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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五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11 13:30:27 [福民公寓]


第十五章
白灵光走了;严轲走了;我也加入无望大合唱“别了,福——民公寓”


古月琴要圆十多年前的旧梦。
老干部都在忙,先要求平反复职,再图迁升扩居,古月琴能闲着?机会来了,瞿彬返回市委宣传部不久,被上调中央高就。古月琴一得信息马上去姐姐家,她请姐夫在市委“运动运动”,推荐方长舟去补他的缺。
古月琴喜滋滋回家,忙不迭向丈夫报好消息,不料方长舟非但不领情,还埋怨道:“你啊,文革中吃了那么多苦,还不看穿,还像十年前那样兴头,依我看,保住现在的地位平安混到告老退休,就是积阴德了。再高爬又怎么样?刘少奇林彪爬的够高了吧,差一步就到顶了,如今尸骨都找不全。”
“你总往坏处想,你为什么不说邓小平三下又三上,如今成了不是主席的主席,你看他那精神气,哪像七十多岁的人,比起邓小平你还是中年干部,就想着退休了,亏你说得出口!”
“我不敢攀比邓小平,你看我,刚过六十的人,一头白发,浑身病痛,能在区委坐满这班岗,再让我享几年清福就是造化了。”
“好,你不攀比邓小平,可姐姐说的事你总知道吧,文革中没斗死的老干部,不管断臂缺腿;也不管只有半个肺三分之一胃,只要有口气都去市委组织部,争着露脸要官要利,电视上人大政协开会,多少人由服务员搀着或推轮椅去,你总比他们强吧。”
“话给你说绝了,我就跟你挑明吧,别的部还可考虑,宣传部绝对去不得。”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虽然你入党近三十年,却还没搞清我们这个党的特性。我们党靠什么夺取政权?枪杆子和笔杆子。枪杆子和老蒋来硬的,打垮他的军队,笔杆子和他来软的,用宣传鼓动争取了人心。解放后要巩固政权,笔杆子的作用更大了,宣传阵地只能做党的喉舌,可那么多报刊杂志,难免豁边出纰漏,到时宣传干部就受累。”方长舟端起杯子呷了两口龙井茶,“现在的情况更复杂,老百姓不像文革前好骗了,社会上有一股清算毛主席的思潮,而华国锋搞两个凡是,不允许任何否定毛主席的意见,眼看他的时日不多了,接下来是邓小平的天下。邓小平要赢得人心,就会顾及老百姓的情绪和舆论,肯定推行与华不同的政策。但到底如何评毛,是原则肯定具体否定,还是七分肯定三分否定或是相反,谁也无法估计。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宣传干部如何处理这些敏感话题?弄不好就犯错误……,”他不愿说下去。
看着丈夫为难的神情,古月琴的心软了,已经不是二、三十年前的丈夫了,解放初的锐气和反右时的干劲都被满面孔的皱纹吞噬了。她兀自默想了一会儿,见丈夫杯里的水枯了,赶紧去拿热水瓶添茶,心里有事走了神,茶水(三点水+普)出杯子都没觉得,直到方长舟叫嚷“哎哟,你看你,……”
古月琴又慌忙去拿揩布,一边擦一边说:“这样吧,姐夫那边说成后,你先接下来,姐姐一家去北京时,那幢房子就空出来了,也让姐夫转到你手上。反正你不过是宣传部副部长,混一阵后,有机会转其他部门最好,实在不行,你图清闲要退休我不反对。”
“蘑菇了半天,你就想着姐夫那幢房子。”
“房子难道不是大事?聚仪马上要结婚了,这一层楼太挤,你拿什么给他?这十几年,因为我们遭殃,他跟着受了不少罪,给他体面像样的结婚,也算我们父母对他的补偿吧。”
方长舟无话可说了。
方长舟按妻子的愿望,顶了姐夫的缺也顶了姐夫的房子,他把房子的钥匙交给古月琴时
叮嘱她搬家时低调点,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古月琴偏不,她说,怕什么?你按党的干部政策擢升,不是靠裙带风得来,乔迁之喜人之常情,为什么不能乐一乐?她让聚仪去买高升鞭炮。
方聚仪已从家里的独苗,长成社会上的“龙钟”了。他先入团入党,然后离开大饼炉子,在区饮食公司当脱产的团干部。他发迹后,大小女团干部,高干的女儿在他面前百花争艳,他很快和一位局长的女儿谈好了恋爱,乘这次搬家,他让女朋友来亮相。
聚仪在围观的人前放鞭炮,他女朋友站在边上,是一个标致的女郎,她夸张地虚掩耳朵,作出闺秀受惊状,“高升”频发,古月琴和方聚仪向邻居宣告他们最终的胜利。
离开福民新村前,古大姐固执地做了最后两件事:恢复“福民公寓”旧称;在公寓和4 9弄间重新砌起高墙。那是她权势尊严的一部分,她不容别人篡改。就像出远门回家的老太,看到家具用器变换了位置,非改回来才顺意。
古大姐志得意满地走了。
她留下的高墙,再次杜绝了4 9弄人的侵扰,公寓似乎又恢复到了文革前。然而门外回归了清静,门内不再有那时的安宁。

开始对文革作“物质清算”,退还抄家物资。
南家迟迟没接到通知。乔玉珊去区落实政策小组询问,接待员翻出南家的挡案反问她,你丈夫现在在哪? 在看守所的”疯人房”吧。好了,你可以走了。
乔玉珊窝了一肚气去找祝秋艺。
祝秋艺又活跃起来。她去找过去舞场里的老相好,他们都刚领回抄走的东西,她得到不少信息。她指点乔玉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去触这种楣头,当初是抄你阿公家,你让老头子出面向政府要。
乔玉珊虽开了窍,但当初揭发批判划清界线,现在如何开口,她只能让延清去求爷爷。
延清也等不急了,她去和爷爷说。
关于这事,南荃珍早就催过南荃裕,但他淡然视之。他回想南家几代人的生涯,得出结论——财富资怨助祸,他把抄家当作最后的清偿和解脱。政策久不落实到他头上,许是老天让南家从此断了是非根。
经不住延清的再三游说,南荃裕的心又活了。虽说无财买太平,但没钱也不成事啊。阿坤不知哪年满刑,出来也是个废人,靠谁养活?延清的工资只够自己,今后结婚成家也要用钱;延泠更可怜了,没爹没娘,阿珍三天两头絮叨,就是不放心她,我们老的时日不多了,撇下她一个人怎么办?思前想后,他决定写申诉。
不久 “抄家物质清理局”来函,让他去“招领失物”。
南家忙碌起来。南荃珍对家里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有一本帐。唯有一副极名贵的珐琅彩瓷器茶具,南荃裕解放前买下后秘不示人,非得他本人去寻认。南荃珍自己走路都歪歪扭扭了,如何带—个半瘫的哥哥?乔玉珊主动请缨,说她兄弟在工厂做司机,可以帮忙运货。南荃珍知道她想乘机让娘家人拿几样东西,心里虽一百个不愿意,也没别的法子。
乔玉珊从没过的“孝顺”,她和弟弟、延清把南荃裕连轮椅一起抱上车。南荃裕装作不介意地任乔玉珊摆布,想想还蹲在牢里的儿子,想想孙女延清,无法与她计较。
四吨卡车开到预定地点,他们走进一个仓库,里面散发着熏人的霉味,管理人员指着贴有“福民里委专政队封条”的家什器具,让他们自己认领。清理出的东西,毛估估,不到抄走的一半。南荃裕老兄妹不敢争多嫌少,乔玉珊气不顺,一边翻查,一边骂骂咧咧。
南荃裕没见装瓷器的樟木箱,问管理员,管理员不悦道:“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去仓库别处兜一圈,如找到,我们核实后还你。”
延清推着爷爷的轮椅去仓库转,堆得杂乱无章的东西根本无法翻,背后还有管理员不耐烦的眼光。南荃裕匆匆地往回走,心里叹道,这套茶具溶中国传统制瓷工艺和法国画珐琅技法所铸,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宫廷御器,这件国宝回不到自己手上事小,万一砸毁,损失无法弥补。
正准备出门,延清意外地发现“伊凡雷帝杀子”搁在一只红木衣柜上,她不由叫出声。南荃裕睁大昏花的老眼看,画上蒙了很厚的一层灰,那双死鱼样眼睛依然跃出来,他没能逃脱这画的追踪。
回家后,南荃裕让延清把画挂在他的床头。
南荃浴大彻大悟了,犹如伊凡杀死了儿子,我这个维持家规祖训的父亲,也是“失手”杀死儿子的凶手,而我也是自己父亲的受害者。“善恶天缠百年藤”,冥冥中,一切了然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罪孽啊,罪孽,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睡去,次日醒来时,他觉得右侧肢体也不利索了。

严轲也接到了领物通知。
他几个月前刑满出狱。为避开邻居,他尽量早出晚归,还壁虎样贴墙走。除了门卫姚大桶,好长时间没人见过他。姚大桶第一次看到他时,以为是乱闯公寓的乡下人。
我带了保存的书去见严轲,他的样子果然怕人,身子干柴样精瘦,眼珠眍陷失神。我歉疚地叙说书的种种遭遇,他似乎忘了这事,漠然地听完,说:“何必费心,你喜欢,拿去好了。”见他没情没绪,我只得省略由书引发的故事。
为了那只坐钟,严轲去了趟“抄家物资仓库”。
他给死去十多年的钟上好发条,把它放在壁炉架上父母的遗像当中。
不久,严轲进街道无线电厂工作,厂领导根据他的特长,分配他去技术组,他拒绝了这份好意,主动要求去装配组。他每天机器人样按工序焊接零件,不跟任何人说话。中午同事们拿着饭盒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吃,他一个人坐到角落,就着几根酱菜吃四个谈馒头,很快成了闻名全厂的怪人。
国庆随知青返城风回上海,她顶替母亲进生产组,后来生产组关门并入无线电厂,她和严轲在同一车间工作。
在黑龙江的艰难岁月,国庆反省在专政队抄家斗人的荒唐事,严轲的事最令她不安。她一味策反严轲“与父亲划清界限”,导致严家一连串惨剧。
所以,国庆一听同事说严轲,就为他辩解。
一次,下班路上落起了雨,国庆撑出备用的伞,看见严轲在她前面若无其事走,忙赶上去,撑出备用的伞遮盖严轲的头:“你不怕淋湿?”严轲不想说话,默默地伴着国庆。两人走了一条马路,国庆实在熬不住了,问:“你为什么每天中午只吃四个淡馒头?
“ ……”
“你自己不会烧莱吧?”
“ ……”
“这样吃下去要营养不良的。”
严轲终于开口了:“不会的,我在牢里吃了七年不是没死吗? ”
“既然你在牢里吃了七年,为什么现在还这样吃? 难道还没吃够? ”
“是的,过去政府判我坐狱,现在,我用四个馒头自设牢狱,坐它一辈子。”
“为什么?”
“为我死去的爹爹。”
国庆正想趁机说出自己的忏悔,见严轲兀自紧走,不愿再说话,只得作罢。
严轲长年睡潮湿的牢房,落下严重的关节炎,一到阴天就复发。一次严轲病休,逢上发
薪日,会计让国庆把工资带给他。
国庆进门时,严轲坐在书桌前看书,一条被子盖在膝上。国庆见他读的是日语,好奇地问:“你在学日语!”
“嗯”
“在我们这种街道工厂,学日语有什么用?”
“真因为无用,对我才有用。”
“我不懂这意思。”
“我爹爹就是因为用了日语,背了一辈子罪。”
“那你还学它做什么?”
“我用它来和父亲的冤魂对话,也许在非中文的语义中,我们更能沟通。”
国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上次你提到自罚,我就想向你道歉,当年如果我劝阻你,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可惜,我却,……。你一定恨我吧?”
“有一阵我这么想过,尤其知道小庄出卖了我,我恨自己怎么会结识这样的朋友。进了牢才见怪不怪。囚人间打小报告,互相栽脏,为了自己减刑,不惜推别人上断头台。一次,一个刑事犯在烈日下说,‘太阳怎么还不落山’,有人告发他诅咒毛主席为什么不死。这人便被“提拔”为政治犯,加刑十年,他受不了刺激,自杀身亡。我开始明白我不是生活在人群中,而是轧在狼堆里。”严轲猛地站起来,被子滑到地上,他激动地走了几步,关节痛得受不了,他又坐下:“接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条狼,比小庄更残忍更凶狠的狼,我活生生地吃了父亲,伤了母亲。如果生父的价值在天平上压不住上大学和参加红卫兵之类的砝码,那么人性还剩多少? ”
“我知道厂里叫我‘怪人’,也知道你好心替我辩解。告诉你,当‘怪人’是我的选
择。既然我们身上有如此可怕的狼性,人伦亲情比蜘蛛网还脆弱,那么同事朋友关系还有多少价值。我想从狼堆里挣脱出来,就只能学南守坤做绝群的‘疯子’。”
国庆忍不住说:“在你眼中,我也是一条狼吧。”
“在狼支配的大环境里,谁都免不了狼性。鲁迅早就在‘狂人日记’里作过深刻的描写。如果全民族对此有足够的反省,文革的悲剧本可以避免。目前流行的‘伤痕’文学,在政治层面追踪致‘伤’原因,但这样的反省远远不够,只有每个当事人挖掘自己的‘狼性”,才能走出魔圈。在许多‘反思’的文章中,我很少读到类似的自剖,这是我一直追问的命题。”
不愧为当年的高才生,一场磨难换来沉甸甸的思想结晶,像蚌受外物刺激滋生珍珠。国庆费了好大劲才跟上严轲的思路,
严轲说尽了,呆呆地坐着,不再言语。
国庆欲告辞,“当……当”那只座钟突然敲响,在静谧中,惊心动魄。她不由一悸,说,“吓了我一跳。”
“你读过海明威的《丧钟为谁鸣》吗?”严轲望着国庆,“里面有一句话‘不必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这句话适合经过文革的每个中国人。……”
告别时,国庆建议严轲去我工作的医院好好查一查。

严轲接受了国庆的诚意,来找我看病,我请老医生帮他作了检查,他服了新配的药恢复得很快。一次我去看严轲,告诉他X光片结果。许是病情缓解的缘故,他情绪好些了,问我是否和延清在谈朋友,他几次看到我和延清在“荡马路”。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非常烦乱。
进医院工作后,我以为和延清的事有眉目了,经常去找她。延清因我留在上海而卸下良心的重荷,又疑虑自己的女理发员身份配不上我。命运多舛,让我和她好似在幼儿园玩翘翘板,你上我下地摆不平。
因延清多心,我们常常喜相逢,愁相别。
一次,延清拿着剃须刀好奇地问:“手术刀和它差不多吧? ”我笑道:“不是什么刀都可用做手术的。”延清低声说:“是我不自量力,用剃刀攀比手术刀。”我无心戳了延清的敏感处,赶紧作解释,但彼此的好情绪全散了。
索回家物后,延清欣然不已,把“意外”的财富,当作一块垫脚石,来与我平衡。我一去,她就美滋滋地给我讲退回的房子,钢琴重新搬进了客厅,还暖昧地用“我们”这个字眼。
簪金缀银的延清让我又照见了自己的贫寒,我一个跟斗跌回文革前,童年的记忆苏醒了,一切如旧?我已是人格独立精神自负的人,不愿在延清的附属品下失重。何况她妈妈乔玉珊发财了,那会容忍我这个穷人。
为了躲避烦恼,我去医院住宿,对延清说工作忙,去理发点也少了。

祝秋艺也看到我和延清走在一起,赶紧向乔玉珊通风报信。她说了我俩的事不算,还添枝接叶地翻我家的底,“国福盯牢清清还不是为了房子?国庆和男朋友一起从发配的地方回来,男方家没房子?听钟毓英口气,准备让他们挤在家里。珊珊,你不能让吴家得手。”
那天延请下班,一进门就被乔玉珊拉进客厅盘问:“你和国福在谈朋友?”延清没好气地说,“谈了。”
“好啊!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我只是说,谈了,又没‘敲定’,你急什么。”
“等到‘敲定’,生米煮成熟饭还来得及?我问你,国福为什么盯上你?”延清不语,她追诘:“因为你是独养女儿,家里补了票子退了房子。”
全是我猜过的话,延请急辩:“我们又不是经人介绍认识,他怎么会冲着我的票子房子。”
“哼,正因为从小了解我们家底,才长线放远鸢,存着大指望!”
“你乱说些什么?我们相好时,爷爷挨批,爸爸住精神病院,我是坏分子女儿,人家图我什么?”
“当时看你幼稚好欺,跟你随便白相,哪里真心和你好?”
“你怎么可以凭想象下结论。”
乔玉珊把手掌拍得”劈啪”响:“好啊,你现在就帮他说话,真让你们结婚,更把老娘踢到一边了!告诉你,除非搞第二次文革,吴家再进来抢,否则我还当这个家,不会让他达到目的!”
“你只知道几间房子几张票子,怎么不想想爸爸还在坐牢,人家会不会嫌我们?”延清说完奔上了楼。
延清赌气好几天不跟妈妈说话。乔玉珊只得换一副面孔,她抹泪叙说自己被拒入门的遭遇,声请并茂地劝:“清清,你看这几十年,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熬到现在,才得到点家产。你不听我的话,领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进门,不仅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我老了,去靠谁?”她伤心的顿住。
“既然如此,今天你为什么用姑婆那套对待我?你去守着房子票子。我不要,什么也不要!”
“好啊,你不要,吴家没你插足的地方,你去跟他困马路吃西北风!”
“吃西北风我也去,当年你和爸爸独立门户活下来,我们为什么活不下去?”
乔玉珊本想用话吓住延清,结果反被延清的话吓了,万一延清真地绝情出走怎么办?她又去找祝秋艺问:“清清喝了迷魂汤,你看怎么办?”
“很简单,你炉膛下抽柴火,从吴家那头断根。”
“怎么断? 我寻上去,到时,吴家装糊涂,反咬一口,我不是没有落场水吗?”
“你啊,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祝秋艺嗔怪:“你不要硬上。”然后,她如此
这般的出主意。

一天下午,妈妈在门口水斗里淘米洗菜,乔玉珊和祝秋艺从楼上走下来,祝秋艺装作
送乔玉珊,停在楼道口,俩人—搭一档唱双簧。
“珊珊,想开点,不要为这点事生气。”祝秋艺劝道。
“秋艺,事情碰到你头上,你也要气得吐血。岂有此理,当初弹眼落睛抄家封房,现在看到人家房子退回来了,又以谈朋友的名义抢房子。”
“你也是多操心,清清二十五、六岁的人,又不是三岁小毛头,这么好骗?”祝秋艺
轻飘飘地说。
“跟你讲,就是清清不争气,经不起人家三花两骗,在医院工作啦,当医生啦,稀奇
勿煞了,当医生不过名声好听,又不比剃头的多拿几钿,要我看,在医院跟脓血粪便打交道,还不如理发店干净呢。”
“是啊,花木瓜空好看。”
乔玉珊和祝秋艺一递一句…
妈妈把淘箩拎上拎下过浣,“哗哗”的水声减弱了她们的说话声。她和乔玉珊、祝秋艺素不相能,不介意她们的谈话,间续入耳的字眼引起了她的注意,说到延清谈朋友,对方是医生,她终于明白了。她气得关了水龙头,用围单擦干手,怒冲冲地回家。
乔玉珊的话挑起母亲的无名业火。乔玉珊熬出了头,什么也不愁了,只有她烦不到头,子女没替她争口气,还让她受人笑弄。
国庆回家听了这话,跳起来说,欺人太甚,为什么不跟她们吵!母亲说,“等问清了国福再说。”
我回家被母亲和国庆一追问,又羞又气,乔玉珊上门侮辱母亲,让我没有解释的余地,只得说,我一向和延清谈得拢,但没正式谈朋友。母亲说,延清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碰上一个不讲道理的姆妈,现在八字没一撇,就说出这么难听的话,真有那事,不知怎么闹呢。到时你受不了,我的面孔也没处放。
我胸口给塞了一把稻草,乱道:“妈妈,你不用再说了。”
我去找延清,告诉她,她妈妈的话比我预料的还难听。
延清冷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妈妈的话,难道我妈妈能代替我。我早就看破了你的内心,我妈妈的话真好给你一个借口,你自筑的尊严远高于我妈妈的障碍。”
“就算我自筑,那么你如何过你妈妈这道关?”
“我已经向妈妈声明了,像他们当年那样,背叛父母独立生活。”
“难怪你这么天真,难道我没有勇气这样做?可惜,今非昔比,现在你有钱也租不到房子,你妈妈真得做绝,你就得去困马路。”
延清无奈:“你按自己的逻辑注解好了,我还有什么可说。”
“但愿我们能找到通路。”

乔玉珊没达到目的,以为母亲拾到金元宝装糊涂,再次上门。
那天晚上,母亲在水斗洗碗,乔玉珊故伎重演,和祝秋艺倚在楼梯口浪里浪声的一句来一句去。
国庆在屋里,听到乔玉珊的声音立即竖起耳朵,乔玉珊一提抄家抢房,她就冲出来吼道,“乔玉珊,你夹七夹八在讲谁?”
“你跳出来,就说明你心虚。”
“我心虚,你在我家门口闲言碎语,我当然要问清爽。有本事当面挑明,不要兜圈子。”
“挑明又怎么样,当初不是你抄我家封我房?我不可以说两句?”
“告诉你,我为专政队工作,不是个人行动,你有不满,可以去有关部门申诉,不允许你在这里信口雌黄!”
“我量你不敢私吞财物,真因为硬的一手空忙了一场,这次来软的,打我家清清的主意捞实的……”
母亲突然她从国庆身后走上前,把手上的碗往地上猛得一摔,“咣啷”几只碗落地开花,砸断了乔玉珊的话头:“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说,谁打延清的主意,你今天不说清楚,我不放你过门。”
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文革前,要是国庆和人争吵,母亲不管对错先拉女儿回家,今天她竟然帮腔,火气比国庆还大。乔玉珊吃了—记闷棍,低一拍声调:“除了你家国福,还能有谁?”
“放屁!你怕人抢你一间房几个臭钱,我还怕儿子沾上疯病呢,我没去问你,你先倒打一耙,告诉你,我家国福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上你家门,你再敢来这里喷粪,我对你不客气。”母亲说完,走到墙角,拿过一只挑竹竿的铁桠叉:“你给我滚!”
乔玉珊自知刺伤了母亲,老实头发艮劲,真地戳上来,也是活该。她一壁往外走,一壁说:“你既然把话说清了,不赶我也走了。”
除了文革,凶悍的乔玉珊相骂没输过,今天却败给福民公寓最软弱的人。
妈妈第一次吵架就旗开得胜,国庆在傍边看呆了,竟忘了插嘴。她为妈妈叫好,软(次上+米下)饭糕终于下了油锅——硬起来了。她见祝秋艺吓得转身上楼,喝道:“祝秋艺,你给我站住,你别以为形势变了,又出来引风吹火生是非,你这种人,不管是四人帮五人帮垮台,不论是共产党国民党当道,哪朝哪代都是狗屎一滩。你再敢搀和这类事,我对你不客气……”没等国庆说完,祝秋艺就逃上楼钻进门。
第二天,妈妈带点悔意地对我讲述经过:“……我被乔玉珊气昏了,说了许多伤害延清的过头话,要不是乔玉珊蛮不讲理,……”
“妈妈,没人怪你,我心里烦,不用解释了。”我说完走出门。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理发店,我欲进门,又收住脚,我不想在延清的同事面前再露面。我步履沉重地在门口徘徊,直到延清下班出来,我悄悄地走近她。
母亲“疯病”的话也伤了延清的心。
我们俩在茂名南路的梧桐树下默默地走,谁也不愿先吱声。屏了半天,我才说:“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的事还没公开,你妈妈就三番两次上门叫骂,真有事,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延清哼道:“你妈妈也不是吃素的。”
“我不和你计较你妈妈的长短,我只是说,我们生不逢时,快三十的人了,离开父母就无法生存,所以,你不要怨我……”我的嗓门堵了。
“怨恨对结果有什么意义?”延清忍住泪:“你首先考虑的,还是你的形象,你的所谓人格尊严。你不必再解释了,我们认命吧,一切到此……”延清说不下去了,用颈上的围巾压住嘴,径自往前急走,把我甩在后面。
望着延清趔趄的身影,我狂吼:“结束吧,结束吧!”

延清作出令人吃惊的举动,很快结识一为与她榫密卯合的男人,他在一家机械厂工作,比她大五岁,两房合一子,家里也刚退回一幢房子一大笔钱。
乔玉珊没料到延清走这步棋,她气傻了,天天歪鼻字斜眼地问:“清清,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延清冷然:“没什么意思,让你守住房子票子。”乔玉珊急了:“难道你不懂,我守住它们不都为了你? 你只要找一个称心的人。”延清说:“我称心的人,很难称你的心,还不如我出去。你放心,我不是去插队落户,不过隔几条马路,一叫就应。”乔玉珊用拳捶胸:“你翅膀硬了,可以把老娘( )在一边,自己远走高飞了。我不是作死吗?为了这点财产,拼死拼活了半辈子,到头来……呜呜……”
出嫁的日子到了。是礼拜天。
为维持体面,乔玉珊拉长了几个月的脸勉强挤出笑。她再核查一遍扎上红绸的各式嫁奁,该带的都齐了,她突然想起那架钢琴,她还没决定给延清作陪嫁还是留在家里。她去延清的房里,没见人,走下客厅,延清坐在琴凳上,双手搁在琴盖上发呆,“清清,你准备把琴带走?”
“不带。”生硬的声音。
“那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弹琴。”
“你发痴了,琴拿回来几年没见你碰,迎亲的人马上来了,你不去梳妆却来弹琴。”
延清不睬母亲的喋喋不休,兀自打开盖,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整整十年没碰它了,手也僵硬了。两年前,钢琴搬回家,我催她弹琴,说想听《少女的祈祷》,延清说钢琴十几年没用需要调试,调律师在文革中斗死了,一下子找不到新的。再说,暂时也没有弹琴的情趣,她羞红脸说:“到‘那天’一顶给你奏一曲。”
“那天”到了,可惜伊人不是意中人。
琴声响起了,虽然指法生疏滞涩,交织着颤滑破音,却是熟稔的老旋律,在秋日清晨的公寓里荡漾,惊起楼顶上惺松着的白鸽,它们振翅盘翥,拍落公寓前梧桐树上的一片焦叶。 黑白失光的琴键上,洒下点点滴滴的泪珠。

我猛得被琴声唤醒,是久违的《少女的祈祷》。少女啊,相隔十多年,你向谁祈祷?
更长梦缠,我一宿难眠。
昨天回家,母亲没忍住,装作不经意地说了延清的事,我的心已碎成片,嘴上却说:“她去出嫁好了,关我什么事?”。
我勉强扒了一碗饭,然后躲进里屋,拿本书倚在床头,书上的字在眼幕上乱跳,收不进—个字。我只得合上书,蒙头睡觉。翻覆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盹着,乱梦次第涌来,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一会儿,我和延清对角站在楼顶平台上,延清的声音在云空飘浮回响:“国福,我们今后也像两颗星星一样,好吗? ”我笑道:“好是好,可惜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摸不着,永远合不到一起,不是太孤单了吗? ”一会儿,我和延清躲进三角花园,我们在树丛捉迷藏,俩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延清反身嗤笑我,“你抓不住我,永远抓不住我,”话音未落,她绊倒了,倒在草地上,……
琴声在我的耳际絮语,普希金的诗和着我的泪在眼角流出:
我爱过你,爱情的火焰也许,
还没有在我的心中完全熄灭,
但是,别让这爱情再使你不安,
我不愿有任何地方让你忧悒。

我爱得这样真诚,这样温存,
但愿别人也这样地热爱你。
……
我不忍卒听,匆匆起床,不及盥洗吃早饭,踏着支离的琴声奔出公寓。我穿过行人稀少的马路,走进仅开着边门的承恩堂。
两年前艺苑雕塑室搬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样。教堂重新开放,每逢礼拜天弥撒,大堂里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颈上挂着十字架年轻人。文革结束,失去信仰的人,是迷迷惘惘的无头蜻蜓,教堂是他们可靠的停栖处。
我进去时,神父正在祭台上解读“圣经”,我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坐下,头靠在墙上闭目啼听,入耳的声音变成了我熟悉的“雅歌”:
新娘:
我身卧睡,我心却醒。
这是我良人的声音:
……,
我的鸽子,我的完全人
求你给我开门,

我给我的良人开了门,
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
……,
一场弥撒完了,我不动,信徒换了一批,开始第二场,我还坐着。直到下午两点,估计迎亲的场面结束了,我才出门。我感到身子有点摇晃,是低血糖还是低心绪?
楼医生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他见我闷头走过去,唤道;“国福,又去教堂了。”
“啊,是楼医生,你出来散步?”
“你这么虔诚,真想入教?”
“我不懂教理,怎能入教。”
楼医生突然盯着我的脸:“你面色煞白,有什么不舒服?”
“没什么,没吃早饭。”我岔开话题:“楼医生,你什么时候再进教堂?”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多余。在家祈祷了二十多年,楼医生已经习惯了,除非教堂回归罗马,否则在家进堂对他没什么区别。
楼医生长叹一声:“我这辈子怕是进不去了吧,”他举手指着歪脖子十字架:“你看,它至今没修复,大主教龚品梅还关在提蓝桥。不过,没关系,我生前进不了教堂,死后可以去天堂……”
楼医生是幸福的人,他有不灭的希望和永生的未来。
“一大早去哪里了? 到现在才回来。”母亲焦虑地站在门口等我,我应付说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我一进门就问:“她走了?”母亲有意回避:“你说谁? ”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不满道:“昨天你自己告诉我她今天过门。”我不愿说出延清的名字。“你说延清啊,早上走了,”母亲“漠然”地说着去灶间热饭。她抖着手(辟上+金下)自来火,(辟上+金下) 了几次,煤气没点着,泪先迷了眼。
早上邻居们看热闹,母亲远远看着延请坐上面包车,阿殷在一傍对她说,延清这小囡有良心,眼睛哭成两只李子,哎,延清找了个比她家还有铜钿的,不然招个倒插门,也不用出嫁了。她有意说给母亲听。

此后,怕触景伤情,我很少回公寓。不久,国庆在家结婚,我有时连礼拜天也留院不归。一次国庆打电话给我,说严轲将去日本,他要送一些书给我。
严易真的一位日本同事重游上海,顺便造访严家,了解到严家的悲惨景况,不由唏嘘。他问严轲需要什么帮助?严轲说他年近四十,差不多万念俱灭,仅存上大学的夙愿,如果可能,他想去日本圆这个梦。
那天下班路上,严轲第一次赶上国庆,告诉她,他办妥了去国的一切手续。
国庆道完贺说:“好了,你总算解放了,你应该以出走为契机,走出自虐,告别过去改变人生。”
“谢谢你的忠告,我不抱这样的奢望,但不会放弃尝试。”
“还打算回来吗?”
“我没有父母兄弟,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不过为出走而出走,哪里在乎漂流的地方。”
我带了一幅国画去送严轲。他在准备行李,说带不了的书都在书橱里,让我自己挑。我边选书边说:“你怎么想到去日本留学,那里有什么可学?”
严轲觉得我了解他的处境,但和他隔一层心境,只得说:“日本朋友说,那里上大学
没有年龄限制,我想去试试。”
“你喜欢日本?”
“我是被生活选择而不能选择生活的人,上天赐我难得的机会,我哪敢取舍。” 严轲听出我生疑的口气,不无辩解地说。
“你一个人去那边,无亲无故的如何生存?” 我有点怜悯他。
“可以边上学边打工维持生活。”
我把要的书堆在桌子上:“你的身体这么弱,能承受吗?我真替你担心。”
“我能活着走出共产党的监牢,就不会在世界的其它地方轻易死去。”严轲说得一字一顿,脸上显出烈士奔赴刑场的决绝。

此前白灵光早就出走了。
中美建交后儿子正华和女儿少华先后回国探亲。正华已是橡胶业的一方巨头,到上海时惊动了外事办,他们询问白灵光老夫妇对政府有什么要求。白灵光已经恢复区政协委员的职务,他谦逊道,自己的儿子,区区一个商人,又是回生养他的故乡,怎敢惊动大驾。外事办的人说,不,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它关系到国家形象。白灵光请组织放心,说如儿子回美国后说中国一个“不”字,我负一切责任。正华来前,里委按上级指示打扫公寓,还要去白家帮忙,被白灵光固执地拒绝。
按规定白正华不能住父母处,屋里也没他一家住的房间,白灵光又把退回的三楼上缴了国家。正华下榻锦江饭店。回公寓时,他激动又怆然,除了门柱上的“福克”变成“福民”外,一切如故。自己一头青丝出门,顶着两鬓白霜回来,所幸老父老母历经三十年沧桑,仍然硬朗,使他赶上敬一份孝心。他牵念小时候的朋友阿乾和阿坤,白灵光略略说了个大概,他连声叹息,说去看南家伯伯。白灵光说,为免是非还是不去为妥。
儿子女儿一返美就来信邀请父母去探亲。
白灵光去向南荃裕辞行。解放后,俩人很少往来,文革后完全断绝了接触。
南荃裕已不能起床,大小便都要人帮忙,南荃珍自己上下楼都心慌气急,不能再照顾他,家里请了一个保姆。
见到白灵光,南荃裕欲挣扎着坐起,哪里由他,靠保姆抱托勉强倚上床架,弄得他满脸紫绛,好半天才喘出粗气:“你看看,……我们同龄吧,……我是风中之烛,在床上等死,你却腰板挺直,……去美国,……好福气啊,有桂子兰孙在那里,……都有出息了,……你看我,大儿子死了,小儿子还在坐牢,……到时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了,……。” 他的嘴角挂下一丝丝涎液,保姆赶紧用手绢去擦。
“彼此彼此,我看上去不错,终究八十出头了,黄土没到了头颈,还不是说去就去,本该落叶归根,却冒险渡洋,也是不得已啊,这原因不说你也清楚。”白灵光也红了眼,贴着南荃裕的耳根说。
“走吧,有一口气,活着,就走吧,当年亚科夫……斯基……不是毛八十了,还打起铺盖逃命吗? ……老白,……你聪明啊,……当初把儿子女儿送去美国,……免去多少灾祸啊,我拎不清,优柔寡断,……最后横遭富贵危机,哎! ”
“说起来多亏亚科夫斯基一句话,我没告诉过你,当时我谈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劝他这么大年纪不必走。他说谁愿意逃难颠簸,他观察苏维埃统治俄国几十年,得出结论,不能看他们怎样讲,而要看他们怎么做。”
“唉,千真万确啊……千真万确!……现在懂得也晚了。……怪我不好,当初迁就阿坤,不然硬逼他走,……也留下一条根,不至一起毁灭……”南荃裕浊黄的眼睛里渗出了水。
“也不能怪阿坤,当时国民党不顺应民心,年轻人当然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我们想实业救国,也指望解放后干一番事业,可惜,共产党不利用和平环境搞经济,无事生非专搞运动,制造敌人来斗,一场文革更是民不聊生…,我们惨淡经营的企业毁于一旦,苟全一条老命已算万幸……真是人作孽,不可活啊!”他见南荃裕眼里的浊水滚下来了,赶紧停住。
“不管怎么讲,……解放后,你甘当丹徒布衣,……平安度过这几十年,……而我,哎,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家破人亡,我如何面队列祖列宗?”
“你只知我外面行状,哪知我肚里文章,儿女走后,没有通信自由,老太婆不知掉了多少泪。我挂着区政协委员的牌子,还要一百个说好,哎,哪是人过的日子。说出来太残忍,我一直用你的不幸来自慰,不然哪能健康地活到今天。……你为之付出的代价无法清算。唉,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三天三夜也不会完,我走了,你要多保重。”
“你这一去,定然做……黄鹤……不会返回了,今生今世我们再也见不到了,让我们
在天堂……哎,天堂我去不了,只能去地狱……”南荃裕想伸出手和白灵光握,哪里抬得起。
白灵光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捏住南茎裕的手,两人老泪纵横……

祝秋艺也以为自己要出国了。她收到小开黄的信,说要来上海看她。她抓着只有一张的信纸,反反复复读一遍哭一场,小开黄还掂记着她。当初她不跟他去香港,一步错步步错,
这三十多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唉,当初,当初……不去说了,这次一定要抓住他。她急切地回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顺便告诉小开黄自己独身一人……。
她迫不及待地向乔玉珊报喜。延清出嫁后,乔玉珊形影相吊守着空房,没事就去找祝秋艺解恹气,俩人一起用塑料卷筒烫头发,然后顶着一头螺丝圈,手勾手去买菜,热火得像一对女高中生。听说祝秋艺要去香港,乔玉珊眼红道:“你总算熬出头了,只有我,这辈子没指望了,阿坤即使活着出牢,也只有半条命,还要我服伺他,我还有什么福享。”
“你也该知足了,到时俩个老的脚一蹬,一大幢房子,一大笔遗产还不都是你的。”
“讲起房子,又出花头了,你知道吗?姚家阿二盯上泠泠了,他没有房子,毛四十岁讨不上老婆,和泠泠谈朋友还不是为了房子。”
“泠泠在街道服装厂工作,又有房子和一笔财产,为什么不找一份像样点的人家。”
“她谈过几个朋友,有两个快敲定了,对方打听到她有‘花痴’毛病就吹了,只有姚家
为了房子不顾一切。”
“姚家的人进了门你还有太平日子?以我看,在他们结婚前让姑婆先分家,免得留后遗症。”
“我就为这事生气,我提这话,姑婆面孔拉长了讲,你阿公还有一口气,等我们老的上天了,再分也来得及。还讲,她也不喜欢姚家的人,但泠泠没爹没娘,总不能一辈子独身,泠泠愿意跟阿二好也是命。说到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可讲。”
“算了,你也不用多担心,真地分起来,阿坤是儿子,不管他在牢里牢外,只要他活着就拿头份。”
乔玉珊恶狠狠地说:“没有这么容易,你想,为了进南家,我吃了多少苦,再加—场文革,差不多搭上一条命。姚家倒轻松,靠花花骗骗,抢这么多房子,我也不让他们太平。”

为迎接小开黄,祝秋艺忙着烫头发买衣服,横一遍竖一遍的打扫房间,还一直扫到楼下我家门口,母亲不得不谢她一声,她乘机告诉母亲,香港的老朋友来看望她。
小开黄来上海,在华侨饭店开房间,他送祝秋艺一张赴宴的帖子。祝秋艺没料到他请了好几桌亲戚朋友,她埋在人堆里,兴头减了一半。小开黄七十多岁了,却像六十出头。祝秋艺红着眼圈挤上去,含娇带羞地招呼小开黄,小开黄握住她的手拍着说:“丹枫,认不出你了,认不出你了。”祝秋艺快哭出来了,三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甜腻地叫她的雅号。小开黄介绍身边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祝秋艺以为是他的女儿,热情地迎上去,不料是他的续妻,因太意外,祝秋艺不免失态,好半天才说出几句寒喧话。
宴会上,小开黄讲去香港后的创业史,祝秋艺明白了,这几十年小开黄继续他解放前在上海的事业,过着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哪里还眷念曾经喜欢过的一个舞女?这次衣锦回乡,赐她一张宴座,已给足她面子。
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祝秋艺乘人不注意先走了。
祝秋艺一交跌回现实,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鳏夫,当然是有资产有房子的资本家。她去请乔玉珊吃喜酒,乔玉珊狠声说,你先吃泠泠的喜糖吧。

南延泠和阿二的婚礼在国庆节举行,南家二楼的客厅和后间摆六桌酒席,多数是姚家的亲戚。姚大桶和阿殷喜得合不拢嘴,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去找南家这种户头?泠泠虽然有毛病,但老毛死后没发过,照老法讲,相思病结婚后可根治。南家这么大房子,老的一去,泠泠至少分一半,到时阿四阿五总可借点光。阿二刚和泠泠谈时,乔玉珊碰到他们就噘起嘴巴,他们担心她从中作梗。近日泠泠讲,乔玉珊在帮她布置新房,还让姑婆拿出四只银烛台,讲婚礼那天新房里点大蜡烛添喜气。夫妇私下议论,泠泠没父母,爷爷是具活僵尸,姑婆操持不动了,乔玉珊是她亲婶婶,唯一的长辈,她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乔玉珊一身新衣,满面笑容地在门口迎候,弄得姚大桶夫妇不知对应。阿殷巴结道:“玉珊,泠泠的婚事,辛苦你了。”乔玉珊笑道:“泠泠没爹没娘,我做婶婶的不帮谁帮?”阿殷阿谀:“泠泠有你这样有良心的婶婶也是福气,今后你也是阿二的亲婶婶了,还望你多关照。”乔玉珊道:“我们也算亲家了,彼此彼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延清在婆家坐月子没有来。
喜筵开始了,乔玉珊让姑婆代表南家入首席,自己依姑婆空占一张位子,她里里外外
忙得屁股落不下座,让两家的来宾感动不已。
上了十二道大菜,敬了七、八巡酒,吃了两个多小时。 ,
月上中天,凉风渐紧。远远近近响起庆祝国庆的鞭炮声。阿五阿六阿七头到大院里放鞭炮,阿二的同事开始嚷着闹新房。
去楼上用厕的客人回桌说,楼上怎么闻到烟味,有人说,可能是外面放的鞭炮味。一语末了,阿五阿六阿七头慌手慌脚奔进来,说在下面看到新房里冒火光。阿二一听,冲出屋,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急跑。不料,他一推开新房的门,和敞开的窗一通风,一股火焰兜头向他扑来,他本能地后退,又听“篷”得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一窜更大的火团卷出来,堵塞了走道。阿二急红了眼,舍命往里冲。阿殷跟在后面叫:“阿二,阿二”见阿二不应,又叫:“阿四阿五快去把阿二拉下来。”
人群涌在楼道口,唬呆了的南荃珍想起了哥哥,哭叫:“泠泠,你爷爷……你爷爷在楼上,……”
泠泠已昏厥在地……
客人们乱作一团,一边往外涌一边嚷:“快叫救火车”,“快叫救命车”……
救火车来了,大火扑灭了。熄灭的火烬中,南荃裕直挺挺横在床上,尸体还有点热气,一双眼睛竟然睁着,对着墙上那幅画,《伊凡雷帝杀子》和他一起殉灭,只剩下烧焦的画
框,……
这天半夜,姚大桶的抖抖病又犯了,叫来急救车送医院,这次他没作假,一去再也没回来。

公寓里张三李四出国,父母隔岸观潮毫不挂心。有一天,国进回家,突然告诉他们,她不久也将出国,他们哈哈一哂,以为女儿开国际玩笑。
比起国庆,国进内向,她话不多却有一股倔劲。她读中小学时没有严格的考试,父母也不在乎她的成绩,只知道她喜欢英语。七六年中学毕业,她进纺织厂工作,没事自学英语。一年后恢复高考,她连考两年,终于如愿进了大学。毕业后她进一家美国公司工作,办公室在外滩刚竣工的三十层楼的第二十九层,这是解放后上海兴建的第一幢高楼,摩天楼的玻璃墙魔镜样照晕了上海人,人们羡死在这里进出的人,她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派头。
父母不知就里,问她去哪国留学。岂知国进说她和同公司的美国人结婚,父母差点厥倒。
爸爸说:“你出去留学,我们举双手赞成,但草率地和一个美国人结婚,我们不同意。”
“爸爸,你先不问我和他(顺便告诉你们,他叫迈克)的关系,就下一个我草率的结论,不是更草率吗?”
“你进这家公司不满两年,就和外国职员敲定,难道不草率?”
“爸爸,我问你,当年你和妈妈结婚前谈了多长时间?”
爸爸语塞。妈妈急道:“你怎能和我们比?我们是中国人。你没看报纸上说,美国人结婚离婚像儿戏,到时,他把你扔了怎么办?”
“美国离婚率高有它的原因,并不像报纸说的那么可怕,美国的报纸把中国描绘成人间地狱呢。”
“你对他了解吗?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你们先问这句话才对,我知道他热爱中国文化,也喜欢东方女性。他喜欢我,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也想通过他来了解西方世界。”
国庆和我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国庆拉着国进说私房话:“你跟我说实话,你真地爱那个美国人?”
国进踌躇了一下:“坦率地说吧,百分之五十是爱,还有一半是为了去美国,或者说为了离开中国。”
“天哪,只有百分之五十,这太冒险了。中美两国文化背景相差太大,你应该先去美国读书,和他继续相处一段时间,再作最后的决定。”
“你的意见我也考虑过,但我不能,第一年龄不允许,去读学位,七拖八拖就过三十了。关键是,几年后,我认为他不合适,和他绝交,等于利用他作出国的跳板。我们结了婚出去,今后,彼此好下去,最好,万一有麻烦,好聚好散,我们谁也不欠谁。”
国庆无言,国进已不是天真的小妹妹,她什么都想到了。
我不解地责备国进:“‘你想出国我赞成,但怎能以结婚为代价。”
国进动容道:“小哥,还记得吗?文革前的一天,老头在门外叫卖棒冰,我想吃却没钱,姐姐训了我几句,我快哭了。我见你起来,以为你去为我买棒冰,偷偷地跟着你,我站在门口,看见你碰到延清和聚仪,他们都捧着雪糕,你狼狈地逃走了,……”国进眼圈红了,“从那天起,我就发狠心,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出人头地。然而这十几年我看穿了,现在官复原职的干部,补回文革的损失,连孙子的房子都捞好了,白家南家那样的资本家也补了房子票子,而爸爸妈妈辛劳里了一辈子,至今得到过什么?大哥姐姐和你也都努力挣扎过,全失败了。姐姐三十好几了,小囝都快三岁了,还找不到几平方米的窟,娘家住几天,婆家住几天,这能叫生活吗?我为你和延清的事暗暗地摸过泪……”国进咬紧嘴唇,不让泪流下来:“我不主动挣脱枷锁,也难免父母的苦难,重覆你们的遭际。……”
这些年,我只当国进是可爱漂亮的小妹妹,忽视了她的聪慧和能力。国进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什么也不说,她用行动回答,来证明自己的力量。国进比她的哥哥姐姐都能干。
国平来为国进送行。他的问题拖了两年,最后拿不到他打砸抢的证据,只得在他的挡案上写:“因年幼无知,在文革中犯了错误,不追究刑事责任。”国平找了一位当地姑娘结婚,这次带妻子一起回上海。
欢送国进的“最后晚餐”上,父母,国平夫妇,国庆夫妇和三岁的女儿聪聪和我,全家济济一堂,悲喜交加地吃着说着:中国美国,过去未来……
聪聪问:“阿姨,你去的地方很远很远吧?”
“嗯,很远很远。”
“那你怎么去?”
“坐飞机去。”
“飞机是什么?”
“飞机就像小鸟在天上飞啊,飞啊,飞到大海的那一边。”
“那么明年我变成一只小鸟,飞到阿姨那边去。 ”
国庆笑道:“飞到那里要签证的。”
“签证是什么?”
“签证是……”国庆想不出一个让聪聪能懂的解释:“签证是不让你想飞就自由地飞过去。”一直强颜欢笑的母亲忍不住滴起了泪。国庆忙劝:“国进又不是去黑龙江,你担心什么?”
“黑龙扛再远总在自己的国家,有什么事她来不了我们可以去。去美国虽不愁吃穿,但受了委屈别说回娘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是全家心照不宣的隐忧,被母亲一挑破,都伤感起来,红眼的红眼,摸泪的抹泪。聪聪见一桌子人突然静默下来,以为在替她想如何飞过去,自作聪明地说,“有办法了,我躺在阿姨的箱子里飞过去。”
天真的想象,让大家破涕为笑。

国进走后,上海悄悄刮起了出国风。我医院不时有人出走,也搅动了我的心。国进来信说,如果我有出国的愿望,可以让迈克帮忙。我怕影响妹妹的声誉,没有接口。
不久,严轲陪一个日本人来上海办事,他西装革履,样子比出国时还年轻,他告诉我日本比预想的还要好。还说我想去,他可帮我忙。我难以改变对日本的成见,为应付他的好意,说抽空先学些日语作准备。
半年后的一天,我骑车下班,经过人民广场时无法通行。原来大学生在示威游行,他们要求铲除腐败,实行民主。
晚上,我在美国之音听到一条新闻:邓小平主持一个生活会,追究造成学生运动的过失,中共总书记胡耀邦被迫辞职。事态表明,邓小平虽然退居二线,仍然是共产中国的实际主宰。
我一夜没合眼。
次日,我写信与严轲联系,请他帮忙办理去日手续,三个月就下了签证。

行前,我决定去向南延清告别。
延清常回来看望母亲。那次火灾后,公安局分析事故现场,断定是蜡烛倒地引燃。乔玉珊主动去派出所投案,哭天哭地说,是她放火烧死了公公和姚大桶。公安人员见她疯言疯语,说得是似而非,就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医生作出结论:受惊吓刺激,乔玉珊一过性精神失常。从此她落下一个病症:怕点煤气,更见不得火。她只得一日三餐去居民食堂和点心店。一次看见清扫工在马路上烧梧桐树叶,她奔回公寓,在院子里狂呼乱叫,“着火啦! 杀人啦! 着火啦! 杀人啦! ”那时,母亲或其他邻居就去理发店叫延清。
我在旋转椅上坐下来,延清说:“我以为你永远不来这里了。”
“但愿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你早晚要走,上次没去土插队,这次决不会放弃洋插队的机会。”
“都是你赐予的。”
“你真会记‘恩’呢!”
“没齿不忘。”
“……”
“还回来吗?”
“回来怎样? 不回来又怎样? 你能锯走公寓门口的梧桐树桩,你能拔尽它的根吗? ”
“……”
终于要走了。真的告别福民公寓,才知道我一直最恨的这座公寓其实是我的最爱,我的血肉己砌进它的一砖一瓦,无法和它分离,永远。
我把灵魂留在福民公寓,带着一身躯壳走了,飞机冉冉上升,清泪簌簸而下……,
我想伸出头,向大地呐喊,别了,福民公寓,请等待我的回归……
别了,
福——民
公寓,
别了,
福————民
公寓,
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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