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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11 13:23:15 [福民公寓]


第十章
工军宣队收拾残局,宋代表住进公寓,忻大姐统治里委,揭开户籍警奸情



六八年春节到了,这是文革后唯一没有破除的旧习俗,当然也贴上了革命的标签。“听毛主席的话,跟其产党走”,“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等时髦的标语代替春联贴在我们新村的各门各户。
年初三早上,我在家里听到南延清风铃似的笑声,以为是幻觉,到门口张望,竟然真的是她,她和表妹在院子里踢毽子。看她忘情的样子,我又喜又恼。整整一年,我等她盼她,她总算回来了,却不和我打一声招呼。
我决定也不理她。可呆在屋里,又挡不住外面声音的诱惑。国进坐在桌子旁吃长生果,我走上去说:“国进,外面太阳暖洋洋,你为什么不出去白相,延清送给你的那只三色毽子呢? 拿出来踢吧!”
“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好白相的?”国进双眼不离果盘,过年每家配给一斤半长生果,留着待客,初一初二不准我们孩子动,今天刚部分解禁。
“你不把这盘长生果吃了,屁股不会动。”我气道。
“你今天兴致这么好,要白相你自己去,硬拖我做什么。”国进继续剥花生。
我只得抓了几粒玻璃弹子硬着头皮去找阿七头。
看到我和阿七头打弹子,延清特意背过身,我忍不住偷偷瞟她一眼。这一年延清长高长胖了,搪瓷白的瓜子脸仿佛落土受了肥,长成一只又白又大的生梨瓜。文静的一溜短发,扎成两只触起的羊角辫。三色鸭毛毽子一会儿在她的灯芯绒棉鞋上翻得上天入地,一会儿在她的膝头踮得扑朔迷离。我有意把弹子往她那儿打,阿七头紧追不舍,俩人向她进逼,延清高傲地扬起头,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阿七头突然走近我,附在我耳朵上说:“南延清的大屁股一扭一摆,像只快下蛋的老母鸡了。哈哈……。”
我满脸臊热,骂道:“下作坯!”
“你不下作,为什么拼命往她那边打弹子?”
“是你往她那边打,我才跟过去的。”我死要面子。
阿七头哗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不在这里踢毽子,你会喊我打弹子?”
西洋镜给阿七头拆穿了,我羞恼道:“你瞎讲,不跟你白相了!”

寒假结束了。新学期的第一天,我吃完早饭背上书包却不出门。国进已上二年级了,和我同校,她催我,我说有点事,让她自己找小朋友先去。
眼看要迟到了,南延清才姗姗出门,我远远地尾随她,拐过上艺剧场,才猛得追上去。
我喘着气走到延清的面前,装作碰巧在路上遇到:“延清,是你啊,我今天睡过了头,你为什么也这么晏?”
“迟到怕什么? 反正去学校也是这么回事。”
“你外婆家那边的小朋友不上学?”
“说是开学,可一半学生不去。”
“你跟他们一起白相疯了,不想回福民新村了。”
延清纤眉一扬:“我和他们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真开心,要不是户口在这里,我早在那里上学了。”
“难怪你姑婆说你忘了福民新村,回来了也不露一下面。”
“我离开福民新村时,你不是也装糊涂吗?”
我以为这是延清冷落我的原因,忙道出那天国进忘事阴错阳差的经过。可惜不是一年前的延情了,她毫不动容,淡淡地说:“讲这些有什么意思,我早把这事忘了,更没有怪过你。”
像做梦踏空路梯,我的心直往下坠,可我还想抓捞些东西。我告诉延清学校这一年多的变化。延清双手捂住耳朵往前小跑:“不要对我说这些,我听了心烦,聚仪也好,你也好,谁当红小兵团长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管你们谁当,我总是坏分子……”
我追上去,见她眼圈红了,词不达意的说:“我并不是对你夸耀,因为你爸爸的关系,你在学校可能会遇到麻烦,到时我要尽力帮助你。”
延清不松口:“我不怕,我外公外婆说了,妈妈已经和爸爸划清了界线,我是工人阶级的女儿,谁骂我,打我,就和他们对骂对打。”
“和自己的爸爸哪能划得清界线,你姑婆不带你去医院看你爸爸?”我尽戳她的软处。
延请硬撑出来的刚毅,挡不住这痛击,晶莹的泪一串串滚下来。
延清一示弱,我又来了精神,我就喜欢这样的延清。我走近她,温情地说:“别担心,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我决不会傍观。”
延清用手绢抹去泪,恢复了傲气,冷漠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说过,”她一字一顿:“从今以后,我谁也不靠,靠--自--己。”说完冲学校大门径自跑去。
我一个人呆立着,好久没回过神。那些年,因南延清在我的周围,我才对尊严那么敏感,对贫寒那么在意,对失去大队委员那么介怀。一年来,我一直想着,有这么一天,自己像英武的将军站在台上,接受延清公主样的膜拜。岂料这一天来到时,她完全不屑一顾。
往日婀娜娴雅的南延清,长成了野性好斗的壮实丫头,翘起挑战的羊角辫蹦跳远去。



这年八月中旬的一天,冯大姐领着一男一女来南家看房子。
方长舟倒台后,古大姐交出了白家三楼的钥匙,后来市革会的一位新贵要去给亲戚,人不来住,空占着。南家的二楼仍由专政队保管。
冯大姐撕下封条让俩人看房子,完了,他们又去南家老小住的三楼、四楼丈量。
两天后,冯大姐再次登门。她叫来南荃裕南荃珍和乔玉珊,说来看房的是区委军宣队的宋代表和夫人,他们相中了这里的房子,不过他们喜欢顶层四楼的房子,让我和你们说一声,希望你们能换下来。
南荃裕南荃珍不敢吱声,乔玉珊哪里能忍:“冯大姐,请你代我谢谢这位军代表,他愿意住进来,真是赏光了。这些年,这幢房子晦气森森,有军代表的好风水冲喜,我求之不得。不过,让我们换下去,军代表讲一句话容易,南守坤关在医院,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是没脚蟹,虽说家具抄得所剩不多,但没个男人怎么搬? 南家老头老太由政府‘包管’,不必我操心,我那两间屋怎么办? 请你把我们的困难转告军代表。”
冯大姐估计乔玉珊不同意换,见她只提搬家的事,觉得问题解决了一半,好言相劝:“乔玉珊,你不要给我出难题,遇事要顾全大局。”
“冯大姐,你这样说,太抬举我了,没把我们扫地出门就是共产党的大恩大德,我自己的方寸之地都顾不全,哪有能力顾大局。我只告诉你实情,到时影响军代表搬家,我们担当不起。”
“所以我事先来,就是让你们克服一切困难,保证军代表顺利搬家。”
“冯大姐,我不知道如何克服克服不了的困难。军代表是区里的新领导,有权有势,他该知道如何保证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哪有倒过来,让我们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去保障他
们?”
“你的意思,我们没保障你的基本生活?”
“当然保障了,有一间房,每月有十五块生活费,我还敢不满。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南荃珍送冯大姐到门口,怯生生地说:“冯大姐,有个事不知该不该提。”冯大姐停住问:“什么事? ”南荃珍说:“您知道,阿坤生病后一直住四层楼,我们在楼梯口加了一道门关牢他。如果军代表住四层楼,阿坤回来住哪里? 关不牢他出去闯祸怎么办? ”冯大姐说:“为这事啊,告诉你吧,军代表正是为那道门选择四楼的,可以多一份安全。至于南守坤,他在群众跳忠字舞时污蔑毛主席,性质十分严重,这次进了特殊病房,不会让他轻易出来,所以我们也没和军代表提这事,你也不必操这份闲心。”
乔玉珊刁难的是实情。冯大姐只得如实向宋代表汇报。不料宋代表大度道,南家的事由他帮忙解决。
礼拜天的早上,日头还没升高,两部装满家具的军用大卡车,由一个班的战士解押,浩浩荡荡开进福民新村。车一停,战士们跳下来,分两排站好,宋代表的夫人忻大姐从驾驶室下来,她走到战士面前,部署战斗任务似地讲解搬家步骤。正副班长奉命去南家上下的楼道侦察地形,狭窄的拐弯处还量了尺寸。
战士们先把南家四楼、三楼的东西搬到三楼、二楼,知道是资本家为首长腾地方,他们快速麻利,弄得磕磕碰碰,气得乔玉珊跟在屁股后面叫“当心!” 四楼挪空后,他们彻底打扫一遍,每件家具用军用毛毯裹着,小心翼翼往上搬,因为过分紧张,战士们个个大汗淋漓。
南延泠听到门外嚷嚷的普通话,以为又来了大串联的红卫兵,毛文革也一定在里面。她按捺不住要出去,被姑婆看守着。一个战士来问姑婆要水喝,她不敢怠慢,忙去厨房,南延泠趁机溜出来。延泠去楼梯口看上上下下的战士,他们没戴帽子,袖口挽得很高,和红卫兵没什么两样。一个战士很像毛文革,她走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你不是毛文革吗?”
战士突然被一个年青女子亲热地拉住,热汪汪的脸烧得煊红,他想甩掉那只手,期期艾艾地说:“你找谁? 不要拽住我。”
“毛文革,你好狠心啊,一去不回,来了还装作不认识我, ……” 延泠唠三叨四跟着战士出门。
战士怕被人看到,从她手中抽出来袖子,粗率道:“我不是毛文革,你认错人了。”
延泠紧迫不舍: “那你是毛文革的兄弟?……”
战士往车上爬,延泠扯住他的衣襟:“你知道毛文革在哪儿?”
忻大姐正在指挥战士们工作,见冒出个姑娘拉扯战士,厉声问:“你是谁? 在这里干什么?”
延泠见这个女人好凶,有点像冯大姐,吓得缩回手,嘻嘻痴笑了两声:“我找毛文革。”
“什么毛文革,刘文革,战士们正忙着搬家,别添乱。”忻大姐说完,走近延泠,赶鸭子般挥手:“去去去 ……”
南荃珍赶来,拉住延泠的手,对忻大姐连声致歉。
忻大姐颦眉:“她是你孙女? 怎么对战士动手动脚。”
南荃珍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她这里有点毛病,请你不要见怪。”
南荃珍用死力把延泠往家里拖,忻大姐觉得不吉利,暗责自己急于搬家,对福民新村的环境了解得不仔细。
宋代表来上海十多年,一直住虹口区一个空军家属院,他是副团级,勉强挤在师团干部中,像个小兵喽喽,回家也得看左邻右舍的眼色。忻大姐资历比其她夫人高,但妇随夫贱,她也只得低眉顺眼。这次宋代表来地方临时工作,本可以不搬家,但忻大姐要跳出家属院,以路远为由搬过来,她还想通过住福民新村认识上海人。不料刚搬进来就撞上一个资本家的花痴女儿。
南老爷和姚大桶坐在楼荫下看闲。南老爷去年生日与冯大姐大吵后,气管炎发作,缠磨了他一个冬天,病后,人又瘦了一层,褐色的皮肤把骨头勒得更紧了。
“福民公寓真是风水宝地,一有钱得势就搬近来。”姚大桶拿自己的大肚皮出气,用大蒲扇重重地怕它。
“哎,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国几千年的老规矩。现在搞一次运动,升一批官,占一摊房子。解放初,方长舟住进白家让出的房子,闹文革,这位宋代表又挖走南家的房子。”
“变来变去,我们住楼下的,是翻不了身的垫脚石,永远被压在最底层,叫福民公寓也好,叫福民新村也好,我们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要过好日子,也要有魄力,看人家宋代表,当初没有饭吃,就去当兵闹革命,这叫欲求生快乐,须下死工夫。”
姚大桶丢了宝贝般遗憾:“是啊,讲起来,我们这种人脑子不活络,当初有份小工,填饱肚皮不敢想当兵那挡事,不然今天也可谋一官半职。”
“也不能看人挑担不吃力,不少人脑袋挂在裤带上前线,要有亡命之徒的胆魄。”
说话间,一辆小吉普开进来。宋代表轻捷地跳下车,他面堂黎黑粗短身材,一看就知年青时是个猴子般的灵巧战士。
姚大桶不平道:“原来这副卖相,在农村当生产大队长的料子,到区政府能做什么?”
南老爷“嘘……”了一声:“当心他们听到。”
“这种阿木令,听不懂上海话。”
“现在求太平为妙。”
那边宋代表招呼俩个小战士从吉普车后座上抬出两筐西瓜,忻大姐拿了几条白毛巾铺在一张桌子上。宋代表拿了瓜在桌子上切,先慰劳战士,然后捧了两切走近老爷和姚大桶。“老同志请赏光尝一块。”
南老爷和姚大桶赶紧起身辞谢。南老爷说:“我们刚吃过午饭。”
宋代表笑道:“嗨,老同志,吃块瓜不就是喝碗凉茶,哪有装不下的,来来,不用客气,往后我们住一个院子,就是邻居,许多事还望你们照应。”
姚大桶道:“要说照应,我们平民百姓还望宋代表照应呢。” 。
宋代表访贫问苦似地问他俩的姓名,姚大桶代南老爷一起回答了。宋代表朗声说:“南老爷,这名字好,咱们分工,我做官,你当老爷,在福民新村,我属你管。”
南老爷难得听这种话,舒心地堆笑。
宋代表尽力平民化地方化,说的是北方上海话,南老爷姚大桶努力靠拢宋代表,说出来的是江浙普通话。
宋代表回到战士中去了。
南老爷和姚大桶又重新坐回小凳子,他们犹犹豫豫刚咬了口瓜,就不约而同诧道:“哎哟,这西瓜蜜甜!”
“解放后还是第一次吃这么甜的瓜,”南老爷叹着,托起瓜,看文物样观赏。粗看这瓜与平湖瓜没什么两样,细辩才见出不同。墨绿的瓜皮闪着黯光,好像油漆过,薄薄的内皮护着嫩红的瓜瓤,肌理纤细剔透,点点小黑籽隐隐镶嵌其间,秀色可餐。瓜入口中,滑爽润甜,毫无牵绊。“这种瓜,在市面上化钱也买不到哇。”
姚大桶往手上吐了一口籽:“没想到现在部队当官更阔气,这瓜不去说了,你看宋代表搬家,呼奴使婢搬叫一、两个班的战士,一阵风似地搬完这么多家具。要是我们,没几件家具,求亲戚告朋友,至少折腾一天。”
“不是我吃一块瓜讲好话,宋代表看上去没有架子,还算平易近人。”
“话不能说得太早,新官上任不仅有三把火,还常带三分笑,日久才能见真性。方长舟搬进来时也很谦虚,和古月琴双双去各家打招呼,后来呢,夹着公文包上下轿车,鼻子差不多冲天了。
南老爷认同地点了点头。


古月琴站在卧室敞开的窗前。
她鹰隼般的目光穿过竹帘,俯瞰一部不喜欢看又忍不住不看的活剧。军宣队进驻区委后,比造反队“慈悲”些,允许方长舟每周放“牛棚”回家一天,所以她还没恨上宋代表。
她是以老道的上海女人饶有兴趣地秤量忻大姐,她发现忻大姐身上还透出农村大嫂的老底。她自以为比过了忻大姐,可以坐山观虎斗了,让这个忻大姐去杀冯美珠的威势。
古月琴回头看丈夫,方长舟还面朝里赖在床上,长期的牛棚生活摧垮了他。古月琴理解丈夫,自己从里委主任下来都不甘心,何况他堂堂副区长一夜间成阶下囚,从山巅跌入谷底,能不伤筋断骨? 古月琴同情的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她体己地推了推丈夫的肩头, “ 哎 ,已经十二点多了,你还不起来?”
“我胃不舒服”,方长舟闷声闷气地说。在牛棚里,造反派得不到满意的口供,就罚他饿饭,加上情绪忧郁,他生出了胃疾。
古大姐明知胃病也是丈夫心病的托词,仍然劝道:“你胃不好,更应注意饮食,要利用礼拜天回家的机会,好好调理,这样不吃不喝干躺半天,能好吗? ”丈夫不语,她又寻出话来:“哎,那个姓宋的搬进来了,我看他那张脸,一半像人,一半像猴子,这样的人也能当军代表?”
“不管猴子还是猩猩,人家现在是区委委员。”方长舟悲鸣道。
“他有那份能耐吗?”
“现在讲什么能耐,阿狗阿猫造了反,当了头头,就是领导,就是古人说的羊胃羊头式的滥官。你不用去管这份闲事,宋代表不当,也轮不上你。”方长舟自暴自弃道。
古月琴的苦心没有被丈夫接受,不悦道:“我说你啊,整日煨灶猫样唉声叹气有什么用。现在像你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姐夫比你惨的多,却比你乐观。姐夫说了,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你该向他学,振作精神,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挺过这道难关,等待时局的变迁。”
方长舟翻过身:“造反派勒令我交待罪行,至今写的检查已超过十七年中起草的文件了,还没通过。这关过不了,哪里还有以后。”
“你不承认是国民党特务,造反派就永远不会死心,只好听天由命,你愁死了倒合造反派的意。”
“话是不错,可一天一天这日子可不是好挨的。”
“你在牛棚难挨,我和聚仪在家日子好过了? 聚仪不敢去学校,躲在家里自己跟自己下象棋,都快闷出病了。好不容易盼你回家,大家可以苦中作乐,你倒好,满脸愁云惨雾的,这不是把一家子往死路上引。……”古大姐眼圈涨红,说不下去了。
方长舟也不忍听:“好了,别说了,你去备早饭吧,我起床了。”
“还吃早饭? 都几点了? ”
“那就吃中饭吧。”
古月琴去厨房。方长舟坐起来,无力地垂靠在松木床架上。方长舟想涂万金油,伸手拿床头柜上的小铁罐,他用指甲费了好大的劲剔开盖子,里面早罄尽了。
方长舟苦苦自省:当年加入地下党时就准备坐国民党牢吃老虎凳,现在何以受不了牛棚的“考验”? 因受自己人诬陷感到委屈? 党史上累累记录着草菅人命的政治运动,不乏王实味这样的冤死鬼;是上了年纪,受不了肉体的折磨? 可现在圮倒的是意志而不是身子。
最近他才依稀扪到了症结。
当时自己是小店员,光身赤脚汉,成王败寇,不怕坐牢杀头。如今当过副区长,做过人上人,地位权势已成生活的支柱和基石。现在支柱被砍断,基石被砸碎,他失去了生命骨架。他的一半楚痛就是对这一切的追念和依恋。
如果唯心地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以“坦白”获“从宽”,他真愿一试。
荒诞啊,他竟被怀疑是潜入共产党的国民党特务。
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被迫领导抗日。三八年三月国民党召开临时代表大会,提出“抗战建国”的口号,通过一些有利抗日的提案,挽回不少民心。这次会上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不久蒋介石亲任团长。方长舟把抗日的希望寄托于国民党,不无盲目地加入了进去。
高中毕业后,他去一家书店当店员,店老板是共产党员,向他讲解共产党的组织性质抗日方针,方长舟早就对共产党心向往之,与他一拍即和。方长舟向店老板提出退出三青团,店老板却让他保留身份。抗战胜利后,他奉地下党之命进国民党区公所,四七年由于叛徒出卖,他的身份暴露,上级让他连夜逃离上海。
这些经历,他已经写了无数次。但是,造反派斥他是潜入共产党的国民党特务,他否定得斩钉截铁,但一提他在国共两党间摇摆,是投机分子,他总是掠过一阵悸搐。
难道当时自己的潜意识里真有过“骑墙”的意念?在造反派的威逼下,方长舟对自己都不敢肯定了。

古月琴眼力不错,忻大姐确实是为子弟兵送过军粮的老党员,她的组织关系转到里委党支部,让冯大姐唬了一跳。忻大姐在,冯大姐在支书的位子上坐不实,无论是党员会议,还是居民大会,作决定前,她总得先去征求忻大姐的意见,时间一长,忻大姐成了不是书记的书记,她只得主动提出让贤,有俩个本来就瞧不起她的党员趁机附和。忻大姐是见过世面的巾帼,根本不把里弄党支书放在眼里,不过在军属大院,她还轮不上这个职务,这次就算过瘾。忻大姐接受了支书的头衔,让冯大姐继续担任革委会主任和专政队长。
冯大姐是小干部做超能力的大事,生怕人家说不称职,便事事费神尽心。忻大姐自以为放下身架做小事情,生怕做得太称职,被居民当作正宗的家庭妇女。再说忻大姐不熟悉里委的社会状况,遇到批人斗人之类的重头戏,也只能让冯大姐唱主角,她蜻蜓点水地做值班巡夜等浮面工作。
一天晚上,轮到忻大姐值班,一阵钢琴声冲出里委,在新村沉闷的空气中飘散。弹得是首语录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到底是你们的……。”这是劫夫谱写的一首“流行”歌曲,直到敲打在钢琴上,才知道这不叫音乐,而是标上音符的口号。钢琴与口号格格不入,犹如刀剑无法描绘图画。
一日竹笛十日笙,百日胡琴杀鸡声,钢琴强奏语录歌,一曲末了惊人魂。
我不由诧异,是延清那架消声了两年多的钢琴,谁在乱弹?我从家里奔出来,下意识地往南家走,走了几步,才记起钢琴早就搬入里委。
我去里委看究竟。
里委会的门大喇叭样张着。我悄悄地贴近门,立即认出坐在钢琴上的是忻大姐的女儿宋秀娥,前几天她来找过我,她和我同年,下学期转到福民小学,她问我转红小兵组织关系的事。她满口普通官话,让我生疑,难道她不在上海长大?
我欲返身,宋秀娥背后生眼睛般回头:“是吴国福啊,不进来玩一会儿?”
宋秀娥大大咧咧的口吻令我不快,但我决定像个男子汉坦然走过去:“不影响你弹琴?”
宋秀娥翻手用指甲在琴键上重重的刮了一道,发出扎人的声音:“我一个人寂寞,趁我妈妈值班,随便弹了玩,哪里当真!”
“不是任何人可以来此弹钢琴解恹气的。”我一出口就懊悔,说得可怜兮兮。
我们一个说国语寂寞,一个说上海话恹气,互不迁就,也互不妨碍。
宋秀娥不了解我的性情,满不在乎:“钢琴有什么稀奇,我妈妈有一个在文工团的战友,小时候,我每次去她家玩,她就教我钢琴,还让我妈妈给我买一架。我妈妈老脑筋,说女孩子不合适学吹拉弹唱,要不我早就有一架了。”
我盯着她粗胖的手,对比着延清的玉指,不无讥讽地说:“你现在开始学也来得及。”
“现在去向谁学,再说我妈妈还是不同意。”她突然转过话头:“听说这架钢琴是从我家楼下大资本家家里抄来,那个叫南延清的人一定弹得不错吧。”
“没话说了,她接受正规训练,过去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每周教她两次,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她定会成为钢琴家。”
宋秀娥酸溜溜地说:“看来你很喜欢听她的琴声。”
“那当然罗,她弹得那么好,现在听不到这样的曲子了。”我用延清刹住了宋秀娥的狂劲,两手掌得意地搓弄蒲扇的柄骨。
宋秀娥有点泄气,但学她妈妈的话,不肯服输地哼道:“可惜人无干日好,不然我也可以饱饱耳福。”她看我旋转扇柄的手,突然叫起来:“哎哟,你的手指这样细长,倒是天生一副弹钢琴的手,文工团的阿姨那样说过。”
抄走延清的钢琴,等于取走照我手指的妖镜,我一面为延清惋惜,一面为自己庆幸,从此天生弹钢琴的手不复给我压力。
谁知两年后我再受重创。
在同一个坑里跌到两次是傻瓜;在同一件事上被第二次击中便是倒楣蛋。我刚冲破南延清富有的压抑,又面对宋秀娥权势的逼迫。
宋秀娥不知我心里的波澜,见我沉默不语,站起身说:“你要来试试吗?”
我的背脊滚出难堪的汗珠,宋秀娥不是南延靖,我只能用力扇扇子熄自己的火,木无表情地说:“房间里闷死了,你慢慢弹吧,我走了。”
我往外走时,没料到宋秀娥跟上来:“我妈去拿西瓜,怎么还没来,我回家去看看。”
我们俩并肩往外走,跨出四号楼的一刹那,我立即遭遇一双虎视耽耽的眼睛,隔着昏暗的院子,我依直觉认清了对方。
宋家占领南家后,南延清视宋秀娥为掠夺者,宋秀娥当南延清是贱民。楼上楼下,双凤相斗,战云密布。听到宋秀娥肆无忌惮的琴声,南延清愤怒地坐到楼下,她双目喷火地咬着四号楼大门,对弹钢琴的宋秀娥发出无声的抗议。
宋秀娥故意气延清,装出很熟地和我道别。
延清意外地逮住我和宋秀娥热络的“罪证”,一定误以为我在向宋秀娥献殷勤,还可“戳穿”我不喜欢弹钢琴的谎言。
我后悔去里委,更恨宋秀娥跟我出来。我不敢回家,那样等于逃跑,等于默认延清的怀疑,我只得在门口站定。隔着深沉的夜色,我瞥望延清,她也同样回敬我。国进好心递给我一张小板凳,我负气说:“我不要坐!”我像士兵紧张地坚守阵地,浑然不顾汗粒小虫般爬向脚跟;蚊子“嗡嗡”地对我空袭。我和延清对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乔玉珊把她叫回家,彼此才不分输赢地收场。
我在小凳子上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我的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见延清拿着一只畚箕去倒垃圾,经过我面前时,她特意扬起头,别过脸以示厌恶。倒空垃圾后,她在垃圾箱上猛叩铁皮畚箕,“嘭……嘭……”。敲得凶狠扎人,全公寓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以为她的畚箕粘了什么下不去的脏物。“嘭,嘭”每一下都击在我心坎上,把我击垮。
最终我还是输了。
南延清消失在黑咚咚的门洞里,我呆坐在空荡荡的院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天上看不见一颗星,层层的密云低低地压下来,却不愿轻易化成雨。我又想起奶奶说过的那把劫火,妄想来一道闪电,点燃通天的云,烧却整个新村连同我承受的羞辱。
然而沉郁霭霭的夜深不见底。

从那以后,每逢忻大姐值班,宋秀娥就去弹钢琴,弹语录歌,弹京剧《红灯记》。
宋代表恃势搬入南家后,一家人上楼下楼,一步一格楼梯,步步踏在乔玉珊心尖。如今忻大姐让女儿乱弹延清的钢琴,虽然这琴已不属于她家,但一音一律还是拨拉着她的神经,她如何忍得下?
到了立秋时节,部队照例往宋代表家送一筐一筐西瓜,旧瓜没吃完,新瓜又垒上去,时间一长,瓜烂了,破了,瓜瓤变成一汪汪水从地板缝往下渗,又从楼下的天花板滴下去,腌
(月旁+赞)的水一滴滴落下。乔玉珊以为楼上水管出了毛病,她上去查看,弄清出处,气得胸涌怒涛,她找到了发泄的因头。她盛了一碗白米饭去接污水,然后捧着盖满黑斑的饭直奔里委。
乔玉珊不敲门直闯里委,让正在开会的干部们一楞。忻大姐了解她的底细,一向摆出不和她一般见识的高姿态,见乔玉珊嘴噘得能挂住油瓶,还没料到和自己有关,就把钢笔搁在本子上,身子靠在椅背上,矜持地望着。
冯大姐知道乔玉珊来者不善,先控制住嗓门:“乔玉珊,我们在开会,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
“冯大姐,要不是碰上人命关天的事,我长十个胆也不敢打扰你们开重要会议啊。”
“人命关天? 出了什么事?”
“事关忻书记,当着大家的面,不知能不能说。”
忻大姐身板一挺:“事关我,什么事?”
“难怪你啊,部队大筐小筐的西瓜往你家送,你吃忘了,西瓜烂成一滩水,从你家(三点水+帝)到我家都不知道。”乔玉珊把饭碗往忻大姐面前一放:“你看看这碗饭,要是吃下去,不中毒出人性命?”
“这点事怎么谈得上‘人命关天’?你拿鸡毛当扇子用,刮得出大风吗?”忻大姐冷静道。
乔玉珊指着饭碗:“忻书记阿,你隔岸观火,烫不着身子,尽说风凉话,说我夸大事实,你把这碗饭吃了试试。”
忻大姐沉不住气了,“你不是拔草寻蛇存心闹事,你不能把吃的东西挪一挪。”
“你不去处理吃不了的瓜,却让我搬东西,我能拿走一只碗,能搬走一个厨房?”
不把乔玉珊的势头压下去,今后没完没了,忻大姐盛怒道:“乔玉珊,告诉你,我不能中断重要会议去办私事,现在请你出去,我开完会去处理!”
“等你们开完会,我家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你们开会不就是解决居民的问题么?” 乔玉珊不依不饶。
忻大姐哼了一声:“我们是为整个福民里委的革命居民服务,不是为你一个人服务,再说你算不算革命居民还要打个问号呢。”
乔玉珊跳上一步:“好啊,怪不得你让烂西瓜往我家流,你认为我们是坏分子,不配活,是吧? 我说,你干脆送一瓶‘敌敌畏’好了,不是更称心。”
往常冯大姐早就出头了,今天她要看忻大姐处理问题的能力,见忻大姐对乔玉珊的无赖没辙了,她才说:“乔玉珊,忻大姐答应你会后去解决,你还不罢休,不是无理取闹么?”
“冯大姐,你把话说清楚,难道只许当官的害人,不许老百姓申冤?她家烂西瓜水洒到我饭碗里,还不许我提意见,天下有这个理?”
“乔玉珊,依我说,你找错了地方,你应该去找房管所,如果地板不漏,别说忻大姐家的烂西瓜,就是一盆水翻了,也去不了你家。”
乔玉珊没想到这一层,给冯大姐一挑破,便不占理了,挣扎道:“地板漏水也是上下
两家人的事,我可以先去房管所,过后请忻大姐也辛苦一趟。 ”

宋秀娥一进福民小学就掀起风波。先是她的一口普通“官话”,触动了其他同学的上海人意识,引发不满;接着校革会凭她父亲的背景,增补她当红小兵团委员,挑起卢飞燕等一批小干部的妒忌。
每逢团干部开会,宋秀娥一开口,卢飞燕就说听不懂,宋秀娥说,难道语文课上你没学过普通话,卢飞燕道,学过普通话,没学过官腔,再说少数服从多数,开会不能让六个人候你一个人,现在是你学上海话的时候了。每次我总要费口舌调解说话问题。
卢飞燕的后面跟着一帮女生,宋秀娥一开口就冲她哄笑,南延清混在里面,给她起了一个“北方包子”的绰号。
过去,宋秀娥和军人大院的孩子们,为抬高自己的身阶,在学校互说普通话,不料在福民小学碰了钉子,她孤掌难鸣,被迫开始说上海话。她心里虽恨卢飞燕,但强龙遇上地头蛇,只能暂拜下风。
时来运转,还有下一个回合。
不久,毛主席将泰国客人馈赠的几只芒果,转送驻北京几所大学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消息一广播,人们涌上街头庆贺,我领着福民小学的红小兵也星夜去区教育局报喜。
欢呼声中,我们学校也迎进了一支工宣队。
工宣队的首要任务是促进造反派的大联合。我们学校有两个造反队,王昌鑫领头的《红旗》占造反教工的百分之八十;另一个造反队《东方红》只有五、六个人。成立校革会时,五个委员全是《红旗》的人。
工宣队进校后,队长兼了革委会主任,根据革命大联合的原则,队长又提出革委会中应该有《东方红》的代表。王昌鑫私下直吐怨言,说工宣队的任务是结束派性,我们学校的工宣队却挑起派性。
这话种下了祸根。《东方红》的人趁势而上。向工宣队递上进攻的炮弹:文艺宣传队的一个女红小兵向《东方红》的一位老师透露,王昌鑫帮她压腿时,总是碰到她的大腿根。还附上王昌鑫文革前猥亵女学生的旧帐。
工宣队成立专案组调查女宣传队员,有人提供线索,王昌鑫和卢飞燕关系特别,排练时俩人嘻哈打闹,还常单独在一起谈话。工宣队长亲自找卢飞燕,鼓励她大胆揭发。卢飞燕解释说王昌鑫帮她松大腿的韧带,但否认有越轨行为。队长认为她执迷不悟。
王昌鑫被解职,卢飞燕也不适合当副团长,工宣队让宋秀娥取代她。
王昌鑫和卢飞燕同时失职,他们的丑事便坐实了,小学生们半懂不懂,越传越离谱,最后的版本是:王昌鑫随时解卢飞燕的军用皮带,脱她的裤子……。卢飞燕得了个“松皮带”的绰号。女同学视卢飞燕为臭鱼烂虾,见到她捂嘴捏鼻扭头就走,她哭着逃学了。
宋秀娥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卢飞燕。一群女同学围到她的身边,她成了笑在最后的人。
一个月后,卢飞燕束着遭非议的铜头宽皮带重返学校。课间休息,她走进操场,旁若无人地靠在墙上,挑衅地仰视高高的秋阳。一帮女同学远远地站着,注视怪物似地看着她。一会儿,宋秀娥出来了,她们有了主心骨,一些人冲卢飞燕挤眉弄眼拌鬼脸;另一些人“吱吱嘎嘎”地痴笑。
卢飞燕先熟视无睹,她们以为她心愧胆怯,聚头商议了一番,一个人领头“一、二、三!”众人齐嚷:“松皮带——”,“一、二、三!” “松皮带——”。……正当她们乐不可支时,卢飞燕解下皮带,高举着向她们猛扑过去。疯疯癫癫的小姑娘是乌合之众,吓得尖叫着四处逃散。宋秀娥因为没开口,站着不动,有几个人就躲到她身后。
卢飞燕冲到宋秀娥面前吼:“你叫什么?有种再叫一声。”
宋秀娥见卢飞燕白齿咬着红唇,一副豁出去的神态,她心虚气冷,但不愿失副团长的威信,硬着头皮说:“你说谁?”
“说你!”
“告诉你,我没叫。”
“敢作敢为,有种不要赖。”
“让我叫,我还要想想值不值得。
“你这只‘北方包子’,不过戤你爸爸的牌头,有什么可神气的。”
“是你骂人哦。”
“骂你又怎样,今天我不但要骂你,还要教训你。”
宋秀娥见卢飞燕动了动手上的皮带,两腿发软:“你想动武?”
“你不是叫我‘松皮带’吗? 今天就让你尝尝它的滋味。”
“你敢!”
话音未落,卢飞燕的铜头皮带已横空舞来,宋秀娥不及抵挡,肩胛重重地挨了一下。她感到剧烈的钝痛,用双手抓皮带,她不知卢飞燕是甩红绸的高手,挥皮带更不在话下,宋秀娥扑了个空,横腰又被抽了一下。鱼急撞网,她顾不上疼痛,屏足气扑向卢飞燕,拦腰抱住她。卢飞燕退避不及,也只能扭住她,俩人(提手旁+寻)毛捣鬓,缠作一团。
男男女女的同学把她们围在中间,柳小宝等捣蛋鬼趁机起哄:“加油!加油!”俩人活似一对母狮子,相互乱扯乱抓,在操场上你退我进左冲右撞。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绕住她们,如麇集一堆的蚂蚁球跟着她俩滚来滚去。直到叫来工宣队,鏖战才不分胜负的收场。
事后忻大姐去学校施压,工宣队根据她的意见给卢飞燕警告处分。
卢飞燕破罐子破摔,每天蔑视一切地挺胸进出学校,反而没人再敢耻笑她,连柳小宝也对她刮目相看。有些受人歧视的女同学投到她的麾下,结成同命相怜的小姐妹,为反对共同的敌人,南延清也加盟其中。
卢飞燕常来福民新村找南延清,她们在院子里跳橡皮筋踢毽子,看到宋秀娥,卢飞燕就怪笑起哄,让她不得安宁。

乔玉珊大闹里委后,忻大姐气沉丹田,延清又引狼入室骚扰女儿,激怒了她的女杰气
概,她要伺机反击。她知道打蛇在七寸,必须击中乔玉珊的致命点。
她开始注意乔玉珊的一举一动,许久没有找到下手处,却意外发现一个敌情。乔玉珊和祝秋艺常在一起叽叽咕咕,看到她时俩人眼风频传,显然在戳她的壁脚。忻大姐早就听冯大姐“介绍”过祝秋艺,这还了得,一个舞女竟敢参与攻击里委干部,福民里委是谁的天下?
搭上赵河竹后,祝秋艺觉得腰杆硬了,连冯大姐都对赵河竹毕恭毕敬,忻大姐不过一个农村来的大嫂,又能怎样? 她热昏了头,调嘴弄舌附和乔玉珊数落忻大姐。
忻大姐兜着火问冯大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次教忠字舞,冯大姐当众咽下羞辱,还看着赵河竹带祝秋艺去其它里委教舞,让她出足风头。事后,只要赵河竹在,里委的大小事祝秋艺都来轧一脚,轮到赵河竹值班,俩人你来我往的更加出格。赵河竹是来指导里委工作的,冯大姐丛生疑窦也不敢过问,忻大姐一挑话,她乘机吐出卡喉的鱼刺。
忻大姐了解了来龙去脉,埋怨自己忽视了眼皮底下的勾当,她要下刀割脓,然后杀鸡儆猴,打垮祝秋艺,压住乔玉珊。
滚过战场的忻大姐,庖丁解牛般地干起来,每当赵河竹值班,她都在窗边察看,没几次就把赵河竹和祝秋艺你来我往的规律摸清了。
那天晚上,与赵河竹一起值班的专政队员走了,福民新村静下来,祝秋艺悄悄地走出三号楼,往周围扫视了一番,直奔四号楼。
祝秋艺进去十分钟后,忻大姐去了里委会,她见外面大房间的灯亮着,里面小房间的灯也亮着,她屏息静气啼听了一会儿,分辩出小房间有细碎的声音,心里冷笑,大房间摆空城计呢。忻大姐进入战争状态,她像在战壕里行走,习惯性地猫腰贴近小间,她把钥匙轻轻插入水毕灵锁孔,拧了一下,转不动,里面反锁上了,她心里叫好,这下看你们往哪儿跑。
忻大姐高声问:“谁在里面? 门怎么反锁上了?” 里面一片死静,“我是忻大姐,里面有人吗? 请开门。”
里面一阵响动,过了两分钟赵河竹才来开门,他神色慌张,洋葱色面孔羞成烘山芋色。看着忻大姐意味深长的笑脸,他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只“噢噢”地发出几个音节。
“小赵同志啊,对了,今天是你值班呀,”忻大姐若无其事地说:“我丢三拉四把笔记本忘在办公室,明天一早去街道开会要用。”她微笑着走进去,见祝秋艺埋头坐在办公桌上,只露出一顶蓬乱的头发,故作诧讶道,“这是谁啊,这么晚了?”
祝秋艺魂已吓散,只剩下一个躯壳摊着,哪里发得出声。
赵河竹总算缓过神,疙疙瘩瘩地解释:“祝秋艺,她,今天情绪不好,因为……她丈夫去年,嗯……在武斗中死了,下了结论,她认为太冤,希望组织给予重新审查……”
祝秋艺这才醒过来,赶紧配合赵河竹发出干涸的呜咽。
“哟,原来是祝秋艺啊,这么晚了,来找小赵同志,你的冤不浅啊!”忻大姐边说边
去抽屉拿自己的笔记本,然后扔下赵河竹和祝秋艺,胜利地走出去。
无需多费口舌,证据已足够了,忻大姐通过宋代表向区公检法革委会告发了赵河竹。

祝秋艺又跌入一年前的状态,结果跟可怕,来龙罪名再大,她至多带一顶“XX分子家属”的帽子,这次她本人犯错,一旦上纲上线,她自己就是罪人。她心怵胆丧,每天被噩梦惊醒。没事她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半天呆,恨不得抽“她”几记耳光。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竟撩蜂剔蜴招惹忻大姐,她丈夫是军代表,管着公检法,小户籍警哪是对手。
忻大姐破门而入,赵河竹溃不成军,她一下子看清他的原形。说到底,赵河竹不过是无根底的幸运儿,自己竟把他当英雄伟丈夫,以为把身子交给他就加了政治保险,终于玩火自焚。她也后悔自己贪食田头的蔬菜草鸡,从赵河竹狂野的肉欲中攫取快乐,忘了今夕何夕。
那晚,她抱住赵河竹大哭。赵河竹啜着她面颊上的泪,喃喃地解释,他会向领导解释,小房间经常审查坏人,他养成关门的习惯。赵河竹叮嘱她攻守同盟,只要死死顶住,组织上就没法下结论。说这些时赵河竹目光犹疑躲闪,声音虚假失实。
祝秋艺决定孤注一掷,把命运寄托在赵河竹靠不住的诺言上,这是她惟一可抓的救命稻草。忻大姐和冯大姐对她轮番政策攻心,威逼几次反让她生出希望,显然赵河竹没有认下,不然早就对她下判决了。她拼死吞秤砣-一铁心不吐。忻大姐拍了几次桌子,失去了耐心,让她写下一切,后果自负。

祝秋艺被忻大姐晾在一边,又得不到赵河竹的消息,她如燎似烤,情急中生出一个主意。
马上过中秋节了,祝秋艺挑了只有国庆在家时候,拎了一盒月饼来敲我家的门。国庆出来,她明知故问:“是国庆啊,你姆妈不在家?”
国庆一向讨厌她,知道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更添厌恶,冷然道:“你有什么事?”
“后天是中秋节,我去‘杏花楼’随便走走,没想到还供应广式月饼,我买了两盒,送一盒让你们也尝尝。”祝秋艺满脸堆笑。
国庆明白了祝秋艺的来意,本欲发火,再一想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招:“你心相好来,去那么远买月饼。”
“吴家妹妹,”祝秋艺见国庆面孔和善下来,以为这盒月饼起了作用,换上亲近地口
气:“哎,怎么讲呢,月饼是买来了,哪里咽得下去?”
“做什么咽不下去? ”国庆“引诱”下去。
“哎哟,你是专政队副队长,还不晓得,我的事至今没结果,心里不落实,吃不香,睡不安。”
“你不是跟忻大姐都讲清爽了,不喝冷水不发抖,为什么心不定。”
“讲是讲清爽了,但至今没有下结论,所以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自己做的事,心里应该有一本账,自己也可下结论,何必担忧?”
“既然组织怀疑我,总要说出个名堂,所以我想 …… 来问问妹妹,专政队对我的处理
情况。”
国庆冷笑:“我想你怎么突然看得起我们,来给我们送月饼,原来为了打听消息。告诉你,我家的月饼买好了,你把这盒月饼拎回去。”
祝秋艺知道国庆从小嘴巴不饶人,却没料她这么刁钻促掐。这下好,老鼠钻灶自该煨,没打听到消息,反暴露了自己,多一条腐蚀专政队干部的罪名。她赶紧拯救自己:“妹妹,你误解了,因为文革中杏花楼照常供应月饼,满稀奇,我才多买了一盒,给你们尝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一向认为我家吃不起‘杏花楼’月饼,所以让我们见识见识,是吗?”
祝秋艺更慌了:“妹妹,你不要,我就拿回去,千万不要坏我的一片好心。”
“你的好心,我早就记下了。”
祝秋艺懂得国庆的言外之意,吓得连连摆手:“妹妹,你不要多心,你不要就算了,只当我敬错了菩萨。”说完,逃上楼去。
祝秋艺病急乱投医,糊里糊涂对着国庆的枪口撞了个正着。说起来,楼上人家中,我家最恨的就是这个祝秋艺。因当过舞女,祝秋艺知道自己在邻居中的名分,就想以富裕挽回几分尊严,我家住在她家楼下,正好成了她显贵示财的对象。
有一次祝秋艺买了大黄鱼回家,见妈妈在水斗里洗小黄鱼,她故意说,今天的大黄鱼蛮新鲜,你为什么不买,妈妈白眉赤眼生一肚皮气。轮到她负责收水电费,她横眼竖眉地查过我家的水电表,总要惊叹:“你家真节约啊,这么多人只用这点水电。”有一次还挑衅说,你家的水表是否有问题,奶奶还在世,怒道,你去请自来水公司的人来验表,不然这月水电费不付。她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奶奶死后,祝秋艺借我家的一只猫称心快活了一次。
国庆七八岁的时候,奶奶要来一只拳头大的猫崽,奶奶叫它“露露”。露露长成猫汉子后肥硕矫健,黑白分明的毛色漂亮醒目。露露少有的干净,它在固定的煤灰盆里屙屎,吃自己铁皮罐里的鱼食。它的乖巧赢得我家老少的宠爱。露露极通人性,奶奶出门回家,它百步远就欢乐地去迎接。晚上它跳到奶奶脚跟睡觉,冬天像只小烫婆子暖着奶奶。奶奶去世时,露露守在奶奶床上不肯下来,引得全家子孙又多掬几把泪。从此我们把露露当作奶奶的灵性,更爱它了。
祝秋艺却跟露露过不去。
一次祝秋艺听古大姐说,晚上经常有野猫在楼下哭嚎,吵得老方睡不着觉,可能是吴家的猫引来。祝秋艺明知露露晚上不出门,却拨油灯棉芯——挑火,说肯定是我家的那只猫,她晾的鱼也常被叼走。
知道古大姐对我家的猫不满,祝秋艺越发胆大了。
一次国庆在灶间煮了猫食端出来,祝秋艺用绢头捂着鼻子走下楼,冲国庆说:“怪不得这么臭,原来你在烧鱼肚肠啊,熏得我头发昏。”国庆知道她扳叉头:“你的鼻头比猫还灵啊,我家露露在门口玩,不回来吃食,你在四楼倒闻到了,真是出奇。”祝秋艺被国庆抢白,脸上挂不住了:“你这个小姑娘,讲话没清头,你骂我像一只猫是吧。”国庆道:“像猫的人还是好的,有人还不及一只猫呢?” 祝秋艺气得跳脚:“你小小年纪,嘴巴这么愀,将来长大,不晓得要怎样了。我不跟你讲了。”祝秋艺没塌到便宜,反呛了一鼻子灰。
一周后,祝秋艺又失惊打怪地走进我家:“吴家姆妈,不好了,你家小猫闯祸了。”妈妈吓了一跳,问出了什么事? 祝秋艺讲,她早上买来两条大黄鱼,洗好后晾在窗台上,眼睛一眨,少了一条,一定是你家的猫偷吃了。妈妈问国庆,早上给露露喂食了吗? 国庆说喂过了。妈妈说,露露从没偷吃过东西。祝秋艺说,照你这么说,是我编瞎话?国庆不服气地插上来说,露露能吃下一条大黄鱼,早就撑死了。祝秋艺说,它不会把鱼拖走吗。国庆诘问,把鱼拖到什么地方?难道拖到我家来? 祝秋艺说,我怎么知道。国庆哼道,不干不净的鱼,送上门也没人要,吃了拉肚子。祝秋艺气得指着国庆说,吴家姆妈,你看看,国庆讲出这种话来。妈妈迁就道,下次你(日+良)鱼时关好厨房门。祝秋艺道,大热天能关门吗?门关死了,它还可以从窗上攀近来。妈妈无奈道,下次你亲眼看见露露偷吃,我赔你。祝秋艺加重语调说,我买的是大黄鱼啊!说完,“噔、噔”上楼。这不是笑话我们吃不起大黄鱼?妈妈不会吵架,只得生闷气。
过了几天,乔玉珊也上门告状,说看见露露叼走她一条河鲫鱼。
再过几天,古大姐上门说,公寓好几家邻居反映露露偷吃他们的鱼,她婉言规劝,把猫处理掉算了,何必为一只猫闹得邻里不和。
古大姐上门说了,总得有个结果。妈妈气祝秋艺肇事欺人;气乔玉珊跟着瞎起哄;气古大姐不分是非,最后气到露露身上。一气之下和爸爸商量,要扔掉露露。我们几个孩子一致反对,国平说,凭什么古大姐说了就要照办,她没调查清楚不该下结论,她也无非嫌露露烦,找个因头赶走露露。国庆说,要照古大姐做了,祝秋艺今后更神气了,要是奶奶在,早把她骂走了。妈妈知道孩子门说得有理,但她不愿为一只猫揽上是非。
一天早上,她带上露露去买菜,把它扔在菜场里。国庆为此和妈妈哭闹了一场。谁料一周后露露自己摸回来了。它知道自己被主人抛弃了,乞怜地趴在门口“咪味叫”。熟悉的声音引得全家人奔出来,见到露露哀屈的样子,都忍不住去抢着抱它,多么可爱的生灵啊,竟然从一里远的菜场寻回来,哪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哪里及它。一周后,爸爸把露露放在一只旅行袋,送到徐家汇的一个花园里,这次露露没能找回来。我们几个孩子伤心了好久,对父母的胆小怕事十分不满,最后把全部的恨都归罪于祝秋艺。
文革开始后,国庆也好,我也好,最想清算的人就是祝秋艺,可舞女排不进八类分子,来龙的事又让她滑脚了,今天终于落网。

赵河竹停职检查后,先避重就轻地否认,派出所长向他摊牌,“顽固隐瞒,解送回乡。”他立刻土崩瓦解。他不敢想象返乡这条回头路,何况为一个老舞女作这种牺牲。
他向领导讲叙了“受骗上当”的经过。
逮住了祝秋艺,让忻大姐冯大姐和国庆三人一致得快心。
福民新村门口和三号楼外又糊上一层大字报。桃色奇闻引起了居民们的兴趣,一拨又一拨人涌来,许多人一边读一边议论,都为赵河竹可惜,“年纪轻轻的户籍警,怎么被四十岁的女人搞上手,活活糟蹋了自己,”“作孽,相貌堂堂还没有结婚汉子,跟这种舞女搞腐化,今后哪个小姑娘肯要他。”“温柔乡是英雄冢,真是一点不错!”
姚大桶听了众人的议论,对南老爷说:“我早就讲过,舞女总归是舞女,看到赵同志仙格格的样子,自己丈夫的骨灰还没冷,就去姘男人,典型的骚货。要我看啊,她以为搭上户籍警,靠山更加硬了。去年教了忠字舞,踮起脚跟轻飘飘地走路。”见南老爷不语,又说:“赵同志也是的,今后当不了户籍警了。“
“做出这种畜生事,还有资格做户籍警?”南老爷骂道。
“他也是受骗上当。“
“三十岁的人还受骗上当,变戆大了,户籍警白当了。”
“他毕竟在乡下长大,哪里见识过祝秋艺这种女人,花七花八,早就晕头转向了。”
“祝秋艺再妖再骚,赵同志不主动,她敢去勾引他?”南老爷心中有底,说得不容置
疑。
专政队开会斗舞女,远近的居民抱着看滑稽戏的心理涌来。冯大姐早就磨拳擦掌准备上阵,不巧她感冒哑了嗓门。忻大姐没主持过批斗会,冯大姐说,吴国庆行,就让她主持吧。
这是天意的安排。
祝秋艺被剃了阴阳头上台,颈上挂了一双旧的绣花布鲑,特意让她穿一件花里胡俏的旗袍,像一个妖形怪状的巫婆。
冯大姐和忻大姐坐在秘书桌为国庆助威。一名专政队员代表冯大姐揭发批判后,国庆让祝秋艺交代罪行。
祝秋艺明白一旦赵河竹“交待”了,她自己就成了一滩臭狗屎,只能任人践踏。她缄口不言,台下的人觉得不过瘾,有人大声追问,你和赵河竹搞腐化,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你耍什么手段花倒户籍警的? 还有人故意赤裸裸地问,你和赵河竹困过觉吗? 引来一些小青年的怪叫。
忻大姐怕会议流于油滑,站到台前纠正:“祝秋艺利用户籍警到处教忠字舞,恬不知耻地用解放前舞女卖身的技艺亵渎毛主席。事后,她自以为得计,和一些不良份子朋比为奸,
搬唇递舌攻击里委干部,破坏文化大革命,……。”
忻大姐说“一些不良份子”时,加重语气,显然是对乔玉珊的警告。
国庆接上说,文化大革命前,祝秋艺就在邻里兴妖作怪制造事端。她最后讲了露露的故事。她愈说愈气,一把揪住祝秋艺的“阳发”,往后用劲一扳,祝秋艺仰面朝天,失去光质的眼似溃烂的葡萄,混浊昏暗。国庆大声质问:“今天当着广大群众的面,你说,我家的猫到底吃了你的大黄鱼没有?”
“ ……”祝秋艺不语。
国庆的仇恨全部爆发出来:“当年掀风鼓浪的劲头哪去了?讲,我今天就要听你讲,一只小猫是怎能吃一条大鱼的。快讲!”
祝秋艺的头皮痛得受不了了,她只得老实坦白:“没……没……没这回事。”这是早已明了的结论,为露露所受的屈楚都涌到国庆的眼前,她情不自禁地扬起右手对准祝秋艺的脸狠狠抽去,“啪”的,一声脆响,“狗仗人势,欺人太甚!”
仿佛在剧场里看穆桂英出征,台下群众满堂喝采,忻大姐和冯大姐也不由叫好,带头添一阵口号。
国庆扬眉剑出鞘,俨然一个小聂元梓。
批斗会后,国庆和一个女专政队员押着祝秋艺去游街。从高台上走下来,人群裂开一条缝,祝秋艺低头通过时,人们往她身上啐唾沫,扯撕她的阴阳头发,她满脸污迹,跌跌撞撞走出大门。
月亮晶晶地瞅着人间,昏黄的路灯下,团团簇簇的梧桐树影抹在蟹青色柏油路面,祝秋艺垂着头,如被追赶的一条狗在阴影里疾走。到了这地步,所有的恐惧惊扰都消失了,她只一味地想死鬼丈夫,要是他活着,自己决不会陷到这一步。她懊悔去攀赵河竹这棵保险树,最后反被这棵树吊死,这是背叛来龙的报应。
南老爷站在大门口,看着尚未尽兴的人们喧嚷着散去,叹息着回家,刚欲进门,又想到了什么,转身上楼。
批斗会时,延泠吵着要出去,姑婆不许,她只得坐着画画,姑婆在一边结绒线。外面不时传来乱哄哄的斥责声谩骂声口号声讥笑声,姑婆一惯看不起祝秋艺,这次却生出几分同情,绒线团在她膝上的针线匾里滚动,弄散了,她再重新(系旁+到);她眼睛盯着延泠,双手结结停停,不时错针乱线。热闹气氛搅得延泠心痒难忍,她嘟起嘴呆呆地凝视着画布:“毛文革”走后,她继续为他塑像,去年遭赵河竹强暴后,她脑子里的“毛文革”模糊成了赵河竹。姑婆看到画上的形象,吓坏了,对延泠说,画好了,该收起了。延泠却喜欢留它在画架上,没事涂抹几笔。姑婆怕延泠发病,又不敢把画拿走,整日为它提心吊胆。
姑婆滴下泪来,这个赵河竹不是人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给他糟蹋了,一辈子完了。他不过是上坏女人当,犯了错,如何赎得了他的罪孽。
外面静下来,姑婆让延泠睡觉,自己去南荃裕的房间,老哥妹俩刚说了几句话,南老爷来了。
南老爷说:“你们没出去,祝秋艺被斗得一天星斗。”
“哎,祝秋艺也真不是人,解放这么多年了,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去做这种丑事,成何体统。”南荃珍感慨道。
“这个女人不去谈了,公寓里都了解她是什么货色。”南老爷往南荃裕哥妹扫了一眼,“我讲,太便宜赵河竹这个家伙了。”
南荃裕问:“你这话怎么讲?”
“大字报上讲赵河竹上当受骗,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把自己打扮成三岁小囡了。”
“人家是户籍警,黑白还不由他翻。”南荃裕低声说。
“所以,祝秋艺虽然不是东西,但这次她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讲不出。”南老爷顿了顿,“有一件事,你们一直瞒我,我也不便讲,事到如今,可以挑明了,赵河竹利用职权糟蹋了泠泠,真是禽兽不如。我在想,你们应该写一份检举信,让组织了解他的罪行。”
南荃裕默然。南荃珍看了哥哥一眼,才说:“我们怎能咽下这口气?但我们这种身份,说了有什么用,又是无凭无据的事,他到时一口否定,谁会相信我们的话。”
“资本家可以接受思想改造,不等于任人强暴,再说小囝有什么罪,无故受这种凌辱。”
“你说得有理,可你想过没有,赵同志的上级真得不知他平时的为人作风,也不作调查,任他把罪名往祝秋艺身上推? ”南荃裕微仰头,冲天花板叹了口气:“事情明摆着,领导袒护他,为了减轻他的罪名,更为了保护公安人员的声誉。要不是忻大姐捉奸,谁敢捅破这事。所以我们去告,可能反被按上污蔑公安人员的罪名。说到底,即便告上了,赵同志多占一个女人,不过多一个生活作风问题,而延泠已经被弄得不像人了,在添这件事,在别人的眼里更加丑陋,出门更遭罪!”南荃裕长叹一声:“情屈命不屈呵……。”
南老爷听闷了,他很不情愿地说:“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南荃裕猛地坐直身:“不会的,是债躲不过,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放过了他,不会放过他儿子、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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