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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引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21 14:22:51 [福民公寓]


引章

解放军渡过了长江,公寓里的白俄再走第三国,邻居们惊哗

说起我们公寓的陈年旧事,我首先想到白俄亚可夫斯基,小时候听到他的掌故最多也最迷离,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事还充满了魅力。都说他曾经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宫廷乐师,这当然是无法证实的传言,但当年风靡上海滩的几位歌星都跟他学艺,却是人所共知的逸闻。现在我才明白邻居们难忘他的原由,那年他不畏七九岁高龄,执意出走流亡地上海,去更遥远的第三国,给公寓留下了一首悲壮的告别咏叹。
那是上海解放前夕,共产党的军队一过长江,亚可夫斯基就宣布去加拿大。
一天,他在公寓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蚯蚓样弯弯扭扭的汉字:

我即将去加拿大,为筹集资金,明天(礼拜天)我在公
寓拍卖家具器皿,(雨天改在室内)请邻居们赏光。
亚可夫斯基

下午,南守坤从学校回来,看了告示欲往家走,突然听到熟悉的钢琴声,就径直去亚可夫斯基家。他从小跟亚可夫斯基学弹琴,看中了那架钢琴。
亚可夫斯基正在作最后一次弹奏,看到南守坤进来,他停手笑道:“你好啊,小伙子,来为我这个糟老头送行?”
南守坤和亚可夫斯基聊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求您一件事,我想买下这架钢琴。”
“你不是有一架吗?”
“那架琴音质太差,我早就想换了。”
“上大学后几乎没听你弹过琴。”
“我忙得很少回家,哪有时间弹? ”
“那你买琴干吗?”
南守坤不好意思说它是大师的用品,又为许多名人伴奏过,只道:“它是德国名牌啊。”
亚可夫斯基抚摸着掀开的琴盖:“是一架好琴啊,准备拍卖的东西中我最舍不得它。”结结巴巴的上海话不够用,他开始夹杂英语,“当年冬宫里有一架同样牌子的特大钢琴,由德国公司定制。我用它为皇家舞会伴奏,那场面不堪回味啊!”他垂下头,“当年皇上如接受自由主义领袖忠告,扩大杜马的选举,使内阁向杜马负责,他完全可以避免倒台,当然,如果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胜德国,也不会导致二月革命和后来的十月革命,……”他长叹一声,“有些事不依人力变化啊!”
“尼古拉二世不是一个专制独裁的沙皇吗?”
“是的,你说的不错,他独裁专制,政府腐败,还对外扩张,参加八国联军侵犯中国,我也对他不满。但与后来的苏维埃相比,沙俄是自由的多少问题,苏维埃是自由的有无问题。”
“你就是怕中国的苏维埃才出走的吧?”
“我是随时去见上帝的人,还怕什么? 我是不忍见苏维埃悲剧在中国重演。”亚可夫斯基用僵硬的手指按了几个低音键。
“其实你根本不必走,”南守坤以《论联合政府》作依据:“毛泽东说了,中国共产党不学俄国实行一党专政,而是建立几个民主阶级联盟的政权形态。”
“我不了解毛泽东,只知道二战后的东欧都步了苏维埃的后尘。”
“中国的国情不同,国民党腐败堕落,再不取代它中国就完了。”
“你说得不错,但国民党至少让我太太平平住在福克公寓,让你爸爸自主经营工厂。”
“难道共产党不让你住这里?不让我爸爸当老板?”
“我走了,看不到了,今后你自己去下结论吧。”
下楼时南守坤怜恤地想: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己见。

十年后,当他被打成右派时,他才觉悟,固执己见的是自己。

亚可夫斯基的举措在公寓邻居中引起连锁反应。
胶鞋厂老板白灵光随之送儿女去美国。解放以后,不管别人有意无意,问到他儿女的出走时间,他总是“糊里胡涂”地强调在亚可夫斯基离别之前,这话蒙不过南荃裕,他清晰地记得和白灵光的一次长谈,那时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生意。

那天南荃裕魂不守舍的醒来,昨天晚上,儿子守坤吵着要买钢琴,搅得他心绪烦乱,他吃不下早餐,勉强喝了一碗咸豆浆走出门。穿过院子时,他见亚可夫斯基拍卖的家当摆了一地,他无心伫足浏览,匆匆去白灵光家。
南荃裕刚坐定,白钱氏就泡上刚上市的碧螺春,白灵光接过壶筛茶,“老兄,看你眉心打结,是罗宋人的事让你烦心了吧?”
“是啊,亚可夫斯基这么大年纪还逃离上海,这事不寻常啊。过去一提俄国,老头就讲在列宁尤其是斯大林手下的惨状,可见他十分惧怕苏维埃。”
“中国的苏维埃与他们不同吧。” 白灵光强自镇定地解说了一番。
“阿坤从学校也带回类似论调,那些毕竟是共产党的宣传啊。二十年前共产党在乡下搞农民运动,抄家斗财主,逼得我叔叔到上海避难,将来坐了天下再搞这些名堂怎么办?”
“你说的倒是事实……,但国民党也实在不争气,好不容易抗战胜利,本该集中精力搞内政,岂料那些接受大员搞五子登科,政府腐败老百姓离心,结果物价暴涨,法币一钿不值。去年,蒋经国搞金融改革,也以失败告终。依我看,不管哪个党掌权,只要能和平,就可安心发展企业。”
“谁不希望和平?问题是共产党代表工人农民,他们当政,我们这些人有好果子吃吗?”
“毛泽东好像是明白人,我记得他在哪本书上说过,共产党要发展本国的资本主义来代替外国帝国主义的压迫。”
南荃裕明白,白灵光对外国垄断资本家有切肤之痛,他父亲经营套鞋作坊,竞争不过洋货差点倒闭。他只得回到老问题,“流浪上海的罗宋人多数是工厂主庄园主,总有缘故吧?”
“你说的有道理,事关重大,应该慎重对待,我想去找亚可夫斯基问一下。” 白灵光思虑道。
过后不久,白灵光告诉南荃裕,他决定让儿子白正华带一笔资金去美国经商,女儿白少华一块儿去留学。白灵光没讲罗宋老头说了什么。
这下急坏了南荃裕,他与两个儿子商量,是否也去美国或香港避风头。南守乾说,自己是长子,爷爷叮嘱过我,要为裘为箕克继承家业,弟弟可以先出去。守坤却说待大学毕业再考虑。守乾提醒道,到时共产党拿下全国,你想走也不一定走得了。守坤不以为然说,罗宋人搞不懂中国的事,草木皆兵鸡飞狗走,你们也跟着瞎起哄,共产党为人民争民主自由才和国民党打仗,他们取得胜利后怎么会不让老百姓出国?南荃裕道,你不要太书生气,你可先去美国,一切如你所说可以再回来。守坤不耐烦道,以后再说。


姚大桶和老婆阿殷提起亚可夫斯基就数落:罗宋老头是个吝啬鬼。

当年他们贪婪地围着拍卖物时,阿殷也这样抱怨,“从没听说向邻居拍卖家具,老头子真想得出,人要走了,不用的东西送邻居,还可卖个人情。”姚大桶睁圆暴眼说,“这些都是老货,要不是兵荒馬乱,送到旧货商场可以卖好价钱。”阿殷说,“东西再好,不是时候,谁要?”姚大桶道,“所以我们不买,最后他卖不掉只好送人。”夫妇俩打好如意算盘守株待兔地等着。这时南路生走过来,姚大桶高声问:“老南,你准备买点什么?”
“ 我随便看看。”
阿殷道:“花这种闲钱,老南不会多买一分地。”
南路生在上海工作,让老婆儿子住乡下,赚点钱,一个铜板掰成两个用,省下钱全去买地。他丧气道,“什么时候了还买地,共产党已经在东北减租减息了。”
姚大桶说,“那是对大地主,你那几亩地算什么?”
“有些事吃不准啊,罗宋人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像老鼠见了猫地逃跑?”
“依我看,共产党总比刮民党好。”去年底政府推行银圆买卖,姚大桶在亚尔培路霞飞路口倒卖银圆被巡警逮住,屁股上吃了几只“火腿”,他有一肚子怨气。
“你别轻松,共产党共产共妻,万一你老婆给共走了怎么办。” 阿殷做作地提醒。
“共产共妻是冲着有钱人的,你还轮不上呢。”
“问题是,……”南路生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话。

每次提到拍卖,我爸爸总是忘不了说,当时有一辆宣传车停在公寓外,喇叭里广播着政务委员谷正刚的讲话:“上海六百万市民们,上海同胞们,共产党的武力侵略,已经扩大到上海了。我们知道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第五纵队,它没有国家的立场民族的观念……,我们应清醒地看到,共产党是暴力的集团,它披着一层民族自由的外衣,而掩盖着暴力专政的毒药,……如果让共产党夺取了政权,我们还能生存吗?所以我们要求市民们,统一作战步伐,不投机,不妥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爸爸每次都琅琅上口的背出这段话,我怀疑他一直在反思它的意义。

那天亚可夫斯基的东西卖掉一半还不到,剩下的让霞飞路旧货商场三钱不值两钱地拖走了。有些东西只能送人,姚大桶如愿拿到一只皮箱。

拍卖品中不起眼的一只小座钟,最后成为严轲的一件圣品。他在文革中斗死父亲,后来,他带着负罪感反复讲叙买来的经过。

那时严轲刚四岁,他站在一张椅子上,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他见小伙伴国平跟着爸爸在看拍卖物,心痒痒地也想下去,又回头望父亲一眼。
严易真在读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的原文小说《上海》,楼下的嘈杂声似乎不影响他。“……(一个)俄罗斯男乞丐伸出手,说:‘先生,给点钱吧,……(我)没住所,也没食处,快支持不住了,先生,施舍点钱吧 。’”联想到罗宋人邻居,他终于读不下去了,亚可夫斯基的出走对他意味着什么?
战时严易真在日本汽船株式会社工作,会社明里经营一般货运,暗中私贩鸦片军火,每次收发货单他的手就发抖,多少中国人会死在这些单子上!他好几次准备辞职,最终舍不得那份优厚薪金。战后国民党接管会社,查不出他有汉奸行为,让他在公司留下来。
过了国民党的关,过得了共产党的关吗?
“爹爹,你带我下去玩好吗?”严轲走近爸爸,拉着爸爸的绒线衫。
严易真烦道:“爹爹在看书,没空领你去。”他一向不愿在公寓出头露面。
“我要去买洋娃娃么。”
“乖囡,下面没有洋娃娃,下次爹爹带你到霞飞路去买好(口伐)?”
“不么,不么,我就要现在去么…… ”严轲撒着娇,小手把爸爸的绒线衫拉长了。
严易真轻拍儿子的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答应你买新的还不依,快松手!”
严轲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严易真看着儿子,束手无措。妻子慧芬披着一件丝棉袄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她正发着低烧,严易真急了:“你怎么起床了?”
慧芬穿上棉袄,“我好多了,老是躺着也没用。”她蹲下身子:“小轲,爹爹在看书,你不要捣蛋,不哭了,起来,姆妈带你去。”她拉起儿子。
“你行吗?外面有风。”
“没关系,”慧芬说完,搀着儿子的手出门。
严易真望着妻儿的背影,伤感起来。大女儿一岁时高烧发到四十度,送医院急症室,医生查不出名堂,女儿没治好,夭折了。慧芬生下严轲后染上了肺结核。年灾月厄,病魔缠上了他家。严易真走近窗口,见妻儿和邻居们围着拍卖品看西洋镜,不由想起了日本人。
那年他怀着“同文同种”的自信去日本留学,他很快发现,除了方块字和一些传统习俗,日本人身上看不到中国人的影子。两厢对照,他明白了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受制于日本的原因,也由此读懂了鲁迅,有日本人作对照,不难看清中国人的国民性。
谷正纲的广播声直冲严易真的耳膜,“上海同胞们!我们要不分男女老幼,职业阶级,一齐起来,以六百万人的力量筑成一道铁的长城!”
严易真唧哝着:“晚了,木已成舟,你们早些年干些什么去了,”他走回桌,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他在日本不愿与人说话,养成写日记倾诉的嗜好。“……亚可夫斯基走了,带走了容纳他的空间,里面有不充足的自由,……公寓里的邻居在选购他的遗留品,却没有去想‘物是人非’这句话……”
日记没写完,严轲嚷着奔进来:“爹爹,送你一个钟。”跟在后面的慧芬气道:“小轲,你这张嘴怎么乱说?”她把钟往桌子上一放,猛地拉起儿子的手,“跟我去水斗漱嘴巴!”
严轲不知姆妈为什么突然变脸,吓得又大哭起来。
严易真劝道:“他才几岁,哪懂这些忌讳,你何必当真。”他把儿子抱起来,逗他笑:“不哭了,不哭了,你看钟里俩个小囡好白相(口+伐)?他们马上要敲钟了……”
“铛……铛……,”两个小洋人打鼓了,声震屋宇。

  舞女祝秋艺忆及当时,更是风一声雨一声的真切。她不无炫耀地对小姐妹乔玉珊说,“罗宋人走的那天我也可以走的,我搭架子没走。小开黄,就是要我走的那个人,是造船厂老板的儿子,上海滩有名的阔手面啊。”

亚可夫斯基飞离上海的那天晚上。过了子夜时分,小开黄开着一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在福熙路徐徐行驶。祝秋艺微闭着眼仰靠在后座的椅顶养神,她跳了一晚舞,累了。
“去香港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小开黄说。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长三堂子里的女人,不会做小的。”
“丹枫(祝秋艺的艺名),我那老婆是我阿爸为我定的婚,我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这些年,我就喜欢你一个人,你还不知道。”
祝秋艺知道,上海滩喜欢她的阔佬不少,但像小开黄这样真心娶她的人不多。但她暂时不愿意,她还年轻,正在品尝明星的滋味。舞场里,她是众星拱捧的月亮;是翩翩起舞的彩蝶。一旦嫁人,闺门一关,日子再好,也是笼中的百灵,屏上的红蕉。“你说的再花好桃好,年纪轻轻叫我做小,不可能。”
“丹枫,正因为年轻,你才不识事,你以为共产党来了还让跳舞,让你红下去?”
“不让我跳舞?两年前行政院颁布‘禁舞令’,姐妹们集会反对,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共产党来了又怎么样?也得让人谋生,也得让人活下去。哪朝哪代断过‘教坊’这门生路,古有苏小小玉堂春,近有董小宛赛金花,还出过薛涛这样的女诗人呢?”
“总归是女人见识,你难道没听说东欧已封闭了营业性舞厅。”
祝秋艺当然听过,但她不相信灯红酒绿的大上海真得会流光飞灭。她以为小开黄为带她走,不惜夸大事实,娇嗔起来:“你不要吓我,上海不是莫斯科,这些年,我只看到来上海的乡下人洋化,没见过谁改变上海。”
 ……
汽车开进福克公寓,停在三号楼门口。祝秋艺准备下车,小开黄返身按住她扶在车座上的手:“现在答应还来得及,我可以为你补一张船票。”
祝秋艺任性地抽回手:“去香港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她调侃地加了一句,“我还想看看共产党是老虎还是狮子?他们真的能吃人?”
“你以为我跟你儿戏?”小开黄长叹了一声。
祝秋艺推门下车,扭着很性感的肉臀走了几步,又返身扭回来靠近窗:“去香港前再来百乐门一次。”她温情地说完,用手作了一个飞吻,走了。
小开黄从车窗伸出头,恨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每次说到最后这句话,祝秋艺都带着哭腔。这话一直说到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她赖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提。

我家楼上的罗宋人伊凡夫妇的结局更加可怕,他们在上海解放的次日自杀,是我母亲发现的。她总是带着一股晦气提这事。

  当时母亲是送奶工。那天她挨门挨户放奶瓶,走上伊凡家时她没在意一股异味,直到推开厨房门,浓烈的煤气味直冲鼻子,她才觉出意外,只见伊凡夫妇并肩歪坐在煤气灶台下,脑袋耷拉着昏死过去。她用手捂着嘴奔下去叫父亲,父亲让她快去找楼医生。她去一号楼敲楼医生的门,没人,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天,楼医生夫妇必定去教堂了。
凌晨,楼医生含混地睡了半宿醒来,见妻子也睁着眼想心事,说:“终于和平了,”这也是夫妇俩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为这句话祈祷了好几年。楼太太想起什么,疑惑道:“蒋介石是基督徒,共产党可是无神论者啊,他们当政,会不会……”楼医生沉吟道:“是啊,苏联十月革命后立即颁布法令,结束了俄罗斯正教的国教地位,一些牧首公署被关闭,有些神甫被迫害,学校里禁止基督教的教导。……”妻子说:“这也是罗宋人怕共产党的-个原因吧?”楼医生克制道:“先别杞人忧天,到时再下结论吧。”
吃了早饭,楼医生对妻子说,自己先去教堂。
楼医生走出公寓。人行道上的梧桐树荫惭趋浓密,树桩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庆祝上海解放!”“欢迎解放军进城!”“共产党万岁!”杪梢上,翠嫩的掌形叶,在轻风中拍手般“窸窣”作晌。
“时代真的变了,”楼医生感慨着穿过马路走进斜对面的承恩堂。
礼拜堂里,早到的教徒坐在长椅上等待弥撒开始.
楼医生沿着厅边的廊柱走近祭台旁的法衣室,他敲了敲门,没回音,就从边门踅出去,金神父在贴墙的一排冬青树前出神。
“金神父”,楼医生轻轻地唤了一声。
“哦,楼医生,今天怎么这么早?”
“不知怎么睡不着了。”
“你也在不安吧?”
“你说,中国变成共产主义后,宗教方面会不会发生苏联,东欧那样的变化?”
“这是难免的,问题是限制到什么程度。”金神父默然说,“天主教近两千年的历史上什么事情都发生过,再来一次也没有什么奇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天主祈祷。”
八点正,承恩堂里,上海解放后的第一场弥撒开始了,金神父在讲道:“……耶稣说,我要告诉你,你是彼得,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地狱之门不能战胜它。还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
楼医生和太太并肩坐着聆听。“……耶酥对门徒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
一沓慌乱的脚步冲进教堂,打破了弥撒的肃穆。“楼医生在哪里,楼医生在哪里?”我母亲循着一排排坐椅呼问。
楼医生从椅缝中挤出来:“吴家嫂嫂,出了什么事?”
“楼医生,不好了,你快去看,罗宋人。就是住在我们楼上的伊凡夫妇,煤气中毒昏倒在厨房里,你快去看看。”
楼医生和妈妈上楼时,爸爸已经关了煤气,打开门窗通风,他守在厨房门口。姚大桶夫妇和南路生等人也堵在门道议论,国平和几个小孩削尖脑袋往大人缝中钻。
楼医生走进厨房,蹲下身子把了伊凡夫妇的脉:“没救了。”
爸爸看了看伊凡夫妇身边的两只空酒瓶问:“是自杀吧?”
“不然,他们为什么在厨房开着煤气喝酒?” 楼医生沉痛地说。
  苏维埃所不容的敌人死了,死在上海解放之日,他们有国归不得,以这种方式客死他乡,博得了邻居们的一掬同情。
他们是革命的祭品,显示了革命的负重。

只有南守乾预感到伊凡的自杀。前一天,伊凡叫他去一次,南守乾颇为意外,他上中学时跟伊凡学过绘画,工作后没时间作画,也很少和伊凡谈画了。更意外的是伊凡把自己的画作《伊凡雷帝杀子》送给他。过去每次进伊凡家,他总在这幅阴森森的画前驻留片刻。后来知道这是列宾原作的临摹品,也知道画上的老头是皇帝,用策杖失手打死儿子后,既悔恨又惊惧。南守乾问,为什么?伊凡说,那故事说起来长了。
伊凡省略了故事,也没提他的家谱排上的去,画上的人是他的祖先。这也是他流落上海的原因之一。
伊凡是俄国小有名气的诗人兼画家,因不同意马克思主义的一些观点,一九二二年被列宁圈入名单,和另外一百六十多名知识分子一起被驱逐出境。
南守乾曾问伊凡买这画,伊凡断然说:“不卖,不卖,这不是卖的东西。”
南守乾去时伊凡靠墙坐在地毯上,他身边有一瓶去了大半的伏特加。那幅画已搁在地上。南守乾取了画不解地问:“你也准备出走?”“不,我早就跟你说过,上海是我的第二故乡,福克公寓是我的最后归宿。”
伊凡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伊凡的死引起南荃裕的(心字旁+就)忧。那天下午,他想打盹,却老睡不着,只得又起床。他走到窗口,看见国平拿着一面筷子做的小红旗骑在爸爸肩上走出公寓。不一会儿,姚大桶一手搀阿大,一手抱阿三;阿殷孕着即将出世的阿四,拉着阿二也去霞飞路看庆祝解放的大游行 。
大时代来临了,大时代是广场上的交响乐,民众演奏了恢宏浩荡的旋律,又淹没在它洪大的声光电色中。
公寓外不时经过锣鼓喧天的卡车。“变天了,真地变天了,”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南荃裕往临窗的写字台看了一眼,上面有一高一矮两只竹筒,高的插着几支毛笔,矮的装着一把竹签。
他想算卦。
小时侯他看父亲每临大事就摆弄一把蓍草,就笑父亲迷信。一二八事发,他父亲算凶吉,捻得一个“剥”褂后,疑神疑鬼的说家里的房子不安全,想收拾细软去乡下避风。他笑道,几根草茎能当真?后来,一颗炸弹正落在他家,一栋石库门房子被劈去一半,还搭上老父和妻子的性命。从此他拿起《周易本意》,用竹签学筮策。
  南荃裕净了手坐到桌前。
  他先对着竹筒默视,剔除完杂念再开始作业。他从筒中轻轻揲出五十根竹签摊在桌上,从中捻出一策放在一边,将余下的四十九根任意拨成两堆,再从其中一堆挑出一策,随后4策一组把两堆算尽,最后剩32策,他在白纸上写32 4=8,一个阴爻,他画下(- -);他再从头来起,第二次得36策,36 4=9,一个阳爻,他画下(—);然后得结果6,是(- -);…… ,最后排列出( ),是坎下乾上的“讼”卦。
“讼,争辩也,上乾下坎,乾刚坎险,……乾刚烈,对下实施压力;坎阴险,对上不服,两者相对,发生争讼。”“讼卦……为不如意之时运也,不宜前进,宜退守以待机,……不然中对方奸计招祸害。”
难道南家会遇上诉讼的麻烦?

  上海解放,我爸爸给我们公寓带来唯一一件光彩事,爸爸的一位老革命同学来看他。
那是全国解放后的四九年底。一个阳光晴和的日子,一辆吉普车开进福克公寓,停在我家门前,一个壮年人轻捷地跳下来。
爸爸不胜惊喜地迎上去:“嗨,方兄,这三年你一去不返,我一直为你捏一把汗。”
“吴兄,当初我就说,我们很快能再会,一切都过去了,到底是我们胜利了。”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的一个深夜,高中同学方长舟敲门找爸爸。他说,由于涉嫌是共产党,他得马上离开上海,因不敢回家,问爸爸借些钱路上用。爸爸让方长舟饱餐一顿,问奶奶要了两个大头,还褪下腕上的一块金表,那是爷爷给爸爸的纪念物,一起塞给方长舟,“带上它应急。”方长舟接过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走了。
这次方长舟上门道谢。他告诉爸爸,那次他夤夜逃离去了部队,后来随三野打回上海,现在鲁家湾区委工作。“封松之恩理当报答,”方长舟推荐爸爸去区委工作,说新成立的区政府缺少政治上可靠的工作人员。
在区委月薪比当小学教师多十几块,爸爸接受了方长舟的好意。
不久方长舟结婚找住处,爸爸向他推荐福克公寓的空房子。
解放后白灵光不再用私人汽车,汽车间空了出来,夫妇俩再腾出二楼一起上缴政府。
方长舟通过区政府安排住进了二楼。
方长舟为公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名:新上海的公寓应该造福人民,岂容殖民者保留遗迹,方长舟大笔一挥,写下:“福民公寓”,“民”字修修补补取代了“克”字。
后来公寓所属的地区成立居民委员会,随之命名“福民里委”,把四号楼的汽车间改作办公室。
方长舟的新婚妻子古月琴当里委主任。她是方长舟老上级的小姨子,上过高小,初中没毕业,也算半个知识妇女。
文革中搜出严易真的日记,公寓改名那天他发出感言:“一字之差至关重大……著名人士黄炎培十月一日作诗:‘……“国民”改为“人民”,中间用意深深,“民”众站起来,堂堂作个“人”,……。’之前,公寓里的住民都是国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此后,其中的一部分人可能被排除到人民的圈子外。我在圈子内还是圈子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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