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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

送交者: 喻智官2003/12/19 22:42:50 [福民公寓]


我在居酒屋生意清淡时主动辞了工,半是为自己的面子,不愿挨到老板开口;半是对自己的自信,乘这次机会摆脱“劳力”,去试“劳心”工作。刚踏上岛国,不会一句日语都找得到活,如今来日五年,已经熟悉日本社会,还怕“失业”?虽然日本的泡沫经济正在破裂,但股票房价狂跌,也有日本人风声鹤唳的因素。
这是暑假前的事。
这些年,假期就是工期,是生存下去的造血期,像骆驼长途拔涉前给养,作为支撑劳累的能量,不过我是在辛劳中积聚资本。这次真的休假了,我下狠心彻底放松,过几天清闲的日子。
是初夏的黄梅季节,我不论晴雨天天玩闹市。去有乐町、涉谷看电影,去上野美术馆欣赏东西洋画,还在中国料理店放胆饕餮。可惜,意识深处压着“没有工作”的包袱,玩乐始终没能尽兴快意,三天后,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第四天,我一早就去买“临时工招募周刊”。翻开杂志浏览目录,我又浮起欣慰,总算能读五花八门的职种了。当初不懂招工上写的“天书”,只得做笨伯,在市中心的街区,抖索着手去叩店门。无论店主问我多少问题,我只会说一句“要临时工吗? ”不管对方的脸怎样生冷,我只听到一个词“不要”。好几次无望到没有勇气走下去。幸亏有不死的心,把绝路当起点,从头来,再一爿一爿叩下去,……那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我厌恶地跳过洗碗、跑堂、清扫之类的栏目,翻到家庭教师、秘书翻译、商业贸易页。征求外语教师中十之八、九是英语,他撩起我的醋意:早生几百年,定是满版募集汉学先生。幸好,末栏有一家区文化馆招聘中文教师,应聘资格:中国大学中文系毕业,能用日语教学,有五年教学经验者优先。我抓起电话拨号,通了,是录音电话,才知八点没到,文化馆还没开门。按广告要求,我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带来的汉语拼音卡片不知扔哪了,我赶紧去找,翻遍四帖的屋子,才在壁橱的杂物底下发现它。
待我再拨区文化馆的电话,“嘟一一嘟”的盲音,我焦急地挂上话筒又拿起,不停地按“重复”键,拨了半个多小时才通,在日本第一次碰上这么长时间占线。
“这里是B区文化馆”一位女办事员的声音。
“我是中国留学生,……”
“你来应聘中文教师的吧? ”我还没说完,对方就插上来,显然对方很不耐烦,这是少见的失礼行为。
“是的……”
“你已是第六位了,可惜我们只招一名。”
我想起刚才近四十分钟的盲音:“我买的是刚出版的杂志啊!”
“我可没去叫这么多人啊,”僵硬的幽默中透着不悦:“你在中国教过中文吗?” 她总算回到了本职。
我赶紧列数自己的“优”历,她缓下口气:“真是我们物色的对象,明天你带一份履历来面谈。”

返回讲台是我的梦想,但不到一个上午已经有六人了,再过几天还不知有多少人? 即使在六分之一和十分、二十分之一中侥幸录取,其惨烈恰如持长矛从同胞中杀出来。但改变自己生存方式的诱惑逼我去参加竞争。
去文化馆面谈后,负责人用我们马上见面的口吻对我说,你在家等我们的回应。
好似工作已经到手,我静下心,散开一直没空读的那捆书。奇怪,重读完郁达夫的《沉沦》《银灰色的死》《南迁》,非但没有生出初读时的同情,反羡慕起伊人。他在东京悠哉悠哉地生活,无须打工不愁签证,至于酒足饭饱后的孤独,纯粹是无病呻吟。比起伊人的布尔乔亚的矫情,我们是“物欲”化了卑琐子孙。无论矫情还是卑琐,从伊人到我,隔着七十年的沧桑和悲哀,只那一声呐喊彼此共鸣一一祖国啊,你什么时候才富强起来。
我扔下书,颓然倒在清凉的榻榻米上,人生何等无奈,自己又何等无力,少年时的雄心大志如今安在?
“嘟一一”门铃惊起我,“谁?”我问,没有回音,我以为有人按错了号,不去理会。
“嘟一一”,我走去开门,“谁?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厚道的脸上尽是善意的笑。
“你找谁?”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附近基督教会的,”她递给我一本小册子,“这是教徒宣传手册,请您阅览。”
“对不起,我不是教徒。”
“我知道,教徒们自己在教堂拿,不用送的,你读了杂志会一点一点了解教义的。”
我真想问她,天堂在哪儿? 在没有精力信奉上帝以前,我不能扰乱神明。我接过手说“好吧,我抽空读它。”
她赶紧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太好了,看不懂的时候随时打电话来。”

在家坐了几天,才知道经常有各类人上门。
一天,正是午饭的时候,我在厨房煮面条,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虚掩的门外说:“中午 好”,听到我机械地回应:“中午好”,他赶紧拉开门挤进身子,对熟人似地说:“您忙午餐,太辛苦了。”见我没有拒他门外的意思,他跨上一步说:“我是定食专卖公司的,我们希望能为您服务。”他打开一份附有彩图的菜单:“我们的每道菜都由高级营养师按人体所需要的蛋白质脂肪维生素热卡的要求配料,再由高级厨师用中西和日本风味调制。我们的特色是饭店料理家庭化,顾客可以在家坐享饭店菜肴。我们有三人一套四人一套的,怎么样,明天来一套试试?”
我正在找吃饭的活,哪里有让人送饭的派头。望着逼真得让人闻知香味的照片,我不
得不寻找推却的借口:“你们的套菜设计的非常实惠,适合大、小家庭,可我一个人生活……。”
小伙子漂亮的浓眉飞起来说:“您是单身汉? 太好了,我们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单身汉。一个人过活, 冷一饨热一饨饥一餐饱一餐的,时间长了十有八九要营养不良生胃病。”他翻到菜单最后一页:“您看,我们专为单身汉烧制的套菜,炸鸡烤鱼熏肉煎蛋,配上凉拌各色蔬菜,水煮南瓜萝卜,还有四季新鲜水果,每天轮换品种。”他讲得头头是道,仿佛自傲地向朋友劝尝自己炒的拿手菜。”我在兀自找另外的遁词,他以为我在犹豫,指着砧板上的菠菜说:“您不妨算一笔帐,您买一盘生面或一盒白饭就要一、两百块,一把菠菜两百块,再加点鱼或肉至少五、六百块。而我们的套莱从六百到一千不等,比您的一餐饭钱贵不了多少。但我们至少为您省下一个小时,您用一个小时去打工,可以买两、三套莱,是不是?”
小伙子的推销艺术无懈可击,我想到的婉拒理由都给他说到了。但他是按日本人的情况推算,并不符合我的例外。比如那把菠菜,按市面价格要两百块,而我买隔天货,可便宜一半。再说两个鸡蛋只合三十块,加点葱花一炒,不过一、两分钟,从他的菜谱上端出来,就要四、五百块。我说不出这些理由,只得用缓兵之计:“这一阵放假在家,没事学做菜,待开学忙起来考虑订你的菜。”
“那多谢您了”他好象已经说通了一位顾客,露出成功的微笑:“过几天,我先带一盒给您尝尝”
“不!不!”我怕吃了人家的嘴软,成为他长线上的诱饵,忙截断他的话“等我决定后你再送。”
他用职业性的狡黠望着我说:“你不必顾虑,试味后有接受和不接受两种结果,这是我们广告费中支出,你尽可放心吃。”
我被他说破了心思,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识趣地避开我的窘态,匆匆地说了声“下次见”扭头走了。
这就是日本推销员? 他们把百分之一的希望当作百分之百的成功去努力,令我感慨。

仿佛与吃饭配套,下午来了医药公司的女推销员。她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带着肉白色眼镜,背一只有大红“十”字的黑皮箱。她用把顾客当真皇帝的卑谦语调说:“您搬来不久吧? ”
“是的”
她把肩头的药箱捧起,说:“我们没给您送过这只药箱吧?”
“给我送药箱干吗? ”我觉得好奇。
“奥,我还没有对您解释呢,”她把箱子轻轻放到我的鞋柜上,然后打开来:“这是家庭常备药箱,您看,上面一格是灭菌药水、消毒棉球、护创膏、小剪刀,不小心划破皮肤什 么的,不用去医院全解决了。”她从箱壁抽出一张说明书:“您看这图,这是化脓出血的伤口,喷上药粉后伤口干结愈合。”她意识到这样解释等于否定了护创膏的作用,又补充道:“当然,为防止伤口摩擦,敷上护创膏更理想。……”
看着类似中国赤脚医生的药葙,我不知她推销箱子还是推销药,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到底卖什么? ”她不因我的急躁而改变程序,继续细声道:“您别急,”她拿去上面一格说:“恕我失礼,再健康的人也难免头疼脑热,这里有退热镇痛药,特别是你们男人,不慎饮酒过量,引起宿醉不醒,这里有解醉醒酒药,……”
我又忍不住了:“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推销什么? ”我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不太好看了。
她歉意地笑道;“真对不起,我可能讲了太多无用的话,我既不卖药也不卖药葙,我们的服务方式是,方便您的生活,把药葙放在您这里,让您随便用。”
我忙说:“有小毛小病我可去药房,不需要这么多药。”
“恕我直言,您是担心药费吧,我们把药葙给您,等于给您设立家庭小药房,我们三个月上门给您结算一次,您用多少付多少。然后我们给您换一个新药葙。”
这家药店的服务无可挑剔,在顾客绝对方便满意的条件下赚钱,赚得合情合理。我看她说得口干舌燥,心想反正不用花一分钱,救急时用了也花不了几个钱,成全她一笔生意吧。
她让我在一张协议书上填姓名地址职业,然后收起表格愉快的走了。

文化馆十天还没回音,我鼓足勇气打电话去问,负责人一听是我,就说大堆抱歉的话,我知道这事完了。他解释说,没估计到有这么多教中文的人才,还安慰我,等报名参加学习的人增加了,再开一个班,到时一定请你。犹如被蒙面剑客击倒,我急于知道对方是谁?竟不顾礼仪地去揭面具:“你们聘用了怎样的人? ”负责人自信地说:“我们聘了一位在中国大学教了三十多年中文的教授。”
这是非常公正的竞争,战胜我的人足以当我的老师,我服服帖帖,为自己近乎公开挣抢而羞愧。
我又打电话找了另一些动口的工作,也都无功而返,我这才开始吃紧,意识到自己的判断过于乐观,反省是否辞工得太草率。

我打工的居酒屋在银座,是上班族晚上喜欢光顾的地方,一向生意兴隆,不料也挡不住不景气旋风,先是客人减少菜碟,然后顾客日日见少……。店主山口的脸色也一天天在变。终于,他沉不住气了,宣布星期六店员轮流上班。另外两个店员”照顾”我说,你读书忙,我们给你顶下吧。我是学生,自然以学为主,哪敢大言不惭:星期六正是我打工的好时光。到了年度加薪时,山口对我说,根据营业额时薪减去五十元。山口看出我脸上的不悦,向我解释,虽然收入差强人意,但扣去各项开支所剩不多。照计算,他的收入也没比店员高多少。他早上九点进店直到凌晨一点,每天只睡三、四小时,像栓在磨上拉盘的牲口。我还抱怨什么。
事情还没完,店堂里一断客,山口和另两个店员等情人似地坐立不安。他们手拿抹布不停地擦柜台炉灶桌椅,嘴里还不停地嘀咕:“今天客人少咧,”“看来又是一个闲日”。按日本式的敬业精神,我该鹦鹉学舌,但心里抵触:肉长的神经为何要象钢丝弹簧一刻也松不得? 钱比生命更重要? 他们不忍我的“无动于衷”,催促我表态:“你说是吗? ”这一问,显出我缺乏和酒店同呼吸共命运的意识。如此三番,我觉得他们的感叹一半是冲我发,因为一闲下来,我是第一个多余的人,我的面皮像扔在铁板上的烤肉。进一步推测,日本老板不可任意解雇员工,这些话等于是暗示了。
果然,我提出辞意,山口虽说可惜可惜,但没有挽留,显然正中他下怀。

没有后悔药可买,我振作起来,又去买几本“招工周刊”。一家人才派遣公司的广告吸引了我。“急募:商品推销员,月薪三十万以上,弹性工作制,三十五岁以下者优先。”想起贩卖定食和药品等推销员,我觉得这工作不轻松,但月薪三十万,又可磨练自己的日语,是难得的好差事。
我直接去公司面谈。接待我的人事科长对我很满意,说我很合适做推销员,他们将根据用人公司的要求,结合我的特长给我派一份活。来得太顺利反令我不敢轻信,我说出本应由他问的话,“我每周有三天必须去学校”,”没关系,我们是弹性工作制,不上课的日子、还有星期六星期天你可以工作”,“工资怎么算?”“超额完成可以拿奖金,干得好一个月可拿五十万。”……我提的问题都给他圆满解答了,问到后来,我不好意思起来,好象是工作找我了。
我虽不抱上次那样大的希望,还是自我镇定,一边等回音一边写论文。过了七、八天无消息,心思又起惑乱,写一段停一下,打不上工,付不出学费,交了论文也是白搭。闷热一天重一天,我静静坐着也浑身湿津津的,摸摸那汗竟是冷的,它不是体温中枢调节出的排泄物,而是情绪中枢失控的副产品。
那天,因为晚上失睡,下午没看几页书就迷糊盹着了。教会的中年妇女又来送杂志,从半敞的门外见我歪在板墙上,就“笃,笃”敲门唤我,因为敲得轻,我没反应,她竟以为我出了意外,卤莽地走进来推我。我吃惊地的醒来,她的手摸着我的头,连声问我有什么不舒服,我才知道发生了误解,赶紧说自己在午睡。她松了口气,但还有点不放心,说我脸色发白眼皮浮肿,是否打工学习累坏了。面对她慈母般的关切,我顾不得自尊,向她倾吐了目下的困境。她用圣经上的故事安慰我,说比起耶酥的磨难,我们所受的苦都算不了什么。我不愿向她诉苦,但忍不住嘀咕:“你哪里知道中国人的艰难。”她很敏感地接上我的话:“不光中国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容易,就说我吧,当初读了大学,有了自己的专业,也想和男人一样干一番事业,但在重男轻女的社会,我进公司后只能做倒茶接待工作,结婚后必须停职在家相父教子。当然日本男人也有他们的难处……。”
她说的不错,像店老板山口,那些推销员和我接触过的许多人,在他们敬业的背后是沉重的生存压力。她平息了我的失意,却没能改变我的现状,我依然烦燥地静不下心。
出梅不久的一天,热浪灼人,我在屋里受不了,去买回两瓶札幌啤酒,一气喝光,倒席而睡。不知睡了多时,我被炸雷惊醒,就见雨箭横刺进来,一梭一梭扎在席子上,我赶紧去封门堵窗。电闪雷鸣中响起了门铃,又是推销员之类的,不去理它,过会儿他(她)就走了。但是铃声很有耐心地揿一下顿一下,可能摁铃的手轻轻点在按钮上,还有点哆嗉,使清脆的“嘟一一”变成含混的“嘟一一呜”,显然他( 她 )既畏葸迟疑又锲而不舍。我只得去开门,如果是推销员非训他(她)一顿。我气咻咻地推开门,只听“砰一一”的一声,原来外面的人正微俯着头,额上碰了个正着。那人一面揉额头,一面连声“对不起”。他穿一套陈旧的西服,劣质的领带系得松松垮垮,犹如邋遢的学生戴着红领巾;湖蓝色的西装湿透了,像受了污染的湖水黑下来;雨水夹着汗水不停地从他脸上滴下来。他放下手露出了全容,让我一吓,他年近七十,很像《追捕》中的横路进二,只不过脸上尽是愁苦,没有”疯癫”。他站在露天走廊,风雨还在他身上泼洒。我动了侧隐之心,为自己的粗鲁而内疚,不安地说:“您请进吧,外面下这么大的雨”。
他似乎得到了非分的礼遇,受宠若惊地说:“这,这,可以吗? ”他脚下的步子并不犹豫。他把手上的塑料袋放在地上,我见里面是肥皂粉盒,不由收回刚才那份怜意,急于打发他走地问:“你推销肥皂粉吧?”
“不,不是,您订哪份报纸?”
“我什么也没订。”
“订一份《读卖新闻》怎么样?”
日本的大报,日报加晚报,一天有五、六十版,那里有时间去读,每天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翻翻国际版,看看有没有中国消息。我怕被他缠上,决断道:“我是留学生还读不通日文报纸。”
不料他水汪汪的眼睛反而睁大,闪出亮荧荧的光:“您是留学生? 那更好了,今天您一定能帮我忙。”
“帮你忙?”我想,无非订你一份报纸吧。
“不瞒您说,可您听了,千万别蔑视我,……,这个月只有几天了,我必需增加订户的指标还没完成,所以麻烦您填一份订阅契约,一般是一季度一签,您盖上章就完事了。当然您不用真地付费订报。发行所收到我交上去的契约,会打电话来向您确认,过后我就增加了一个订户。到月底,您只要打个电话去发行所,说下季度要回国,就可取消订单。这三盒肥皂粉是赠送给新订户的,请您收下。”
“这不是欺骗行为吗?不行,这不行。”
他“教唆”我时,一直躲闪着不敢正视我,我一挑明,他顿时满脸紫涨,呐呐道:“您果然蔑视我了,您是外国人,我不怕您见笑,告诉您一些实情。我原在印刷厂工作,去年厂里削减人员,我早就超过六十岁了,属正常退休。虽然有养老金医疗保险,可老妻多病,开销大,到时自己再病倒,全靠出钱请人照顾,所以趁干得动再积攒一些。过去我一直和机器打交道,不擅长磨嘴皮子。现在这工作,说起来,超额有奖金,像我是完不成指标扣钱的时候多,再这样下去,被辞退也说不定。如您同意就帮我的大忙了。”
他已近我父亲的年龄了,我哪能忍心他低声下气诉说下去,不就盖个章,到月底再费事打个电话,我说:“就按您说的办吧,不过这肥皂粉我不要,我没付钱,不能拿。”
“您签了约,盖了章就得拿,发行所收到的订单和少去的肥皂粉成比例,您不拿,我也没处退,而且这些肥皂粉是在《读卖新闻》上登广告的公司送的,给您用,也等于做一次广告。”
都给他说死了,我只好收下,我去取图章时,听他冲我背影喃喃着:“真是个好人,这下可帮我大忙了。”
送他出门时,外面还下着雨,我忙拿了一把旧伞让他用,他撑起伞,一路屈身道谢着走下楼。
老头走后,我像从河里救起一个溺水的人,陶醉在自己的“英雄豪举”中,一时忘了自己的困顿。可一杯凉茶下肚,立即憬醒过来,自己同情老头,有点像断粮的悯恤喝稀粥的悲壮,老头至多处在可能失业的状况,而自己还没业可失。我又想到人材派遣公司的工作。按老头的话,每月有增加订户的指标,完不成要扣钱。如果我当了推销员,能比老头做得更好? 联想到其他推销员的形象:乞怜的,佯笑的,装傻的;无条件地软磨硬缠,彻底地百折不饶,绝对地忍辱负重。日本人尚且这般疲惫,自己多一层语言障碍,光是用词不当引起的误解,就让我手足无措,再加上豆腐皮样的脸面。到时,两、三句非礼之言,一尊冰库里走出来的面孔,就令我退下阵来,一天可能说不通一个顾客,等于去做溜街穿门喝西北风的工作。在一块砖也不白用的日本,自己竟然巴望做每月三十万天天练口语的美差。

就在我决定放弃等待时,人材派遣公司的人事科长来电了。他用喜悦语气说,一家医药公司要我。想起贩卖药品的女职员,觉得那种推销还可接受,我咽下回绝的话,记下公司地址。
医药公司的营业部长接待了我。他说,他们公司开发了一种预防爱滋病的新型避孕套,急需人去各药店推销。
一听说“避孕套”,我想扭头就走,再想,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活,在详细问问。我接过样品,一边看锡纸袋上烫金的日、英文商标一边问:“每月工资多少?”
“工资? 人才公司没告诉你,我们不管工资,推销员的收入按出售产品的比例提成,货物卖不出,还要赔上老本,谁支付工资。”
果然不出所料,我当然做不了这工作。
出医药公司大楼后,我觉得客串了一个喜剧角色。

下月的一号,一起床就见铁门上的信箱里舌头般伸出一叠报纸。不好,从医药公司回来后心灰意懒,连吃饭都烦做,把老头吩咐月末退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下好,三个月无缘无故赔上一万多块。
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倚坐在凉爽的榻榻米上,对着电视机上的画面发愣。突然听到一阵急慌的脚步声,以为出了什么事,刚坐起身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原来是三周前放药葙的女推销员。
我站起来走上去,她如释重负地喘息道:“太好了,您在家”,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开始补课:“您看我,没按门铃就闯进来,太无礼了,对不起,打扰您了,”她拿出手绢抹脸上的汗,又想起什么说:“您看,今天我怎么搞的,连‘午后好’都忘了说了,颠颠倒倒的。”
这些话的前后顺序确实全颠倒了,她的短袖衬衣的肩胛和后背处,全被汗水粘住了。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
“这个……唔……,这个……怎么对您说好呢?”她微低着头,一个劲地用手绢擦汗,因紧张,那汗愈擦愈多。
“有话你就直说,不用吞吞吐吐。”
“这个……这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个……就是放在您这里的那只药箱,我想……太不好意思了。”
我立即明白了,她想提前拿走又难以启口,就说:“你想提前收回药箱? ”
“……是的,真是太不好意思。”
我确实有点生气,当初你硬塞给我,现在又单方面撤回协议,再想,算了,这药箱放着我也不用,要拿就拿走吧,糟心的事够多的,不跟她罗嗦,赶快还她了事。
“你要收回就给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真的吗?”她可能觉得大意外了,“那太谢谢您了。”
我把箱子拿来递给她,随便问:“上次你拚命劝我放药箱,现在为什么又急着收回? ”
她双手把药箱兜在怀里,仿佛接回遗失的孩子,心定下来,面部肌肉放松了,语气也自然了:“我们经理查对上月发出的药箱和收到的协议书,看到您的名字问,这人是台湾人?我说是中国人,……”,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煞车。
已经被我敏撼的神经逮住,“你们经理说什么了?”
“嗯……,他怕,外国人…,这个,看不懂药物说明书,唔……会吃错药,他怕,怕出事故。”她临时编话,又不惯于说谎,说得结结巴巴。
“他怎么就断定我看不懂说明书,真那样,他该让你先问我能否读说明书。”
“唔……,这个,他…,”
“好了,现在我明白了,请你把药箱放下,回去叫你们经理自己来拿,我要听听他本人的解释。”
“您千万别误会,千万别……。”她用哀求的声音说。
“你不用再申辩了,他是怕中国人用了药,付不起药费吧。”这个经理的行动,使我回味来日后在其他老板、店长、负责人那里受过的所有歧视,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义愤,“你必须叫你们经理来,他本人不来这事没完,我还要找律师对他起诉。”说到后来我冲她吼叫:“把药箱放下。”
日本人即使马上去法庭也不会用我这样的嗓门,她吓呆了,双眸透过白坯眼镜惊恐地望着我,然后畏畏缩缩地把药箱轻轻放到我脚下。她又微低下头,不走也不动,泪水无声地从她不漂亮地眼睛里流出来,顺着睫毛滴在镜片上,再滚落下来。
这回轮到我吓坏了,我最见不得眼泪,尤其是这样一个弱女子。泪水浇灭了我的怒火。她只是执行经理的指示,是她必须履行的职责。把这些年郁结的愤懑和一个多月来的晦气都冲她发泄,非但不公平,简直是残忍。我像小时候恼哭姐姐,后悔不迭,赶紧温和下来:“对不起,我说的过重了,可我没说你啊。”
她像被老师罚立壁角的女学生,一动不动地站着,只默默地流泪,再默默地拭泪。
“你不愿意我找你们的经理吧?”
“……”
“如不愿意,我不去就是了,你说话啊,你光哭,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她依然低着头,学生表示改正错误般地呢喃:“您是对的,您如去起诉也一定能赢,如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我还会支持您。可我是公司职员,这事是我一手酿成,真地闹起来我就不能再吃这碗饭了。……,您不知道,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随便找样杂活不难,但要找一份称意的工作也不易。现在这工作不轻松,但努力干,收入还不错,我就图这点,……我,一个人,扶养一个十岁的女儿,一个八十岁的母亲,……。”
她不明说,却已告诉我,她是个离异的人,我更同情她了。她竟把我说的起诉经理的话当了真。在日本打官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有钱请律师,还耗费精力。我安慰她:“刚才一时冲动说气话,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起诉的,你把这药箱也拿走吧,我不找你们经理了,这事就算了结了。”
“真的吗?”她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着我,“我不知怎样谢您才好。”
“不过,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转告给你们经理,你们的祖先也贫穷过,穷也罢,富也罢,短则几十年,长或几百年,兴衰消长,变化无常,无论什么情况下,人的尊严是平等的,不变的。”
她顺从地点点头,然后提起药箱,放在左腋下,用手紧紧地挟裹住,仿佛捉住一只逃跑的狗,怕它再溜走。她转身欲走,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一只信封,“我差点忘了,这里装着一万块钱,是对您名誉损失的赔偿,请您收下。”
在民主社会,尊重人权是社会生活的最高准则,为保护和维护自己的权益,我应该接受这笔钱。我接过信封:“你拿收款单来,我给你签字。”
她怯怯地说:“对不起,没有收款单,这是我个人给您添了麻烦,向您赔礼道歉的一点心意。”
“什么? 你个人支付,我不能拿,你什么也没错。”
“您不接受,就是不肯宽恕我了结这件事,让我无法彻底安心,”她又垂下头,“我求您了。”
她事先把一万块装在信封里,说明她不是因我发脾气才想到补偿,可见她的道歉是真挚的,但我不忍心拿这钱。为难中,我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再重申一遍,我彻底原谅了你,这件事到此结束了。最后,请你把你女儿的名字告诉我?”
她不解地望了我一眼,顺从地拿出记事本写上,递给我。
“佐藤和美”,我读着说,“这名字很好,正合我意。”我在装一万块钱的信封上写“佐藤和美收”,在发信人处写上我女儿的名字。我说:“请把这一万块转交给你的女儿,让她买学习用品,这是我在中国的女儿委托我赠送她的。我们都把今天的不愉快告诉自己的女儿,希望她们这一代之间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真正实现你女儿的名字所期望的那样,人与人之间和和美美,相互尊重,平等相处。达到这一步,作为中国人的我的女儿,需要作出更大的努力,我会叮嘱她的。”最后一句话,我无意中说得很轻,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暑假结束前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晚上去一家公司打扫办公楼。寻找“劳心”的工作失败了,我还是回到“劳力”的岗位,这许是我在日本唯一能得到的定位。
教会的中年妇女终于为我弄到一套中文版《圣经》和教徒通讯,送上门时,她不无幽默地说:“这本《圣经》历时一个多月,坐海陆空兜了一个大圈子才抵达,可见追求真理的道路总是曲折的。”
这次我主动拉住她问:“按上帝的话,人生到底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背书样说:“人生是去天堂——享受永恒而无尽的幸福——之前的一个苦难历程。”
我领悟了什么,如果两个月前接受这句话,我可能会对一切逆来顺受,而不去作无为的抗争。不,这抗争和挫折本身也是旅历的一种形式。
这样一想,都释然了。
一九九六年一月初稿于东京
二00二年一月修改于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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