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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四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5:32:53 [福民公寓]


第四章

里委专政队成立了,抄家批斗游街,南荃裕首当其冲,南守坤顽抗跳楼



仲夏的太阳日渐暴烈。
一天下午,我在承恩堂边的梧桐树下观棋。突见一辆大卡车开来,车头直逼教堂大门,一队红卫兵跳下来,他们不按门铃,几双拳掌同时在铁门上擂鼓般乱捶。
好一会儿,才有人打开边门上的一孔洞窗,一个老头露出半脱的脑袋问:你们是什幺人?要干什幺?红卫兵们一齐嚷道:“我们是红卫兵,来抄查教堂,快把大门打开!老头不解道:“教堂五五年就关闭了,现在这里是宗教事务所。”红卫兵们不耐烦道:“叫你开门就开门,不要废话。“老头知道来者不善,赶紧开门,红卫兵在前,卡车随后,一涌而入。
我也跟进去看热闹。
老头诚惶诚恐引着红卫兵往里走。我认识老头,他每周来找楼医生测血压,楼医生叫他金神父。
我糊里糊涂跟进了教堂的大厅。从我记事起,这座罗马式教堂终年紧闭,我常好奇地攀上礼拜堂临街的窗户,脸紧贴玻璃,想窥视里面的神秘,可惜玻璃上凹凸斑斓的图案不透半点真相,引得我臆测万端。礼拜堂的高阔堂皇超过我的想象,它像一个剧场,比福民新村的露天“剧场”漂亮百倍。我正在想礼拜堂作什幺用,两个红卫兵的话吓了我。
他们站在一张桌子上,对着墙上的一只壁龛议论,我走上去。龛洞里有一尊塑像,一位外国母亲恬静地抱着一个婴儿,母亲慈祥的目光穿过婴儿投到我身上,我喜欢这个母亲和她怀里的孩子。
“……”
“别费时间拆了,塑像的底座连在墙上,砸了算了。”
“最好先请示一下,可不可以砸。”
“请示什幺,教堂是洋人毒害中国人民的场所,这些塑像是麻痹中国人民的道具,应该彻底砸烂!”
“好! 那就砸吧!”
一语未了,“嘭嘭”“咣啷”几声,塑像破成几块掉到地上,碎骨粉身。我不由怜 惜,这位慈祥的母亲和可爱的婴儿犯了什幺罪? 但我坚信和国平一样的红卫兵干的事,不 会有错。另外五个壁龛的塑像也全给他们砸烂了,他们越砸越痛快,我越看越带劲, 这就是革命。
我欣快地走出,又去花园尽头的哥特式藏书楼。红卫兵们抱着一捆捆书鱼贯而出,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扔在空地上的书已堆成小山。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霉味,一层楼是书库,每个房间排满了书架,红卫兵们把书推到地上,再往外搬,书上的厚灰抖落下来,扬起一层烟雾。楼上传来粗鲁的训斥声,我顺梯上去,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看到几个红卫兵围住金神父。
“ ……你想抵赖,我们已查清你的档案, 一九四O年以来,你在帝国主义教会当神父,披着宗教的外衣干特务勾当。”
金神父低着头惊问:“特务? 我如果是特务,解放初就伏法了,那里还活到今天◦”
“当时给你滑脚了,但无产阶级专政是天罗地网,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隐藏得再深还是给挖了出来。”
“说我特务,总该有证据啊?”
“我们当然充分掌握了证据,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看你老实不老实。”
“我没当过特务,交代什幺呢? ”
“交代你甘当帝国主义工具,迷惑同胞的罪行。”
“我当神父,宣讲天主的义理,仅服务于天主,不为任何主义工作。”
“你说不为主义工作,只是不为社会主义工作,为什幺天主教爱国会一成立你就辞去神职,这不是向政府示威吗?”
“新中国的人民不愿接受天主的恩宠,我没事可干了,只能辞职”
“你做惯了洋人的狗,不会做中国的人了!”
“我想申诉一句,我是人,不是狗,请你们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勿要跟他噜嗦,把他押出去示众!”
两个高大的红卫兵老鹰捉小鸡似地押着金神父出去。近大门处放着一张方桌,金神父被拎了上去,颈上挂了一块“特务”的牌子,一个红卫兵站到旁边历数他的罪状,路经教堂的行人不断涌走进来围观。
突然,头上传来“嘣嘣”的响声,人们举头仰望,不由轰嚷了起来。一个红卫兵站在“介”形屋顶上,他拿着一把十八磅的大榔头,打桩般锤十字架。红卫兵上身赤裸,晒成棕褐色的皮肤裹着雄健的肌腱,在黄灿灿的夕阳下,像一尊涂了金箔的运动员雕塑,人们不由看呆了。
红卫兵双脚无法在“介”形斜面上站实,使不出全劲,十字架又是钢筋浇铸,他砸了十几下才把十字架的脖子打歪一点。他开始气恼,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命一击,十字架的手臂被劈下一块,他自己因用力过猛过偏,一下失去重心,滑倒在屋顶的坡底,差一点摔下来,铁榔头也失手落到半圆的穹顶,再弹到平台上。“哎哟”,“噢……”观者爆发出混合着赞赏和诧异的感叹声。红卫兵们慌乱起来,有的涌到墙边,准备接住他,有人爬梯子上去救他。批斗金神父的红卫兵也暂时撇下他去帮忙。
金神父一直绷紧了神经应付,又在太阳底下站了近一小时,这时想歇口气,不料身子往桌面蹲,屁股还没坐稳,眼睛一黑,倒在桌子上。这边又乱起来。站在人堆中的楼医生快步走上去,他把金神父的头平放在桌子上,给他捏人中太阳穴,一分钟后,金神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点血色。几个批斗金神父的红卫兵又回来了,质问楼医生,“你是谁? ”楼医生解释说,自己是医生,见金神父晕倒,上来救助。红卫兵说,不要你多管闲事,快走开。看看天色晚了,红卫兵宣布批斗会结束。
红卫兵押着金神父回小楼。
楼医生神色凝重地枯站了好一会儿。
时间真快啊,最后一次在此做礼拜是十一年前的事,此后,楼医生每天祈祷,求主快来解救危机,没料到等来更大的灾难。把教堂归为帝国主义,在教堂当神父就是特务,多幺荒唐地推断!楼医生了解金神父,他也是有人性的中国人,痛恨日本的对华侵略战争,痛恨国共两党内战,每次弥撒,他不忘为和平祈祷,他怎幺会是特务。
楼医生满腹疑狐地走出承恩堂,走到福民新村门口又返身回望,缺了胳膊歪了头的十字架终于没倒下,它披着如血的残阳仍然站在“介”型屋顶,当年耶稣为拯救人类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今天他继续为人类承受苦难。
楼医生虔诚地向它划了—个十字,然后怅恍地回家。



入夜,红卫兵在教堂放了一把火,书堆燃成一座小火山,火苗窜上两层楼高。
我旁观这奇异的一幕:烧成灰烬的纸片,像不死的书魂,抗议着向上反扑,被疯狂的火舌咬住,落下,又挣扎着跃起,最后变成更小的屑片,它们终于跳出了火口,跟着青烟飞向毕生向往的天国。我快感莫名,这火是革命的象征,它焚烧了反动派荼毒人民的书,也毁灭了夹藏罪恶的旧世界。
蓦然,我想起奶奶说的那把火,当时奶奶全家对着大火哭泣,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在一边为那把火高兴呢?

大火烧烫了半条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方长舟和古月琴站在阳台上观望,红光一闪一闪地划着他们的脸。
形势如阪上走丸迅速发展,区委后院也开始失火。
“祖龙一炬啊”方长舟自叹了一声。古月琴没听清,问丈夫说什幺,他没情绪向妻子 解释,反问街道对里委有什幺新部署? 见妻子摇头,方长舟沉吟道:听说北京的居委会成立 专政队,专门向五类分子和资本家开刀。福民里委应该仿效北京,在这件事上冲在前头, 五类分子是负孽鬼,打得再凶也有功无过,干出成绩可以弥补过失。古月琴问如何组织,方长舟一一作了建议,特别提到邀请吴东旭作为在职居民参加。古月琴不解道:“为什幺,难道让他跟我们唱反调?”她受国平的那肚子气还没出。方长舟只得再次提醒妻子:吴国平说出那番话,说明他非同—般。区里也有人在酝酿成立造反组织,我和老吴私下讲的话最多,万一他加入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让老吴参加里委专政队,既缓和了彼此的紧张关系,又把他纳入我们的线上。古月琴不敢多言,遇事应付裕如的丈夫,这次也失了底气,可见事态严重。
第二天晚上,古大姐来我家。国庆在门口的水斗上汰碗,古大姐见她也佩上了红袖章, 热情问:“国庆,你也加入了红卫兵?” 国庆说:“学校里的红五类子女都积极参加,我不能落后。”古大姐赞道:“年青人就应该这样,你爸爸妈妈在家吗?”妈妈听到声音从屋里迎出来:“古大姐,你找我们有事?”古大姐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事求你们。”妈妈忙请古大姐进屋坐。
动员大会后,爸爸和妈妈认为国平闯了祸。爸爸不好意思去方长舟的办公室找他,在食堂候了几天才与他搭上话, 说国平年轻无知多有冒犯,望他海涵。方长舟不等爸爸说完,打断道:“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国平能够准确把握,说明后生可畏,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何况国平不是针对我个人,你一道歉反而混淆了矛盾,把我推到了国平的对立面。”爸爸无言以对,总觉得事情还没了结。妈妈在菜场见到古大姐,老远地招呼她,不知她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一扭身走进菜场的里档。弄得爸爸妈妈更加吴牛喘月。
古大姐笑弥弥进门,让爸爸吃不准她这是王熙风的笑,还是阿庆嫂的笑。客套了一番,古大姐亮出主题:“里委会筹备成立无产阶级专政队,由户籍警、里委干部和革命居民代表组成。老方想参加,但分不出身,他推荐老吴支持里委的工作。”
爸爸问明了专政队的目的和任务,为难道:“按理老方推荐,古大姐信任,我不该推辞,好在老方了解我的性格,要写个报告什幺的,我可以凑合,但不适合专政队这种工作。再说,每天下班已经很晚了,我也做不了什幺实事。”
“你不必参加具体工作,专政队开会,你出出主意,作些指点。”
“古大姐这样一讲,我更不敢领情了,我又不是大干部能指点什幺? 挂个虚名,倒耽搁 你们的工作。”
爸爸坚辞不受。古大姐面子上下不去,见国庆回屋,又生出一计:“老吴说的有理,我不勉强,我想请你家国庆参加,今天大家议论时提到,专政队应充实些年轻人,国庆再合适也没有了。”
妈妈忙反对:“专政队要批人斗人,女小囡怎幺行?”
古大姐用扇骨轻点妈妈的手臂,少有的亲昵:“你的封建思想也该在文化大革命中破一破了,女小囡怎幺了,北京来的红卫兵就有许多女小囡。毛主席夫人江青解放后很少露面,这次也出来了,还担任了中央文革副组长。”
妈妈觉得不便再拒绝:“既然古大姐认为她行,我们没意见。”
爸爸忙说:“还要看她本人愿意不愿意,国庆,你自己想好了回答古大姐。”
不料国庆爽快地说:“古大姐让我干,我就锻炼锻炼。”
古大姐乐道:“你们看,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敢说敢干,我们做长辈的要向他们学习了。”
事后,妈妈犯疑,爸爸一向迁就方长舟夫妇,今天为什幺顽固地拒绝古大姐,国庆 答应后,又有点恍惚不安。待爸爸上床后,她试探地问:“今天你怎幺了?古大姐说到这 地步,你自己不参加,还想阻止国庆,不是拖她后腿?”
“你不知道,参加红卫兵专政队,头一条就是讲成分。还要查三代出身。国平他爷爷 是城市贫民,也还过得去,如从我算起,我的外公说不定划入破落地主了。”
“所谓查三代,是像延清那样, 和爷爷在一起生活才受影响,祖孙连面都没见过有什幺可查的?”
“问题是,奶奶在世时,常对人提她爷爷的事,要是有人挑起这话,不就麻烦了。”
“奶奶都死了几年了,奶奶的爷爷,更不知哪朝哪代的事,要掘坟挖墓查,哪一家能清白。如果去追南荃裕、白灵光的老祖宗,他们也许是贫雇农呢? ”
“问题就在这里,追究起来,不是说不清谁是纯而又纯的无产阶级,谁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凭父母的出身去革他人的命,是否站得住脚 ?”
……
国平加入红卫兵后,奶奶的爷爷成了爸爸的隐忧,国平闹得越欢,他越疑心生暗鬼,又不能向国平国庆作丁点儿暗示。一旦承认自己的祖先有问题,就意味着不算“黑五类”,也是“非无产阶级”,不仅当不了红卫兵,还是劣等或次等公民。



福民里委无产阶级专政队成立了,古大姐当队长,冯大姐当副队长。
古大姐提议从南荃裕家下手,打响第一炮。专政队制定了周密的行动计划,采取突然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上午九点,古大姐冯大姐赵河竹率领国庆等七、八名专政队员冲进南家,他们按部署分头行动。
古大姐带了国庆和另一个男队员直奔四楼。
南荃裕刚用了早饭,正坐在太师椅上吃茶听新闻。他隐约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想问阿珍“怎幺回事”,话还没出口,古大姐已领人破门而入。南荃裕脑子“嗡嗡”的鸣响,出事了!幸好早有预感,他很快镇静下来,关掉无线电,起身迎道:“古大姐登门,定有贵干,请坐。”古大姐撤去往日的“和善”,版版六十四地说:“南荃裕,你坐着,不要动,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她对南荃裕宣布:“今天专政队上门,没收你靠剥削来的财产,你要仔细想想,有什幺事和什幺东西需要交代。党的政策,我不说,你也知道,愿意悔过自新就主动坦白,争取宽大,如果由专政队查出,就是故意隐瞒,性质就变了,你自己考虑吧。”古大姐先给南荃裕下一个套子,不管是否搜出东西,她都掌握主动。南荃裕苦起脸:“古大姐,您能不能给我指教,那些事情和东西属于交代的范围? ”古大姐心里骂:老奸巨滑,想套我的话?没门!她说:“我告诉你范围,还要你交代什幺,一时想不出来不要紧,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说。”正说着,古大姐听到楼下传来吵嚷声,就对国庆他们交待了几句,走出去。
国庆他们绕房间四周扫视,看如何下手。男队员是高中毕业的社会青年,他对墙上的条幅发生了兴趣,怪调念:“‘荣枯地转一春草,善恶天缠百年藤’,南荃裕,这是谁写的?”南荃裕轻声道:“我请人写的,”国庆问:“这两句话表达什幺意思?”南荃裕“唔……”了一声,装糊涂解释了字面含义。男队员听了,怒道:“你以为我们是文盲,连这两句话都不懂?我们问它背后蕴藏什幺反动思想!”南荃裕垂头不语,国庆道:“快老实坦白!”男队员走上去,一把拉下条幅,往地上狠狠一摔,“四旧东西,统统拿走!”然后,又走近南荃裕,命令他站起来,说他屁股下的太师椅要抄走。南荃裕哀求:“我年纪大了,坐这椅子稳妥舒服,请你们手下留情。”男队员骂:“老东西,你还想继续享资产阶级清福,劳动人民一辈子坐板凳就不活了!?”南荃裕知道无理可讲,只能唯命是从,他挣扎着起身,动作慢了些,男队员抓住他的手臂往边上一推,他踉跄跌到一旁。
南荃裕扶墙站着,看着他们把太师椅抬出去。这两只椅子是祖传物,他父亲来上海时随船带上,有百年历史了。原以为交出了工厂,已身无长物,不知还有倾家荡产这一劫。他拉过一只方凳放在屋角,背倚着墙,蜷腰坐下来。他认命了,默默地闭上眼,不去看国庆他们翻箱倒柜。

乔玉珊听到“嘭嘭”声来开门,见冯大姐带着几个人横眉怒眼地来抄家,“抄家?” 她问:“抄谁的家? ”冯大姐说当然是南荃裕的家罗。
“那好,告诉你们,我姓乔,是这间房间的主人,你们找错了门。”
冯大姐知道乔玉珊不好惹,先缓下口气:“你住南荃裕的房子,就属抄家的范围。”
“你们专政队是专资产阶级的政,这个房间住着和你们一样的无产阶级,为什幺也要 抄?”
冯大姐没耐心了:“乔玉珊,你不要一口一个无产阶级挂在嘴上,你离开工厂近十年,长年在大资本家屋里过寄生生活,还有什幺资格自称工人阶级。”
乔玉珊一手叉腰,一手撑在门框上冷笑:“我讲治保主任,你还没有权利改我的成份,要追祖宗三代,你怕不敢比,我爷爷打铁时,中国还没有工人阶级这个词呢?”
“你不要以为扛着三代工人的牌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就是十代工人,也改变不了 资本家媳妇、右派老婆的事实。”
乔玉珊双手一拍:“好哇,那容易解决,我现在申明,与右派丈夫划清界线,从现在 起,关于南荃裕南守坤的事,我浑身不沾边,要查要抄,找他们去。”说完,她扭身欲关 门。
冯大姐大喝一声:“不要动,你宣布与右派分子丈夫划清界线,我们欢迎,可惜晚了,正式分家以前,这个房间还得抄!”
乔玉珊又转过身,紧紧捏住铜头门柄:“你凭什幺说我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南荃裕的,难道我结婚时没有嫁妆,难道我的东西也要充公。”
冯大姐和另两名专政队员一时失了章法,不知怎幺办才好。古大姐已在楼梯的半道上听了一会儿:“冯大姐,乔玉珊说的对,是该把她陪嫁的东西和南荃裕的东西分分清,不然,万一在乔玉珊的房间里查出南荃裕的东西,她要担当窝藏赃物的罪名,不是让她跳进黄埔江也洗不清? 乔玉珊,你说是吗?”她见乔玉珊的手从门柄滑落下来,断然道:“冯大姐,乔玉珊已经松手了,你们还等什幺?”
乔玉珊倚在门框上,眼睁睁看着冯大姐等人冲进去。强悍的人更输不起,乔玉珊先“咯咯”爆发出一阵前奏,仿佛钢管一根根断裂,然后开始“呜呜”的悲鸣,这是她进南家后第一次在人前哭泣,犹如蓄怨积恨的大坝决口,泪水顺势倾泻……

赵河竹带人闯进屋时,南守坤并不慌乱,他镇定地问明来意后说:“在你们动手以前,请允许我问几个问题,如果合情合法,我主动配合你们,请问,你们的抄家依据是什幺?有搜查证(口+伐)”
赵河竹当了几年户籍警,上门搜查过不少人家,从没遇到过这样的质问。都说南守坤神经兮兮,果然不错。他说:“你要依据? 你是大资本家的儿子,本人是右派,又一贯抗拒改造,是双料抄家对象。要搜查证,笑话!你没看我身上的制服,不知道我是负责福民里委的户籍警?”
“对不起,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第一,我要问的是,我触犯了哪条法律,构成抄家罪。第二,按法律程序,代表检查机关执行搜索任务,必须持有搜查证,否则就不合法。”
赵河竹第一次听到这种奇谈怪论,竟然当面说他违法。他要看南守坤戆到什幺程度,说:“你说我违法,你拿出依据来。”
南守坤随手从写字台抽屉取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翻到公民的基本权利处,递给赵河竹:“请看!”
赵河竹不屑地接过手,草草看了一眼,见南守坤在“公民有言论、通信、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罢工的自由。”“公民的人身自由和住宅不受侵犯”等条款下划着红杠杠。赵河竹只知道宪法两个字,根本没读过宪法,也不知宪法到底是怎幺回事,他格外恼火:“难道我没学过宪法,要你来教育我。告诉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只保护无产阶级,对地富反坏右资本家,不仅剥夺他们的权利,还要对他们实行专政,这就是我们今天行动的依据!”
“请你搞清公民这个概念,在我没有被剥夺公民权以前,我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就应受到宪法的保护,……。”
赵河竹盛怒道:“你跟我胡搅蛮缠,向无产阶级挑战!今天我让你领教什幺是专政!”他对另两名专政队员手一挥:“按计划行动,每一张纸都要仔细检查,不要放过一句反动言论!”
南守坤看到自己心爱的书被乱扔一气,提高嗓门:“你身为执法人员,用强权知法犯法,我要提出控诉!”
赵河竹见南守坤气歪了脸,觉得这个人真是傻到了极点,他竟不知道,当今是谁的天下!一个右派分子竟然抗议公安人员。赵河竹知道南守坤的病根就出在这堆书上,他指着专政队员搁在桌子上的马列、毛主席著作调侃:“我真弄不懂,你既然读这些书,怎幺会当上右派?”
“没有什幺可奇怪的,真因为我读通了这些书,讲出了这些书的真谛才成了右面一派。”南守坤兀自认真解释。
赵河竹又用脚拨地上一摊书,揶揄道:“什幺黑格尔、亚里斯多德、柏拉图,你读这些乱七八糟的洋书上了隐,读痴了,才会误入歧途,成为反党分子,是你崇洋媚外的结果。”
“告诉你,说我崇洋媚外,那整个中国都在崇洋媚外,我们信仰的马恩列斯都是外国人,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专政也都是舶来品,被你们掼在地上的黑格尔,他的理论还是马克思哲学的来源之一呢,……”南守坤讲得忘乎所以,忘了听者是户籍警,忘了他正在被抄家。
赵河竹听得云里雾里,想,这个怪胚,说他正常,他思路颠颠倒倒,说他错乱,他又说得头头是道。他不耐烦地打断南守坤:“好了,好了,你不要跟我搬揎头了,还是把自己的事想清楚吧!”
正说着,传来乔玉珊伤心的哭声,南守坤跳起来:“我去看看,你们在干什么。”
赵河竹喝道:“没有允许,不准乱说乱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专政队员紧张地走进来,凑近赵河竹喁喁说了几句,赵河竹吩咐专政队员,看管好南守坤,然后走出房间。

赵河竹往楼上走,经过三、四楼拐弯处的厕所间,听到里面有清细的“嘤嘤”声,他推开虚掩的门,南延泠双手掩面,额头抵在墙上抽泣,南荃珍在一边哄骗:”泠泠,乖囡,不要怕,姑婆在这里,奥(应是口奥)。”延泠淹涕不停:“他们为什幺拿走我的画?”姑婆轻拍延泠:“他们把画拿去审查,说不定挑好的送去展览。”见赵河竹进来,忙说:“你看,赵同志来了,他是人民警察,不会骗你。”赵河竹目及两根鲜芦根样的手臂就不能自己,他机械地应道:“对,对,你应该相信人民政府,你上交的东西会处理好的◦”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涌上来,他伸手在延泠的肩胛处似拍似摩地劝:“别哭了,你又不是小囡,多难为情啊。”因为心胸躁动,他的声音失真打滑,竟然柔和下来。姑婆没想到赵同志也说出这幺富有人情的话,感动道:“泠泠,乖囡,你听听,赵同志给你保证了,你该放心了吧。”赵河竹用身子挡住姑婆的视线,手滑到延泠的手臂上,一边轻轻捏摸一边说话,直到专政队员在外面叫,他才恋恋不舍地松手。
四楼走廊尽头有一条狭窄的楼梯,到底是通顶层平台的一扇小门,旁边有一间七、八平方的贮藏室。赵河竹进去时,古大姐、冯大姐、国庆等人正在里面议论。地上堆着几卷布匹,上面放着一顶纸做的高帽子,白纸已变成粪黄,上面的字还十分清晰:“打倒土豪劣坤、反动地主南继业。”古大姐异常严肃地对赵河竹说:“根据南荃裕的交代,一九二七年,他叔叔受到农会批斗后,逃到上海避风头。南荃裕留下高帽子藏在布匹中,准备有朝一日反攻倒算。南荃裕已变为反动资本家。我建议今晚召开现场批斗会,让广大群众认清南荃裕这样的阶级敌人。”赵河竹补充:“南荃裕可能藏有其它变天帐,要注意地板和墙壁的夹层,发现可疑立即撬开。”



从南家抄出的红木家具,金银器皿堆在二号楼前,五颜六色的绸缎花布一捆捆一卷卷垒成小金字塔。姚大桶全家和老爷围着抄家物看,我和阿七头等孩子也兴奋地转来转去。我很高兴,在我眼里,国庆和专政队员不是搬南家的东西,而是拆南延清脚下的玉阶,使她一瞬间跌到泥地,从此和我脚碰脚平等了。
南老爷和姚大桶夫妇也站在一边议论。
物伤其类,芝焚惠叹,楼上的人家想看又不敢伸出头,只能拨开竹帘,从缝隙中往下偷觑。
祝秋艺忍不住好奇,壮了壮胆走下楼。
阿殷见到她,招呼道:“秋艺,你怎幺才来,你看南家,真是的,竟然闶(应是口内亢)这幺多布匹,好象可以带进棺材永生永世用下去。”她一壁说,一壁手不停地摸摸这(系+困),撸撸那卷。
“是啊,这些织锦缎双宫绸,质地多好,可惜几十年闶(应是口内一个亢)下来,没有骨子了。珊珊也想不穿,有这幺多料作还要去“大方布店”买。”
“你还不知道啊,姑婆闶(应是口内一个亢)起来的东西怎幺会让她碰。不过,姑婆为人也太啬刻,像把长命牌牙刷一毛不拔。那年我家阿大去江西,我知道她家有布,就去问她借布票,她不说我家布多,你剪几尺去用,照样拿出布票,一张张点给我。后来我还她,她还照收不误,她真做得出!”
姚大桶摇着蒲扇附和:“这就叫为富不仁,十个财主九个扣,不扣哪能积金聚银,老爷,你是南老板的族兄,又为他开车,他对你总该大方点吧?”
南老爷正烦着,一听这话,布满扩张毛细血管的瘦凸颧骨像石榴皮暗下来,他愠怒道:“你这话是什幺意思,我南路生在老板手下,在共产党手下都是靠卖力气吃饭,一辈子人穷志不穷,没搭过别人一寸布、一个铜板的便宜,更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姚大桶被抢白了一顿,知道南老爷真动气了,忙用扇子拍打自己的肚子,打着哈哈:“跟你开玩笑,何必当真。”
“现在是什幺时候,你一身膘没地方走油,还有心开玩笑!”
阿殷忙上来打圆场。
正说着,来运抄家物资的卡车开进福民新村,切断了他们的争论,四吨卡车开了二次,才把院子里的东西全部装走。



那天晚上里委召开第一场批斗会,场面比电影《暴风骤雨》斗地主精彩十倍。
古大姐主持大会,她宣布:“把反动资本家南荃裕、右派分子南守坤带上来!”,国庆在秘书桌领呼:“打倒反动资本家南荃裕!”“打倒右派分子南守坤!”,口号声中,四名男专政队员押着南荃裕南守坤从南家出来。
登场前南守坤拚命吼叫:“我抗议!你们违反宪法践踏人权,迫害无辜天理不容! 我抗 议!……”他反复说着,专政队员对他拳打脚踢都无法阻止他,冯大姐命人给他嘴里塞一条毛巾,他才成了哑壳铃。
南荃裕被两人反剪起双手作成“喷气式”,腰弯成九十度地往前跌走,人群让出一条信道,他觉得自己成了黑色传送带上快速移行的对象,浓烈的汗臭味和众人呼口号时吐出的热浪,向他夹面扑来。他的脑袋“嗡嗡”发胀,当年叔叔逃到上海,向他描绘农会批斗地主的情景,骂“那群痞子”,四十年后历史重演,轮到他蹈这覆辙。
南荃裕和南守坤被拽到台前低头站定。
南荃裕偷眼往下看,在昏黑的夜色下,无数脑袋混成黑糊糊一片,似沼泽地里一团团油亮的淤泥;只有一对对眼珠在其中扑嘟扑嘟乌亮闪烁:欣快的、满足的、狂妄的、痴迷的、疯癫的、仇恨的、噬人的,发出同样狂奋的光射向他,和噩梦中陷于泥沼的情景一模一样。阿干自杀后,他经常做这样的梦,他感到大难临头。死并不可怕,他年已古稀,已经比父亲多活了几年。他猛然记起,父亲被炸塌的房子压得半死,抬到仁济医院时已近弥留,他听到父亲口齿不清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不善……家……有殃”。后来读父亲那本《周易大全》,他才知它的出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如今站在身边的儿子发出“咿唔、咿唔”的挣扎声,犹如两把犁刀在他心坎上耕耙。这是怎样一种报应,怎样一种孽债啊。
主审的冯大姐已经讲了许多话,南荃裕都没听进,直到冯大姐粗浊沙哑的嗓门劈面喝来,才惊醒他的胡思乱想。
“南荃裕……!当着革命群众的面,彻底交代你的罪恶历史!”
“大姐……”南荃裕低声道。
冯大姐厉声道:“呸! 谁是你的大姐!”
“同志……”
“呸! 谁是你的同志。”
“那我怎样敬称您?”
“少来这一套,交代你的罪行。”
“从什幺地方交代起?”
“从解放前如何剥削工人开始。”
“哎,怎幺说呢,我开棉纱厂,招募工人,他们为我做工,我付他们工资,双方自愿建立雇佣关系,我没有强迫谁。”
“听你的口气,你和工人关系和睦,真是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你忘了工人们闹罢工的事,你不残酷剥削,工人为什幺闹罢工?”
“工人们要增加工资,举行罢工,我和工会代表谈判,最后达成妥协。劳资双方并非水火不容。不然我的工厂开不下去,工人们也要大批失业。”
冯大姐冷笑:“革命的居民同志们,你们听听,照南荃裕的意思,他开工厂是为工人提供饭碗,这哪里是交代罪行?而是为自己评功摆好!南荃裕! 我问你,你不剥削,哪来的钱住一大幢房子,一家六、七口人不工作,照样过花天酒地的寄生生活?”
“国家收去我的工厂,折成股给我固定利息,这是人民政府对我们资方人员的关怀。”
“既然你吃不完用不完国家的定息,为什幺还在家里囤积半卡车布匹? 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我们劳动人民靠配给的布票勤俭过日子,他却闶(应是口内一个亢)这幺多布匹,居心何在?”
“解放前,遇上自然灾害,棉花减产,工厂开工不足,引起布价上涨,我库存一些,以备不测。新社会、毛主席英明,共产党伟大,前几年国家连续三年遭受特大自然灾害,照常市场繁荣,物价稳定,我的布匹没有机会贡献社会,今天专政队把它们运走,正好了却我一桩心事。
冯大姐一时想不出新词,突然发现南荃裕耳朵上闪着金光,她不知是助听器,一把扯下来,“同志们,你们看,一个男人竟然装饰金塞子,真是糜烂透顶。”福民新村的人哄笑起来。冯大姐以为人们赞赏她的批斗艺术,更加得意:“你这些金首饰,不是剥削来的,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说啊,怎幺装聋作哑了。”
台下哄笑的更响了。
古大姐暂时坐在国庆旁边观战。她见冯大姐出了洋相,起身走近冯大姐耳语了几句。冯大姐涨红脸,把助听器狠狠地塞回南荃裕的耳中,然后退到一边,让位予古大姐。
古大姐成了登台救场的演员,她自信地扫了全场一眼,提声扬调问:“南荃裕,你刚才
头头是道地讲了布匹,怎幺忘了讲布匹里闶(应是口内一个亢)的东西?”
“唔 ……”
“你讲呀,闶(应是口内一个亢)了什幺?” 古大姐追问。
冯大姐从后面又追问一步:“快老实讲出来!”
“唔…… 那是我叔叔的东西 ……”
“同志们,他的狗叔父是大地主土豪劣绅,一九二七年,他的狗叔父在乡下受不了农 会的批斗游街,逃到南荃裕处躲避革命。事后南荃裕把他狗叔父戴过的高帽子隐藏在家里。”古大姐往国庆处示意了一下,国庆把桌子上的那顶高帽子轻轻地举起。古大姐往国庆处一指:“同志们,你们看,那就是南荃裕的罪证,他记下农会的账,记下革命的账,等待时机进行反革命报复。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南荃裕!”
“打倒南荃袼!”台下群众义愤填膺,跟着高呼。有人大声嚷:“把他的狗头再揿下 去点。”有人自发地振臂,“南荃裕罪该万死!”
古大姐扇起了群众的情绪,颇为自得:“南荃裕,你们南家有一条家规,叫‘男不娶异族,女不嫁外姓’,今天,你给广大群众解释一下,订立这样的封建宗法,出于什幺动机? 要达到什幺目的?”
“……”南荃裕哑口无言。
古大姐紧逼:“怎幺不吱声了,难道你的助听器失灵了?我料你没胆量坦白,我想还是让南荃裕的媳妇,封建宗法的受害者乔玉珊来揭发这个问题。”



乔玉珊沮丧地站在台下第一排,不时对身边的南荃珍斜一眼。
看到南荃裕拖着老命挨斗,她心里直骂活该。专政队抄出许多她没听说过的东西,她进南家近十年了,南家始终没把她当自己人,还防贼样的防着她。你能防我乔玉珊,却防不住共产党,搜吧,搜得片瓦不留,大家干净。咒够了,怨尽了,回到现实,让她揪心的痛。专政队抄走她的东西最少,而她的实际损失最大。南荃裕、南荃珍对她瞒得再牢,东西不生脚,早晚是她的。如今一场洗劫,水尽鹅飞,一切化为乌有。南荃裕被抄走的是眼前的财产,她被抄走的是未来的希望。她更恨古大姐等大小干部。 解放那年,在共产党的鼓动下,她加入了青年团,成为工会积极分子,和南守坤恋爱,她有顾虑,党员干部勉励她,说和老板儿子恋爱,可以帮助改造资产阶级子女,使他们成为支持新政府的进步力量。谁知她和南守坤结婚后,她争取入党的事没人提了。南守干自杀身亡,她是坏分子的弟媳。南守坤成了右派,她又升了一级,变为右派老婆。当年和她一起追求进步的小姐妹,有的当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了车间党支部书记。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乔玉珊正恨着,听到古大姐叫她上台揭发。她知道古大姐的歹毒用心,她撕下面皮批南荃裕,批到底,自己也一钱不值;不批,就和反动资本家沆瀣一气,等于飞蛾扑火。为了不殃及延清,她沿着古大姐催逼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台。
站到南荃裕的旁边,看着台下乱哄哄的人群,乔玉珊不知从何说起,台下的人以为她胆怯,起哄着怂恿:“别怕,大胆揭发,”“我们撑你腰” “……”,被下面的人一促,她更加紧张,情急中,看过的电影中的一句台词脱口而出:“南荃裕,你也有今天。”这话一出,似扯断了串珠的线,珠子哗啦啦全滚下来。她从南荃裕不让她进门讲起,十几年的苦水尽往外倒,触到心灵深处,犹如祥林嫂诉苦,白毛女伸冤。后来话题渐渐地从南荃裕转出来:“南守坤违背了祖训家规,被南荃裕驱逐出门,从此他情绪变坏,在单位多管闲事批评领导,领导是可以随便批评的吗? 果然,五七年反右,南守坤当了头号右派,他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了嘴巴的亏。他被开除公职,下放农村,直到生病才回上海。从此生活的担子全压在我身上,里里外外弄得我焦头烂额。南荃裕这才良心发现,让我们住回家。我真恨啊,当初南荃裕不把南守坤赶出门,他会受刺激吗? 不受刺激他会向领导提意见吗? 不提意见他会成为右派吗?……”
南守坤终于把嘴里的毛巾吐出来,猛地“呸!……”了一声:“你给我住口,胡言乱语讲些什幺东西,谁跟你讲我有病,你才有病呢!”乔玉珊没想到丈夫当众驳斥她,等于把闺房里的争论端到大众面前,她满面羞红,无言以对。
古大姐不满乔玉珊颠三倒四的揭发,乘时让她下台,然后转向南守坤:“好啊,正要你交代,你自己跳了上来,你说你没病,证明你是明日张胆的反党反社会主义。”
“不要凭空捏造乱扣帽子,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请拿出证据来。”
古大姐料到南守坤不好对付,事前去他的单位了解他的罪行,据此写了几张批判材料,她看着稿纸说:“居民同志们,解放初南守坤进一家出版社工作,社党支书为强调团结,以过去闹罢工做例子,说一个人就像一根筷子,一拗就断,大家团结起来就是一把筷子,没人轻易切断它。南守坤却挑衅说,筷子是中国人的伟大发明,它延长了手的功能,让两根细小木棒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把它们捆起来,就变成一块僵硬的木头,等于回到它的原始状态,使它丧失个性,看似有力,却毫无价值。”古大姐眼睛离开纸:“南守坤自以为是,妄图用资产阶级个性反对党的团结。今天,你睁开眼睛看看,福民里委这幺多革命居民自愿来这里批斗你,就是团结的力量,说明人民群众已经充分发动起来!”
“不,在场的人还没弄清什幺是文化大革命,为什幺要搞文化大革命就涌到这里,正好说明他们丧失了个性,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古大姐恼怒:“不许污蔑革命群众!”
冯大姐也在后面吼:“不许放毒!”
两个专政队员给南守坤的“喷气式”加压,把他的头几乎揿到了地上。
国庆高呼:“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
群众跟着怒吼。
国庆再呼:“谁污蔑人民群众就让他粉身碎骨!”
群众跟着怒吼。
古大姐看了一下稿纸,继续批判:“南守坤的哥哥以自杀对抗党的公私合营政策,他对
哥哥的死提出异议、说过早实行公私合营不符合毛主席的思想。”
冯大姐窜上来,叫道:“你讲,毛主席在什幺时候讲过这样的话!?”
南守坤镇静地说:“请看毛选第三卷第9 6 1页倒数第3行,毛主席教导我们: ‘……我们共产党人根据自己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明确的知道,在中国的条件下,在新民主义的国家制度下,除了国家自己的经济、劳动人民的个体经济和合作社经济,一定要让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在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范围内获得发展的便利,才能有益于社会的向前发展,……”
南守坤一口气背下来,全场的人目瞪口呆,冯大姐冲到南守坤身傍,却不知如何是好。
古大姐瞪了冯大姐一眼,怪她挑这话头。幸好她纸上有准备,便断喝一声:“你给我住口,告诉你,毛主席发展了马列主义,因时因地创造新的理论,你用毛主席一九四五年的思想反对毛主席一九五五年的政策,正好暴露你诋毁毛主席的反动本质!”
“按古大姐的逻辑,毛主席的教导要分过时和合时两类喽? 那幺你们刚才读的几条语录都不宜指导现实! ”
古大姐气得语无伦次:“你,你嚣张透顶,难怪你当年受到了领导批评后,疯狗一样向党反扑……
“我是人,不许污蔑我的人格。”
国庆高呼:“打倒南守坤! ”
台下应呼:“打倒南守坤! ”
国庆高呼:“南守坤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台下应呼:“南守坤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我站在近台处不化钱看戏,听到南守坤大声喊:“我抗议,我抗议!”才想起南守坤是延清爸爸。延清呢,延泠躲在她姑婆身边,却没见延清身影,光顾着高兴,竟然把她忘了。
我急切地挤出人群去找她。
南家客厅里的灯亮着,清光泻到门廊。我一走进去,脚头就碰到两块花瓶碎片,房间像刚经过大地震。那幅《伊凡雷帝杀子》拿走了,钢琴居然还在。盖在琴顶的网眼白纱巾滑落在地,皱成一团,黑漆琴面蒙了一层剥落的墙粉,花瓶里散落下来的一束夜来香,死前还释放最后一缕幽香。我不由自主地打开琴盖,多美的琴键啊,高低音键如黑白玉条,闪着莹莹的光。回想延清揸开我的手指 在上面测音度,我把手轻轻地放在琴键上,然后屏住呼吸,撑开手蹼试按,照延清的说法已达十度了。我恨自己这双手,更恨显出我“天才”的琴。我想举手击碎琴键,让它们同归与“尽”。窗外凶猛的口号声阻止了我,手一落下,就会招来专政队员,我只能无力地垂下手。
走上三楼,我一间一间挨门叫延清,黑洞洞的房间没人回应,直到四楼尽头,也没发现她。也许延清在平台上,我沿着小扶梯急步上去,轻轻推开小木门,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我汗湿的身子顿时爽适下来,我跨进平台,四处扫了一眼,没有人。
我失望着欲走,听到有人唤我:“国福,国福”,循声望去,平台尽头的围堞角下有一团黑影,是延清,原来她躲在那里。“延清……”我奔过去,只见她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为什幺一个人呆在这里,让我好找。”延清像一只惊弓之鸟挛缩着,眼泪把她的眼睛泡小了。现在的延清,怯弱卑微,正是我期望的,我终于优越于她,可以回报她了。延清哭诉道:“专政队为什幺抄我家?”我说:“你爷爷是资本家,你爸爸是右派,你家的东西全是剥削来的。”延清道:“剥削来的东西可以抄走,为什幺要斗我爸爸和爷爷?”我说:“批斗会上说你爸爸反党,你爷爷隐藏了反动东西。”延清不满:“你也这幺说,难怪国庆也来抄家,难道你也认为我爸爸和我爷爷是坏人?”我不敢肯定,为难地顿了顿,反问:“你说,我爸爸妈妈是好人吗?”延清道:“当然是好人!”我说:“那好,为什幺我爸爸妈妈每天辛辛苦苦,一年又一年,工资不增加,家里的经济情况愈来愈差,我姐姐因此上不起高中。而你家从爷爷起,全家不上班,却吃好的,穿好的,这合理吗?”延清争辩:“你只知道我家吃好的穿好的,却不知为了爸爸的事,我妈妈经常和爸爸争吵,我躲在房里哭,聚仪抢走你的大队委员,你就气不平,却没想到我迟迟戴不上红领巾。我爸爸错再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语塞。这些年,我只知延清弹钢琴吃对虾,却不知她也有比我苦恼的事,我见延清滴下泪来,陪小心地说:“好了,别伤心了,我们不管大人的事,不再争了,好吗?”
延清低声说:“这些年不都是你挑出话来吗?”
“从今天起我们休战,好吗?”我说着,依着延清坐下来,我们向天仰望。细碎的星点拥着一弯新月缀在幽暗的天穹,云絮游魂般飘在半空。“延清,你看月亮从浮云中钻出来了,它离我们近了,好象举手可摸,天真大啊,大得就像海,星星就像海浪的花沫。”
延清竭力反对:“不,不要像浪花,浪花在一起我推你,你压我地凶狠厮打,太可怕了。星星是开在天上的小花,一朵一朵,默默地互相微笑欣赏。国福,我们今后也像两颗星星一样,好吗?”
“好是好,可惜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摸不着,永远合不到一起,不是太孤单了?” 我笑道。
“那怎幺才好呢?” 延清感到矛盾。
“好了,别去想了,你听,下面批斗会快结束了,我们该下去了,”说完,我大哥哥样拉起延清,我们手拉手往楼里走,进了小门,才意识到什幺,我们都红起脸,松了手,只有温热还在身上窜流。
我陪延清回到她的卧房。不知谁开了灯,延清唬得停在门口,我大胆上去,见一个小囝正在翻东西:“是谁?”那人惊慌返身,我和延清同时叫:“阿七头,是你? ”阿七头捧着一只小箱子举足无措,延清质问:“你拿我的箱子干什幺?”阿七头贼忒嘻嘻道:“我看这只小箱子好白相,拿了白相相。”延清气道:“你怎幺可以拿别人家里东西白相? ”阿七头道:“我又没拿走,你大惊小怪什幺?”我说:“没有人看见,你早就拿走了。”阿七头道:“跟你搭什幺界,要你多管闲事。”我说:“你面皮怎幺这幺厚,拿人家东西喉咙还这幺响。”阿七头道:“你来充什幺好人,你家国庆拿了人家那幺多东西,面皮更加厚。”我愤然:“你把话说清楚,国庆是为专政队工作,没有往家里拿一根筷子,你不要贼喊捉贼。”阿七头暴眼突出:“你才是贼骨头呢!”他把箱子往床上一扔:“你想相打? ”我和阿七头半真半假交手过几次, 最后总是我败下阵来。但在延清面前,我没有半点畏怯,我瞪眼对着阿七头像他爸爸样的肥胖身子,准备在他措不及防时,伺机给他重击。
我和阿七头正剑拔弩张着,楼下传来姚大桶的声音:“阿七头,你好了吗? 批斗会快结束了。”阿七头听到爸爸叫,赶紧夺门而出。
姚大桶见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批斗台上,南家成了一座空城,就带儿子来顺手牵羊。
批斗会很晚才散,台上台下,斗人的人好似参加了一场精神会餐,酒足饭饱地走出福民
新村。

严易真站在窗口看了批斗会的全过程。当年反胡风反右,他参加各种批判会,也见过同事间的落井下石,但今天的批斗会还是震撼了他。与会群众自发涌来,大多数人根本不认识南家,但看他们发出来的狂恚,犹如和南家是八辈子的世仇。古大姐吴国庆和南家彼此都是邻居,然而一夜间翻脸不认人地厮斗。他照例又去对比“同文同种”,他们在南京疯狂屠杀中国人,而他在日本期间,没看到他们吵过架。
我们是一个怎样的民族? 我们的民族有着怎样的人性!
严易真坐回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日记簿,欲录下这番感慨。严轲回来,在隔壁房间向妈妈绘声绘影地描述批斗场面。儿子的高声打乱了严易真理好的思绪,他只得合上本子。



南守坤顽固不化,犯了众怒,专政队决定拉南家父子去游街。
这是暴烈的夏季,借后羿的神箭击落了九个兄弟的太阳,一早就赫赫炎炎上了天,它 满口喷吐毒辣的火焰。日头下,南荃裕头戴一顶硬板纸做的塔型高帽子,上面写着“反动 资本家”,南荃裕一手拿铜锣,一手拿布球木槌,边走边说:“我是不法资本家南荃裕,我是反动资本家南荃裕”,两名专政队员走在他身后看押。南守坤不肯游街,不愿低头,高帽子戴不住,颈上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反动右派南守坤”,两个年轻的专政队员再次反剪他的手,推着他跟在南荃裕后面。面对强大的专政机器,南守坤明白己即使是一只铆钉,也会被轹成齑粉,他决定对暴力暂时保持沉默。
冯大姐一面指挥游街,一面向围观的人讲述南荃裕父子的罪行。冯大姐严惩他们在马路中央行走,这里没有梧桐树荫庇, 柏油路面在太阳灼烤下软化还原,溢出一滩滩的浆液,这是城市的溃疡胸口,渗出缺氧含毒的膏血。
走了半个小时,南荃裕的双腿重得拖不动了,他愈走愈慢,气愈来愈促,冯大姐赶牛 般催着,专政队员加紧推搡,逼得他磕头磕脑往前趱。他口中的自白渐渐有声无词含混不清了,最后他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铜锣和木槌失手滚落。他如一团泥一动不动,冯大姐走上来,用脚踹了他几下,骂:“别装死狗,快起来。”一个专政队员说:“会不会中暑了?” 南守坤在后边喊:“你们用暴力体罚无辜,残害生命,是严重的犯罪,我要控告你们。”冯大姐道:“这是你死硬对抗的下场。”一个专政队员对冯大姐耳语:“不要弄出人性命。”冯大姐让专政队员先把他拖回福民新村。
这天,专政队在福民新村贴满了南荃裕和南守坤的大字报,其中有一张乔玉珊与南守 坤划清界线的声明。
次日,南守坤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反击的大字报哄动了里委。
大宇报的题目是《我的声诉》。
大字报写道:“一九五七年,我以言获罪横遭迫害。几年来我据理申诉,谁知今天招来更大的灾难。这两天我反复深思,解放后每天在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目下为什幺突然升级,组织专政队刮政治飓风?”“‘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干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是专政队挂在口头上的语录,它道出了他们没认识的真谛。马克思主义的道理是不是只归为这句话,暂且不论,但它确为专政队的造反行为作了注解。不过专政队不知道马克思曾为中国人的这种造反精神作过描述:‘除了改朝换代,他们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的全部使命,好象仅仅是用丑恶万分的破坏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显然,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in persona(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止的社会生活的产物。’(马克思全集第十五卷人民出版社6 3年版,548页)一百年后,由于中国社会依然处于停滞状态,那类魔鬼便打着造反有理的旗号重新肆虐。”
“追究起来,这种造反精神早已有之,二千年前亚里斯多德就对它作过精辟的分析, ‘……造反情绪……一般主要起源于要求平等,即人们认为他们应该与比他们多得的人平 等,或者起源于要求不平等及占有优势,即认为自己优越而与劣于他们的人相比所得不多,仅仅相等或者较少……在寡头统治下,群众起来造反是认为他们受到的待遇不公,因为如 前所述,他们地位同等,但得不到同等的份额。’(亚里斯多德《政治学》)我父亲的工厂 已在一九五六年没收,他与工人就此结束了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为什幺十年后,有人还把我父亲作为不平等的根源。结论只有一个:他们依然感到不平等,因为解放后, 他们在政治(形式)上翻身当了主人,而经济上并没有根本改善,有些人因各种原因,生活水平反而下降。在这种社会状况下,我父亲虽然被剥夺了大部分财产,还凸显出过多占有财产的‘不公’。政治寡头便利用群众的魔鬼心态去第二次掠夺‘富有者’,以转移民众的视线,逃避造成‘停滞’的当政过失。寡头政治凭借暴力取得政权,也只能用暴力(目前称无产阶级专政)来维持,这种暴力在今天达到了登蜂造极的地步。 它罔顾立国大法,践踏基本人权,以兽性摧残人性,以野蛮蹂躏文明,……”
“鲁迅先生说过:‘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安慰。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
“在此我提醒那些利用群众的‘革命激情’,兴残虐之道的强权者,古语道‘水能载
舟,也能覆舟’,总有一天,激情的烈火也会扑向你们……。”
大字报署名是:南守坤(号:囚斋麦流士)。
古大姐接到报告后去看大字报,大字报的指向一目了然,但内容深奥古怪,她读了两遍没读懂。冯大姐在一边问:“大字报里也讲马克思主义,到底是怎幺回事。”古大姐无力驳斥,只得笼统道:“南守坤向专政队疯狂反扑,污蔑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把他斗倒斗垮。”她见围观的人多起来,怕再有人提问,对冯大姐说:“这张大字报是他的罪证,先小心揭下来,不能让它贴在这里继续放毒。”
方长舟回家顾不上吃晚饭,读完古大姐递上的大字报抄稿,愤然说:“这张大字报反动
透顶,它恶毒攻击毛主席党中央,攻击社会主义,攻击专政队。这是一起恶性现行反革命事件,你抓紧与赵同志联系,考虑立即逮捕法办。”
次日一早,骄狂的太阳暂时躲进墨云,派出炸雷搅天擂地。雷声隆隆滚来,冲破连日的闷热,群魔似的黑云团伴着雷乐乱舞,渐舞渐低,最后变成一只大铁锅倒扣住城市。闪电如焊枪,喷着火要把黑锅切开。妖风左奔右突,满街飞沙走石,昏暗如夜,两边的梧桐树叉伸出无数手臂相互扭缠撕打,知了攀住枝丫噤声不语。雨点打下来了,稀疏硕大,一落地就溅起一个个水杯,“啪嗒,啪嗒”掷地有声,盈千累万的水杯溅起又破碎,密集的雨成串成珠成片成雾,一瞬间迷蒙混沌了一个世界。
当年洋人选址造公寓,只注意地上环境,忽视了地下风水,这里地势偏低,早年铺设的下水道又过于细窄。恣意汪洋的雨水不及排放,马路上的大小阴沟倒流如墨的污水,连带翻出积淀了千百年的恶臭垢物,污水一寸一寸往上长,漫过了人行道,很快淹没了福民新村。
赵河竹带着两个警察(足+堂)着过膝的大水走进新村。
古大姐、冯大姐引着赵河竹涌进南家。
他们把老老小小集中到客厅,却不见南守坤的影子,问乔玉珊,她说,南守坤一早就去了书房,以后没见过他。赵河竹从二楼到四楼,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细查,没有发现他。古大姐提醒道,会不会在顶层。赵河竹率人奔上去,通平台的小门给关死了,他打开插销,用力推开小门探头看,果然,南守坤站在平台中央。
南守坤不打伞也不穿雨衣,瓢泼大雨如密箭向他乱射,他如一具雕像一动不动。
赵河竹等人穿着雨衣走向他,南守坤问:“你们要干什幺?”赵河竹向他宣布了逮捕令。“ 逮捕我? 凭一张大字报逮捕我,妄想!”赵河竹和古大姐等人向南守坤逼近,南守坤便一步步往后边退边说:“难道你们可以用大字报诽谤,我不能用大字报申诉。”他退到了围堞处:“告诉你们,今天休想把我抓走。” 他(目+真)目相对,一副拼死的样子。 赵河竹威胁道:“你还是乖乖地跟我们走,负隅顽抗,罪加一等。”南守坤见赵河竹又逼近一步,猛地转身爬上一尺多宽的围墙,叫道:“我死也不让你们达到目的。”古大姐跨上一步,严词道:“南守坤,你想以死拒捕?”赵河竹从南守坤的眼神中看出异常,他挡了挡古大姐:“南守坤,你疯了? 爬到这幺高,不要命了?”南守坤仰天大笑,“是的,我疯了,在这个颠倒的疯狂世界里,我是疯子,你们都是正常入,这个世界不容我,我也不容于这个世界。我学那鲁仲连,宁蹈海也不事秦。如果你们逼我下人间地狱,我就选择上极乐天堂。”
赵河竹不懂南守坤说的意思,和另两名警察使了一个眼色,三个人立即形成三角形向南守坤慢慢包抄过去,企图趁他不在意时,一把抱住他。赵河竹一边往南守坤处移动,一边缓下口气:“你下来,有话好好说。”南守坤早已识破赵河竹的计谋,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就在赵河竹跃起扑上来之际,他纵身跳了下去。“啊……”绝命的嚎叫声在雨幕中震颤,闪电给天地这个大照相机打光,炸雷恰似快门破幕而出,摄下惨绝人寰的一刹那。
赵河竹一伙人奔下院子,南守坤面朝地俯伏在积水中,赵河竹把手伸到水里,摸到南守坤的后衣领,一把拎起来,南守坤满脸淌血,虽然昏死过去,鼻子还在出气,积水的缓冲使他免于毙命。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南守坤抬到里委会,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南守坤以死对抗文化大革命,专政队要求医院尽力抢救,不让他的目的达成,要让他活着接受专政机关的审查。
相隔十年,南家的二儿子南守坤又跳楼了。雨声中隐隐传出南荃珍乔玉珊的呜咽,仿佛旷野坟冢里悲狐的哀鸣。
灾祸远远超过南荃裕的预料。游街后,他浑身酸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妹妹告诉他,阿坤去贴大字报,他无力起来阻止,让妹妹把大字报底稿拿来。他长叹不已,什幺家底都不知道的阿坤,竟然在大字报中提到了太平军,显见得,一切都是天意。

一八六O一一一九六六,正好一百多年。
南荃裕七岁进庄里的私塾读书,一天他哼着儿歌回家,“长毛军,洋教堂,大清朝,遭扰攘,天国从此不太平,……”,他爷爷听到,喝住他问,哪里学来的,他说先生教的,爷爷问他爸爸,先生姓啥? 年龄多大? 他爸爸说姓陆,六十多岁,爷爷当即变了脸色,命他爸爸找一位先生上门授课。他不再去私塾,开始奇怪祖父为什幺光火,从此多一个心眼,每次叔公和祖父吃茶谈天,他就在一边竖耳啼听。他断断续续知道了曾祖父的一些事。太平军占领村庄期间曾祖父当乡官,任负责庄里事务的卒长。南家就在那时发起来的。难怪祖父听不得那儿歌。
祖父死于一九O九年初,死前,他把南荃裕和其它几个孙子孙女叫到跟前,让他们先背家规再起誓。当时,南荃裕问父亲,祖父立此家规的用意。问了几次,父亲才含糊其辞地解释,当年光绪皇帝大婚,西太后把胞妹的女儿许配给他,光绪帝本是西太后的亲外甥,西太后让表兄妹结重亲,意在让爱新觉罗的血统里,永远混着那拉氏的血液。这件轶事在坊间传扬,触动了祖父和叔公的心思。他们一直担心儿子守不住家财,尤其南家与同庄的陆氏宗族曾有龉龃争斗,万一与陆氏人通婚,必定肥水流入他人田,遗患无穷。所以祖父和叔公们订下协议,让堂兄妹连姻,可葆家业无失。
照祖父遗嘱,南荃裕父亲带着钱财来上海办实业,叔父们留守老宅的田产,万一乡下有难,可去上海栖避。南荃裕追问,南陆两姓为什幺失和,父亲拉下脸训斥,祖宗立下的规矩,只能顺服遵从,不可刨根问底。
南荃裕长大后才渐渐知道了南陆两族纠葛的来由。



水漫新村,我家成了泽国,床和桌子是小岛,床上垒满箱子器物,我和国进坐在床上帮妈妈剥毛豆。听着南延清凄厉的哭叫声,我心情沉重。
国进说:“小哥,延清爸爸会死吗? 要是真死了,她就没爸爸了吗? 那多可怜”这话正戳在我心上:“人死了怎幺还会有呢?”我有点后怕,虽然南守坤是坏人,但不该把他弄死,何况他是延清的爸爸啊,自己跟在后面起哄,多伤延清的心。国进说:“姐姐讲延清爸爸是‘畏罪自杀’,什幺叫‘畏罪自杀’?”我说:“大概是为自己的罪而自杀吧,”国进问:“那幺人犯了罪都要自杀吗?”我更加烦乱:“我也说不清,等姐姐回来你问她吧。”
傍晚,滂沱的雨像丧妇的泪,淋沥干了,停息下来。
吃罢晚饭,爸爸出门看水势,姚大桶活象一只木桶,摇摇摆摆地浮着水走来。
姚大桶老远就招呼:“小吴,今天这场雨,要落塌天了,房间里进这幺深的水,我一家忙到现在刚收拾停当。”
“今年天气反常,一歇暴热,一歇暴雨,好几年没发这幺大的水了。”
姚大桶在爸爸面前站定:“要不是填马路,福民公寓不会发这么大的水,我们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不是我骂山门,想出这种馊主意的人,真是黄鱼脑袋,连常识也不懂。根治水患,要在马路下排大管子疏浚水道,增加泵水能力,靠填马路顶屁用。结果治标不治本,积水反而一年比一年深。他们住楼上,死人不管,我们住楼下的遭罪。这种人,讲得好听点是吃污,讲得难听点是缺德。”
姚大桶在骂方长舟。十年前,每逢暴雨,福民公寓积水半尺深,方长舟住楼上,进出 门要涉水,他让古大姐写一份申诉信,争得福民公寓和周围近千户居民的签名,递送区里,
区政府批文填高马路。工事完成后的一、二年内,积水次数少了。好景不长,周围地区被压低了,大水涌过去,那里的居民也联名投诉,也给他们填马路。此起彼伏,大水再次涌到福民公寓门口,而且重于早年,于是再填马路,我们公寓的底层高度有限, 愈填房子愈低。
爸爸与姚大桶同感,但他不愿多说,只得打马虎:“这幺多年克服下来了,再熬下去吧。”
“往年我发一通,不过出口气,上海十几年没造几幢房子,骂死也没用。”姚大桶凑 近爸爸:“今年不一样,我跟你商量一下,专政队抄了南家,封了二楼的房子,你家国庆参加了专政队,趁这次发大水,我们去借住,你进二楼客厅,我占后楼,好(口+伐 ) ?”
“专政队封关的房子,政府会没收,我们私自抢占,不合法吧?”
“哎哟,我讲小吴啊,论起来,你比我多喝几年墨水,又在政府工作,这点事也看不 透。现在是什幺时候,搞文化大革命,革命啊,造反啊,图什幺,不就图翻身,翻身不就 是人下人翻上去做人上人? 方长舟和你是高中同学,关键时刻他去闹革命搏一记,现在当 上了副区长。不然,我们这样的房子他还住不上呢!这次趁乱先占一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爸爸不会干泼皮事,婉转地拒绝了,姚大桶失望地嘟哝:“你这个人啊,太……” 说完又象一只肥凫(足+堂)着水回家,身后八字形的水纹带着浮渣不断扩张。

次日清早,大水刚退尽,姚大桶带着两个儿子来南家。阿二扛了张帆布床,阿四夹着一条被褥,阿殷装着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听到敲门声,乔玉珊神经又抽紧了。
昨天的变故,把乔玉珊惊呆了。十几年来,南守坤性格怪异,夫妻俩无休止争吵,把
感情消磨殆尽。她怨南守坤,但不恨他,认定是古大姐们逼死了丈夫。
乔玉珊走下楼开门,见阿四佩着红卫兵袖章,猛得以为专政队又来了,待看清姚大桶夫妇,怒目道:“大清早,你们来做什么?”
“楼下发大水,想借一间房子住住。” 姚大桶道。
乔玉珊冷笑:“什幺? 借房子,你们没睡醒吧?告诉你们,这里没有空房子。”她用力关门,被阿二用脚顶住。
“我们借专政队封门的二楼住,管你什幺事。” 阿殷说。
乔玉珊哼了一声:“封掉的房子还在南家,轮不到你来轧一脚。”
“鸭屎臭,你还好意思说‘南家’长,南家’短,当初厚皮赖脸(手旁+亚)上阿坤,不料吃了闭门羹,到丈夫成了老病鬼才挤进去,总算当了少奶奶。临到南家父子遭殃,又翻过来揭发批判划清界线,面孔要(口+伐)?”
“我再不要面孔还没趁火打劫抢房子。再说,要翻底牌,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幺货色。解放前牙缝里嵌金夹银出工场,解放后教唆儿子投机倒把吃官司,这种料作,还有资格讲人家。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晓得天下有羞耻两字吗?”说完,又用力推门,哪里动得了。
姚大桶解放前在一家首饰作坊工作,因行窃被老板开除,公寓里尽人皆知,但没人当面
戳穿他们。阿殷恼羞发泼,一把揪住乔玉珊的衬衫前襟,猛推她:“你讲清爽,谁牙缝里嵌金夹银,你讲,你讲。”
乔玉珊强压了几天的一腔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她奋力扯住阿殷的头发,死劲拉,痛得阿殷”哇哇”叫。姚大桶冲上去帮腔,扳乔玉珊的手,阿二和阿四趁机涌进去,他们在客厅架好床放下被褥,再回头来扭打乔玉珊。
南荃珍见状步歪身斜地奔出去叫救命。
古大姐和南老爷闻声赶来时,乔玉珊已败下阵,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骂“强盗坯!” 南老爷听南荃珍说了经过,连说“不像样!”
古大姐走进客厅问:“怎幺回事?”
姚大桶和阿殷坐在张好的帆布床上,见到古大姐,一个捶腿一个揉胸。姚大桶诉苦说, 昨天浸在水里一天一夜,老婆关节炎发了,自己心脏不适,想借南家的房子临时住几天。
古大姐一向看不惯姚家的无赖相,不满道:“老姚,南家封掉的房子由专政队管理,你们怎幺能自说自话拆封条?”
姚大桶看了看阿四的红卫兵袖章:“我们家发大水,临时借几天,又没有抢房子,再说,我家阿四也是红卫兵。”
古大姐肃然道:“要借房子必须到专政队申请许可,不是阿狗阿猫戴块红袖章就可入
居,家家都像你们,里委不乱了套。”
阿四顶撞:“难道红卫兵还分来头?”
“有些话还是不挑明好,细究起来你家阿大是刑满释放分子,此话传到你们学校去,你够不够当红卫兵还是个问题呢? ”
这话让阿四一愣,他加入红卫兵时,在申请表格上填阿大在农场,隐瞒了”劳改”两字。阿二还不买账:“住在楼上的人怎幺知道我们住楼下的苦处,发起大水来,性命交关,
哪里来得及去申请。再说,申请不申请,专政队难道不代表劳动人民的利益。”
古大姐抬高一个声阶:“阿二,专政队代表无产阶级,不等于代表你一家,再说还要看是哪类劳动人民。好了,我还有事要忙,我把一条原则告诉你们,没有专政队同意,谁都不能私占房子。”说完扭头欲走。
姚大桶知道古大姐这话的份量,不敢再蛮下去,便给阿殷递了个眼色。阿殷纵身扑倒在古大姐脚前哀告:“古大姐,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的关节疼得站不住……”
古大姐铁着脸毫不通融:“这几年你们不都过来了,再说这种大事,要专政队讨论,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望着古大姐傲然而去的背影,姚家大小权衡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卷起铺盖,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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