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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六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5:42:10 [福民公寓]


第六章
全国大串联,变成“旅游节”,南延泠佩服北京小将,懵懵懂懂失了贞

熬过秋老虎,入夜凉下来。一天快十点了,国平穿了一身绿军装,背了一个大包回家,说明天去北京,妈妈吃惊道:“突然去北京干什么?”
“去串联。”见母亲一脸疑惑,国平解释,串联就是去外地的大学交流文化大革命的经验。
“那要花很大一笔路费?”没等国平说完,妈妈担心地问。
“我作为上海高校红卫兵代表去首都,坐火车吃住全部免费。”国平轻松地说。
爸爸在一边看《解放日报》,听到这话插上来:“现在机关学校处于瘫痪状况,你们再去串联,白吃白住,一个国家能这样搞下去吗?”
“这次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要取得成功总要付学费,待运动结束理顺一切,就可以一心一意搞建设。”
“解放后一个接一个运动,何时静下心来建设过?”
“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彻底解决历次运动没有解决的问题。”
靠这种方法怎能彻底解决?爸爸心里嘀咕,国平啊,你虽然当了红卫兵的干部,但毕竟还年轻,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知国计民生是大问题。爸爸不能说出口,这次文化大革命打破一切人伦关系,父亲的话,不符合“正确的政治观点”也要挨批。爸爸只得应道:“好吧,你等着彻底解决吧。”
妈妈打开布钱包,拿出两元钱递给国平。国平说自己身上还有一元多,足够了。
“带上吧,穷家富路,虽然一切免费,一天一夜的路程,难免要喝口茶,吃碗面,再说万一碰到意外,也要用钱。”妈妈说完,把钱塞进国平的上衣口袋。
第二天,日头一上福民新村,国平就出发了。他行李不多,我也要送他到汽车站,我帮他拎一只小帆布旅行袋,像送他出征远方,豪迈地走在一边。
我们在大门口碰上严轲,他去公园锻炼身体回来。严轲见国平背着包裹出门,问清了来由,泄气道:“国平,你不愧为弄潮儿,又赶在头里。”
“你已经和家庭划清了界限,也可以迎头赶上来。” 国平鼓励他。
“哎——”严轲想说什么又顿住,就拖着沉重的步子伴国平走到路口,妒羡地目送国平去车站。
国平走后半个月,大串联风靡了全国,因为一切免费,由单纯的交流经验,变相成公费旅游,条条铁路挤满了南来北往、东游西窜的红卫兵。
国庆要去北京会国平。妈妈说,不行,你是女小囝,一个人怎么能跑那么远,国平又没来信留地址,去哪里找他? 母女俩争了半天,互相说服不了,最后达成妥协,允许国庆去杭州。
严易真惨死后的一段时间里,严轲几乎足不出门,父亲永远地走了,父亲在房子中的位置空出来,他才承认严易真是自己的父亲,但一切都晚了。严轲一面自责,是自己亲手弑了父亲,一面挣扎着自辩,父亲罪有应得,自己只是铁面无私地站在人民的立场。然而这个狡辩还是被心内“弑父之罪”的吼声吞噬了。
严轲严重的忧郁下来,颧骨和下巴也瘦得尖起来。
里弄里的社会青年也纷纷去串联了,严轲坐不住了,他也想去开开眼界,但又不放心母亲。羸弱不堪的慧芬遭此打击完全垮了,她几乎不吃不喝地终日躺在床上。严轲每次去劝都被骂个狗血淋头,她还扬言要寻短见,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直到母亲服药喝粥了,严轲才提串联的事,慧芬知道他不出去一趟不会死心,只得同意。
严轲背了大包小包出门。慧芬对儿子的怨艾没消,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她又舍不得,就默默地跟着。母子俩走到大门口,严轲回头说:“你回去吧。”慧芬说:“外面乱,不要瞎闯,无论到哪里,寄封信,给我个音讯。”
慧芬扶着石门柱,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眼泪一串串地下来了,突然一阵猛咳,呛出不少血星子,她忙用手绢捂嘴。南老爷见了,关切地请她去门卫室歇脚。慧芬嗟叹连连地向南老爷吐苦衷:“老爷,你看着小轲长大,我不怕你见笑,自从成了社会青年,他一天比一天忤逆,横不称心,竖不满意,不是寻他爹爹闹,就是跟我怄气,家里没一日太平。这次竟然活活斗死自己的亲爹。你讲,中国哪朝哪代有过这样的事,当了皇帝也要认讨饭爹呢。”慧芬说着,又伤心的滴泪。
“想开点,这种事不光你一家,明德坊一份人家,儿子也为参加红卫兵斗父母,当着众人哔哔啪啪打父母耳光,做娘的想不通,用破碗口割了手脉。”
“讲实话,我也想这样,一了百了。他爹爹死了,我的肺病又好不了,活着也是受罪,
倒不如死了。就是不忍心这个‘孽种’。你看,他长到这么大没出过远路,出去串联万一出事怎么办?”
“嗨,你还去操这份心,现在年轻人都在走南闯北,你怕他喝西北风,出去闯闯也好,
吃点苦碰几个鼻头,才会知道不在父母身边的滋味。”
老爷又说了些安慰话,把慧芬劝走了。
时近中午,南老爷见严轲背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以为他“浪子回头”,笑脸相迎地说:“小轲,你回心转意不出去了?”
“北站人山人海,早上开往北京的车发了,我没挤上。” 严轲吱唔以对。
“去不成好,你姆妈为你急死了。”
严轲不再多解释,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狼狈相,应付了几句,躲闪着回家。
原来严轲去北站,见到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兴奋地找开往北京的月台。好不容易挤到入口处,俩个魁梧的红卫兵把关,见他没有红卫兵袖章,劈面拦住他:“你是什么成份?”
严轲斗胆说了自己出身,并注明已经与父亲划清界线。
“什么? 你这个狗崽子,‘老子反动儿混蛋’,哪个红卫兵组织承认你的叛逆?”
严轲解释向里委专政队揭发父亲的经过。红卫兵说,你拿出里委造反队证明来。严轲哪里拿得出证明,还想解释,见俩人满脸敌视的鄙夷,赶紧拖着包懊丧地打回票。

上海红卫兵走向全国,全国的红卫兵涌进上海。所有高等院校开设接待站都应付不了源
源不断的红卫兵潮。
上级指示社会支助,各区纷纷成立接待站。
古大姐勒令南荃裕再交出三楼的半层房子,南家的一层半加白家的三楼,辟出了福民里委的接待用房,从抄家物资仓库运来棉垫被褥。福民新村门上挂起“热烈欢迎红卫兵小将”的横幅;门口的黑板上抄了一条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第一批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新村,古大姐带人夹道欢迎,她不停地说:“小将们辛苦了,我代表上海人民欢迎你们。”冯大姐发放用物,来人在登记簿上填姓名和单位,然后凭臂上的红卫兵袖章领一套被褥。
接待站不到一周就住满了上百号人,古大姐调居民食堂的陈阿姨帮厨,每餐煮几大锅饭菜。接待房像游乐场,福民新村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严轲整天在接待站转,拉上一个外地红卫兵能聊半天。
我没事也去那里听红卫兵的南腔北调。
一天晚上,我走进南家客厅,一群红卫兵盘腿坐在印花被上,一边吃着老城隍庙的五香豆,一边讲斗人的故事,他们在比谁的故事更耸人听闻。
一位成都来的红卫兵正在讲:“……那个女人是个骚货,解放前当过特务,解放后钻入革命队伍,以色相腐蚀干部。她站在批斗台上,任人打耳光揪头发就是不认罪。 我们发火了,正巧附近在修马路,有熬沥青的大铁锅,我说,把她放进大铁锅,这叫油煎女妖精,众人一片赞同。我们把臭女人五花大绑后扔进沥青锅,怕她乱嚷,事先在她嘴里塞了两只臭袜子,这下她乖乖地不出气了,你们没看到,她像蘸了黑面浆的活鲤鱼在锅里蹦跳翻滚,……。”
一个广西来的红卫兵听了,争强地说:“油煎不稀奇,我告诉你们的事,肯定把你们吓着。”
众人牛气道:“别把我们当小孩了,怕鬼的人会坐在这里吗?”
“好,那你们就听着。话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乡里也拉出各类财主和坏分子游乡。斗完了,造反队长说,每次来运功,都忙于斗这些坏分子,烦死人,不如把他们全部枪毙了,可以一劳永逸。众人都称这条主意好。有人说,用一颗子弹要陪上三角七分,不如用刀砍,不少人附和说,对,过去反动派用锄刀杀害革命者,今天我们以血还血,砍下他们的头颅。第—次执行时,许多人赶去看热闹,那天砍下四个人的头。断头的颈上喷出几米高的血柱子,头落地后,眼睛还眨巴了几下。其中有两个头死不暝目,瞪着眼珠看青天,一个造反队员气得大骂,拿出小刀把四个眼珠全挖了出来。死者的家属怕造反派说他们孝子贤孙,不敢去收尸。造反队员说,把尸体拉到山沟里喂狗,有人大胆说,喂狗,为何我们自己不剁了吃,这辈子什么肉都吃过,还没有吃过人肉,都说人肉是酸的,今天尝尝,到底是什么味道。有人攒眉摇头,连说恶心;有人积极响应,说《水浒》里张青开店卖人肉馒头,可见中国自古就吃人肉。如今买肉要凭票,把这些肉白白扔掉太可惜。于是众人就开始分割人肉了……”
有人叫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要呕吐了!”
“我早说你们听了要受不了!”
有人追问:“那人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据说香着呢。”
一开始我像听南老爷讲《聊斋》里的鬼故事,既怕又不舍地谛听,讲到吃人,我的胃直反,最后受不住,呃逆着走出去。我生理上受了刺激,精神上却得到了安抚。前一阵,南守坤自杀发疯,南延清被迫逃去外婆家,南荃裕又偏瘫了,我开始疑问,是否斗过头了?外地红卫兵的故事把南家的事稀释了,比起他们,南家的事是小巫见大巫,我泰然了。

次日晚上,接待站里的红卫兵近半数上吐下泻,争先恐后去厕所。冯大姐在专政队值班,接到报告去看,一个个不是盘膝抵腹坐着,就是双手捂肚躺着。 冯大姐赶紧打电话去医院叫救护车,问了几家医院都说派不出这么多救护车,急诊室也收不了这么多病人。冯大姐只得去请示古大姐。
古大姐说,这么多人出现一样症状,应该是同一个病因,不会太复杂,让楼医生来看一下,去药店配药,问题就解决了。
冯大姐说,让楼医生这种问题还没查清的人给红卫兵小将看病合适吗?
古大姐说,让楼医生去检查,是监督利用,正好通过他的诊治效果来考察他。再说,不及时把小将治好,不是酿成更大的政治事件。她不快地反问,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高明办法?
冯大姐不再吱声。
楼医生看过病人后,对古大姐和冯大姐说,红卫兵小将是食物中毒,他开了几种药,请冯大姐派人去药店买。楼医生给红卫兵分发了药,并看着他们服下。他整夜呆在接待站观察,怕出差错担政治责任.
年轻力壮的红卫兵们药到病除,第二天早上差不多都缓解了。
冯大姐一早打电话去派出所,说福民里委接待站发生了下毒事件。赵河竹听了汇报,立即找陈阿姨调查。
陈阿姨说,为改善红卫兵小将的生活,她昨天去菜场买带鱼,摊上的鱼不够,营业员去仓库里拉出一些来添上,不少是烂肚皮鱼,因为鱼多,没有油煎,直接红烧。
赵河竹问,烧鱼时,你离开过锅子吗?
陈阿姨说,鱼烧得时间不长,我没离开过。
冯大姐问,你发现过什么可疑的人走近锅子吗?
“没有啊,”陈阿姨想了想,“对了,昨天烧到一半,酱油接不上,我看见严轲在一边和外地红卫兵说话,就请他去家里拿酱油来应急。”
赵河竹说,这就对了,问题可能就出在那瓶酱油上。
“陈阿姨,你太麻痹大意了,福民新村的大多数居民政历复杂,你放松警惕,阶级敌人就会钻空子。” 冯大姐责备道。
严轲被赵河竹叫到专政队,不知出了什么事,吓得面色惨白。 赵河竹问他,昨天干了什么?他语无伦次地结实没干过什么,直到冯大姐恶狠狠点出酱油,他才镇静下来叙说 昨天的经过,并说那只酱油瓶还在,可以拿去化验。
赵河竹追问不出什么,只得跟严轲回家,取了那只酱油瓶,让陈阿姨确认后带走了。
严轲立即贴出一张紧急申明,写上“我向毛主席保证,如果酱油瓶里查出点滴毒素,我愿承担一切政治责任。”他在大字报下签了字,还按了一个血手印。
楼医生觉得事情太离谱,又不敢去正面指出,就补写了一份治疗报告交给古大姐。对食物中毒原因提出医学分析,强调烂肚皮的鱼携带大量大肠杆菌,如果没煮透,食后可以引起细菌性胃肠炎(俗称食物中毒),与化学品中毒截然不同。
古大姐还有这点常识,她觉得冯大姐愈来愈自以为是,有意不去纠正,让冯大姐显示家庭妇女的无知。接到楼医生报告,她不能继续装糊涂,对冯大姐谈了实情,还用楼医生的治疗结果数落她说,对这种事要调查后下结论。

母亲死了,爷爷瘫了,南延泠惊魂还未定,家里又突然开进大批红卫兵,一下子成了兵营,楼下整日传来高亢的歌声,铿锵的说话声,嘈杂的争论声,她吓得躲在爷爷的房里。过些日子,她习惯了这气氛,就壮了胆出门,趴在楼道拐弯处往下张望,穿绿军装带红袖章的青年不停地进出。看熟了就不再怕,她想去自己的房间画画, 常趁姑婆不注意时偷偷溜下三楼。
延泠房间的隔壁是五、六平方的衣帽间,被接待站用作油印室,从早到晚有人在里面写稿子、刻钢板、印传单。
一天,延泠晚上去绘画,待隔壁静下来,她以为红卫兵都回铺了,就走出门。不料油印室还透出一线光,受好奇心驱使,她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去看。里面竟然有人,他正在滚油印墨筒。那人二十岁左右,投给她一个棱角分明的侧影,因紧张和说不清的情由,她耳热心跳,竟痴痴看了一会儿。突然,姑婆在楼上叫她,她一惊慌,下意识地“噢”了一声,吓了自己,也吓了油印的人。
“谁!?”那人警觉地转头问。
延泠想,自己一溜走,那人肯定把她当坏人来追了,只得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我想看看这么晚了,谁还在辛苦。”
那人正欲骂“贼头贼脑”,却见一个水灵灵的少女站在面前,柔黄的灯光下,少女纤眉俏鼻元宵样粉白,尤其那声音,丝丝缕缕,飘飘忽忽,仿佛仙女下凡。他虽然来之北京,也没见过这般娇美文弱的病西施。他立即改变调门:“你不是来串联的红卫兵吧? ”他想,这里不接待女生,她从那里来?
“串联? 我可不敢去,再说我也不是红卫兵。”
“你会说普通话吗? 我听不懂上海话。”
“我可说不好普通话。”延泠开始说上海味的普通话,夹生而甜糯。
“你不是说的很标准么?”
“真的?” 延泠撩了一把短发娇涩道。
“听不懂我怎么能回答你?”
延泠添了点信心。
“阿拉也会讲几句上海话。”
听了怪腔怪调的上海话,延泠不由掩住嘴“咯咯”痴笑,想这个人倒很发噱。姑婆又在叫了,她不敢久留,告辞走了。
北京人知道了延泠的底细,就常一个人滞留在印刷室。只要无旁人,延泠就走进去和他聊几句,听他讲有趣的事情。北京人和她差不多年纪,不仅登过长城,这次从北京到上海,一路上爬泰山,过南京,玩无锡、苏州,多了不起,她对他敬佩极了。
一天下午,红卫兵们去交大集会,北京人谎称头晕留下来。他待人走尽后去油印室,耳朵贴着墙听,隔壁有声响,知道南延泠在里面,就走出去,轻轻敲她的门。
南延泠吓得停住画笔,听到北京人压低的金属嗓音,才犹犹豫豫去开门。 她扭开水毕灵锁,拉开一条门缝:“你找我有事?”
“没事,只想看你作画。”
“不行,不行,你不能进我屋,我姑婆要骂的。”延泠用力去关门,北京人早有准备,
一只脚嵌进门缝,春柳样的延泠如何抵挡松柏样的北京人。她推不动,反被他压进来,呢喃着:“我要叫我姑婆了”。结果,她没叫,反而放了手,北京人挤进了她的闺房,用后背押上了门。
北京人进屋了,延泠涨红脸一步步退到画架前,她用身子挡住北京人的视线,欲遮还显地说:“不能看,不能看。”
北京人一边说:“不看,不看”,一边耍猴般在延泠面前左一蹦,右一跳,要看那幅
画,他让延泠跟着转,顺势掖住她的袖子往边上一拉,画架全露出来了。这次轮到北京人红脸了,画板上是他的半身像:穿着草绿色军装,束着宽皮带,戴着红卫兵袖章。北京人大喜过望。感动道:“画得太好了,真像我的相片,至今我去过几次照相馆,却从没上过画。”
“你别得意,我可没画你。” 延泠竭力掩饰。
“好,好,你没画我,是我自己跳到你画布上去的。” 北京人得意道。
“真的不是画你,我是画一件草绿色的军装,可总不能画一件军装啊,好比服装店需要人体模型展示时装。”
北京人自信地自嘲:“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衣架啊,我这样不值钱,太可怜了。”
“也不是这个意思,唉,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一套绿军装,那些穿绿军装,勒宽皮带的女学生多神气啊。”
“绿军装有什么稀罕,我这套是从接待站领来的。”
“我哪有资格去领军装。”
“你想要,我把身上这套送你。”
“我可不敢要,不过我真想穿一次。”
“那还不容易,我现在就脱下给你穿。”北京人边说边解腰上的宽皮带,他脱下军装军裤递给延泠,自己只穿一件背心和裤衩站在屋子中央。
犹如小时候在小组会上和男生嬉戏,延泠兴奋地脱下两用衫,对着大橱镜子换军装系皮带,二号军装裹在她三号身上,肥大得松松垮垮,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对着镜子“咯咯”疯笑,笑得捂肚弯腰,“我终于当上了红卫兵,可哪里像啊。咯咯……”自说自话了一番,见没人回应,觉得奇怪,难道北京人走了? 她直起身,回头一看,呆鹄样站住了。
北京人死死瞅着她,高阔的岩额下,看似失神的黑眸里,闪着奇异的光泽。他双手抱胸,架住隆起的胸肌,像给人练素描的一具石膏像,又和石膏像绝然不同,这是一尊活的,在蠕动、在弹跳、在游走的俊美生命体。
延泠这才意识到,眼前不是穿平脚裤的小男生,而是近乎全裸的一个大男人。潮热涌上来,她逃避什么得快速脱下军装,远远伸长手递还给北京人。
北京人接过军装不穿上,却一步一步走向延泠,他把延泠逼到大橱上,军装失手扔在地上,他双手战抖地捏住延泠隆起的乳峰,梦幻般地说:“你这里怎么会高出来的,啊,怎么这么软呢?”
延泠也在惊奇,北京人下体的裤衩撑出一顶小伞,她甚至生出触摸它的欲念。但她必须躲避鹰爪样的双手,它正在她的胸脯上追逐白鸽,她被逼到了床沿,膝关节让棕绷绊住,身不由己地仰面躺倒。
延泠喘着粗气,双手乱舞着抵挡北京人,“别,别……别……”北京人怔缩了一下,然而本能冲上来,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断膨胀地体热,使延泠无力挣扎,到北京人那面小伞顶到她的大腿根时,她全身瘫软彻底崩泄了……

那天方聚仪从学校回来,直奔我家。他眉花眼笑地告诉我,我们可以参加红卫兵,不,
是红小兵了。听说可以参加红小兵,我顾不上计较聚仪大干部般拍我的肩膀,高兴地右手握紧拳头直挥:“我们总算赶上了!”
我去学校参加郭校长召开的会议。
王昌鑫组织的教工造反队,写了许多批判郭校长的大字报和标语贴在楼道,郭校长受到沉重的压力,说话有气无力。他先宣读中央文件,决定取消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成立红小兵,让革命的小学生也参加文化大革命。他说,在坐的都是出身红五类的原少先队干部,挑选你们当第一批红小兵,组成福民小学红小兵团。因事情紧迫,没时间让大家讨论和选举,由学校领导任命红小兵干部:方聚仪任团长,一位六年级的同学任副团长,我和另外三人任委员。
怪不得方聚仪得意非凡,原来他当了团长。郭校长处境不佳,指望聚仪爸爸这个硬后台靠一下。我自己也当了宣传委员,缓解了对他的妒意。
我和方聚仪佩着鲜红的红小兵袖章,挺着胸昂藏回家。
“做梦也没想到真的当上团长,像小兵张嘎了。”方聚仪说。
“小兵张嘎拿真刀真枪,我们连红缨枪都不拿,怎么能和他比。”
“听我爸爸说,外地有人拿刀拿枪地干,说不定,我们真有举起红缨枪的那一天。”
“外地的事不能比,听来串联来的人说,他们那里还有吃人的事呢,先别异想天开,郭校长说得很明确,我们目前的任务是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是啊,暂时只能这样了。”
我们十分珍惜这份荣誉,两天后就组织好一支七、八人的宣传队,方聚仪举着一面小旗帜领头,列队庄严地出发。
我们挤上公共汽车,夹在乘客中虔诚的地读语录唱语录歌。不料因车太挤,售票员一脸的不欢迎,有些乘客也不客气地说:“轧啥闹猛!” 也难怪,每天在单位读语录唱语录歌,坐上车还得听我们喜鹊般聒噪,哪里能忍受。似活蹦乱跳的小鲤鱼掉进冰河,大人们的冷言冷语消散了我们的热情,我们渐渐把兴趣转入市内观光。每人提一个建议,每天去一个地方玩,西郊公园、龙华,老城隍庙,真如,南翔,想得出的地方全跑遍了。聚仪又建议每次去一个人的亲戚家玩,得到了大家赞成。他首先提出去他姨夫家,他要向小战友炫示住市委大院的姨夫。
那地方果然气派,大门口有当兵的站岗,大院里面有五、六幢二层楼的小洋房,聚仪走到第一幢楼。他正欲领人进门,突然发现了什么,赶紧收住脚。他说自己先上楼看看阿姨在不在,让大家在下面等一下。我见露天台阶的两根石柱子上,一边贴着“捣毁瞿彬的黑窝!”另一边贴着“砸烂瞿彬的狗头!”,瞿彬的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叉。刚才聚仪神色遽变,显然瞿彬就是他姨夫了,大院里一户一楼,不会把别人的大字报贴到他家门口。我不动声色地走进门廊,里面墙上贴满了大字报,“瞿彬在市委宣传部充当什么角色?”“瞿彬的臭婆娘古月萍到底是什么货色”。我正欲读大标题下的内容,聚仪慌不择路地从楼上冲下来,他表哥送他,嘴里操着沪式国语骂道:“这帮兔崽子瞎了眼,到时候跟他们算总帐,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送了,问阿姨、姨夫好!”
聚仪见我在看大字报,强装亲密地拥着我往外走,“我阿姨不在,我们走吧。”回家路上,他没话找话地跟我说,说得文不对题。
下—次,聚仪称病缺席,他的病显然与他姨夫的挨批有关。
我带队去表叔家,在离表叔家不远的马路上就碰到了他,他拿着一把扫帚在扫马路,我以为他在义务劳动。表叔见一群带着红袖章的孩子冲自己走来,握竹把的手不由颤抖,听人
叫“叔叔”,才认出我,他狐疑地盯着我的红袖章,紧张地问:“国福,你也加入了红卫兵?你来做什么?”
我感到表叔言行反常,脸色也不对,春节来拜年时,他面膛十分红润,现在灰暗苍白瘦了一圈,还生出不少淡褐色的老年斑,一看就知是愁斑,不是寿斑。我猜度他一定受了冲击,忙解释自己宣传毛泽东思想路过,来叔叔家喝杯茶。
表叔绷紧的脸松弛下来,说,你婶婶在家,你去吧。
表叔家在一条小河边,后门有青石板路伸入河床,河上终年停着乌蓬船,是都市里的村庄, 比起周围底矮的平房,表叔的那幢两层楼砖房很显眼。
表婶正在纳鞋底,见我领着一帮带袖章的人进来,也是一番惶悚。我向她解释登门原因,她才搬凳挪椅招呼我们坐,又忙着拿糖果倒茶,开水不够了,抱歉着去后屋灶间烧水。
我跟进去。
表婶用长铁火钳戳碎封在炉子上的煤块,炉堂里红光一闪,窜出一团呛入的浓烟,表婶咳了两声,问:“你也当红卫兵了?”
“不,是红小兵。”
“反正都一样。” 表婶固执道。
“叔叔怎么去扫马路了?” 我忧心问。
“还不是和你一样的带红袖章的人干的!”
“为什么?”
表婶压低嗓门愤然道:“你叔叔年轻时跑远洋,积了点钱买了一艘小火轮自己跑运输,
忙起来雇用一、两个帮手,解放后划为小业主。文化大革命刚开始还没事。前一阵,楼上房客突然闹起来,说我们房子的租金太高,要减价。我们说,你们搬进来时,讲定每月八块钱,都十五年了,我们没增加你一分钱,你反倒嫌贵,这说得过去吗? 他告到里委专政队,说解放十几年了,我们还出租私房剥削劳动人民。我们里委除几个坏分子,没有够格的资本家,专政队嫌自己清闲,抓住房客的告状大做文章,把你叔叔划为剥削阶级分子,家被抄了,人被斗了。现在圈入牛鬼蛇神,每天监督劳动扫马路。”表婶用手指了指天花板,“楼上已经两个月拒付房租了。哎,好人做不得啊,说起来还是一个远亲,当初来上海,叫化子样到处流窜,后来找到我们,帮他们夫妇安生,如今好心得恶报,弄到这种下场。这世道没理可讲,这些日子,你叔叔整天生闷气,没吃上一顿舒心饭。”
我为表叔的境遇不平,更怕其他人知道我有一个坏分子亲戚,不敢在表叔家久留,匆匆喝了茶,告辞而去。
晚上,我把表叔的事告诉父母。
妈妈慨然:“那房客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爸爸叹道:“表哥为人厚道,过去船上用帮工,每天让表嫂煮一大碗红烧肉,说干气力活,没荤腥油水不行。房客当初搬进表哥家时,连床也没有,表哥表嫂把自己的家具送给他们用,这下好,等于引狼入室,房子让他白住,一言一行还受他监督。”
“我搞不懂,里委没有资本家,专政队把表哥从小业主‘提拔’上去,这不是笑话吗?哎,我说,多年来表叔对我家小囝不错,你应该通过区委去里弄干涉一下,怎能不按党的政策胡搞。”
“你不知道,当年按比例划右派,还有中央文件作依据。这次搞文化大革命,没有统一的标准,各单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搞成一糊粥。再说区政府处于瘫痪状态,当权派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哪里顾得上去管下面的事?”
“方长舟怎么样?”
“看样子这次也难过关。”
……。
难怪方聚仪不参加宣传队了,原来事出有因,不仅他姨夫出事了,他爸爸也有问题了。
国平和国庆先后从北京、杭州回来,给我和国进带回北京蜜饯,杭州小蒲桃,听他们讲北京的天安门、长城,杭州的西湖、灵隐寺。我吃着蜜饯,嘴甜心酸,比起哥哥姐姐大开眼界的大串联,自己坐电车在市内兜,实在小儿科。我再也提不起精神带队出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无形解散。

入冬了,来上海串联的红卫兵去多来少,区里决定撤销里委会接待站。
北京人要回北京了,南延泠哭得眼圈红肿,她买了一本日记本送给北京人留念。她准备在扉页上题词时,才想起还没问过他姓名。
“怎么突然想到问我姓名?” 北京人听了笑道。
“难道你不留下姓名就走?”
北京人大眼珠骨碌一转:“我是说,你早该问了。”他哈哈了两声:“我的名字,说一遍你就能记住。我姓毛,毛主席的毛,叫文革,容易记吧。”
南延泠写上:“赠毛文革同志:革命的友谊万古常青!”
毛文革接过日记:“我也应该回赠你一件礼物。”
“如果你舍得,我想要你的绿军装。”延泠羞答答地说。
“你喜欢,就送你。” 毛文革朗声说。
延泠高兴地手舞足蹈:“太好了,我也有一件绿军装了,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另外,”毛文革拍了拍左胸口的毛主席像章:“这枚像章也送给你,请你红心永向毛主席。”
“真的?”延泠伸手抚摸像章:“这么大啊,直径有两寸吧,毛主席年青时真英俊。”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你还真像年轻时的毛主席。”
“是吗? 那我太伟大了。”毛文革一手抓延泠的手掌亲吻;一手捏牢她嫩芦根样的手臂:“你过奖了,我哪敢跟毛主席比,我能有毛主席的万万分之一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管,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毛泽东,就是英雄。”
毛文革一把抱起延泠打转:“那你也叫我万岁。”转了一会儿,他把延泠放倒在床上:“现在举行绿军装交付仪式。”说完,他脱下了军装,趁机脱得精光,然后熟稔地扑
到延泠身上……。
行前,延泠领毛文革上顶层平台,晴和的初冬,天际无云,澄清高远,延泠和毛文革面对面站在埤(土+繁体‘儿’字)的角上。 延泠真想随毛文革去远方遨游,她(心旁+戚)切道:“你再看看上海,千万别忘了福民新村,下次一定要再来啊。” ,
毛文革指天发誓:“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一定会再来的,我们再见的日子不会太远的,请你等着这一天。”
“回到北京,要经常给我来信,继续保持联系,以免我牵挂。” 延泠恳求道。
“一定的,我一到北京就给你写信.”
延泠终于忍不住,眼泪噗噗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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