,过几天我就交给你,”柳小宝又习惯性地用手撩了我后脑勺一把,“到时你可要帮帮忙啊。”
按过去的标准,柳小宝到小学毕业也入不了少先队。现今他以硬当当的工人成份,倒不难加入红小兵。
我本能地反感柳大宝的十八镑榔头和柳小宝的亲昵,我觉得他们侵犯了福民新村的利益和权力,这权力包含着福民新村的优越意识。我第一次困惑,如果我对“楼上意识”的反抗是追求平等,4 9弄人的行动应该同样合理;反之,4 9弄人是破坏和掠夺, 国平和国庆的造反也有类似性质。
我理不清这团思绪,去问国平,他想了想说,最近他也在思考这些问题,等想清楚了回答我。我看出国平近来情绪有点低落, 他在打倒旧市委的斗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但市革会成立时,他勉强当上一名委员。在自己的大学,因不是党员,他也只能担任革委会副主任。最终,他不过是夺权斗争的马前卒,一切都被爸爸不幸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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