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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二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4:45:28 [福民公寓]


第二章

北京红卫兵来上海点火,剪破乔玉珊的裤子,引出一连串事端



我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性本善”的童年,那是人生唯一纯洁可爱的辰光,我也不例外。如今回首,才知事实并非如此,我幼稚的灵魂不仅夹杂着邪念,还有那种年龄无法理解的权欲,好似我与生俱来的“禀赋”。
当年我就带着这种意识领班升旗。
那次,我大清早起来,穿上唯一没有补丁的白衬衫蓝裤子,近乎虔诚的佩上两道红杠杠标志提早去学校。进了校门我直奔操场,经过教师办公室时,里面传出喧嚷声,体育老师王昌鑫在挥动着手臂说话。
福民小学由几幢石库门改成,扩大的天井就成了操场,旗杆竖在临街的南墙上,狭小的场地最多容两百人,只能每班轮流参加升旗仪式。我走到旗杆下,解开缆绳降下飘飘的红绸,然后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它在国歌声中重新冉冉升起。
上课铃声响了,全班四十九个同学在我面前站好,像《斯大林格勒》中的斯大林和《战上海》中的丁司令检阅出征的士兵,我自信地扫视部下(除方聚仪),当然不忘在南延清处驻留一秒钟……,我正在作白日梦,张怡和老师匆匆走近我:“吴国福,今天不举行升旗仪式了。”然后她向同学们解释,学校要召开紧急广播会,郭校长有重要事情宣布,请同学们马上回教室。
我扫兴地领着同学们回教室,有线广播里放着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同学们自习算术语文。张老师神态反常地在讲台处来回踱步。等了半小时,屋顶角的麦克风才传出郭校长的声音:“同学们,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了,市教育局根据中央文件精神,决定大中小学停课参加运动。本校党支部紧急磋商后,决定从今天起提前放暑假,……”
广播结束后,张老师又解释了一番,然后问同学们有什么问题。中队学习委员怯怯地举起手:“期终考试不考了? ”张老师说:“今天开始放假,考试自然取消了。”我想起前几天电影院关门,国平说因搞文化大革命,现在停课,又说搞文化大革命,忍不住问:“张老师,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 ”张老师自己也没搞清楚,只能边想边说:“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就是文化方面的革命,嗯……,比如文学艺术、电影戏剧等上层建筑,唔……”她忖量了一下:“当然包括教育部门,总之涉及一切属于文化的东西……”。我见思维敏捷的张老师说得疙疙瘩瘩,以为提了不该提的问题,正准备受责,张老师已宣布下课,她似乎自顾不暇。
我们如出笼的小鸟,“呼嚓嚓”振翅飞出校门,自由自在地向四方散去。
童心释放了,我和方聚仪阿七头一起蹦蹦跳跳往家走。
“不用考试了,太开心了! ”阿七头快活地说,他去年差一点留级。
“不要开心得太早,不知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
“是啊,我爸爸这一阵每天很晏回家,还和妈妈议论什么事。可能要打仗,我想,革命就是打仗。” 聚仪道。
我来劲了:“真打仗就好了,我们错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前几年说蒋介石反攻大陆,最近不提了,轧上抗美援越,我们不够资格上前线。总算赶上文化大革命了, 谁和谁打呢?”
“不管谁和谁打,只要打起来,我们就可以学《红孩子》, 扛起红缨枪去战斗。”阿七头说。
聚仪抢白道:“红缨枪太小儿科,应该学贺龙,拿两把菜刀打天下,胜利后也可以弄个元帅、副总理当当。
“中国已经有原子弹,不是拿菜刀的土八路年代了,只要放两颗原子弹,就可以当元帅了。”我提醒道。
“是啊,已经有原子弹了,可原子弹不是谁都可以放的。” 聚仪有点泄气。
我“鼓励”道:“没关系,让你爸爸带你去放好了。”
阿七头哈哈大笑;方聚仪跟着干笑了几声;我笑在最后,笑得最轻,却最得意。
我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回公寓。若干年后我们才认识到,这一天我们不是与学校暂别,而是与“上学”永诀,是我们断学的界碑,可以终身凭吊。



下午,阿七头来找我,说不考试了,可以尽兴白相。我虽然无是无非,但和阿七头白相,总有心理障碍。
福民公寓里有一道看不见的壁垒,在汽车间改成的底层和楼上之间。与楼上花高价买下或顶下屋子的富人相比,底层全是贫民,又因姚家的孩子从小满院子爬滚,还人穷志短,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丑事。所以楼上人家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与楼下的野蛮小鬼白相,轧上坏道,也变成贼骨头。不说姚家,而说“楼下的”,把我家也刮进,我既憎恨楼上偏见,又鄙视不争气的姚家丢我们楼下的脸。
今天,我决定与“偏见”抗争,勉强应了阿七头。我不擅长他的种种拿手游戏,就和他在一号楼墙荫处下军棋。我们正在棋枰上厮杀,大铁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催开门的三轮车铃声,不知出了什么急事?我们抢着去开门,各拎起一根铁门栓,吃重地拉开门。
不等门敞足,三轮车逃难似地冲进来,南老爷从门卫室出来,车篷撑着,他看不
清坐车人,问“是谁啊? ”乔玉珊命车夫停下,付了钱,从车上跳下来。
南老爷赶上来:“小阿嫂,是你啊”,再把她上下一打量,吃惊道:“出了什么事? ”
乔玉珊赤着双脚,一手拿花阳伞,一手拎皮鞋,她把皮鞋往地上狠命地一掼,两脚套进去,嚷道:“老爷,勿提了,今天碰到赤佬了,我去妇女用品商店,在门口被一群青年男女拦住。他们穿一身绿军装,兵不象兵,学生不像学生,他们围住我,操着北方话说我穿奇装异服。动嘴还不算,几个男青年扭牢我,一个小姑娘操起剪刀,一刀把我的裤脚管剪到这里”。她怒气冲冲地指着大腿根,“你看剪成这副样子!”
“怎么有这种事,你为什么不问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王法了?”
“哎呀,老爷,我会这么戆,不跟他们吵,他们说,自己是红啥兵,对我采取革命行动,今天真地碰到赤佬了,红赤佬。”
看到乔玉珊出洋相,我和阿七头都忍不住抿嘴窃笑。虽然她是延清妈妈,但我看不惯她自以为少奶奶的架势,照阿七头妈妈阿殷讲起来,乔玉珊还是贫民窟长大的呢,居然看不起我们楼下人家,典型的小人得志。
南老爷见乔玉珊光着两条大腿有失观瞻,劝道:“小阿嫂,算了,还好人没出事,先回去收作吧。”
乔玉珊趿拉着皮鞋往家走,在大院当中,被正要出门的祝秋艺叫住。祝秋艺左手挽着一只空篮子,右手夹着一根大前门,大呼小叫地扑上来:“哎哟,玉珊,你怎么弄成这副腔调,吓死我了。”
乔玉珊见到小姐妹,又光起火来:“勿谈了,今天出门碰了一鼻头晦气。”她用手绢抹着汗,又一五一十地数落起来。
阿殷替南家买菜回来,也轧上去听,没等乔玉珊叙完,插上去:“刚才我在路上也看到一帮人围着一个男人起哄,讲他烫阿飞头,穿香港尖头皮鞋,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搁下菜篮,蹲下身,肉痛地捻了捻乔玉珊裤片:“你看看,这么好料作的裤子剪成了什么样子。”
乔玉珊反感地扭腿甩掉阿殷的手,恨道:“碰到强盗坯有什么可说。”
祝秋艺用手压了压自己烫得蓬松的头发:“我不出去了,万一碰到这帮赤佬吃不消。”她把夹在兰花指上的香烟送进嘴,慢慢地吸了一口:“最近里委开会,报纸读得比过去多了,也没听出什么花样,闹出这种事,不知算什么名堂。难道又要搞运动?”
阿殷说:“古大姐从里委走出来了,正好问问她。”乔玉珊想阻止,阿殷已招呼上了:
“古大姐,你忙啊?”
古大姐早就看见她们了,本想绕过去,被唤上了,只好走过来。她把檀香扇顶在头上
说:“这么热的天,你们在太阳头里做什么?”
阿殷抢着说:“玉珊出事了,你看她的裤子。”
乔玉珊一向无视里委会,又对古大姐敬而远之,令古大姐心怀不满。古大姐应付地看了乔玉珊一眼,也不禁愕然:“青天白日出了什么事? ”
乔玉珊嫌阿殷多嘴,被古大姐追问,不情愿地再述了一遍。
“古大姐,是不是又要搞新的运动?” 祝秋艺柔声请教。
“是啊,报纸上说了,开始搞文化大革命了。”
祝秋艺指指乔玉珊:“这种行为就是文化大革命?” ,
古大姐被眼前的事弄糊涂了,一时对答不上。这些年,因为有一位副区长的丈夫,在家庭妇女面前,她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解释不了的问题,她要撑住自己的面子。她拍了拍扇子,用权威的口吻说:“区里下达的文件讲得很清楚,文化大革命当然是文化方面的革命,像这样在马路上胡闹肯定与文化大革命无关。”
乔玉珊又气起来:“这也算革命,还有什么人身自由?” 她还要说什么,南延清挤进去,拉了拉她的衣角,细声说:“妈妈,姑婆有事叫你。”一听姑婆叫她,乔玉珊没好气地说:“叫我做什么? ”延清细声说:“姑婆说,你在众人面前,唔 ……”乔玉珊恶声道:“在众人面前怎么啦,我又没做坍台的事。”
古大姐正担心继续议论下不了台,顺势道:“姑婆叫你,就先回去吧,下次有空到里委会去谈。”
祝秋艺阿殷附和着劝走了乔玉珊,众人散去。



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南荃珍把素持斋,还去静安寺烧香。那天她去时,有一群年轻人要冲寺院,几个和尚堵在大殿门口,双方大声争执。来拜菩萨的人远远站着议论。南荃珍问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人告诉她,那些学生是北京来的,说寺庙是迷信场所,要和尚关门,还叫嚷要砸菩萨像。
南荃珍怕出事,不敢滞留,只得负晦回家。她在门口听南老爷说乔玉珊也出事了,又见乔玉珊穿着撕破的裤子和几个人叽叽喳喳说着话,觉得侄媳妇丢人现眼,她不敢直接去提醒,只得让延清来唤。
南荃珍心神不定地在门廊候着。阿殷怕南荃珍嫌她菜送晚了,抢在乔玉珊前头进门。南荃珍接过阿殷的菜篮,核准了买来的菜和金额,打发阿殷走了。
乔玉珊后脚进门,没好气地冲姑婆问:“你叫我做什么?”
“我看一群人围住你,不知出了什么事,叫延清去问一下。”姑婆用关心的口吻说。
“出什么事?你没看到啊,裤子给人剪了。”乔玉珊一边说一边走进客厅,她扔下花洋
伞,拉开吊扇,在一张藤高椅上艴然坐下。
姑婆尾随进去:“你碰到坏人,应该去派出所报告,站在院子里讲有什么用?”
“我站在院子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哎,你怎么这样讲话,吃生米饭一样,我是为你好,裤子扯到大腿根了,大庭广众,
总要顾点面子吧。”
“哼,是顾南家的面子吧,我的面子早就失尽了。”
“不管顾什么人面子,做事总要成体统。”
“我到你们南家,就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如今还有什么体统可说?”
“你讲话不必夹骨带刺,你不要面子,尽管随兴去做,最后被人耻笑的是你,不是我。”
乔玉珊冷笑道:“你现在顾及我面子了,当初不让我进门时,为什么不顾及我面子,
要不是你那宝贝侄子遭了殃,我不是永远进不了南家的门? 耻笑? 我还怕人耻笑,面皮早
被人笑出老茧了,还怕什么?”
“你不必舀出陈年酱过时醋来算老账,让你辞了工作,养着你们一家,吃用开销,哪一样没有满足你,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你应该去问你侄子要,南家是不会平白无故为我用一分洋钿的,看看你侄子这副样子,要不是我,南家出再多钞票也没人受。”
“你讲讲清爽,当初是你找上阿坤,不是南家用三茶六礼去聘你的。”
“是啊,南家没用三茶六礼聘我,是我麻皮瞎子嫁不出去了,死乞白赖(手旁亚)上门。”
姑婆气得嘴唇微颤:“我知道你挑幺挑六要生事非,昨日与阿坤争吵,今天拿我来撒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同你讲了。”她气呼呼地出去,拎起门口的篮子走向厨房。
乔玉珊像一只斗累了的母鸡,颓然倒在椅背上,感受胜利后的失落。她和姑婆的口角毫无意义,她进南家以来,‘交战’过无数次,结论早已有了,或者说结论永远不会有,她忍不住还要和姑婆拌嘴,仅仅为了泄怨。不知始于何时,她不时总要发一通脾气,昨日和丈夫大吵一场,还算师出有名,更多的时候,毫无因由,难以名状。她意识到自己的表现近乎病态,是这个神经不正常的家庭逼出来的。

解放后不久,南盛棉纱厂工会办夜校,南守坤不顾父兄反对去义务授课。开课前,南守坤问扫盲班长乔玉珊,学员们有什么要求。她说,班里最小的学员十七、八岁,最大的三十七、八岁,大家顾虑识字困难,前学后忘,白费工夫。第一堂课上,南守坤解释这个问题说,不要怕年纪大,小囡和大人识字,各有千秋,小囡记性好,识了字不易忘是他们的长处,可小囡变化大,字也不容易记住他们;相反,大人记字难,但大人体型容貌定型了,字认识他们后不易忘记,效果一样。学员们以为南守坤在说谑话,不由哄堂大笑,可他却老学究讲定理似的一脸正经,把大家弄懵了。以后南守坤常说类似的话,引来学员们的阵阵笑声,乔玉珊笑得最响。
乔玉珊坐第一排,在南守坤眼皮下,一仰头就对着南守坤白净斯文的面孔,她透过南守坤的玳瑁眼镜扩大他的形象:怪诞变成了幽默;迂腐变成了深奥。下课后,南守坤问乔玉珊笑什么? 她不回答,只伏在课桌上遮羞。几次问过,南守坤喜欢上了乔玉珊。南守坤是追求进步的富家子弟,想与工农打成一片,甜润朴实的女工正合他的意。
南守坤不知,自己的家世是乔玉珊放大他的显影液。
解放了,乔玉珊在政治上翻了身,但在经济上,翻了身的瓦片还是瓦片,能攀上老板的儿子仍是她的梦想。她时时思量着,不识几个字的纱厂女工,和厂老板的大学生公子间的差距。
南守坤和乔玉珊万事俱备,可惜东风作恶,南家依循家规祖训拒她入门。南守坤的曾祖父立下训条:男不娶异族,女不嫁外姓,从他祖父起到他哥哥南守乾,没有一个破例。南荃裕早为南守坤在乡下物色好了堂妹。
南守坤为赶新社会的潮流,不顾家里的老例,拒绝了父亲安排的婚事,不惜离家,也要娶乔玉珊,这事在厂里传扬开,他成了反对封建传统的新青年。乔玉珊没路可退。
乔玉珊竹篮提水一场空,还拎了这只空篮头吃了几年苦。
南守坤在一家出版社找了一份工作,俩人租了一间屋子独立生活。婚后乔玉珊才真正了解南守坤。他在大学读的是哲学,在出版社负责出版哲学方面的书,下了班也埋头钻在这些书堆里。一次,乔玉珊削好了鸭梨让南守坤吃,南守坤说,等一会儿,待他把亚里士多德的一段话读完。乔玉珊说,知道‘鸭梨水多得’来,还不快吃。一向不苟言笑的南守坤,也扔下书,“噗呲”笑出声。类似南辕北辙的事,她都忍了,含上嘴的檀香橄榄,是酸是涩只能咬下去。
谁知南守坤在单位经常冲撞领导。南守乾死后,领导明知南守坤与家庭无涉,故意找岔,让他写书面认识。南守坤坚持真理,说中国还不具备公私合营的基础,而且不能强迫实行。领导指责他反对党的政策,为反革命哥哥鸣不平。南守坤不服,趁随后的大鸣大放,写大字报反驳,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事后,乔玉珊劝他按领导的要求写检查,南守坤说,我没错更没罪可认。乔玉珊说,你得罪了领导,不错也错,有理也无理了。南守坤说,我只认理不认人。南守坤成了顽固不化的典型,被开除公职送农村劳动改造,他继续抗争,直到患病被送回上海。乔玉珊受牵连被厂领导打入另册,她上班干厂里最重的活,下班还得照顾女儿和患病的丈夫,渐渐萌生和南守坤离异的念头。
幸亏南荃裕派人来请她们回家,还让她辞职在家照顾南守坤,他们才度过危机。
乔玉珊终于走进过气败落的南家,邻居看她衣着光鲜地进进出出,像煞过上了少奶奶的日子,可关起门来,她的酸甜苦辣有谁知,又有谁可诉。丈夫神经兮兮,她再精心伺侯也难称他心,她认命了。她气不过的是,姑婆掌管家里的财权,怕她带钱回娘家,规定吃用之外每月给她三口二十块零用。她受不了这种限制,常常找因头惹气,嫌家里的菜不对胃口去买熟食;嫌上门的裁缝师傅做衣裳老式,去妇女用品商店和时装公司买。姑婆宁可给她实报实销,也不增加她的现款。她恨得五脏错位,却有口难言。
至今姑婆理直气壮,南家没用三茶六礼聘她,是她自己(手旁亚)上门的。
是的,一切都是自找的,菩萨在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想到这些苦涩事,乔玉珊眼睛发潮。门外传来南荃裕的干咳声,她赶紧挺直身,装着用手绢抹额上的汗,一把撸过眼眶,然后虎起面孔。南荃裕很少管家务事,每逢妇姑勃(系+谷),他总是两面劝劝,听起来很公允,但她能辩出其中的倾向性,所以必须严阵以待。
南荃裕走近客厅,把乔玉珊旁边的另一张藤椅拉远了坐下:“玉珊,你孃孃年纪大了,难免罗嗦,你不必跟她计较。”这番话出乎乔玉珊意料,她准备好的话用不上。“我知道这几天阿坤脾气躁,你心里烦,已经去请楼医生了。”
“楼医生看了好几年了,还没根治,再拖下去我怎么吃得消?照我看,还是应该去医院,彻底断根。”
“楼医生是留过洋的博士,解放前是广慈医院的特聘高级医师,当时每天清早就有人来他诊所排队,问题不在楼医生的医术,是阿坤的病难弄。送阿坤去医院,楼医生求之不得,他是看老邻居的面子才来的。现在大家保密,只当楼医生来串门,万一传出去,楼医生要担两份罪名:为右派分子看病,设地下诊所。再说,阿坤属精神病科,他哪里肯去,还有延清……。”
乔玉珊明白阿公的意思,侄女南延泠背着神经病女儿的名声受人欺负,三天两头哭哭啼啼地逃学,全靠请家庭教师在家补习。她只得说:“那么请楼医生用药重一些,这样时轻时重,好好坏坏,我受到哪一天。”
“至今阿坤认定自己没病,根本不肯吃药,亏得阿坤信任楼医生,才按他的吩咐吃一些药。楼医生一直骗他是安神养血药。这些药多用要成瘾,发病期和稳定期用的药也不同,都有孃孃控制,这些你也知道。”
乔玉珊不过借端出气,出过了,也想不出好主意,低头思索,才看见自己被剪破的裤片荡到地板上,在阿公面前裎露着两条大腿,顿时两颊绯红,赶紧起身:“那么等楼医生看了再说吧。”
乔玉珊那副欠她多还她少的脸容在客厅里消失了。
南荃裕慢慢站起来,去把吊扇调到慢档。他坐回藤椅,拨下那只黄灿灿的助听器,欲让耳根清静几分钟。哪里清静得了,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几个声音。经过这些年的家变,南荃裕觉得老祖宗实在可怜,费尽心机立了那么多规矩,让儿孙筑篱笆砌高墙,防贼防人当守财奴。哪知人谋不敌天筹,不过一道政令,祖辈血汗积起的万贯家财,成为灾李祸枣,败亡于瞬间。
南荃裕举头长吁,又撞上一对死鱼样的瞳仁,两束惊恐的目光直冲他微浊的眸子,使他禁不住颤抖。在激烈争吵中,这个叫伊凡的皇帝愤然举起了手杖,不偏不倚地打在儿子的太阳穴上,失手的恶果令伊凡崩溃,他痛悔地抱住儿子的尸体。阴森森的画面使人不忍目睹。阿乾跳楼后,南荃裕越发害怕这画,不明白阿乾为什么喜欢它。
南荃裕隐隐生出可怕的假设,这画是阿乾留下的永恒追问;谁是他致死的元凶? 如果阿乾从小没受爷爷的家教,不受家法祖训的束缚,不作孝子贤孙,他会在公私合营中癫狂自戕吗?
阿乾媳妇精神失常后,南荃裕请楼医生诊病,告诉他南家几代堂兄妹联姻至亲结缡的情况,楼医生婉转说,在英国等西方国家,近亲婚配子女易患精神疾病已成定论,中国古代也沿袭“同姓不通婚”的周礼,或至少五服以外,近代反被人疏忽了,目前医学界也没有向大众转播这方面的常识。后来南荃裕追忆也是他堂妹的妻子,她在世时喜欢一个人躲在卧室自言自语,还常有答非所问张冠李戴的事,这些也可能是精神异常的征兆。
五八年阿坤因精神失常回上海,楼医生的话得到了验证,除了乔玉珊,家里每个人都是隐性病人。难道真有一笔孽债在追讨他?那年日本人的炸弹要了两条人命,家里的灾难开始倒骨牌般接踵而至、、、、、、。
一道黑影在南荃裕和画框之间划过,很久以来,他经常受它的伏击。



祝秋艺心事重重地回家。
进了门,她扔下空篮头直奔大橱,对着橱中央的立镜,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检点自己是否穿得漂亮过头。比起乔玉珊被剪破的小裤脚管,她身上这套短袖真丝旗袍更加出格。有什么办法,她的行头大部分是解放前购置,当时她平均两、三个礼拜买一套衣裳,现在穿在身上,不是缩袖窄肩就是勒腰贴胸,特别触眼,让红啥兵看到,非叫“妖形怪状”不可。
她想找几件朴素的衣服,不然出不了门。她打开大橱五斗橱,掀开一只只樟木箱,满屋的樟脑味熏得她头发昏。她蹲下身一件件翻,翻到几件皮衣裳,心头不由发酸,它们件件有来历。貂皮大衣是光明火柴厂老板送的,她从安乐宫跳到维纳斯,又跳进百乐门,全靠他捧场,后来他去了美国;狐裘马夹的物主是个掮客,作经纪生意头子活络,靠发横财度日,每次捞了一笔就来寻她跳舞,少不得带一件小礼物,几年前她去淮海路江汉点心店吃馄饨,看到他在角上的一张桌子闷头吃焖肉面,他戴顶鸭舌帽,穿件旧得毛拉拉的法兰绒派克大衣,像露宿街头的哈巴狗,她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她也不敢兜搭,他景况肯定不妙,她自己好多少? 山羊羔皮袄是小开黄送的,临解放时,她骄傲地拒绝跟他去香港,如今一想起他就欲哭。后来百乐门的几个头牌舞女一半去了香港台湾,而她却留在上海当了寿头。
她翻出一身热汗满腹伤感,心绪也像理不清的衣服,乱糟糟一团,她倒了一杯酸梅汁在床沿坐下。想当年,她在舞厅被形形色色的男人捧着兜着,踏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拍子如痴如醉,哪里知道这哀怨凄迷的歌唱的是真现实,真命运。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短暂的五年,是她的一生一世。这些皮货是她辉煌的见证,每年一过黄梅,她把它们抖出来晒一次,回味一遍。
她总算在床下的一只旧篾箧里找到几件准备扔掉的旧衣服,拿出一件府绸马夹衫换上。她定不下心烧饭,揩了把面,点上一支大前门出去。
祝秋艺走到楼下,见我妈妈在门口的水斗里搓衣裳,搭讪道:“吴家姆妈,汰衣裳啊。”
妈妈埋头应道:“哎,”祝秋艺道:“我看你每天回来就是一脚盆,也够戗哦,”妈妈道:“小囡多,没办法,像国福的短裤、汗衫,每天汰都跟不上,穿不上一年后屁股就烊了,子女都是父母的债头。你们夫妻俩没小囡,虽然恹气点,也省去不少心。”祝秋艺吸了口烟:”哎,这样省心,那样要操心,总不让人太平,你不知道,现在穿衣裳也要受管制了。”她把乔玉珊的事说了一遍。妈妈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漠然道:“不许穿小裤脚管,就穿大裤脚管好了,有什么可烦的?”祝秋艺道:“不是裤脚管大小的问题,讲‘奇装异服’都要剪,什么叫‘奇装异服’又没有一个标准,我那点衣裳大多数是解放前的老货,看样子都不好穿了,今后出门也不知道穿什么好。”妈妈以为她又借题卖弄,冷对道:“也真为难你了。”祝秋艺顿觉无趣,又咕噜了几句,走开了。
祝秋艺走出大楼,见姚大桶和阿殷坐在自家门口纳凉,屁股一扭一扭走上去。
阿殷招呼:“今天怎么下楼来乘风凉? ”说完把一张小凳子推给她:“坐一歇。”
“乘什么风凉,夜饭还没烧呢? ” 祝秋艺站着不动。
“你怎么比上班的人还忙,弄到这么晏。” 姚大桶摇着大蒲扇道。
“不是忙,是没心思烧,我担心我那冤家。”
“来龙做什么了,你为他担心?”
“他早上穿着漏孔尖头皮鞋去上班,头发也刚吹过风,万一路上碰到红啥兵,我怕他出事。”
姚大桶哈哈地讽道:“原来为这事啊,凭你这份痴情,来龙今天赤脚回来也不冤枉。”
“以我看啊,你不必跟着玉珊紧张,今天的事,一半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看她,不管自己的身材、体型、皮肤,专挑高档的买,可惜再好的料作、再新的式样,穿在她身上,奇形怪状,红啥兵当然要寻到她头上。难怪南家姑婆横坚看不惯她,工棚里长大的女人,一步登天做少奶奶,赤膊鸡披天鹅绒,洋里不洋腔。秋艺,不是我捧你,论穿着,她还得好好拜你为师。”阿殷为南家买菜,乔玉珊一起享用,她嫉妒不平,知道姑婆和乔玉珊有疙瘩,处处偏袒姑婆,讲乔玉珊的不是。
祝秋艺不由得飘飘然:“是啊……”,再一想,不对,今天的事不同寻常,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也出同样的洋相,落下癞子笑秃子的话料,忙改口:“你不要瞎夸我了,现在万事
求太平,我已经翻出陈年百月的旧衣裳来穿,你看我身上。”
……
三人说笑间,来龙和平日一样挺刮着回来。姚大桶夫妇添油加醋地说祝秋艺如何着急等他。来龙嘿嘿地笑道:“她啊,就喜欢坐在家里瞎操心,就是出事也不会轮到我,……。”没等来龙说完,祝秋艺一把挽起他的臂膊,亲热地往家里走。
姚大桶望着他们,不无羡慕地说:“这对夫妻也是少有,结婚十多年了,进进出出还像谈恋爱的小青年。”
阿殷鄙夷道:“也只有祝秋艺这样的人才做得出,舞女总归是舞女,不怕难为情。”
“你不要讲,舞女名声难听,解放前打下底子,现在过日子到底适意,来龙讲究实惠,就图这点。”
“来龙还想挑精拣肥? 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黑炭样皮肤,一面孔大胡子,像过去华懋公寓看大门的红头阿三。祝秋艺毕竟不是三马路、四马路的妓女。你忘记啦,祝秋艺刚搬来时,每天深更半夜,总有阔老或小开驾车送她回来。其中没有比来龙好的人?”
“这点你也不懂啊,找男人不是找舞伴,随便白相相,来龙曾经含含糊糊跟我讲过,祝秋艺就吃他这副身坯卖相。”
“你不要听他死要面子,解放了,祝秋艺没有生路了,才抓到篮里就是菜,图来龙是工人阶级,可以作政治靠山。真的喜欢来龙就不会与他约法三章,每年只有中秋节春节跟 他去婆家,还不许他在经济上与婆家往来,就是怕来龙兄弟姐妹揩油。”
“钞票是另一回事,她那点铜钱是喝百家酒,闻千人香攒来的,当然吝啬。”



姚大桶夫妇自得其乐嚼舌头的当儿,方聚仪神秘莫测地把我叫出屋。他引我往墙角走,我很不情愿地跟着:“你要做什么? ”聚仪道:“别急别急,”来到大门口旁边,他向四周看了看才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聚仅把一本《支部生活》的封面放在我的鼻了底下:“你看上面有什么? ”我仔细端详照片:毛主席坐在飞机上,悠闲地吸着香烟。我看不出特别,搔了搔头皮:“看不出什么,”聚仪自得地点着毛主席的手腕处提醒我:“你仔细看,这是什么?”我想再不说就显得自己太戆了,瞎猜:“有点橡我奶奶手上的玉镯。”聚仪点着头:“有点对了,有点对了,”他生怕我全猜出,失去自己的高明,赶紧端出谜底:“告诉你,这是一副手铐”。我大惊道:“手铐 ?”再凑近封面,在半明半暗的黄昏中,毛主席的手腕处隐约显现一条白光,便穿凿附会的同意:“毛主席怎么戴上了手铐? ”聚仅怕人听见地附着我的耳朵:“有人要陷害毛主席! ”我急道:“谁? 谁敢陷害毛主席? ”聚仪道:“这是摄影师搞鬼,在印照片时加上去的,他们想搞政变。”我疑惑:“在照片上给毛主席戴手铐就能政变了? ”聚仪道:“是政变的预谋,”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聚仪得意:“我阿姨刚才来玩,我表哥阿明告诉我的,他们市委家属大院里的孩子,都在搜寻各种照片、图画,搞破案工作,阿明哥还说,有不少画家摄影师已经被逮捕了。”聚仪一讲到他阿姨、表哥和他们的市委家属大院就没完没了。我无趣再问:“小囝能破案,还要公安局做什么? ”聚仪道:“嗨,你不知道,坏人太多,公安局来不及抓,所以我们也要注意画报杂志,发现问题找出罪证。”我说:“你去当‘便衣警察’吧,我做不了”我见南老爷在门卫室外放倒了竹塌躺下来,说:“哎,探案前先去听老爷讲故事吧。”聚仪还没尽兴,但提到南老爷讲故事,也跟了过来。
乘凉听南老爷讲故事,是我们公寓的传统节目,—茬又—茬孩子,—遍又—遍听类似的故事长大。南老爷上过几年私塾,喜欢读各种演义,又常去静安书场听说书,很乐意向孩子们转销 。
南老爷见我和聚仪端了小凳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坐下,笑道:“想听故事,先罚你们做件事,谁去老爷房间,把桌子上的烟袋烟斗和茶壶拿来。”
我抢着跑去拿来。
南老爷捻出烟丝装烟斗:“再考你们一个问题,答对了才给你们讲。上次国福背下了历代开国皇帝的名字,你们知道,这些皇帝中,哪俩个是农民出身,靠起义造反起家? ”
我和聚仪面面相觑地转脑筋,好一会儿,我才迟疑地说:“当年陈胜、吴广起义,随后项羽、刘邦跟上,刘邦是乡下的农民,对了,汉高祖刘邦算一个。”见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聚仪抢上来说:“第二个是唐高祖李渊? 不对,唔,宋太祖赵匡胤? 老爷,对(口伐)?”见老爷笑而不语,我说:“勿稀奇,勿稀奇,变成猜谜谜子了。”聚仪红了脸,老爷喷了口烟:“告诉你们吧,是明太祖朱元璋。”我自怨地直拍脑袋,“啊,是朱元璋,怎么没想到他呢?”老爷说:“这个题目出的太难,国福答对了一半,就算合格了,今天就给你们讲朱元璋的事。”
南老爷熟读《明英烈传》,最近又刚去书场听了评话,现炒现卖。他提起茶壶,吮住壶嘴,抿了几口茶,然后摇了摇蒲扇,模仿说书人的口吻朗声道:“有诗曰:马力牛劲为子孙,龙争虎斗闹乾坤,战尘磨擦英雄老,杀气薰蒸日月昏,时序往来千古在,人生聚散一场空,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甚英雄十大功。”为了让我们夸他记性好,他下死功夫背下大段诗文。
“话说元朝,世祖忽必烈死后开始走下坡路,随后的四十年间,皇族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在头断血溅中传了七个皇帝。闹至末代皇帝元顺接位,国库空虚物价暴涨,生灵涂炭。元至正五年,淮北闹旱灾和蝗虫,瘟疫流行,家家户户都有人饿死病死。……”我插嘴问:“那时也有三年自然灾害? ”南老爷苦笑:“大概差不多吧。凤阳县农民朱元璋那年十七岁,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先后死去,为了生计,他去附近的皇觉寺当打杂和尚。天荒年,寺院也收不到租米,师兄们一个个离开寺院去外面化缘,朱元璋也带着小木鱼和钵头到淮西流浪讨饭,苦熬了三年。”
“一次,也是今天这样的大热天,朱元璋从早上到下午,没讨到一粒米,在一个村口,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跌倒在一棵百年老樟下,就着凉爽的树荫,他四仰八叉地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南老爷在竹榻上摊手摊脚模仿着,“当时朱元璋就是这样,你们看,多像一个‘天’字。话说朱元璋做梦稀粥喝得正香,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他,他猛地翻身坐起,看见一位穿黑袍的道人毕恭毕敬站在面前。还没等朱元璋开口,道人作揖道:‘请教尊姓大名’,朱元璋慌忙起身还礼:‘卑姓朱,贱名元璋,’道人说:‘鄙人冒昧打搅,有一语相告:朱公豹瞳风目,附骨(提手旁也)鬓,天地相朝,刚才随意而卧,自然‘天’成。公背靠的这棵大树,龙盘虎踞距势抵天穹,树荫华盖润泽无边。公天子之命,必成大业。’朱元璋听得魂魄入定呆若木鸡,待他回过神来,道人已拂袖而去。朱元璋紧迫几步,大声问道人姓名,‘鄙姓张名中’,声音随道人飘然而去。”
南老爷拿起壶嘬茶,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过了一年,爆发了红巾军起义,起义兵士头上裹着红巾,老百姓称他们为‘红军’……”聚仪好奇地问:“当时也有红军? 他们也要走二万五千里长征? ”我打断他:“你不要和毛主席的红军搞在一起。”南老爷继续说:“后来红军处处起兵,元兵节节败退,朱元璋见机会来了,离开皇觉寺,加入了红军郭子兴部队。朱元璋智勇双全,很快得到郭子兴赏识步步高升,不久郭子兴病死,朱元璋取代他当都元帅。朱元璋率军大破元兵,渡江攻占集庆后,他改名应天府,并以此为根据地向南方发展。当时朱元璋名义上接受起义军总司令小明王的领导,随着自己势力不断扩张,他做皇帝的欲望日益强烈,小明王就成了他的障碍。朱元璋施计把小明王接到应天,趁小明王在瓜步过江时,派人暗暗凿沉了船,淹死了小明王……”聚仪又忍不住说:“毛主席也打倒过一个王明,”我不耐烦道:“老爷讲的是小明王,不是王明。”老爷笑道:“聚仪到底是区长的儿子,熟悉共产党的事,王明什么的,老爷搞不清爽了。”
“当时,朱元璋还遇到一个劲敌,叫陈友谅,他占据江西、湖南、湖北、恃仗地广兵多,欲吞并朱元璋的地盘,筹划进攻应天府。朱元璋召集部下商量,当时主降和主战两派争得不可开交,有个叫刘基的谋士站出来说:‘敌我双方虽然力量悬殊,但历史上著名的赤壁、肥(应+三点水)水等大战都是以少胜多。此番陈友谅远道来犯,我们以逸待劳。只要巧用伏击,攻其弱处,定可稳操胜券。’朱元璋击几赞赏,但这次大战事关存亡,必须万无一失。朱元璋记起给他相过面的道士,忙命人寻找,请道士掐算。”
“张中早已卜知朱元璋要来召,见到朱元璋的差使,没待对方开口,先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朱元璋,上面写着‘天子之行,恃神意而定,天子之命,非人力可夺。’朱元璋吃了一颗定心丸。朱元璋命按刘基的计划布阵,果然打败陈军,统一了江南。最后又派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北伐,大获全胜,朱元璋在应天顺利登基称帝。”
我和聚仪正听得入神,南老爷却把大蒲扇往胸口一合,吊起扫帚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不过瘾,缠着南老爷讲下去,老爷说今天讲乏了,想歇一歇。我们不好意思再坚持,我依依不舍地追问:“下次讲什么?” 南老爷卖起了关子:“嘿嘿,下次更加精采,专讲朱元璋称帝后,如何火烧庆功楼,诛杀开国元勋。”
严易真来找南老爷付费,不好意思打断他,就在一边静静地旁听。
南老爷讲完才发现他,忙坐起,“老严,你找我? ”
我看到严易真的人影,不由一愣——他总是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进出公寓。
严易真递上钱:“老爷,这月的管理费。”又补了一句:“朱元璋给你讲神了,活龙活现。”严易真难得这样夸人,南老爷有点得意,把钱塞进贴袋,自谦道:“骗小囝的东西,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献丑了。”严易真道:“哪里,哪里,历史就是这么回事。”
望着若有所思的严易真,南老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国庆突然从外面奔进来:“老爷,里委会门口来了一帮人,吵着要进去找负责人,你快去看看。”南老爷保管着里委的一把备用钥匙,他赶忙起身,对聚仪说:“我先去开门,你快去叫你姆妈。”



古大姐倚在铺着凉席垫子的沙发上翻《解放日报》,上面都是按街道党委布置给家庭妇女讲读的文章,她要仔细琢磨琢磨。沙发旁的一台华生立式电扇在摇头晃脑地吹着她。刚才姐姐来玩,向她透露不少信息:中央里大多数人不赞成搞文化大革命,上海的情况也差不多,市委领导对文化大革命持保留态度,还提出警惕有人利用文化大革命进行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情况类似五七年。她姐姐让她转告方长舟,目前形势复杂,暂时静观其变,慎重表态。
古大姐没有领会姐姐的全部意思,唯独记住了“情况类似五七年”这句话。
当年方长舟兼任区委反右办公室主任,他毫不留情地严惩右派,使本区的反右斗争成绩突出。事后,连襟在市府加把劲,把方长舟提为副区长,行政级别上调到十四级,可惜还落在高干的档子外,生活待遇没有相应改观。自家的生活环境还比不上南家白家,与副区长的身份怎么相称? 古大姐巴望像姐姐家那样:住一幢小楼,有专用公家车,雇佣公家保姆。但丈夫升到姐夫的级别,还有好几个台阶要爬。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心想得提醒丈夫,要好好抓住这次良机,再进几级。
要懂得破解春秋笔法,才能领会这类文章,因太费力,古大姐读得聚精会神。楼下的喧哄声从临街的落地钢窗传进来,也没引起她注意,直到聚仪回家叫,她才放下报纸问:“谁这么晚了还来里委会吵闹”,说完嘟起嘴走下楼。
古大姐从后门走进里委会,大房间里面乱嚷嚷的,十几个头戴草绿色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的男女青年,站在屋子中央,马路上乘凉的人不断地涌进来。
南老爷正不知如何应付,见到古大姐忙说:“你们别吵,里委主任来了。”
一个高个小伙子迎上一步:“主任同志,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这次南下上海来点火……,”
“点火? ”古大姐没明白“点火”的意思,用夹生的普通话惊问。
“是的,点文化大革命之火,宣传文化大革命。”
古大姐这才弄明白,缓下口气:“小同志,这么热的天,你们从北京赶来,辛苦了,看你们满头大汗,可以先洗把脸,歇一歇,然后坐下慢慢谈。”
一个胖笃笃的女红卫兵高声说:“主任同志,你不用张罗,我们是来干革命的,干革命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流血都不怕,还怕流汗吗?”
古大姐见女红卫兵卤莽无礼,抑制住不快,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你们有单位介绍信吗?”
高个子用手拍了拍右臂上的红卫兵袖章:“介绍信? 这就是介绍信!”他转向围观的群众:“同志们,在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在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广大革命群众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纷纷投身这场运动,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热气腾腾景象。然而,看看你们上海,至今死气沉沉不见革命气息。上海过去是帝国主义的半殖民地,是冒险家的乐园,是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这次我们来,就是要点一把大火,烧毁它,同志们……! ”他激动地“噔……”地跳上桌子,只听“嘭”得一声,两米高的屋子不够他蹦,他脑袋撞在天花板上,震下一层白石灰粉,他蹲下身子抱头“哎哟”了一下,然后咬紧牙关咽下悲呜。
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无恶意的轻笑。
“严肃点,请严肃点,不要笑,”胖笃笃的女红卫兵“噔”地窜上了一张椅子,解下腰间的宽皮带,拿在手里甩了甩,“我们已经了解过了,福民里委住着不少地富反坏右和资本家,是资产阶级集中的老巢,革命的居民同志们,你们要迅速行动起来,对他们采取革命行动,……”。
红卫兵们宣讲了一通,还回答了有人提出的问题,最后说还要去其它里委会点火,与古大姐招呼了一声,一个个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尾随红卫兵走出里委,国庆和严轲已走在前面。我们站在上街沿,歆羡地望着红卫兵,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暗淡的路灯下。
“这些红卫兵真神气,” 国庆感慨道。
“也不知红卫兵是什么组织,他们为什么从北京闹到上海?” 严轲说。
“我哥哥说,他们大学也在组织红卫兵,”
“真的?上海的大学也成立了红卫兵?”严轲和国平高中时同校同级,因出身问题没进大学,他对此一直耿耿于心,对大学的事特别敏感。
“听说大学里的斗争很激烈,我哥哥忙得礼拜天都不回家。”
严轲叹道:“你看里委多闭塞,简直像两个世界,虽然增加了开会读报,也没看出搞大运动的样子。哎,真搞起来也轮不到我参加。”严轲不甘心当社会青年,期望次年重考时以本人的优良表现通过政审,就自导自演了一起“拾金不昧”事件:他在自己的旧皮夹里装了二十块钱交给里委,谎称在路上捡到。不料事情戳穿,反而成了欺骗组织的坏青年。
国庆为严轲没上大学而惋惜,但不满他弄虚作假,回不上合适的话,应付道:“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组织吧。”
“……”

里委办公室里,南老爷帮古大姐整理散乱的椅子凳子,熄灯锁门时,古大姐说:“老 爷,今后有事你先叫我一声,不要让陌生人随便进里委会。”南老爷说:“知道了。”他心 里明白,古大姐对他给北京红卫兵开门不满。
一阵风来,一阵风去的红卫兵,仿佛横空出世的天兵天将,当着乘凉居民的面,打破里委工作的规矩,乱了古大姐的方寸,她尝到了红卫兵的厉害,难怪乔玉珊骂山门。
古大姐气鼓鼓地回家,方长舟正在圆桌上吃饭。她在丈夫的对面拉出一张靠背椅坐下来:“哎,你说这红卫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算什么性质的组织,属谁管。”
方长舟慢悠悠地说:“你怎么问这话?” 听妻子说了刚才的事才道:“怪不得楼下闹哄哄,原来北京红卫兵来上海了。红卫兵是大中学生自发成立的组织。”
“自发的? 怪不得他们横冲直撞,”古大姐双肘搁桌前倾身子:“那政府为什么不取缔?”
“大概因为红卫兵组织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吧?”
“什么新生事物”古大姐把她姐姐的话述了一遍:“依我看,红卫兵就是姐姐讲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组织,比当年的右派分子更猖狂,你不是说,这次文化大革命很难把握吗? 为什么不从红卫兵开刀?你应该旗帜鲜明地反对红卫兵,以此掌握主动。”
方长舟吃完了饭,抽出一根牙签剔着:“最近我去市里开会,你姐姐说的话,我也听到不少,可你知道是谁在支持红卫兵?”
“你说谁?”古大姐站起来理桌上的脏碗。
“毛主席。”
“毛主席支持红卫兵?”古大姐停住手,又坐下来:“这就对了,这就是毛主席高明处。你看五七年,他表面上号召群众批评干部的官僚主义,骨子里却走一着‘引蛇出洞’ 的妙棋,结果牵出大小反党分子一网打尽,我看他老人家这次旧曲新唱。”
方长舟把用过的牙签往脏碗里一扔:“说起来,你也做了十几年党支部书记,可遇事还是脱不了妇人之见,事情都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加一等于二,那干部容易当了。”
“那你说毛主席支持红卫兵这件事怎么解释?”
“暂时我也下不了结论,有一点我提醒你,把文化大革命等同反右为时尚早。反右时,中央意见一致,是上对下,党内对党外,而这次文化大革命可能既对下又对上,既对党外又对党内。这一点你姐姐说得对,事态还不明朗,遇事要三思而行,切忌想当然,想当然
是会犯错误的!”
方长舟提着一杯龙井凉茶回自己的书房,他拧开台灯,拿下一叠文件最上面的那份《五·一六通知》,这是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文件,他已读了无数遍,许多句子下划着红杠杠。但他咀嚼来咀嚼去,还吃不透中央搞文化大革命的真意。他用红笔在“一批”“赫鲁晓夫”“各级党委”下面又抹了几下。近月来这些字眼一直在他的脑子里翻转,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推断和解释。
方长舟打开桌上的一盒万金油,用食指蘸了油在额头抹。不能把握运动的脉络,令他十分焦虑。搞政治是在波峰浪谷行船,只有熟稔地借助它的运动规律,才能顺势前进,不恰当的太快或太慢都有翻船灭顶的危险。五七年他游刃有余地驾驭了一次。与他同事的一位副区长,对反右的具体做法提了不同意见,被认为右倾,受到降职处分。
这次运动非同以往,决不可掉以轻心。方长舟给自己定下原则:要在轻举妄动和顽固不动间找到立足点,然后站稳脚跟果断出击。



严易真从门卫室回家,思绪还绊在朱元璋身上,他从引人入胜的稗官野史想到到明朝的正史;又由文字狱和东西厂锦衣卫,联想到如今的革命主义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默念这句话时,电扇摇过头,对准他刮来一股冷风,他浑身一颤。
解放后外贸公司关闭,他去一家研究所当资料员。像鸵鸟埋头沙堆,他钻进积着尘埃的书库,专心编目录制卡片。他本来嘴上就比别人多把锁,现在干脆完全钳住口,除了在必须人人发言的会议上表态,他几乎得了失语症。幸好他有日记作补偿,供他倾诉。凭着苛刻的自肃自律,历次运动他都幸免跌入分子的深渊。但他有洗刷不了的历史问题,永远处于分子的边缘,还牵连严轲不能上大学。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次等公民,被排除在人民的圈子外。
他去厨房倒茶,见严轲在水斗处用毛巾擦身,问:“你去那里玩了,弄得浑身是汗。”
“没玩什么,去里委会了。” 严轲懒懒地说。
“这么晏了,去里委会做什么?”
严轲草草地把里委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严易真最怕严轲沾上政治的边,最近研究所每天大会小会,他身临其境,却很少对严轲谈。听说红卫兵冲里委,他担心严轲受影响:“小轲,我早就关照过你,现在开始搞文化大革命了,外面有点乱,你千万不要轧进去。”
“又不是我闹里委会,何必大惊小怪。”
“万一出事,你人在场,跑得了?”
“照你这样讲,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现在我从早到夜蹲在屋里坐天牢,有什么事可 做?”
“我不是跟你讲过,有空可以自学日语。”
提到学日语,严轲梗直脖子:“连大学都进不了,学日语有什么用。”
“现在无用,不等于永远无用,你怎么知道将来的事。再说不是做每件事都有用的,你闲着没事,至少可以消遣。”
“要我说啊,”严轲咽了一下口水才说:“当年你不去日本学日语,不在日本公司工作,今天我也不会吃这么多轧头。”
“好啊,你说吧,都说出来,”严易真紫涨脸:“我早就知道你怨我了,是我害你上不了大学,当社会青年,你……”他气得说不下去。
慧芬从隔壁走过来问:“又怎么了,爷儿俩喉咙这么响。”
严易真终于吐出了话:“你别忘了,我这个父亲再不是,还管着你的闲饭呢?”
慧芬走近丈夫:“说这些话做什么?”
严轲哭丧道:“是啊,你以为把我喂饱就好了,可我不是一只猫一只狗,我是人,要有做人的尊严。为什么我低人一等,为什么我没有资格上大学,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谁! 如果你以为把我养大就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我宁可你不要生我!”
慧芬转向儿子:“小轲,看你说些什么? ”严轲把毛巾往架上狠命地一甩,奔出去。
慧芬追到门口唤:“小轲,小轲……”
严易真喘着粗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儿子的质问像座钟里小洋人的锤字一下下击在他心上,类似的话儿子早就说过了,不过没像今天这样挑明。儿子是无辜的,有理由责难自己。面对儿子的遭遇,他无法推却责任,这是冥冥中的报应。他仰靠在沙发上,感到胸缩气闷。解放后他一直心情沉郁,再加上频繁的枪声恶梦,紧张劳累后常出现这个症状,儿子落榜后更加严重。此刻又非同以往,好像有人把拳头伸进他的心口慢慢地搅……
慧芬来劝慰丈夫,站在一边却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发现丈夫面色惨白,脸上现出痛苦状,忙上去问:“易真,你怎么啦,”严易真揉前胸:“没事,你给我倒杯水来。”
“不行,我去叫楼医生来看看。”慧芬不顾丈夫反对的手势,疾步走出去。



楼医生夫妇正在作例行的晚祷,听到敲门声,不由一惊。
楼太太去开门,见慧芬气促神慌,以为她肺病犯了,待搞清楚是严易真,忙唤丈夫,楼医生拿了听诊器匆匆上去。五六年政府关闭私人诊所,楼医生去街道医院工作,公寓里的邻居有头痛脑热还是找他。
楼医生给严易真作了检查,立即作出“心绞痛”的诊断。他吩咐太太回家拿药,然后不解地问严易真:“你病得不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没什么,可能这一阵累了,休息一下会好的。” 严易真轻语。
“我记得,解放后不久你就出现胸闷了? ” 慧芬急了。
严易真蚊子样哼道:“那和现在的病是两回事。”
“怎么两回事?”慧芬不服,见丈夫皱眉不快只得打住。
楼医生了解严易真的性格,知道他不愿坦言,也不追问,让他服下楼太太拿来的药:“不管你病史长短,这次你一定得去医院,作个心电图,明确‘心绞痛’的原因。还要常规的用药,再这样拖下去可不行。”
慧芬送楼医生夫妇出来,在走廊里留住楼太太,把父子俩怄气的事告诉了她。
楼太太回家把这事传给丈夫听,叹道:“严轲这小囝越来越不象样了。”
“严轲也作孽,他从小头角峥蝾自傲惯了。因爸爸的问题撞了个人仰马翻,只好拿父母出气。”
“有些事也真不可思议,升学是人的基本权利,怎么可以任意剥夺,这不是把人分等级吗?在天主眼里人人生而平等。”
“提到天主,我们得注意,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也不知是一场什么运动,对宗教界尤其基督徒有什么影响。” 楼医生不无忧虑。
“解放后,政府风卷残云地整治基督教,驱逐外国神职人员,逮捕了龚品梅等人,如今教堂关门,等于取缔了基督教,还能搞什么名堂。”
“解放后历次运动发生了多少料想不到的事,不得不防备着些。”
“提到搞运动,我忘了告诉你,南家姑婆来过了,阿坤的病又犯了,你抓紧去看看吧。”
“我最怕给阿坤看病,碍于老邻居的面子,不得不帮忙。他的病光靠药没用,我去也不过疏导一下。”
“你不是说,南家有家族性精神病遗传史吗。”
“阿坤如不受那么大的刺激,并不一定发病,即使现在他也是时好时坏。谈起自己的冤案和国家大事,他脑子比谁都清爽。以我看,只要给他摘去右派帽子,他就可能恢复正常。”
楼太太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整个社会都在患病,不知病因在哪里。”
“我们在英国住了那么多年还不明白? 只不过大多数人蒙在鼓里。谁指出来就得走阿坤的路。讲起阿坤,不早了,我去一下。”
楼医生走近窗口往下探看,见院子里没人才悄悄下楼。



楼医生一进南家,就听到熟悉的京剧《海瑞上疏》的段子“……(表)哈哈,明日十五,众大臣要写青词贺表,他们今晚都在那里写表,哪晓得我海瑞,都写这样不中听的文章。(唱)海刚峰不怕死直言谏奏,并非是血气刚逆水行舟。……”
南守坤养病在家,除了写申诉,大部分时间埋在古纸堆,他穿历史隧道钻哲学迷宫,听京剧和古典音乐是他的唯一享受。
南守坤自称囚斋的门虚掩着,楼医生推开进去,唱声更响了:“……都是为大明朝日渐腐朽,这道本振聋发聩,当头棒喝 ……。”
楼医生笑道:“不愧是京戏迷,大热天,锣鼓喧天不嫌烦。”南守坤朗声道:“楼医生,你听听,麒麟童唱的海瑞,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正义逼人,真过瘾。“嘉靖爷,作龙楼,数十秋,倒行逆施田赋征徭万民怨,官贪吏横似猛兽。”纤细的唱针顶着低垂的镀铬钢头,在唱片上一圈一圈沉重的磨犁:“嘉靖爷,害百姓欲哭无泪,嘉靖爷害百姓滥施淫威……◦”
南守坤给楼医生让坐,自己走向高几,用手轻挑起唱头搁在一边,然后合上桃花心木的留声机盒盖:“楼医生你讲弄得好(口+伐),前一阵为《海瑞罢官》这出戏,闹得满城风雨,又是禁演又是批判,也不知这个海瑞怎么得罪了当今朝廷。”
楼医生装糊涂道:“我没注意这事,”
南守坤遗憾道:“这么大的事你不关心啊?我早就预料这是又一场运动的先声,果然,搞文化大革命了。今天玉珊出门裤子被啥个兵剪破了,光天化日之下,像样吗?”
楼医生漠然道:“我也听慧芬讲了,可能是学生们胡闹,不必和国家大事挂钩。你应该向我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唯读圣经书,还有几本医学书。多养精神,少管闲事。”
南守坤急道:“楼医生,我是想学你啊,我不管闲事,可闲事要管我啊,里委会每周通知我参加地、富、反、坏、右训话会,我能无动于衷? 本来生出个右派分子就说不通,再把他们和地富反坏划为一类,更是岂有此理。地主、富农曾经剥削过农民,算一条过;反革命分子明火执仗,反共产党的革命,也师出有名;坏分子烧杀抢掠偷盗奸淫,罪有应得。而右派分子以什么定论? 一个政党必定分左、中、右三派;开会作决议,必然出现赞成、反对或弃权三种意见;马路上两个人打架,一群人围观,也会各执一词去偏袒甲方、乙方,或当和事老。可分歧再大,争论再烈,也是—个阵营里的不同观点,怎么被一脚踢到另一个阶级去? ”楼医生作了一个让他停下的手势:“难怪你经常头痛,左中右、右中左地说一大堆,我听了都头胀,别说你想这些问题,能不伤神。”
南守坤“咕嘟咕嘟”喝了半杯茶:“楼医生,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世界上总要讲个理吧?我单位那个支书,从不读马列毛主席的书,却以马列主义者自居,给我点穿了,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给我一顶右派帽子。不过一个支书,就如此霸道,这不是回到过去的封建王朝了? ”
“中国历史长,受封建影响深。你知道‘夏网’这个词吧,顾炎武有两句诗:‘弥天成
夏网,画地类秦坑。’你遇事要冷静,不要去自投罗网。”
你说的不错,中国封建历史长,但过去的舜帝尚在道旁竖一块“诽谤之木”,让庶民在上面写谏言呢。如今号称社会主义,反倒不如封建时代了? 何况我的一言一行没有违反宪法。我想好了,除非他们纠正错案,不然,我一定对抗到死。”
楼医生心里为阿坤打颤,这些话不是儿戏,传出去要坐牢杀头。硬的不行,得来软的。他和声道:“阿坤,你要听我一句话,平心静气,忘记过去,天主要我们原谅一切人,包括憎恶你的人和你憎恶的人甚至你的仇人。”
“楼医生,不是我不想原谅人,你的话说倒了,我是寻求宽宥大赦的人,哪里有资格去原谅别人,再说,如果我有力量,应当饶恕那些置人于死地的人?”
“天主说,你不原谅别人,我也不原谅你。”
“这是不分是非,”
“不,天主说,‘伸冤在我,我必伸冤,’把一切交给天主,到末来审判时,天主会作出公正的判决。”
“当年天主不是用洪水淹没了罪恶的世界,只留下挪亚一家吗? 后来他不是毁灭了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座罪恶的城市吗? 你不是说,天主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吗? 如今他在哪里?”
“就在你我身边。”
“他为什么睁眼看着好人受灾,恶人横行。”
“天主有他自己的计划和安排,他允许魔鬼撒旦猖獗,甚至让他们统治世界,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他们都是魔鬼的化身。上帝通过他们让信徒看清魔鬼的存在,考验信徒在磨难时对天主的忠信。”
“楼医生,这是你们教徒的自圆其说,何况,教会提出,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有权要求正义,要求统治者和国家的尊敬。”
“是的,你说的不错,但是,……”楼医生意识到说得过多了,赶紧打住,他已经摸清了南守坤的精神状态。行前,他指着桌上的一堆信纸:“不要再地写下去了,大热天,用脑过度,要累病的。”
南守坤笑道:“楼医生,你放心,不写我心里憋得慌,病更重了。”
南荃裕和南荃珍在客厅门口阢陧地等楼医生,见他下楼,抢着问:“阿坤没变化吧?”楼医生说,还好,不过阿坤情绪太激动,要让他尽量避免刺激。楼医生又关照南荃珍,给阿坤临睡前加服大瓶里的一片药。

十一

送走楼医生,老哥妹俩各占了一张藤椅坐下来,长长松了口气。南荃珍轻拍前胸道:“谢天谢地,总算没出意外,阿哥,这几天我右眼皮跳得厉害。右眼跳灾祸到,上次阿乾出事前,我也这样跳过。今天我去静安寺香没烧成,玉珊出门又被人剪了裤子,真让人烦心。”
“你不要相信迷信,尽讲触楣头的话,玉珊的事过去就算了,今后叫她出门穿素色点好了,何必疑神疑鬼?”
南荃珍压低声音:“我不去管她,她现在象只炮仗,一点就炸,我没有精神跟她怄气。我一直跟她讲裁缝师傅上门时,要添的衣裳都做好,她嫌师傅做的过时,去霞飞路买时髦的,结果弄出这些事,她就是存心作贱南家几张票子。”
“我一直跟你讲,改改方法,她喜欢现钞,就给她增加点,不然乱花乱用,实报实销,不是反而浪费?”
南荃珍站起来,凑近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增加她的月份钱可以,要是她往娘家流,会有底吗?”。
“阿珍啊,想穿点吧,‘百年土地转三家’。阿爹怎会料到纱厂有今天的命运?我们也不能保证定息永远拿下去。不要再斤斤计较了,她真要闶(应是口内亢)点回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时我们脚一(足+廷)也是一双空手去见阎王,东西不都是他们的,趁活着手头松点,少生多少闲气。”
南荃珍鸡嗉样的颈囊搐动着:“不是我喜欢结冤家,老祖宗撑这点家当不容易,现在就剩下这点钞票了,平白无故流到她家,我气不过。”说完,不快地走出去。
南荃裕摸着楼梯木栏,一格一格往上爬,他感到脚头分外吃重。
回到会客室,南荃裕扶着门失神伫立了一会儿,刚才,他嘴上责备妹妹,心里比妹妹更害怕。近来听新闻,各种批判文章的火力愈来愈猛,今天玉珊碰到这种事,凶猛的政治运动果然来了。
四九年乾坤颠倒,南荃裕演算出一个“讼”卦,当时反复研究卦辞彖辞,一时没解通,
直到守乾遇难,才初见端倪,至守坤罹祸,终于茅塞顿开。他感喟不已,从守乾到守坤,这十几年不就是一个“讼”字吗? 与官府抗命,笔战争讼,搭上一条半人命。从此他对卜筮十分敬畏。
南荃裕净了手卜测,他先得了一阳爻(—— ),第二次得阴爻(- -),……,最后排出一个震卦( )。
“一阳始生于二阴之下,震而动也。”震为龙,为雷,这些字眼马上在南荃裕脑子里映出来。他去翻《周易本义》,手有些颤,翻到震卦章,又把卦辞彖辞逐条细读了一遍。
万般怪异总非祥。难道风雨飘摇得不够烈? 还要进入电闪雷鸣的大动荡?南荃裕起身,
在房间里来回蹀踱,最后他停在墙中央的一幅对联前:“荣枯地转一春草,善恶天缠百年藤。”他默念着,心中凄凉。那次他去工商局在公私合营的文件上签字,完事后他坐三轮车回家,他让车夫支起顶蓬,一路上脑子晕晕乎乎,纷乱的家事次第涌来,猛然记起小时候在私塾陆先生家堂房里看到这副楹联。过后,南荃裕请白灵光手书裱好。
南家还会遭“震”灾? 南荃裕点上一根雪茄,用力吸几口。自己的工厂交给了国家,守坤带病在家服罪,家里没人上班,也没有单位,无论搞什么运动,还能在他家里弄出什么名堂? 这样前后一想,他才略微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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