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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四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11 13:29:17 [福民公寓]


第十四章
大救星陨落了,冯大姐被“疯子”抛下楼;老干部回朝,整肃造反派


四年后的同一季节,我结束学业回家等分配。
可惜人闲下来心平不下,世事不济,家运落魄,屋里屋外一片黯然。
过了十年,国平又给父母一个惊奇。四月份,他去北京出差,正巧赶上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他也站出来对围观的人发表演说,非难靠文革起家的中央领导。十年前的文革先锋,最终成了反文革的一员。天安门事件后,国平被隔离审查,他不愿违心认错,他单位派人到区委联系,让爸爸写信说服国平。爸爸顶住领导的压力说,儿子已成人,有自己的思想,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妈妈整天蹙眉叹气,怕国平的事传到我的学校,影响我的分配,没事冲我唠叨:“你们一个个造反革命,最后革到自己头上,拉下一堆屎,谁给你们揩屁股?”我也担心自己的前途,但不愿责备哥哥,还嘴说,哥哥不过说了几句真话,妈妈恨道,好象我用豹子胆喂大了你们,都去反潮流说真话,让你去乡下当赤脚医生,到时看你再嘴硬。我说,去就去,我无所谓。气得母亲欲哭,说你们全无所谓,只有我不死心,拉扯你们到二、三十岁,还要为你们胸口挂笊篱——捞(劳)不完心。
我不再言语。母亲才过五十就花白了头发,这些日子魂不守舍,令人不忍。
中秋节那天,妈妈让我半夜起来与国进一起去买菜,这几年我住校吃食堂,不知菜场供应情况。不情愿地问,这么早去做什么,妈妈说做什么?你去菜场就知道了。
在菜场里,我照国进的吩咐去一个肉摊排队。有两个老太已经站在那里,她们一个人管几块碎砖和几个破篮子,一块碎砖、一个破篮子代表一个人。我数了数,自己已列在十位后了,我恨恨地斜了老太们一眼,想你们真会当“代表”。
半夜凉初透,我只穿一件厚运动衫,身子有点瑟缩,便在原地蹦跳。老太们有备无患,裹着薄棉袄,笃定泰山地闲聊——
“……”
“我活到这把年纪,不晓得过了多少中秋节,按户配给毛豆芋艿,还是第一次碰到。”
“这没什么奇怪,里委会读报,说天津一个什么庄,农民日日夜夜写诗,农民不好好种田,工人不好好做工,大家只好喝西北风。”
“里革会主任还讲,这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这些吃粗茶淡饭的人,实在弄不懂这些大道理。”
“不管大道理小道理,不是我讲落后的话,光吃草,哪能有气力搞社会主义。”
我不由”噗哧”笑出了声。
“……”
“上海还算好,凭票能保证供应,外地有票也不一定买到东西。我孙女在云南农场,上次回家,买了好多肥皂、草纸、洋火带去。”
“是啊,我外孙去江西插队四年,第一次回来探亲,一家老小总算团园,所以我撑一把老骨头排通宵,买点好小菜给他吃,要是为我自己,我宁愿睡大觉。吃上去的那点膘,还抵不上排队落掉的肉。”
我又笑了,笑得有点酸涩,对老太们的那点怨气也消了。身上有了暖意,我坐上摊档的水泥台想心思。
如今的老百姓非忧即愁。光一个上山下乡,就搅翻千门万户,还有带帽的受审的,哪里还有安宁人家,谁个不牢骚满腹?
文革搞了十年,南家查抄了,方家打倒了,除了换一批新贵,不见我期待的变革,反而人人自危一片肃杀。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无意识地诵起普希金的诗句:
……
天天在杀人,监牢里塞满了犯人,
广场上,只要有三个聚在一起,
瞧吧,密探准来你身边打转,
而皇上,只要有一点闲工夫,
就亲自传来告密的人盘问。……

近几年中秋节,我们阖家团不了圆,这天更加别有一番滋味。酒菜摆上桌,半家子坐下来,妈妈举起箸,愣了半天又放下,她挂念国平。我赶紧和国进说小道消息转移她情绪。
我说了江清让外国女记者为她写《红都女皇》的事,国进接着说,“江清搞了几个样板戏,当了文艺界的旗手,如今她要领导服装新潮流。一次,她接见亚洲一个妇女代表团时,大谈服装改革,说日本女人有 和服,是借鉴我国唐朝的式样;朝鲜女人穿短衣长裙:是借鉴我国宋朝的式样;缅甸和越南女人的旗袍,是借鉴我国清朝的式样。现在我推陈出新,把明朝的服装改一下,做出当代中国妇女的时装。她自鸣得意地指着身上的一件‘江清服’说,今天我穿来让大家看,今后中国所有的女同志都要穿这种衣服。一位日本代表忘了带助听器,没听清翻译的话,待江青走后,她问邻座,这个穿尼姑服的老太是否来解释毛泽东夫人迟到。”
妈妈没少听类似版本的故事,愈听心愈烦,斥道:“别说了!”
爸爸担心我们口无遮拦在外惹祸,严正道:“小道消息上不得台面,各单位追查谣言,就抓传小道消息的人。”
“要抓传小道消息的人,上亿人够格,都抓进去,造监狱都来不及。”我自信地说。
妈妈急道:“你看看,一个国平还不够闹,你们还去学他,小小年纪去管国家大事,到时像国平一样去坐班房。”
“妈妈,你不要夸大,哥哥是隔离审查,不是坐班房。”我纠正道。
“还不是一样,今天中秋节他能吃上月饼红烧肉?你说的轻松,早晚你也去尝那种味道。”
爸爸怕妈妈被这个疙瘩缠死,解释道:“跟你说过多次了,所谓隔离审查是上班时间停止工作,在小房间里写检讨,下了班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不用为他吃月饼红烧肉操心。”
“你也跟着说风凉话,谁给他烧?谈了一个女朋友,现在不知人家怎么想呢。”

饭后,我走出去,院子里没有人赏月。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往天上看,月亮躺在一堆乱云中,身上烙了斑斑驳驳的黑纹,它已过了中天,开始一寸一寸往下沉……我看着无趣,失意地回家。上床后我睡不着,对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睁着眼发了半夜呆。

次日,我醒得晏,梳洗完,拿了面小镜子顾影自怜,头发长了,该去理了。这些年只去学校理发店,所以知南延清工作的地方,却没去找过她。
进卫校后,我决定摆脱中学的“可悲历史”,在心里彻底抹去延清的倩影。男女同学住一个宿舍楼,我刻意和几个秀美的女同学交往,抵御延清的“诱惑”。犹如用力强压皮球入水,一放松它就浮上来,我再也抑制不住去会她的欲念。
吃了午饭,我去延清的理发店。我忐忑地挑开玻璃珠帘,在等候的顾客末尾坐下,顺手拿起一张《文汇报》。南延清在最里面的一张座椅上工作,她带着口罩、穿着白制服,使我产生她在医院工作的错觉,如果不是文革,以她少年的憧憬,她当不了医生,至少可以当护士。……
我出奇不意地坐上延清的座椅,惊得她半天才说出:“是你”,声音轻得闷在厚纱布里透不出来。
“是我,想不到吧。”
延清给我罩上白围单,然后(提手旁+若)起两根细绳准备在我颈后打结时,突然顿住了,也许她像我一样忆起我给她系红领巾的情景:“终于想到来这里剃头了,是来嗤笑我吧,未来的医生。”她在抽屉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拿出剃刀。
“我嗤笑你什么,到时我去乡下当‘赤脚医生’,怕被你这个城市人耻笑呢。”
“你真地去农村?”她停止刷剃刀齿痕上的碎发,焦急地问。
“每个班级都有一部分人去郊县农场,和‘赤脚医生’差不多吧。”
“总不会轮到你吧,你家哥哥、姐姐都在外地。”
“谁知道呢?”我想起国平隔离审查的事,“反正我当初就作好了下乡的准备。”
“你至今还在恨我吧,……”延清说不下去,顿住了。
“恨你什么?”我一时不知她所指。
“交出那张信纸。”
“奥(应+口),那事?当时有一点,现在想想还应该感谢你,要是你交出了整封信 ,我更无处容身了。”
“何必讽刺我,”起手理发前,南延清习惯性地端详方镜里的“顾客”,然后玉指微颤着触及我头皮。仿佛两股电流碰击,我浑身上下一麻,她也呆滞了一会才轧下第一刀。
我合上眼,接受她“温存地抚摩”。我沉浸在白日梦中,不敢动身。
热水当头一浇,我清醒了,延清用干毛巾揩我的湿发时,我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延清等我的下文。
“我在想像你双手拿听诊器或针筒的情景。”
“你何必拿这话撩我,让我这种人留在上海握剃刀已是开恩,哪敢做‘手术刀’的梦。”延清眼圈起红。
我自觉失言,赶紧岔开话。
我出门时在珠帘处与冒失进来的人撞个满怀,“聚——仪”“国——福”,彼此尴尬地说:“是一一你”。我们没料到在这里碰头,应付了几句,匆匆调头而走。
我疑疑惑惑地往家走,方聚仪的饮食店在斜对面,和延清是近水楼台。

延清正欲进休息室吃饭,见聚仪阴着脸走进来,不悦道:“你又来了。”
今天聚仪听不得那个“又”字,“国福来了,我就不受欢迎了吧”
“你这话酸不溜秋的,什么意思?”延清兀自进去,里面是只能放一张凳子的斗室,她拿出饭盒坐下来吃。
聚仪跟进去,在仅有的地盘蜡烛样插着:“今天你怎么火气这么大。”
“是你寻出是非来,你可以来剃头,他为什么不可以来。”
“我哪有权利让他不来,人家马上当医生了,可惜——”聚仪拉长调子说。
“可惜什么?”
“可惜是乡下医生。”
“城里乡下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跟你有关系啊。”
“随你怎么说。”
“你倒认得干脆,那我们的事怎么说?”
“奇怪,我们有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店里的人叫我们什么?”
“他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无所谓。”
“你无所谓?‘敲定’的意思你难道不懂,可以随便推翻?”
“你别见国福来了,就用这话堵我,难道他们说我们结婚,我们就结婚了。告诉你,这些年,我付钱在你店里吃东西,我收你的剃头费,我们两清——谁也不欠谁。”
怪不得延清做的滴水不沾,原来她都防着了。聚仪还不甘心,“算我自作多情,‘门当户对’这句话听起来私利,但‘红五类’‘黑五类’的社会现实你还是懂的。”
“我当然懂,你是副区长的儿子时,哪里把我这个坏分子女儿放心里,即使你沦落到现在的地步,骨子里还自认为是跌地的鹰,和我这种天生卑贱的乌鸦不过是暂聚一处。”
“你不要说得这么尖刻,你否认一切,让我店里的人知道了,我面孔往那里放?”
“这句话露出了你的真相。小时候你就拿我当工具,和国福玩‘争夺’的‘儿戏’。这些年,你为了挡住店里的同事,抢先宣扬我们的‘特殊关系’,我早看透了你的‘真情’。好了,你可以走了,再呆下去,我店里的人真地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了。”
聚仪不肯轻易认输,常去理发店等延清下班,两人一起回新村,向我显示他们的关系。
我不知就里,果然急了,没等头发长长又跑去找延清。
“你们到底好上了。”这回我屁股一入座就冲延清说。
“你说谁?”延清乐见我妒嫉,装糊涂。
“还能有谁!和你一样吃得起雪糕的人。”
延清用小木梳在我的头皮上猛刮了一下:“当初为那个大队委员,你咬住他不放,十年过去了,看你……”她顿了一下:“脸都需要修面了,还停在小孩的眼界。”
我最听不得这种话,恼道:“什么叫咬住不放,我不过说出事实。”
“你真想说事实,就该先问我。”
“那好,我听你说。”
“你的口气还像当年的中队长、排长,可惜我已经毕业,不听你指挥了。”
“你兜圈子狡辩,说明心中有鬼。”
延清停住剪刀:“你要愿意,我成全你的‘鬼话’。”
我噎了半天才挤出话:“你早点坦白就没这些争执了,我有什么权利管你们的闲事。”
延清用刮刀削我的鬓角,几乎附在我耳朵边说:“我早就看出了,自己不敢要,又怕别人拿走。”
我正想说什么,正在播放京剧《龙江颂》的无线电突然中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紧急通告,今天下午三点,有重要广播,希望革命听众注意收听。”
理发员和顾客们纷纷议论。
“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我说。
“什么大事小事,这些年听够了,总没有好事。”延清没好气道。
“这事有点非同寻常。”
延清漠然置之:“你还是这样关心国家大事啊?”

白天播紧急新闻,文革以来还是第一次,“中央发生了什么非常事件?”我一路猜测着回家。
居民们在预定时间赶来,坐满了里委又坐满半个院子。
三点正, 响起一位著名广播员徐缓凝重的声音:“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发表《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中共中央主席、中共中央军委主席、政协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
我惊地从家里冲出去,看到老头老太也惊成一具具木俑。我盯着四号楼门檐上的铅灰色喇叭,失神地聆听。
读完文告开始放哀乐,就听里委会传出一片惊叫声,“冯大姐昏倒了,”“冯大姐昏倒了,”会场骚动起来,我顺着人缝挤进去。
冯大姐滑倒在地上,两个妇女手忙脚乱扶她坐起,卫生站的女卫生员拿了一块冷毛巾放在冯大姐的额上,在众人的叫唤下冯大姐微微翻起眼皮。睛天霹雳,她没想到毛主席这么年轻就死去。“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 就没有新中国,我冯美珠就不能参加工作,更不能入党当治保主任。没有毛主席,更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我也当不上里革会主任。”冯大姐决定做福民里委最悲痛的人,不然人们会认为她不忠不孝。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毛主席啊,你老人家怎么说走就走了,你撒手不管了,谁领导我们抓阶级斗争,谁领导我们斗阶级敌人啊?毛主席啊,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毛主席啊……”冯大姐的恸哭从里传到外,引得家庭妇女们一片唏嘘。
门卫室的姚大桶听到哭声说:“冯大姐死亲爹也没这么伤心吧。”
南老爷支着拐杖坐着,感叹道:“也难怪,那年毛主席生日,她台上台下跳‘万寿无疆’,却不让我安安稳稳吃一碗寿面。这样一个‘孝女’,昨天还在喊毛主席万岁,今天说毛主席死了,事先不透一点风,她能不岔气? ”他吮了口茶,“今年闰八月,流年不利啊,先是周总理去逝,接着辽宁落下有史以来最大一颗扫帚星,然后又是天安门事件,又是波及北京、天津的唐山大地震,真是祸不单行。”
“天子脚下地动山摇,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啊。你看朱德,无病无灾地活到九十岁,一个月前还好好的,几天工夫,倒头就去了。”
“当年刘关张结义,相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读演义时认为是编出来的,谁想到创立红军的三巨头毛朱周竟然同年死去,讲起来倒像在说书。”
“中国历史上像毛主席这样的皇帝不多啊,一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共产党内部前后斗倒十几个对手,还把蒋光头斗到台湾岛上去了,最后让美国总统上门朝觐,打遍天下无敌手。轰轰烈烈,英雄一世,最后过不了阎王关,想想做人真没有意思”
南老爷呛咳了几声:“提到蒋光头,也是奇事,他去年四月五日死,我们这里当然不会悼念他,偏巧,董必武四月二日去逝,五日全国下半旗为他送葬,这不是让全国也为蒋光头致哀,不知是这里的政府有意,还是蒋光头的福缘。”
“老爷,你杂书看的多,依你讲,毛主席和蒋光头是不是像当年的刘邦项羽? ”
“关乎毛主席的事,不能随便类比,但我同意中国的一句老话,不以成败论英雄,当年楚霸王项羽才气远胜刘邦,最后却落得自刎身亡的下场。虽然刘邦开创了四百年大汉朝,但至今人们提起项羽,依然佩服他的英雄气概。世界上许多事都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
“我在想,中国这样一个庞杂大国,这些年全靠毛主席一言九鼎的撑着,他一走,没人压阵,弄不好,再出现军阀混战。”
“可能乱一阵,但天是不会塌下来的,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一朝一代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怕什么,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天真地塌下来都不怕。我倒希望起点变化。”姚大桶一拍大腿:“不管变坏变好,有变就好,这样不死不活拖下去,国家没前途,老百姓也没生路。”
南老爷的老妻来叫他去吃点心,几年前老妻在乡下种不动地了,来上海陪老爷度晚年。

南荃裕迷迷糊糊地被高音喇叭的哀乐催醒,他压了压助听器,想弄清事由,南荃珍急冲冲地奔进来,不知是喜是悲地叫:“阿哥,毛主席死了,毛主席去了。”南荃裕不相信地问:“真的?”南荃珍道:“这样的话我敢瞎讲,我开无线电给你听。”她把床头柜那只收音机打开,……
这几年,南荃裕心如枯井,看上去随时死去,却僵尸样坚韧地活着,他没料到,竟然活过了毛主席。
老兄妹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发楞。半天,妹妹说:“阿哥,毛主席一去,是否会变天? ”南荃裕不回话,却说:“阿珍,我想静一歇,你去备晚饭吧。”见妹妹去了,他用右手撑起身子坐起来,他觉得奇怪,好久没这么利索了。他抓住手杖,慢慢地走到案几前坐下,他把那只牙签竹筒移到面前,呆呆地端详它。最后一次拨弄它,是文革前夜,因绝望,此后他没去触碰它,屈指一数,整整十年过去了。
这次南荃裕只能靠一只手捻竹签,手还不由己地战抖,外面哀乐还在响,“老朽了,离那日子也不远了。”他一根根地数,一遍遍策筮。不像早年,他以为手中翻出乾坤,指间拨出生死。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作最后一次卜测是垂死挣扎的意味。
最后南荃裕占出一个震下巽上的“益”卦,他的嘴角不由翕动了一下。那本《周易本义》抄走了。但读了十几年,他熟记本中的内容:“彖曰,益,损上誉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
真能“乌头白,马生角?”以他几十年的卜筮体验,他无法怀疑,以他几十年的生活经历,他又不敢相信,难道自己的有生之年真能看到铁树开花。
正想着,南老爷走进来,单刀直入地说:“阿哥,听到毛主席故世的消息,人心慌慌,以你看,会不会变天?”。
“阿珍刚才也问这话,天命有归,我想变是肯定的,当年斯大林一死,赫鲁晓夫就把苏联变过来了。”有“益”卦作后盾,南荃裕底气颇足:“共产党也不是铁板一块,支持毛主席搞文革的干部并不多,邓小平就因为修正毛主席的路线被再次打倒。”
“毛主席死了,江青还在啊,前一阵社会上大谈武则天、吕后,宣传女人也可以掌权,万一像刘邦那样,死后有吕后掌权,事情更糟了。”南老爷忧心忡忡。
“虽然毛主席和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但形式上毕竟共和了,过去控制一个皇室,就可以号令天下,现在就没这么容易,当年连蒋介石这样的强人,都压不住军阀反旗,一个女人能管得住这么大的国家。”
“所以有人担心再出现军阀混战。”
“这就难说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反正你我这把年纪,算起来经过光绪、宣统、北洋军阀、蒋介石政府、毛泽东政权五个朝代,什么事没经过? 还怕什么?”
“我们这把老骨头,再折腾也就这回事了,我是想守坤、延泠他们年纪还轻,总该有个出头的日子啊。” 南老爷叹道。
一提起守坤、延泠,南荃裕颓然下来,“再变也变不到他们身上,已经病成这样,谁也治不好他们的病。路生啊,灭门绝户,一切都是命,命啊……”南荃裕呢喃着。
“阿哥,你别死心,有些事很难说。

毛泽东生前发动一场空前绝后的文革,死后引出一幕举世无双的葬仪。
八亿人真假参半地的如丧考妣行号巷哭。
冯大姐臂佩黑纱胸戴白花,整日挂张死了亲老子的脸进出里委,她瞪大塞满仇恨哀丧的眼珠捕捉可疑行迹,很快盯上了乔玉珊。乔玉珊穿一件紫酱红绒线套衫,又不佩黑纱,向谁示威似地走来走去,还常和祝秋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祝秋艺被批斗后,太平了五、六年,这次也按捺不住出门了,她装模作样挂着黑纱白花,让冯大姐有气说不出。
里委会设了灵堂。
那天,人们排队进去向毛主席遗像告别。乔玉珊和祝秋艺术在一边看热闹,祝秋艺撺掇:“我们也进去过过场。”乔玉珊发恨:“我是不去的,他弄得我满门抄斩,不死不活。他死了,要我去向他磕头烧香,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祝秋艺道:“何必这么顶真,不过随大流做做样子。”乔玉珊哼了一声:“我做人还有一张皮,让我装灰孙子,我学不会。”祝秋艺道:“文革吃了这么多苦,你的老牌气还不改掉点。”祝秋艺弄得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正巧冯大姐出来叫人,走近她们时,祝秋艺不知趣地凑上去:“冯大姐,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进去吗?”冯大姐上下横了她们两眼;“看看你们的穿着,像参加告别仪式吗? ”祝秋艺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白花:“冯大姐,我怎么啦?”冯大姐烦了:“我没说你,乔玉珊,你怎么连块黑纱都没戴?”乔玉珊道:“冯大姐,我可没讲要进灵堂。”冯大姐爆发出来:“乔玉珊,难怪你不佩黑纱,原来你对毛主席毫无感情,不愿参加告别式。”乔玉珊道:“我不懂你说的感情,我告诉你,我想做孝子贤孙还没能力呢!家里被抄得精光,找不出一块像样的黑布,每月领的生活费不够吃用,哪有余钱买黑纱。”冯大姐恼羞成怒:“好哇,你不悼念毛主席,还趁机发泄对文革的不满,乔玉珊,你别以为自己是工人,就可以胡天野地放肆下去!告诉你,到时性质会转化的。”祝秋艺见冯大姐变了脸色,吓得忙劝乔玉珊:“珊珊,现在是什么时候,冯大姐心情不好,你少说两句。”乔玉珊抢白:“什么时候?难道我不戴黑纱也要去坐牢?”冯大姐一时拿她没办法:“好,你等着算帐的日子。”
近中午,排队的人稀落下来,冯大姐正准备收场,古月琴穿着黑罩衫罩裤,戴着黑章白花突然走进灵堂。因出乎意料,冯大姐条件反射地冲上去:“你来做什么? ”
“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告别。” 古月琴沉着道。
“什么人通知你来的?”冯大姐提高了嗓门。
“里革会。”
冯大姐疑道:“你讲谁?”
“门口的黑板上不是写着里革会的通告:希望革命群众到时参加告别仪式。” 古月琴慢条斯理地说。
“通知革命群众,没有通知你。”
“我不是黑八类,就属于革命群众,就有资格参加。”
冯大姐哼道:“没定你黑八类,不等于你就是革命群众,你的问题还在审查。”
古月琴冷笑:“都快十年了,还没审查完,好吧,你去要求上级慢慢审查吧,在最后下结论前,我还是革命群众,我就可以向毛主席告别。”
冯大姐气地跳上一步,挡在古月琴面前:“好啊,毛主席逝世,你们一个个以为要变天了,跳出来张狂,告诉你,我还在当里革会主任,我有权力不准你进灵堂。”
“那好,不许我进来,是你的权力。”古月琴从紧逼自己的冯大姐面前后退几步,站到门外,“但向毛主席致哀是我表达感情的权利。”说完,她向毛主席的遗像深深三鞠躬,然后不等冯大姐作反应,转身一步一顿上楼去。
这情景令在场的人看呆了,看上去冯大姐靠权力压倒了古月琴,实际上却是古月琴的气势占了冯大姐的上风。
冯大姐气的想再斗古月琴一场。果然不出她所料,福民新村的坏人,像蛰伏在土里冬眠的虫子,以为换上春天,蠢蠢欲动了。
天安门广场举行追悼大会,中央电视台实况转播。
福民新村的高台上放了一张方桌,搁了一只十八寸黑白电视机,居民云集观看。南延泠挤在电视机前看热闹,褪色绿军装上的红袖章,在一片黑纱中特别显眼。电视上变换着天安门广场全景、天安门城楼的近景和黑镜框里毛主席画像的特写,伴着沉痛语调的画外音,“……天安门广场壮严肃穆,首都百万人民在此追思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天安门是祖国的象征,二十七年前,毛主席在此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年前,毛主席在此亲自点燃文化大革命烈火,并在此八次检阅红卫兵小将……。” “天安门”“红卫兵”“毛主席”等字眼刺激着南延泠的记忆,和脑子里的“毛文革”搅混起来,再看天安门城楼上的挽幛挽联,毛主席像上的黑纱,她得出结论:住在天安门一号的毛文革死了,难怪她找了十年也没找到他,难怪姑婆不让她出门。
毛文革死了,整整十年,春夏秋冬,烈日下寒风中,她满街追寻他,为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欺凌,她咬牙顶过来,为了再会的一天,现在他不说告别就撇下她走了。南延泠愈想愈伤心,憋不住嘣出悲痛欲绝的哀号:“毛文革死了,……啊,……他死了,毛文革死了,我等了他十年啊,他竟说走就走了,让我怎么活下去啊……。”贴近她的人,以为她在说“毛主席死了,”心想这个花痴对毛主席的感情蛮深,一个个眼圈又红了。稍远的人以为又有人昏倒了,骚乱起来。
冯大姐闻声走近来,见是南延泠,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南延泠双手掩面,哭着不理她,冯大姐一把揪住南延泠的绿军装,把她往外拉。南延泠一反往日的温顺,身子往后犟,一只空手扳冯大姐的手指,哭诉:“你抓我做什么? 你抓我做什么?” 冯大姐嚷道:“你到这里捣什么蛋? ”南延泠少有的清醒,把脸凑进冯大姐:“毛文革死了,你知道吗? 毛文革死了。”冯大姐听清了,怒目道:“毛文革,你怎么还想毛文革。”南延泠哭道:“我不想他,谁想他啊,我把一切都交给他了啊,现在他死了,丢下我走了。”
冯大姐一边把她往外拉,一边说:“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南延泠道:“你们还想骗我啊,电视里都在开追悼会了。”冯大姐把南延泠拖出了人群:“你胡言乱语什么,是毛主席逝世,在开追悼会。”冯大姐吆喝两个治保委员送南延泠回家。南延泠被拽着一边往家走,一边不服气地反转身子冲冯大姐吼:“你骗不了我,明明是毛文革死了,却说毛主席死了,照你这么说,毛主席就是毛文革,毛文革就是毛主席。”
会场静下来,电视上华国锋正在致悼词。
南老爷支着拐杖站在门口听。
姚大桶站在人群后,不时踮起脚看华国锋,他(目旁+包)眼瞪过度,半只眼球吊在外面,突然他看见华国锋用手蘸了唾沫翻稿纸,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眼睛,那是冯大姐的习惯动作,他可是一国之“君”啊,这镜头传到外国,全中国人一起跟着坍台。他从来不顾自己面子,却代华国锋着急。
姚大桶退到门口,告诉南老爷,叹道:“中国弄不好了,最多当个县长的土八路素质,挑他管这么大的国家,不是开国际玩笑么?”
“没什么奇怪,挑了几个接班人,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结果不是斗死,就是斗倒,哎,中国的老传统,宁信庸才不用人才。”
“一蟹不如一蟹,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
猛然,一声声京腔裹夹着萧瑟的秋风兜头吹来,又是突如其来,又是从天而降:“世人都说英雄好,唯有争斗忘不了,杀遍世界无对手,只憾朝终敌不了……”。这是不少人熟悉的一幕,他们一面往门口退,—面举头看:只见南守坤站在四号楼顶的墙垛上,“世人都说英雄好,唯有功名忘不了,满头贵冠托霸名,八宝山火一焚了,……”“是神经病南守坤!”“是福民新村的疯子!”人们纷纷攘攘地叫着往外走,“世人都说英雄好,唯有玉玺忘不了,握到死时方始休,魂魄归西不了了。……”
冯大姐暴跳如雷地冲往南家。

冯大姐上气不接下气地直上平台。南守坤还在唱着:“世人都说英雄好……”冯大姐冲上去,吼道:“南守坤,你给我下来。”
南守坤悠悠地转过身,“啊,是“疯”大姐,你叫我做什么。”
“做什么,今天召开毛主席追悼大会,你又来捣乱,你想去坐牢吧。”
“我已经坐了二十几年的牢,何况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牢狱,你也在坐牢,区别只是大牢小牢的不同。”
“你还神魂颠倒地说疯话,你的神经病不会好了!”
“我早就说过,在这个歇斯底里的世界里,你们是正常人,我是疯子,所以我只能对牛弹琴。”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你先给我下来!”
“为什么我不可以站在这里?”
“你准备再跳一次?”
“哈哈,你错了,我为什么要跳下去,现在他死了,我不必跳楼了。”南守坤从墙垛上跳下来:“现在我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说完径自往里走。
“好啊,果然反了,你以为毛主席死了,你们右派可以翻天了,没门,你这辈子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手掌。”冯大姐捂紧拳头在南守坤身后叫道。
南守坤被撄怒了,他猛地返身冲向冯大姐,吼道:“专政!专政!你以为可以专别人一辈子政?你也有末日!”
“南守坤,你真的疯了,没天没日的,胆敢咒我,好! 你等着,看谁先走向末日!”冯大姐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南守坤的大手一把攥住她的衣领,“反了,反了,反革命分子翻天了!”这些话被紧勒的颈项切断,在她的喉头打滚,发出只有她明白的嗷嗷声。倏忽间,冯大姐觉得身子凌空了,南守坤把她提到了墙垛上,透过南守坤的白坯眼镜,她看到镜片后面癫狂的眸子闪动着怒火。“你想做什么?”她第一次感到害怕,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自她担任治保主任以来。
南守坤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要看我的末日? 我先送你去见毛阎王,他不是比你爹还亲吗? 你去为他陪葬吧!”南守坤把冯大姐的头扭到墙外,让她往下看,冯大姐明白南守坤要干什么了,她挣扎惊叫,南守坤惊惶地失手一推,冯大姐从墙上掉下去,啊……”,随着刺破人心的绝命惨叫,冯大姐像一个装的满满的麻袋,从楼顶直坠下去。
冯大姐命数未尽,南老爷的老太婆支着二只节节高,上面搁着竹竿(日+良)着几条被子,只听“咔嚓”一声,竹竿断了,她的身子受了柔韧的竹子的缓冲,重重地和被子一起落在地上。
冯大姐震昏过去。
一时糜沸蚁动,刘同志来了!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
南守坤被戴上手铐送进了公安局,最后把他关进牢中之牢——看守所的疯人房。
冯大姐摔成严重脑震荡,一条腿骨折。街道革委会写了一封报告,颂扬冯美珠“面对凶残的反革命,为捍卫毛主席英勇斗争,遭到丧心病狂地谋害,她是文化大革命培养出来的无畏斗士。
冯大姐躺在床上等上级通报表扬,她自矜自伐,自己一个普通的女工,在为毛主席殉命中达到辉煌的顶点。
佳音来了,四人帮倒台了,冯大姐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这件事与她期待的嘉奖有关。毛主席死骨未寒,他的夫人就被打倒,那不是兜底翻毛主席吗?这一翻自己不是白死一回?
医生护士欢呼雀跃,拿着小旗子涌上街游行,马路上的口号声一阵阵传进来。来探望冯大姐的里委干部说,游行持续了三天,古月琴冲在队伍的前面,喉咙都喊哑了。“你们没有阻止她?”冯大姐气得跺脚,“哎哟!”上石膏的腿震痛了她。女干部说,谁敢阻拦人参加反对四人帮的游行。
完了,这次真地完了,当不成英雄,还要当狗熊。再想,不对,中央十月六日逮捕四人帮,八日宣布建立毛主席纪念堂,显然中央为稳住大局,先维护毛主席的形象,把他和江清区别开。冯大姐暗笑,可惜做的矛盾百出,连她这个家庭妇女也骗不了,哪有在男人死后代他做离婚手续?说毛主席生前就要打倒江青,笑话!毛主席一句话打倒刘邓,为什么直到死打不倒江青?
冯大姐担心哪天大祸临头,脑震荡的后遗症来了,真得头晕了,她借机赖在医院看事态发展。
一个月后,纪念堂竟然真地动工了。冯大姐背悔了,好在她一向看不懂上面的事,也不去费心较真。纪念堂一建,毛主席的地位就巩固了,她为毛主席献身的形象就不可动摇了。

艺苑雕塑室围墙上的大批判专栏又热闹起来,轮到四人帮受审了。姚大桶看了大字报向南老爷发老骚:“大字报上讲,江青一人用四十多间房子,吃新鲜武昌鱼要一片鳞不落的;吃大米要一粒粒挑过的。王洪文一人用八部汽车,吃一次猪舌头,要杀十头猪。张春桥一次就化五万元进口录象设备。姚文元一家住一百二十五间房子。解放前,四大家族也没这么浪费的,更不用说一般资本家了,他们批资产阶级的什么‘法权’,他们的特权超过任何阶级。”
南老爷道:“十年前,对面大字报上揭发刘少奇、贺龙等人生活腐化,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不再怀疑了,我总算懂这句话了:‘千变万变,官场不变’。当了官掌了权都一样,只不过骗骗老百姓。”
“我算看穿了,刘少奇、林彪、邓小平、四人帮都是一路货色,都只顾自己手中的权,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家阿大不过贩几只鸡鸭吃五年官司,而判他的人天天山珍海味,这个理怎么讲得通。他们搞文革夺了权,却把红卫兵赶去乡下,弄得我家阿三、阿四这么大年纪还吃爷娘的闲饭。阿大找了同场的女职工马马虎虎结了婚,阿二这几年的工资全部贴爷娘,三十出头了,没有积蓄,又没房子,到哪里去找对象,死路一条,……”
“是逼煞人,像你家这种情况不知有多少。”
“四人帮打倒了,不知下一步棋怎么走?”
“苗头不大,你看新上台的领导做的第一桩好事,竟然建造纪念堂保存毛主席的尸体。解放初中央领导提倡火葬,毛主席带头签字。后来老百姓都去火葬了,他们却搞这一套。当初袁世凯活着想做皇帝没成,现在毛主席的接班人让他死后做皇帝,我真弄不懂。”
“现在的事情,愈来愈讲不清了!”

我年少气盛,看了大字报也在家气冲冲地大发议论:“说逮捕四人帮是继承毛主席的遗志,不怕人笑掉大牙。要不是毛主席,江青一个女演员能当上政治局委员?张春桥和姚文元两个文痞能坐直升飞机上台?王洪文一个工人可以乘火箭上天? 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四人帮,没有四人帮,照样有毛主席,这是小孩都一目了然的常识。最奇怪的是,赫鲁晓夫烧了斯大林的水晶棺材,华国锋却为毛主席建造水晶棺材。”
父亲用权威来压我:“你喜欢思考是好事,但上面没有下结论以前,你可以保留自己的观点,不能口出狂言。你进了单位就是职工,言行失误将受严厉惩罚,国平就是一面镜子。”
我不服气:“四人帮一垮台,天安门事件早晚要平反!”
我留在上海,母亲心里的石头刚刚落地,听到这些”奇谈怪论”,急道:“连我这个家庭妇女都懂了,政治是火药桶,谁也碰不得,你还不懂么? 我叫你一声小祖宗,求你不要再无事生非好吗。”
我把争辩的话咽下去,国平的事让父母操碎了心,我不能再火上浇油。
没出我所料,不久国平的”隔离审查”不了了之。
国平一获自由就和女朋友筹备婚事,女朋友也是从上海去的大学生,已经三十多岁了,一直在等国平解放。就在他们准备来上海举行婚礼时,全国开始清查”打砸抢”分子,国平是红卫兵头头,首当其冲。女朋友劝他,形势所逼,你先承认错误,再把责任推到四人帮身上,过了关再说。国平梗直道,大是非大问题,不能无原则迁就。
国平据理陈述:一、只有彻底否定发动文革的毛泽东,才能厘清追随毛泽东的红卫兵的责任。二、红卫兵在文革中的打砸抢行为应该清算,但组织红卫兵符合“结社自由”的宪法条款。三、革命群众在文革中批判官僚主义的精神不能全盘否定。四、本人没有参与打砸抢,但错误地组织批判和打倒一些领导及教师,对他们遭受的身心伤害深表歉意。
国平的意见触怒了重新上台的老干部,他们把国平视为危险的江东子弟,再次把他关进隔离室。女朋友不愿再奉陪下去,忍痛和他分手。
父母正喜气洋洋地措办国平的婚事,讵料平地又起祸殃,国平又进审查门。他们给打蒙了,母亲连抱怨都发不出了。那天,俩人正大眼瞪小眼坐着发呆,古月琴突然上门。
方长舟从干校返回区委,官升排名第二的副书记。古月琴随之重掌里委的大权。
清算造反派的斗争开始后,古月琴深文周纳地整理冯美珠的材料上报街道。她还不解气,以肃清四人帮流毒为名召开批判冯美珠大会。
古大姐亲自动员居民参加,她喊张三叫李四,忙得心慌气促,感伤自己也五十多岁了,不免又添一层痛。可恶的文革,可恶的冯美珠。
往常开大会,公寓门口写了通知,不必通知公寓住户,这次古大姐破例来我家。
方长舟回区委后,对爸爸没言少语,爸爸也不再迁就他。国平来信提到,审查小组收到上海某区的信,揭发他到里委煽风点火,破坏地区文化大革命。一看就知出之何人的手。
父母不知古月琴的来意,请她入坐后,一语不发地盯着那张冷粥面孔。
古月琴开门见山地通知父母参加大会。
母亲嘲道:“广播一响,除了南家的聋(上面一个彭+下面一个耳),新村里谁家听不到,古大姐特意关照我们,真是不敢当啊。”
古月琴的目的就是要母亲心情不畅:“这次会议非同寻常啊!”
“解放后院子里开了数不清的大会,哪一次不重要?”
“这次怎么能和过去比,你想想,冯美珠在文革中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不清算她的罪行,里委的工作如何回到文革前的正常轨道?”
“既然肃清四人帮的流毒,再用四人帮惯用的批判会形式,不是自相矛盾么。”吃着闷茶的父亲慢悠悠地说。
古月琴卡了一下,顺势进攻:“对付冯美珠这种人就要以牙还牙,你们提这个问题,是否对会议有意见。”
“古大姐对我的话这么敏感,倒像抱着成见来。”
古月琴没料到父亲寸步不让,她还没回话,又听母亲说:“文革以来开了多少批斗会,斗来斗去斗出了什么名堂,这次我不参加了。”
连妈妈都放言无忌了,古月琴忍不住破口说出:“我记得,当年你们参加了国平反驳老方的文革动员会;也出席了国平配合冯美珠批斗我们的会。”
“我总算领会古大姐‘关照’我们的用心了,是让我们也肃清流毒吧?”爸爸依然慢悠悠地说,“可惜你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将国平的‘罪行’寄到他单位了,我们和他一起闭门思过,恕我们告缺批判会。”
古月琴第一次明白爸爸不是孱头,真地斗起嘴来自己不是对手,只得败退出去。

古大姐在曾受人批斗的台上高扬脖子,当初她低下头时就咬牙等着这一天。
冯美珠由俩个治保委员半挟半持地拖上台。她以头晕为由拒绝出席,她清楚自己不是古月琴,没有复辟回潮的日子,只能利用后遗症装死狗逃避。古月琴毫不妥协,说大会只作文明批判,头晕站不住可以坐,坐不住可以躺,目的是让她听到群众的正义呼声。
初冬的冷风中,高台上的四只白炽灯悠悠地晃荡,交错拉扯着古大姐上上下下的身影。她愤愤地怒视冯美珠,这个曾任她呼来唤去的人,竟欺压了她十年,今天她终于和冯美珠换了脚色。
在一片愤怒的叫嚷谩骂声中,冯美珠吓得挺起腰忘了装病,她当治保主任以来,不知结了多少冤家仇人。
古月琴痛斥冯美珠大搞“打砸枪”的罪行:她在抄家时砸过上百户,在五十多次大小批斗会及无数次审讯被害者时,自己动手和唆使人打过近百人,摧残了许多人的身心,在里委造成人人胆战的红色恐怖。她话锋一转提高声调:“就拿我来说,在坐的许多人应该记得,十二年前,我受冯美珠诬陷,站在这里接受非法批判,我坚持原则奋力抗争,遭到冯美珠毫无人性地殴打。”她摸了摸两颊,动了真情:“冯美珠打痛了我的面孔,更打伤了我的心。我活到四十岁,竟受自己培养的下属的人格侮辱,世界上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寒…,”古月琴哽咽住了。
文革前强横自是的古大姐如此示弱,引起一些居民的同情,近高台的几个人手指戳向冯美珠责问:“你为什么要打人?”
“你们不要歪曲事实,古月琴倒台前是专政队长,福民里委大部分抄家是她指挥的,不能把帐全赖在我身上。”冯美珠自辩。
“我领导专政队抄家斗人,始终坚持文斗的原则,跟你搞‘文攻武卫’有本质的区别。”古大姐不让冯美珠钻空子。
“不对!”冯美珠理直气壮了,“要说‘文攻武卫’有错,是提倡它的人江青的罪过,不能让贯彻政策的群众承担责任。”
“江青罪有应得,所以被打倒。”
“不对!”冯美珠又恢复了粗嗓门,“当初江青说这话时是中央文革副组长,你敢说她不对,不要做事后诸葛亮,要不是毛主席死了,谁敢说她一个‘ 不’字。”
古月琴低估了文革后的冯美珠,她一时找不到词,只能背文件上的陈腔滥调:“不要把毛主席和江青搅在一起,主席生前来不及处理江青。”
“你丈夫复职也不过是副区长吧,你不过是副区长的老婆吧,你们还没资格让毛主席和江青离婚吧。”台下有人失笑,冯美珠更来劲了,“毛主席没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为什么唯独处理不了江青。古月琴,经过文革我看穿了你们说的那套把戏,当今中国,我只见像你这样的妇随夫荣,没听说过处理坏妻子的干部。”
古月琴也这样看待毛主席和江青,但冯美珠把她挂连上去嘲讽,她只得违心地反驳:“在今天的批判会上,你不老实认错,反而再次攻击我,还恶毒污蔑毛主席,……”
“我抗议!”冯美珠被激怒了,“我冯美珠为了维护毛主席的声誉,与反革命作殊死斗争,遭到行凶报复,被他从四层楼推下来,虽然靠两根竹竿才没去见毛……不,去见阎王,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我要问,在场的人,包括你古月琴,谁拿自己的生命捍卫过毛主席?谁?”
这一着震住了古月琴,一时死静,冯美珠颇为自得,轩昂起头追问:“你们说啊,谁?”
“呸,”人群中蹦出一声:“你狗屎不如,还称英雄。”乔玉珊挤出来冲上台:“居民同志们,我就是推她下去的那个人的家属。冯美珠,你还有面皮说捍卫毛主席,你丧尽天良心狠手辣,和江青是一路货色。十年前,我全家被抄,我丈夫写了一张申辩的大字报,你……”想到身后的古月琴,她顿了顿,含糊道:“……你们就逮捕他,他逃到楼顶,你们不好言相劝,还继续威胁,逼他跳楼。幸亏下大雨积水,他没命归黄泉。十年后,他爬到楼顶唱戏,你冯美珠明知他神经不正常,还去恐吓他。你可以再次逼他跳楼,他却不可以反抗,是啊,在你眼里,他是一条狗,不! 连狗也不如,死了活该。而你是不该死的斗士,—死就是烈士英雄,好了,现在他成全你了。”
“居民同志们,我至今不明白我丈夫犯了什么罪,解放后他接二连三地受迫害……,如今中央为右派平反,可见我丈夫并没错,你们说一句错了,就坐牢杀头,再说一句平反,就一笔勾销。这两句话中间,我们一家过的什么日子,整整二十多年,是有口气的活冤鬼……,”乔玉珊哭出声来:“这个冯美珠逼他‘蓄意杀人’,让他继续坐牢,不知坐到哪年哪月。”她撸了一把泪:“这是什么世道啊,就说了几句真话,毁了他一辈子,也毁了我们母女俩一辈子,我们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啊,……”乔玉珊说不下去,捂着嘴奔下高台。
古月琴几次想打断乔王珊,还是忍住了,她的主攻目标是冯美珠,不能乱套。但她必须说些什么,她跨前一步:“乔玉珊的揭露,使我们认清冯美珠的暴行,但她提到右派平反很不准确,区委对此有特别说明,反右斗争没有错,只是扩大化,所以给划错的改正,而不是平反。总之,我们批判冯美珠,就是要……”
古大姐的话被惊天动地的号啕盖住了:“冤家啊,你死得冤枉啊,张三改正了,李四平凡了,你阴魂不散,去哪里要改正平反,改正了又怎样,平反了又怎样,你还能回阳间吗?我还不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一个人,冤家啊…”说到平反,刺痛了祝秋艺,她愈哭愈伤心。
古月琴听不下去了,她招手唤来两个治保委员,让她们拉走祝秋艺,然后她说:“居民同志们,今天是严肃的批判会,不可随便叫屈制造混乱,真有冤情要通过正常渠道向组织申诉。”
治保委员去拉祝秋艺,她赖在凳子上继续哭诉:“冤家啊,我前世是你的冤家,逼你上梁山,参加短命的造反队,最后送了性命,冤家啊……。”
“祝秋艺,请你立即离开会场!”古大姐在麦克风里催促。
祝秋艺用力挣脱治保委员的手:“我就不走,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就要翻一翻老账……。”
“祝秋艺,你以为批判四人帮,什么案都可以翻? 难道你腐蚀户籍警,也要平反? ”
祝秋艺冲台上嚷:“你为什么不说户籍警奸污我,我一个寡妇,无依无靠,给人糟蹋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还要受你们欺负。什么古大姐冯大姐,你们上台下台,都是一瓢货色,是欺压居民的小霸王。我横竖横了,你们抓我去坐牢好了,去死好了,活在这世道不如死。”
古月琴被一起骂进,气歪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冯美珠在一边冷笑。
会场失序了,有人围住祝秋艺,不远出又响起一个人的哭声,先是隐隐的尽力压抑的幽泣,渐渐响成嚎哭。人们涌过去,只见一团枯槁的白发,一块手绢两只手蒙住了她的脸。南荃珍第一次主动参加这样的会,乔玉珊诉说时她一直在抹眼泪,祝秋艺提到赵河竹,她忍不住放出了声。她想到了延泠,自己死后,谁照顾她。好心人轻拍她的肩头:“老外婆,你怎么啦,有话你说啊。”她怎么开得出口,南老爷吃力地挤进来,一面劝南荃珍,一面隐晦解释:“赵河竹找她侄孙女谈话,乘机动手动脚,把她吓出了精神病。”这一说,引来同情关切愤怒和谴责,还有人猎奇探秘,乱哄哄一片。会场上的人全站起来,一捉堆地围住祝秋艺、乔玉珊和南荃珍。她们又引发了其他人各倒自己的苦水,又生出许多人堆,大会变成许多小会,一时沸反盈天。
古月琴声嘶力竭地呼吁围绕大会的主题,没有多少人理她。经过文革人心散了,她也不再有一呼百应的权威了。大势已去,她无法控制会场,只得让治保委员带走冯美珠,草草散会。
大会散了,小会久久不散,十年,不,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毁灭了多少人的精神和肉体,一团团一圈圈的人,骂四人帮,也怨毛主席,咒冯大姐,也责难古大姐。人们带血吐出块垒,酣畅地出了一口人气。
有始无终的最后一次批判会,给福民里委的文革划上一破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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