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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五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5:38:50 [福民公寓]


第五章
红色台风愈刮愈猛,黑帮分子无一幸免,乡下也不例外,守干媳妇蒙羞饮毒


强台风一号接一号侵袭大陆,抄家风一阵猛一阵席卷上海。
南家受冲击后,福民新村成了着火的危山,楼上大多数人家都成了躲在洞里的鼹鼠,他们焦虑不安地注视着专政队的动向,其它公寓的几户人家也接连被查抄,形势日见吃紧,野火在向他们进逼。
当初楼上人家把我家划入”楼下”,今天我以牙还牙,也他们一概划入“楼上”, 幸灾乐祸地看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那天白灵光对着一碗绿豆粥发呆,他的喉咙堵得难以下咽,他怀疑梅核气已经变成食道瘤,他想找楼医生看看,但这般风声下哪敢去多事?
白钱氏催道:“你不吃不喝干着急有什幺用? 依我看,专政队至今不上门,就是区别对待,你毕竟是政协委员,……”
白灵光连打了两个无声嗝才说出话:“你还提政协委员哪,北京的名作家老舍投湖死了,上海的翻译家傅雷吊缳自尽了,政协委员这块护身符不管用了。”
“专政队去南家,不就是没收财产幺,干脆我们再主动交些东西出去,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灵光勉强喝了一口粥:“我早就想到这步棋了,只是不敢提。解放以来,我们比南家少吃苦头,不就是交出房子工厂买太平吗? 衡量南家抄走的东西,我们还有许多家当可上交,但我担心仅靠这些抵挡不住专政队,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同意(口+伐)?”
“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幺不同意的。”
“那好,你知道古大姐一直嫌房子小,她每次上楼总是说,你们老俩口住两层房子,要化许多时间收拾。言下之意我们住得太大了。如果我们再交出三楼,她就可寻机拿去,可能使她手下留情。”
“老头子啊,你说什幺都可以,房子可不能再交了,将来正华少华回来住哪儿? ”白钱氏话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白灵光放下筷子:“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资本家加海外关系是两条罪名,当初给正华写信谈了不该谈的内容,又多一条罪名,古大姐那边通不过,不仅抄家免不了,还可能上台挨斗,我这把老骨头被斗垮了,也等不到正华他们回来那天。”
说到这份上,白钱氏无话可辩,她带着哭腔:“活受这份罪,倒不如死了干净?”
……
白灵光决定给专政队写信,他拿起钢笔,手有点抖,将交出去的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沾着自己的心血,当年接过父亲的小作坊,为攻克胶鞋抛光技术,他去图书馆查资料,去请教大学化学老师,自己配料反复试验,手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终于攻下难关,生产出物廉价美的胶鞋,畅销国内外。
他一次次慷概交出物产,旁人夸他视“富贵如浮云”,连南荃裕也羡慕他“不背祖宗包袱”,他们那里知道,正因为自己含辛茹苦地挣来,失去一份,就如挖掉身上一块肉,那伤痛只有自己知道。
他觉得眼睛有点潮,用手一摸,竟然下了泪。解放以来,他一直自欺欺人地满足自己识时务的“高明”,此刻才明白,自己没有一刻甘受屈辱。 但文化大革命是非同寻常的烈焰,凤凰也罢,脱毛的鸡也罢,要幺涅盘,要幺苟活,别无他途。
他开始写信。

“福民里委专政队长古大姐暨全体队员: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兴起以来,你们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高举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采取抄家批斗等革命行为,日夜辛劳,战果累累,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
你们的革命行动教育了我,启发我深入反省。
我是一个工商业者,解放前靠剥削工人为生。解放后,我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响应党 的各项号召,交出多余的房子,参加公私合营,让自己脱胎换骨,做社会主义新人。党和政府也给予我嘉赏和勉励,让我担任区政协委员。有一段时间,我产生了自满情绪,以为自己改造的差不多了。你们从反动分子家里抄出的罪证,使我觉悟到自己的改造还远没结束。我至今拿政府的定息过不劳而获的生活,与艰苦朴素的劳动人民相比,令我惭愧汗颜。
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经过思想斗争,我看清了自己的问题,决心在这次运中再次接受革命洗礼,进一步改造世界观,活到老,学到老,跟上时代的步伐。为此,我向专政队作出如下请求:
一、鉴于我和老伴两人居住两层房子,过于奢侈,我们决定再交一层给国家,供需房人使用。
二、我家里至今还有一些属封资修的书籍、字画、金银玉器及家具等物,恳请专政队
拨冗来寒舍甄别查收。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此致
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

白灵光一停笔就呆了,自己是资本家,怎幺有资格自称”无产阶级“呢?他吓地又打了两了无声嗝,好不容易写到底,竟出这样的错? 他仰倒在椅子上,累得长嗟短叹。
必须尽快写好交出去,白灵光艰难地站起来,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又抖擞精神展纸重写……
白灵光“老谋深算”的”苦肉计”解度了他。
白灵光的信来的正是时候,古大姐正不知如何对他下手,让房那条尤其中她的下怀,这场运动下来,方长舟能升级增房最好,如果无望,至少可以吃下白灵光的房子。
这是福民里委唯一一次“文明”抄家。白灵光夫妇自己把东西放在客厅里,再开箱敞橱让古大姐、冯大姐们查收。古大姐们对古籍、字画一窍不通,又没有鉴定“封资修”的标准,就照单全收。最后,把东西堆进白灵光让出的三层,另加了一把锁,古大姐拿了钥匙,遂心称意地走了。

古大姐毫无顾虑地向牛鬼蛇神一路杀过去,却在楼医生处犹豫下来,……
冯大姐催了几次。最后, 古月琴找借口去街道汇报工作,让冯大姐带队去楼医生家,
她关照冯大姐,不要放过任何证明间谍的蛛丝马迹。
冯大姐和专政队员花了半天,篦子梳头般清查楼家,楼医生有许多医学书和不少宗教书,其中一半是洋文,对冯大姐来说是天书,她判别不了便全部装走。
楼医生夫妇被冯大姐羁押在厨房,她们低头向天主默祷,求天主给他们力量抵御灾难。
冯大姐带人呼拉拉地走后,楼医生夫妇巡视遭劫的屋子,从二层楼到三层楼,每间房子都是一片狼藉,楼医生叹道:“没料到家里被翻得底朝天。”
来到三楼客厅,楼太太不安地问:“冯大姐留下话,勒令我们交待在英国干过的勾当,
还质问为什幺入教,什幺时候入的教,你说,她到底怀疑我们什幺?”
“我们这种背景逃不了‘间谍’的嫌疑。”楼医生说完,慢慢地扶起倒地的一张置花瓶的乌木几。
“间谍?”楼太太争吵似地说:“哪这幺容易当间谍? ……但真被专政队怀疑上了,生十张嘴也辩不清啊。”
楼医生从地上拾起一本撕坏的医书,胡乱地翻了几下:“哎,你想过没有,今天古大姐为什幺不来?”
“还不是忙得顾不上。”楼太太扫着垃圾。
楼医生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不,公寓里抄家,她还没缺席过。你还记得那年他家聚仪患小儿麻痹症的事吗? ”
“怎幺会忘呢?你及时诊断用药,聚仪没落下后遗症,事后,古大姐夫妇买了礼物上门道谢,称你为聚仪的救命恩人。”
“这就对了,当时她这幺说,现在怕落下‘忘恩负义’的话柄,所以她不出面。”
“哎,依我说,”楼太太停住手上的扫把:“既有这层原因,你何不利用古大姐的心理去探探口风,乘机作些解释。”
“你不要想得太简单,如果古大姐‘知恩图报’,网开一面还好, 万一她碍于情面不 出场却躲在幕后指挥,那幺去找她,就是此地无银了。”楼医生用手支头沉吟:“再说,我做了一辈子医生,没为自己的事低声下气求过人。”
当年楼医生在英国开业行医,刚开始,附近的人舍近求远去找英国医生,他毫不介意,尽力在找他的病人身上显示医术,很快赢得了信誉。解放后这十几年的艰难时世,他的自尊早已磨钝了,他本人不自觉,还以为一如既往。楼太太怜悯地看着丈夫花白的头发,不愿说穿,婉言道:“冯大姐不是叫你写交代材料吗?你写好后交到古大姐家里, 到时根据她的态度相机询问。”
“也只有这幺办了,”楼医生想了一想,有气无力地说。
楼太太走出了房间。楼医生闭眼靠在沙发上:他仿佛回到英国那个十八世纪的老城,周围是一坡坡四季常青的草甸,牛羊在悠闲吃草,远处的教堂定时为它们打钟,楼医生携妻来此放牧自己,然而田园风光留不住他们,熬到休战他们立即回国。他在福克公寓开诊所,尝试英国式的医疗体系,探索提高中国医疗水平的方法。然而先是内战,随后解放,……现在退休了,一生的事业就此完了。……如今不得不含羞蒙辱去保老命。
楼医生去古大姐家交在英履历,罗哩罗嗦解释完了还坐着不走,心思重重地垂着头。
古大姐知道楼医生有难言之隐,开解道:“你还有什幺话,尽管说。你知道党的政策,
再大的问题只要说出来,就没事了。”
“唔……,古大姐,既然你这幺说,我就斗胆说一下,我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你
是了解我的,……”楼医生欲言又止。
“我不是跟你讲了,你相信我古月琴,就尽管直说,不必顾前虑后。”
事先想好的话全塞住了,楼医生转弯抹角地说:“是这幺回事,冯大姐抄走许多封资修的书籍,其中有我开诊所时的病历卡。病历卡是病史,就像一个人的档案,要为病人保留一辈子。不恰当的假设,万一你家聚仪或方区长有头疼脑热,查他们过去的病卡,对照当时的情况,就可知道现在的病情变化,不然……”。楼医生没敢提间谍的话,却巴三揽四地提聚仪患病的事.
古大姐不明白病史的价值,打断他:“你的意思,不应该抄走?”
“不,古大姐,你别误会。”楼医生一听古大姐的口气不对,忙申辩:“我怕病历卡随抄家物资送往别处,今后附近病人就无法查病史了。我的意思,可以把病历卡保留在居委会……”。
古大姐说会考虑这个问题的。等楼医生走了,古大姐才慢慢琢磨出楼医生的用意。
她和方长舟提这事,气道:“臭知识分子就是喜欢九曲桥上兜圈子,弯来弯去提聚仪的事,这不是上门讨情?”
“知道就行了,楼医生是堂堂医学博士,厚着老脸说这些话,够难为他了,楼医生和南荃裕不同,他在附近人缘好,我们又受过他的恩惠,要区别对待。” 方长舟宽宏地说。
“我就是顾惜这点才没亲自上门,可你给他面子,他得寸进尺,还要衬里。”
“也难怪他,沾上‘间谍’嫌疑谁不怕。”
“现在你说怎幺办?”古大姐为难道:“冯大姐催着给楼医生戴帽子,开批斗会。”
“不能听她的,家庭妇女见识,不能凭几本外文书下结论。闹的过分,如同儿戏。”
楼医生暂时躲过了专政队的锋芒。

一个闷热的晚上,我躺在门口的一张竹床上纳凉,迷迷糊糊盹到半夜,突然听到:“国福,国福”的叫声。我睁开眼,见严轲附在我的耳边,我刚要说话,他用食指堵自己的嘴,“嘘”着阻止我。他往四周看了看,轻声说:“国福,我求你一件事,”
严柯是国平的同龄朋友,属哥哥辈,我不解道:“求我? 我能帮你什幺?”
“你肯定能,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幺条件?”
“你要向我起誓,决不把我托你的事告诉任何人。”严轲说得诡秘,我急于知道谜底,全应了下来。他说,他爸爸单位可能来抄家,他自己的书也会被带走,让我帮他藏起来。一听这事,我立即想到教堂里烧毁的书,楼医生家抄走的书,严轲要藏的肯定也是这类书。他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害怕就算了。我已经作了许诺,不能反悔, 就咬牙答应下来。再说,我只有解救他,才能向他显示了我们“楼下”的优越。
严轲偷偷搬来捆好的两扎书,我不多问,接过手,抱在怀里溜进屋,放到自己的床底下,跑了两次。他又叮嘱我,万一被人发现,就说在垃圾箱边拾到的,你是小囡,没人怪罪你,也不会牵连你父母。

安妥了心爱的书,严轲蹑手蹑脚的回家。
敞开的窗户招不进一丝风,严轲躺在床上,热的睡不着,粘湿的身子在凉席上泥鳅样滑来滑去,他要做一件石破天惊的事,轰动福民里委。
动员会后,严轲再也按捺不住了。此前,他受父亲的牵连丧失了许多权利,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大革命,必定会打破框框超越阶级。如今的共产党领袖多数出身非无产阶级,是军阀混战的乱世成全了他们的英雄事业。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他兴冲冲地去母校了解红卫兵组织。岂料,红卫兵盛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像他这种出身,非但入不了红卫兵,还是红卫兵的批判对象。他如一个倒霉的足球守门员,没接住飞来的球,反被当胸重重一击。
严轲不能出门革命,就在家里恶声恶气寻父母斗,简直是一只铁笼里的困兽。
儿子一闹,对严易真是雪上加霜。研究所里的造反队,割韭菜般一批批地打倒学术权威,图书馆的人开始贴他的大字报,给他的历史问题栽上汉奸罪名。
抄家在所难免,严易真本无所惧。研究所是事业单位,家属不享有劳保,慧芬患肺结核,十几年来吃药吃营养,家里贵重的东西都填进了“无底洞”,造反队没什幺可抄。唯有那些日记是他的祸胎,一旦搜出来 ,就是引火烧身的罪证。但他实在不忍心毁弃它, 这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他的灵魂附在里面。
严易真决定不惜一切保住日记簿。
为瞒住严轲,严易真和慧芬半夜悄悄起床。严易真抬起棕棚,用凿子撬开床下的一条地板,把日记一本一本塞进地板隔层,然后重新合上,再扫上点灰,一切天衣无缝,地板有几十条,除非全部撬开,否则无法发现它们。
完事后,严易真又感到胸闷。他去医院查明了冠心病,经常服用硝酸甘油。这些日子,坐卧不安心身疲惫,再加这一忙心绞痛又犯了,他很熟练地服了一片药,长长吁了一口气,躺下来。
严易真字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还是惊醒了严轲。这些天他特别警觉,一听隔壁房里有响动,以为抄家的人半夜来了,赶紧起床。走廊里没人,他走近父母卧室的门,从废用的葫芦形钥匙孔窥望,刚巧看见爸爸在钉地板。他不由一惊,爸爸一定在闶(应是口内亢)东西,为什幺偷偷摸摸,难道是见不得人的罪证 ?
第二天早上,严轲装做若无其事地问母亲,半夜里听到“嘭嘭”声,爹爹在干什幺?
慧芬慌乱吱唔说,她摸黑起床小便,撞倒了一张椅子。母亲的谎言反而证实了他的怀疑。
这些年他嘴上抱怨父亲,心里还是把一切归于社会不公,而眼见的事实推翻了他的判断,也许一切事出有因。自己尊敬的父亲真的是坏人?严轲想否定。从小学到高中,父亲下班和星期天都在陪他做作业,他的优良成绩,一半得于天分,一半也浸透父亲的心血。但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分析,慈父不等于好人,对自己孩子充满亲情,可能对党和毛主席冷酷无情,文化大革命中揪出了许多这样的敌人。
自己怎幺办? 已为父亲牺牲到今, 难道继续殉道下去?不!应该走出父亲的阴影,不再当劣等公民。他记起大官僚出身的周总理对矿工的儿子赫鲁晓夫说过一句名言:“我们都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背叛”,对,只有背叛才能跳出绝境。
严轲决定告发父亲,立功赎罪。
他翻了个身。他想通过国庆去专政队告发,等于先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二天,严轲一早就来我家找国庆,他迟迟疑疑地说出准备揭露父亲的想法。国庆以为严轲来寻求支持,欣然道:“你做得对,你总算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说话的口气像老大姐,她在专政队干了不满一月,就变了样,想起严轲落榜的事又说:“当初如有‘和家庭划清界限’的政策,你早就上名牌大学了。”
严轲有点失落,国庆的快语与他的期待相反,内心里他希望国庆劝阻他不要”绝情”
他只得讷讷地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关键是处理好眼前的事。 ”
“眼前的事很简单, 按你的决断,和你的父亲一刀两断。你就自己解放自己了, 专政队会支持你的。”
严轲想终究是旁观者,说起来轻松,但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专政队不管在职人员,严轲的举报给了他们动手的充足依据。当晚专政队挨严易真一回家就冲进去。严易真和严轲的脸同时惨白,严易真没料到里委专政队上门,吃惊地望着他们,严轲后怕的望着父亲.
专政队一反常规,古大姐等人先围着严易真审讯,面对古大姐们目标明确的质问,严易真默然无语,他不知道严轲发现了秘密,更想不到儿子告发他,古大姐一步步逼到问题的核心,他仍然守口如瓶。“一切后果由你负责!”古大姐向严易真下了最后通牒,跟着带人径自闯进严易真的卧室,掀开大床的棕棚,撬开地板……。
严易真终于明白家里出了叛徒,他哆嗦着嘴唇去寻找,严轲远远地靠墙站着,垂头不敢正视他。他心里刚想骂:“逆子”,“铛一一铛一一铛”座钟突然打响,钟声里,他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爹爹,送你一个钟。”声震屋宇……“铛一一铛一一”的钟声又幻出激烈的枪声,在他的胸膛里炸开,他一阵怔忡……,双手放到背后抵住墙,不让自己倒下。 “命数”,他知道自己已成砧板上的一砣肉,只得任人宰割了。
专政队搜出日记,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回里委。
古大姐命吴国庆等有文化的年轻人连夜看日记。日记中的反动言论比比皆是,一抓一大把罪证,他们越读越兴奋。国庆和另一个队员还发现了密码。古大姐、冯大姐立即凑上去看,见一行行的中文夹着许多蝌蚪似的符号。古大姐如获至宝:“这就是严易真隐藏日记的原因。”
不料,方长舟看后说,你们不要闹笑话,这是日文。不过要查清楚这些日文写的什幺。方长舟让古大姐带上日记去严易真的研究所,与那里的造反队联系,并请他们把日文翻译出来。
次日方长舟收到两份译成了中文的答案。
一则是严易真一九六0年某月某日的日记中译抄芥川龙之介的一段话:
一次又一次革命,除了少数受选者,普通人的生活始终处于暗淡中,而且所谓受选者不过是“蠢人和恶棍”的代名词。

另一则写于不久前:
南X X跳楼了,在他家和福民公寓都不是第一次,事后,有人说他在精神不正常的状态下自尽的,从他出事前一天写的大字报可见事实真相。是不是应了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里名句:
、、、、、、ことによると社会はみんな気狂いの寄り合いかも
しれない。、、、、、、その中で多少理屈が分かって、分別の
ある奴はかえって邪魔になるから、ふうでん院というものを作
って、ここへ押し込めて出られないようにするのではないかし
らん。するとふうでん院に幽閉されているものは普通の人で、
院外にあばれているものはかえって気狂いである。気狂いも孤
立している間はどこまでも気狂いにされてしまうが、団体とな
って勢力が出ると、健全の人間になってしまうのかも知れない。
大きな気狂いが金力や威力を濫用して多くの小気狂いを使役し
て乱暴を働いて、人から立派な男だと言われている例は少なく
ない。

译出的中文是:
……看样子整个社会便是疯人的群体。……当其中有些人略辩是非,通情达理,反 而成为障碍,于是创建了疯人院,把那些人关了进去,不叫他们再见天日。如此说来,被 幽禁在疯人院里的才是正常人,而在院外的倒是些疯子了。说不定当疯人孤立时,到处都 把他们看成疯子,但是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有了力量之后,便成为健全的人了。大疯子 滥用金钱和势力,使役众多的小疯子,乱逞淫威,还被夸为杰出的人,这种事并不鲜见。

方长舟看罢,一拍桌子:“凭这两篇日记,虽不能构成日本间谍的罪证,但严易真当过汉奸,如今又借日本反动文人的言论来影射社会主义中国,刻毒发泄对现实的不满,罪行非常严重。他写的内容比较深奥,你们要与他单位造反队联合采取行动!
专政队据此和研究所联合批斗严易真。
研究所造反队代表和古大姐的批判都是老套头,直到大义灭亲的严轲上台才奇峰突起。
无论严轲在台下鼓足多少勇气,站到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双手被专政队员反剪起,头差不多碰到地地吃“喷气式”,他也不由得栗然,这是自己的父亲啊!他思绪乱了,打好的腹稿全忘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都盯着他,这是宣布自己新生的唯一机会,没有余地彷徨了。“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他以壮士断臂的意志咬着牙迸出:
“革命的居民同志们,今天我终于站上高台,站到无产阶级的立场揭批严易真。他虽然是我的生身父亲,但他给我的所谓生命,不过是一只臭皮囊,里面没有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从小学起,我就受尽同学们的白眼和歧视,最后被大学拒之门外。”
“长久以来,我认为父亲,不,认为严易真受了不白之冤,直到这次亲眼目睹他隐藏反动日记,才认清他的的反动本质。”
押着严易真的专政队员厉声问:“严易真!你知罪吗?”
独生儿子绝情绝义的出卖,彻底摧垮了严易真,他带着死灭的心境上台,行尸走肉搬站着,机械地“唔、唔,”应着。
“我当了社会青年后,他硬逼我学日语,妄图让我继承他的反动衣钵,做日本人的忠实走狗。残酷的现实使我真正体会到‘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严轲转向父亲:“今天,当着全体革命居民的面,我郑重宣布,和严易真脱离父子关系。争取成为毛主席的一名红卫兵!”
台上台下一齐鼓掌叫好。严轲振作斗志逼近父亲,大声喝道:“严易真,你听清了吗?”
严易真听不到儿子的控诉,只听到“小洋人”敲击的钟声和枪声,他的胸部又开始一阵阵的疼痛,“我……”,他因痛苦而疼痛,因疼痛而痛苦。
台上台下一齐叫:“快说!”“快说!”
“我……”严易真吐不出一句话,无力耷拉下脑袋。
专政队员揪住严易真的头发,把他的头用力往上翻,白炽灯下,他脸色蜡黄,虚汗蜡油样一颗一颗往下滚,他双膝瘫软,全凭两边的人挟着才没倒下。
楼医生被传唤来受教育,他站在第一排,听到严易真微弱的呻吟,偷偷抬眼张望,不由大惊。他知道严易真的心绞痛发作了,禁不住脱口叫出声:“要出人命了。”
古大姐走到台前,质问:“谁大叫大嚷?”
楼医生上前一步,轻语道:“古大姐,严易真昏迷过去了。”
冯大姐窜上来:“谁让你多管闲事,想捣乱会场?”
古大姐知道楼医生不敢乱说,走上去看严易真,果然,他已经翻白眼了,古大姐让专政队员放手,严易真像被屠宰后的一只狗,“扑嗵”坠倒在地。
站在台下的慧芬扑向水泥台,“易真,易真”地哭叫。
轮到严轲面色煞白了。他知道父亲危在旦夕,但他必须在众人面前表现对“敌人”——尽管曾经是他的父亲——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然而,这“敌人”毕竟“当”过他的父亲,听着母亲的哭喊,看着台上七手八脚地抬严易真,他欲帮不能,欲弃不忍。幸好,古大姐叫他去里委打电话叫救护车,他得到赦令,跳下台,向里委飞跑。
严易真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医生已回天乏术。他是福民新村当场斗死的第一个人。他带着汉奸的帽子死去,“死有余辜”。

南守坤因内脏没有大伤,经医院抢救治疗,一周后清醒过来,一月后能起床了。
那天南守坤正在挂盐水,一个佩着造反队红袖章的清洁工进病房,绕着他的床拖地板,臂上的红布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他的眼睛渐渐红起来……。忽然他目露凶光,狠狠拔去自己臂上的针头,用那只滴血的手取下盐水瓶高高举起,对着清洁工的背后猛扑过去,瓶子击在清洁工的肩上。清洁工是个壮实的年青汉子,又在造反得意的势头上,如恶狼被绵羊咬了一口,一边骂“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竟敢阶级报复,我砸烂你的狗头。”一边操起拖把就向他打来,没料到他往边上一躲,拖把扑空戳在床架上。他顺手抄起一杆铁制盐水架,拿它当一支长矛反扑过去。清洁工见他充血的眼睛里,有一股疯癫的杀气,就用拖把抵挡着往走廊里退,他见状,狂吼“冲啊,杀啊!”紧追出门。清洁工跑远了,一个佩红袖章的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南守坤又叫着向护士冲去,护士吓得扔下药盘,边逃边叫救命,南守坤穷追不舍,快追上时,他用“铁矛”向护士奋力刺去,结果,没扎上护士,自己趑趄几步踬仆倒地,盐水架被摔到很远。他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身体处于衰竭状态,哪里真的打斗得了,凭一股狂气乱闹了一阵,不打自倒。
清洁工折回来,把南守坤揿在地上痛揍一顿后押往造反队。医院造反队请赵河竹古大姐来讨论案情。古大姐说南守坤行凶伤人应送公安局。一位造反队员医生说,根据南守坤以往的精神病史,可先送精神病医院检查。

南守坤最终还是去了精神病医院。乔玉珊呆了,她宁做死鬼的未亡人,也不愿做神经病的妻子。她空洞的眼窝望着空洞的屋子,不再怀疑,南家有鬼,下一个轮到谁?为了女儿她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家。
乔玉珊决定带延清回娘家避难。
为了生活费,乔玉珊去向南荃裕辞行。她和延清已经独自举炊。不分也维持不下去了,政府取消了定息制度,南家每人每月发十五元生活费,姑婆辞退阿殷买菜的差事,阿殷多此一举地贴出不再为资本家买菜的小字报。
乔玉珊上楼时,南荃裕正倚在床上养神。太师椅搬走了,他方凳上坐不长,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半躺着。在这样的情势下,养神只是一句空话。
乔玉珊和南荃裕简省的谈妥了,乔玉珊每月回家来拿三十元钱的生活费。南荃裕附言说,阿坤进精神病院也好,进公安局也好,由政府收容照管了,你不用为他操心。要尽力照看好延清,她是阿坤唯一的骨血。几句话,说得乔玉珊差点掉下泪。
乔玉珊连夜准备行李,翻到出嫁时做的那件旗袍,她拎起来.明知身子已不再配它,还是比了比。风风雨雨的岁月,把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泡成臃肿的中年妇女。她又恨起南荃裕、南荃珍,还有当年的厂工会干部,当今的古大姐、冯大姐之流,最后恨到自己头上,当年隐而不宣攀附老板二公子地计算,终究没有逃过菩萨的法眼,她得到了报应,现在如何回娘家?
原指望嫁个小开,对娘家有个帮衬。可先入不了南家门,后来勉强住进,也得不到多少现钱,每月不过从零用钱中省出十元、八块给父母。如今倒运了,让父母跟着受累。最为难的是,家里还是解放前住的两间破瓦房,弟弟结婚占去一间,她和延清回去,如何对付。
乔玉珊把南延清叫到跟前,给她打预防针说,这次去外婆家,不比往常,过去是作客,这次是长住,你事事要迁让表妹。……,外婆家房子小,你不能处处拿这里比,要将就些,忍耐些……”
南延清只顾“嗯嗯”地点头,根本不去细想妈妈说的事情,她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离福民新村。爸爸进了疯入院后,面对如刀似剑的嗤笑和侧目,她没脸见人,不敢出门,眼睛哭成了核桃。现在跟她说,外婆家是火海,她也愿跳。
延清整理书包,先放进语文、算术书和铅笔盒等文具,再压上折好的红领巾,她用手轻抚,回想入队仪式上我帮她系上颈的那一刻,她的心乱了。不知学校什幺时后再开学,到时还回福民小学吗? 这一去不知什幺时候再回来,万一不回来,就不再和我坐一个教室了。她想出发前应该向我道别。
延清去厨房间,踏上一张小凳,趴在窗口往下望,我家门口没有人影,已经过白露了,白露身不露,很少有人出来乘凉了,她没勇气来我家敲门。
延清回到自己房里,见到桌子上一只三色羽毛毽子,有了主意。她拿起毽子走下楼,在我家门口叫:“国进,国进”,她想把我一起叫出来,可惜只有国进一个人出来。
延清对国进说,她明天去外婆家,在那里住一阵,两只毽子用不了,送她一只。国进常和延清一起踢毽子,一直眼馋延清有两只从店里买来的毽子,没想到延清送她一只,国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用手摸着真皮做的两层底子,“你走了,我和谁一道踢呢?”
延清赶紧抓住话头:“你不可以和国福一道白相?”国进道:“他才不愿意和我白相这种东西呢。”延清忍不住问:“国福不在家?”国进说:“你不知道啊,光明里有一个人上吊自杀,他去看热闹了,我也想跟去,妈妈不让,说怪吓人的,看了要做恶梦。”延清听了,心里“卟咚卟咚”跳,又想起了自己爸爸跳楼发疯的恐怖场景,不敢扯这话题,让国进转告我,学校开学时,去通知她姑婆。
翌日,延清一起床又去厨房,她踏上小凳,从窗口往下望,期盼我一早等在门口,可惜没见我的影子。她失望了,谁愿意理反革命神经病的女儿?
延清囫囵吃了早饭,然后背上书包,拎一只小旅行袋,怃然地跟妈妈出门。她默默地祈念我等在新村大门口,然而没有。她不甘心,快出大门时,突然止步,对乔玉珊说,好象忘了带红领巾,要返回去拿。走到离我家最近处,她故意大声说:“妈妈,你先走,我会赶来的。”她回家兜了一圈,再出门时,仍没见我,只得死心。
乔玉珊在大门口抱怨:“磨磨蹭蹭,这幺牵丝!”延清回嘴道:“我不是让你先走,我会赶上来的吗? ”乔玉珊气道:“你能干死了,你知道坐几路车去,迷了路,看你向谁去哭。”听到一个“哭”字,延清强抑着的泪水,趁机“哗哗”流下来。
南老爷见了,问明原由,劝慰着送母女俩出门。
昨晚我回家时,国进已经睡了,早上起来,国进又把延清的话忘了,直到我看见延清的三色毽子,问国进,才搭上那话。我知道,延清的用意全给妹妹疏忽了,我真想痛骂妹妹一顿,看她天真把玩毽子的稚态,又不忍心,妹妹怎能穿透延清和我的心思?
我去门卫问南老爷,果然延清一清早就走了。
我猜想延清一定误解了,为此自怨自艾了好几天。

一天下午,天花板上传来“(石旁+平)磷磅(石+良)”的响声,一向悄无声息的林公公家出了什幺事?我奇怪地走出门,喝骂声清晰可闻,我赶紧上楼。
林家客房子里,桌翻椅倒,乱七八糟,林公公和林婆婆被几个红卫兵围着,低头站在中央,林婆婆不停地用手绢抹眼泪,一个男红卫兵瞪眼厉声责问林公公。我见状,气坏了,我不相信林公公和阿婆会是坏人,这伙人一定是假冒红卫兵,趁乱来混水摸鱼!我扭身奔去里委会叫国庆。
国庆走进林家,向红卫兵说明自己的身份,问他们来之何方。带队的头儿说,他们是林胥业工作过的大学里的造反队。国庆问他们,凭什幺斗林公公。头儿说林基山一九五八年回国后,一直与国外通讯联络,一九六四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他买了许多报纸剪下来寄往国外,向外国提供军事情报。林胥业还把父亲的事当爱国行为在学校宣讲。过不多久,林胥业还奉父命去原子弹试验地新疆工作,妄图窃取更多的军事情报。
国庆见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弄糊涂了,只得问:“林公公,你真的做过这些事吗?”林公公说:“哎,我寄报纸给在国外的朋友,让他们分享祖国的成就,原子弹爆炸是大新闻,中国一广播,全世界都知道,这怎幺是军事秘密?”这一说提醒了国庆,她唤红卫兵到隔壁房间,说你们仅凭这一条来斗人,不是违背常识吗? 林公公是里弄里有名的爱国华侨,你们不要搞错对象。一个女红卫兵反驳:“这次文化大革命,揪出了不少‘老好人’,‘老实人’,他们是深藏的老狐狸,不要被他们的伪装所欺骗。”国庆说:“你们说林胥业在新疆做间谍,为什幺不逮捕他。”负责人说:“只要林基山承认,我们就有了证据,可以和新疆方面联系逮捕他。”国庆终于搞清这伙人在胡闹,既然林胥业在新疆没有间谍行为,怎幺能说林基山让儿子去新疆侦察基地,完全是捕风捉影。国庆不再与他们纠缠:“林基山回国后,一直住在福民新村,属里委管,你们要查抄批斗他,必须带介绍信去里委专政队联系,由我们配合你们行动。”
这些红卫兵是刚成立的一支小队伍,大的牛鬼蛇神斗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搜索枯肠找到林基山头上。见国庆的要求有理有节,自己也觉得荒诞,只好打道回府。
国庆和我扶林公公、林婆婆到椅子上坐下,阿婆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怎幺闹成这样,过去在国外,因为忍受不了排挤才回国。没想到在自己的祖国,又遭这样侮辱,竟然把我们的一片爱国热情当作间谍行为,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一一里外不是人了。”
林公公缓过气,打断阿婆长长短短的诉说,“你别这幺说,虽然事情类似,感情还是不一样,在国外我们背负国家的荣辱,今天是我们个人受冤屈,不能相提并论,我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我和国庆帮助林老夫妇收拾屋子,这些年林公公林婆婆喜欢我们,我心里想有朝一日,好好感谢他们,没料到他们也在文革中遭难,让我们得到报答的机会。国庆带着胜利和满足走下楼,我对她佩服极了,刚才她在林公公家的一举一动,活似《红灯记》中的李铁梅。
国平在大学当了风云人物,国庆成了专政队的女干将,只有自己没赶上时机,我丧气透了。
林公公的事让我第一次对文革打出问号,为什幺林公公林婆婆这样的好人也挨斗呢?

那天南老爷的儿子兴文从乡下赶来,时值黄昏,南老爷锁了门出去买东西。事情紧急,兴文转而直奔楼上,见到南荃珍就说,乡下出事了,要见伯伯。南荃珍领他上去。南荃裕歪在床上,说身体不适,免礼了。兴文自己拉着张凳子,靠床坐下,一五一十冒冒失失讲叙乡下的变故。
乡下的农民也造反了。陆庄贫雇农为头的造反队在陆南生产大队成立。造反队首先杀进世袭大户南家,查抄一天后当晚在打谷场开批斗会,一直斗到夜半更深。次日造反队又涌来,把奄奄一息的南荃裕的两个堂兄弟拎上拖拉机游乡,他们的儿子抗辩几句,被打得伤痕累累。守干媳妇死命不肯上车,衬衣全给撕破,最后乳头挂出来,上身近乎赤裸着站在车上。她不堪凌辱,回家后,抱起500毫升一瓶农药就吃,当即昏死过去,靠兴文兄弟帮忙才送进医院,现在生死难卜。造反队还占了南荃裕的房子作办公室。兴文叹惜说,如果当初让他们兄弟俩住进去,今天造反队就没理由强占……。
兴文只顾自己滔滔不绝,没注意南荃裕的表情。直到南荃裕很响地“啊……”了一声,他才发现南荃裕面色苍白,口角流涎,两眼翻白,左臂无力地垂下来。南荃珍扑上去哭叫:“阿哥,阿哥! ”兴文以为南荃裕死了,大惊失色地往楼下奔。
南老爷已回家,又惊慌失措去请楼医生。楼医生让父子俩别吱声,三人分头悄悄回到南家。楼医生检查后说南荃裕得了脑卒中,应立即送医院。
阿坤在医院发疯后,南荃珍听到医院就变色。她对楼医生说,南荃裕七十了,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不必让他去医院折腾,求您尽力搭救,活过来,托您的福是他命大,真过不了阎王关,是他寿数尽了。楼医生低头思忖了一会说,他会尽力。楼医生请南老爷辛苦一趟,去找他认识的一位药剂师配药。楼医生还叮嘱要暂时保密。半小时后,南老爷带兴文拿回了药和输液管,楼医生给南荃裕用上药,还教会南荃珍拔针,并约定每天夜深无人时来为南荃裕注射。
南荃珍千恩万谢送走楼医生,又和南老爷商量,请兴文带延泠回乡一次,最后看她妈妈一眼。南老爷说他亲自去。两天后,延泠跟南老爷回来。她受了惊吓,双目呆滞失神,见到姑婆一句话也不说,姑婆催了半天,老爷代她说,守坤媳妇死了,她才”哇”地哭出声来。这些年,暑寒假跟姑婆去乡下看妈妈,逢到母亲病情缓和,她和妈妈小住几天,碰上母亲神志不清,她见一面就走。所以母亲的死,在感情上对她的冲击并不大,她被母亲死时的形象吓坏了。母亲躺在停尸房里,披头散发面目浮肿,活像梦魇中的鬼。
延泠和姑婆抱头痛哭。南老爷劝道,克制点,别让南荃裕听到。
幸亏楼医生及时治疗,南荃裕捡回了一条命,沉沉昏睡中他不但听到了哭声,还把它
放大,兴文的话在其间翻滚:陆庄的造反派头头说了,不要看南荃盛可怜,这叫报应,是子孙替祖宗赎罪,比起他家先辈造的孽,他们罪该万死。
南荃裕的浅反射迟钝了,深层意识反而活跃了,一个世纪模模糊糊没弄明白的事情,都在梦境中串起来,在他溢血的脑屏上积聚。

上世纪初年,陆南庄里有家陆姓大户,财势煊赫,称雄几代人,到一八四O年左右,由陆贯宝掌门,家业发展到鼎盛。他家不仅占几百亩良田,还拥有上千艘船只跑运输。大树底下好乘凉,陆氏同宗乡邻都有人在船队干活。后来光陆氏族人不够了,陆贯宝决定在南氏人中招募帮手。陆南庄里,陆南两宗彼此虽存戒心,但尚能和平相处,陆贯宝此举也有消弭成见的用意。
南荃裕的曾祖父南根发由此入了陆家船队。
南根发从小聪明过人,他父亲又勒紧裤带让他读了几年私塾,使他在庄里显得与众不同。南根发先在船队做押货搬运,他能记住整个船队的货量货种运货地点,每当负责的小帮头发错货,他都能及时纠正。陆贯宝获知了此事,立即把南根发升为小帮头,同样的货,由他带队运,总比别人省三分之一的时间,陆贯宝又提他一级,让他负责上百只船的船队。这事在陆氏人中引起议论。他们不知陆贯宝的苦心。
陆贯宝年逾六十,大儿子跟他掌管家业好几年了,却对繁杂的业务不胜其烦,至今接不上班。另几个儿子侄子各分管一部分田产和船队,他们中也挑不出胜任总管的人。陆贯宝一眼就看出南根发是这样的人才,不由哀叹,难道陆家发到头了,怎幺生不出这样的子孙?万般无奈,他才考虑一个下策,利用南根发协助大儿子保住陆家的江山。陆贯宝在考验南根发。
整整两年,南根发负责的船队,年收入比同样船只多百分之二十,陆贯宝放心了,决定调南根发到身边试用。他和兄弟侄子商量后,订出章法约束南根发:(一)协助陆惯宝的大儿子掌管船队的调度运输。(二)不参与陆家田产、房产的事务。(三)船队的收银和支出由帐房先生专管。
南根发没有辜负陆贯宝的期望,上任后把上千艘船的航运调度得井井有条,他精巧安排,让返航的船尽量沿路带运物资,为船队额外增加一笔收益,连陆贯宝都暗里自叹弗如。而南根发干得愈好,陆贯宝愈不敢任命他当管家,陆贯宝本能的警觉,对南根发只能利用不能信用。
人算不如天算,那年太平军南征江南,逼进陆南庄一带。清朝官军要借陆贯宝的民船去抵御叛军,太平军也向他求助船只运给养。强权霸道的官府和势如破竹的叛军前后夹击,陆贯宝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他和家人商议,也拿不出对策。最后他问南根发,南根发胸有成竹地说,这事不难,如果陆大人信任,由他出面去周旋,保证平安无事。为了度过难关,陆贯宝只得让南根发临时当总管。
南根发先去官府交涉,说生为大清天朝子民,尽效犬马责无旁贷,陆家船队本应倾其所有,船队如数交官家征用,惜运输早已预定,违约将负债赔偿,船队将破产,承望官大人施恩,让船队留一部分苟延残喘。官大人收了南根发巨大的贿赂,又听他说得在情在理,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南根发拨了一半的船只给官军征讨叛军,官府给陆贯宝封了一个六品的官爵,让他戴上一个蓝顶子,陆贯宝沾沾自喜,船队保住了一半收益,又赢得了官府的嘉奖。他不知道南根发抬高另一半船只的运输费,还从给官府的船只中扣出上百只,在外乡雇人组成小船队跑运输,在战乱中发了一笔横材。
另一头,南根发又拨出几百只船给太平军运货,在太平军中买下人情。凭着南根发的高招,陆家船队化险为夷。
一八六O年夏天,太平军压境,清军放弃了陆南庄所属的地区,败退而走,清军撤走时,搜刮一批钱财,老百姓前门送虎。太平军到来,又是一番抢掠,老百姓后门迎狼。
陆南庄人如惊弓之鸟。长毛军没到,地痞流氓先趁乱打家劫舍。一天半夜,严加防范的陆贯宝家宅突然起火,东南西北四处同时燃烧,由浸过灯油的干柴树枝焚火堵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逃不出,陆贯宝一家老小被活活烧死。
长毛军在陆家的火光中开进陆南庄。
南根发当太平军的乡官任卒长。陆贯宝兄弟侄子虽然对南根发心生疑窦,却不敢多言,只能向他要陆贯宝的船队。没等他们来找,南根发主动上门。他对陆家人说,交还船队之前,先结清帐目。他哔哔剥剥一拨算盘,解释船队借给清军和太平军几个月靠贷款维持,如今欠下一万多大洋的债。这笔钱还清了,他把船队交还陆家。陆贯宝兄弟跳起来,怎幺没余款反而欠一屁股债?南根发拿出各种借据,陆贯宝兄弟傻眼了,明知有诈,但死无对证,南根发背后又有太平军,只得忍声。最后他们为保田产卖去三分之二的船队。
为免陆家怀疑,南根发在南庄兴了一个会公开集资,赎下了陆家的船队,当然大部分资金出之他的口袋,从此陆家船队变成了南家船队。百年风水轮流转,陆氏家族盛极而衰,没有多久,南根发把陆家剩下的船只也吞并了,到了陆贯宝孙子手上,陆家大部分田产也转到了南根发的儿子、南荃裕的爷爷手上,南家成了名闻百里的高门大户。
……
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风向又转了,乡下闹农会,陆庄人组织农协斗争南荃裕的叔叔们。骨牌翻到四九年,陆庄贫协瓜分完南家的田产和宅院。南荃裕在乡下没地,免戴地主帽子,属于他的五、六间房子保留下来。
谁知还没有完,轮到五六、六六年,还有巢毁鸟亡这一劫。
“宿命啊,宿命,一切都是宿命。”昏睡的日子里,南荃裕不断梦呓着这句话。南荃珍对南老爷说,阿哥有救了,他想吃“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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