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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九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11 13:21:53 [福民公寓]


第九章
跳舞造神;南老爷和毛主席同一天生日,没吃上寿面;楼医生庆圣诞获罪



那年十月,小学又突然重新开学,真让我高兴,当然不是为回教室上课。这些日子,我在空荡荡的校楼里当红小兵团长, 稀稀拉拉带着几个小干部奔忙, 好像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胡传魁司令,毫无威风可言。只有全部学生来校,我才能真正统领全军。
按校革会的要求,红小兵干部去通知同学们复校。
我终于捞到机会去问延清的事了。延清去外婆家后没回来过,我对她萦怀系念,不知她生活得怎样。
我去告诉南家姑婆开学的事。因国庆的关系,南荃珍对我客气了,她和顺道:“我想办法去通知清清。”我追问道,“开学日,延清能按时回来吗?”南荃珍顿了顿:“你跟我来,去问她爷爷。”
南荃裕正拄着拐杖在屋内踱步练腿力,秋日的阳光斜照在他摇摇晃晃的三条腿上,听到妹妹在门口叫,他猛回头,用震耳的声音说:“作啥?”把我下了一跳——他聋得更厉害了。
听到延清开学的事,南荃裕说:“等玉珊来拿生活费时告诉她好了。”
“前几天她刚来过,学校下星期一就开学,等她下次来就赶不及了。”南荃珍一肚子怨气,像盈满的一锅水,一沸就(三点水+普)“既然划清界线,就不要用南家的一分洋钿,这才叫争气,钞票要拿的,自己男人的事死人不管,有点良心的人早该回来了。”
“这种年头,你还讲良心?”
“这种年头怎么啦?人的良心都被狗吃掉了, 变成狼心狗肺了!”
“好了,妹妹,不要节外生枝讲这些无用的话了,清清回来读书,她总要跟着回来,不必多烦了,我抽空写封信通知她。”
南荃珍记起我在门口,不再多语,转身对我说:“吴家弟弟,你跟老师讲一声,清清爷爷会写信叫她尽快去学堂的。”
我跟着姑婆下楼,出门时,终于忍不住问:“延清在外婆家好吗?”
“当然好,不好怎么会一年多不回家?”
我不理会姑婆的冷讽,兀自失望,显然延清在外婆家很快活,也已经忘了我。

我去聚仪家,古月琴来开门,一见是我,立即冷起脸,听我说开学,想到了什么,马上换一付面孔:“国福,你长远不来了,进来白相啊。”我不动,她又冲里面喊:“聚仅,快出来,国福来寻你白相。”
聚仪看了看我,不知说什么。遭柳小宝殴打后,他尽量躲在家里,偶尔出门,先看柳小宝们在不在。比起柳小宝的暴力,他暂时容忍了我的夺权。他冲我一笑。我说了开学的事后问他:“你按时去报到吗?”
聚仪绷着脸,半天不吱声。
“你整天叫一个人呆在屋里闷死了,去上学不是有事做了?” 古月琴不解。
“我不想去学校?”
“这是为什么?”
“我去上学,柳小宝他们又要骂我‘狗崽子’‘小牛鬼蛇神’了,喔喔……。” 聚仪扑到桌子上哭起来。
古月琴眼圈红了:“不要怕,我去学校跟老师说,就算你爸爸有错,也不能让你受累。”她转向我,“再说,国福和你同班,他是红小兵团长,看在你们多年好朋友的面子上,他不会坐视不管,国福,你说对吗?”
倨傲的古月琴说这话,等于承认聚仪的失败,我暗中得意,楼下人终于战胜了楼下人 。何况自卑还在意识深处,明知是高帽子,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戴上。我用保护人的口吻宽慰聚仪:“你妈妈说得对,重在本人表现,你放心大胆去学校,只要我在,总会帮助你的。”说话间,我忘了不再进他家的自戒,踏着胜利的步伐跨进去。聚仪趁机拿出象棋请我玩,以示和好如初,我给他恩赐般应下来。这盘棋使聚仪和文革前的我换了脚色,他体验到了我承受过的屈辱。

开学一周各教室才踢踢沓沓坐满一半学生,其中不少人来学校找人玩。语文课改成学语录课,算术课前老师也先领读语录。参加造反队的老师能堂堂正正教学生,其他老师勉强站上讲台,只能战战兢兢照本宣科。柳小宝阿七头等捣蛋鬼如入无人之地地进出教室,还当着老师的面在教室里打斗玩耍。
开学不久,校革会召开全校广播批判会,清算郭树仁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行。会后郭树仁等牛鬼蛇神被押往各班现场批斗。
张怡和被解回我们班,王昌鑫亲自督战。会刚开不久,一个红小兵奔来,说批判郭树仁的班级斗不下去了,王昌鑫让我主持批斗,自己赶去救场。
我让红小兵们上台批判,十二、三岁的孩子,讲不出多少批判词,就把挨张老师批评的事当靶子,轮流上阵乱说一通。
我反复斟酌,决定不再提张怡和包庇方聚仪的事。岂料柳小宝觉得光批张怡和不热闹,突然狂叫:“我们应该揪出张怡和的红人!”大家还没反映过来,他的帮手已抓住方聚仪衣领往台上(提手旁+罪)。聚仪吓得面色青灰,(门里+争)(门里坐)着后犟,柳小宝们扑上去,把他押到张怡和跟前。
“张怡和! 这个人是谁?”柳小宝喝问。
“方聚仪同学。”
“他爸爸是谁,你知道吗?”柳小宝追诘。
“过去是副区长。”
“现在呢?””
“不知道。”
“哈哈,你装糊涂了,因为现在这个副区长变成了特务、走资派,当不了你的靠山了。当初你拍副区长的马屁,事事包庇方聚仪,让他去市少年宫当迎宾队员,当大队委员,像我这种工人子弟连少先队也参加不了。方聚仪是你的大红人,你应该叫他方红人。”柳小宝为自己说了这番话而得意洋洋。
阿七头站在一边出鬼主意:“应该把他画成红人。”
“对,把他画成红人。”其他人跟着起哄。
柳小宝打开讲台下的柜门,拿出一瓶红墨水,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强行捆住方聚仪,在
聚仪身后的阿七头,一把攥住他的头发使劲往后扯,让他仰面朝天,动弹不得。柳小宝用
揩布蘸上红墨水在聚仪的额头、鼻梁、颧骨处乱抹。聚仪哭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他的面孔已经红得关公不像关公、孙悟空不像孙悟空了。
柳小宝笑道:“张怡和,你看现在这个人是谁?”
“方聚仪。”
“他面孔上涂了什么?”
“涂了红颜色。”
“那么他现在是红人了。”
“是涂了红颜色的人。”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差不多放弃了主持权,也在一旁禁不住笑出了声。聚仪被迫仰视的眼珠猛得转向我。四目交织,我记起对古月琴下的保证。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是柳小宝的控诉又挑起我的旧恨。再说闹到这地步,我的劝阻非但无济于事,还会折了团长的堂堂尊严。
柳小宝越斗劲越大,俨然是个头头,大声宣布,押着张怡和和她的红人方聚仪去全校
游斗。十几个同学齐声起哄赞成。
柳小宝带两个人扭住张怡和往教室外冲,阿七头和另两个人揪住方聚仪跟上,全班同学蜂涌在后,一行走一行喊口号,经过其它教室,把别班的同学也吸引了出来。从三楼巡游了一圈,又涌到二楼,人愈挤愈多,走道狭小,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推着,身不由己,步子变急变乱,下一楼时,上面的人压下来,柳小宝想煞煞不住,拐弯时,张怡和被推着踩空一格楼梯,她屈腿向下倒去,柳小宝等人顺势压下去,随着听不到的“嗑嚓”一声,是撕人心肺的惨叫“哟哇一一”。所有乱轰轰的声音都被它吞噬了,整个楼道像一群吵闹的麻雀遽然静下来,待柳小宝等人从张怡和身上爬起来,她面色苍白,痛得蜷曲身子抱住腿哀嚎,“我的腿,我的腿!”柳小宝们把批斗会当儿戏,真的出事了,也慌得失去了反应,直到王昌鑫等老师赶来,闹剧才收场。
张怡和被送去医院,医生诊断为腓骨骨折。校革委会调查事情经过,作出结论:地主婆张怡和不老实接受学生批判,引起革命学生的公愤,导致意外事故,是咎由自取。
古月琴去找王昌鑫说理,学校批斗十一岁小囝,违背了党的政策,小囝是国家的财产,不是父母的私有物,即使聚仪父亲有问题,他可以走自己的道路,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了祖国的未来,她暂时不让聚仪上学了。
文革以来,跳楼上吊司空见惯,但亲眼看着自己的老师致残还是震动了我善良的天性。在红小兵团干部会议上,我对王昌鑫老师吐露自己的疑问,他马上用刘少奇被斗得一塌糊涂的例子给我打气,说既然革命是暴力,就难免出现伤亡。

那年临近毛主席生日,造神运动拉开序幕,神州各地兴起跳忠字舞的热潮。
王昌鑫增补卢飞燕当红小兵副团长,派她和我一起去区红小兵总部学跳忠字舞。
我和卢飞燕回校后,操场上搭出一个小舞台,我们俩人站在台上示范,各班学生轮流出场学舞。“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伴着歌声,我在舞台边上手挥语录,卢飞燕甩着一根红绸满台翻腾,还不时插入倒踢紫金冠等漂亮动作。
整个礼拜,我双脚踏在台上,少年的心驾轻风直上云霄,在初冬高阔舒朗的天宇上欢快飞翔。我的眼光巡觅台下的每一行每一排,期望延清从人群中冒出来,欣赏我的矫健英姿,可惜没有,是我快意中的唯一缺憾。
那些日子,承恩堂最繁忙,礼拜堂的座椅已被拆除,里面搭着大小脚手架,雕塑师日夜铸塑毛主席像,每天都有单位来请宝像。承恩堂大门左旁有一方高三米、宽二米的壁墙,一位年轻画师在上面画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他踏在一架八脚梯子上忙了半个多月。完工的那天晚上,雕塑室举行隆重的揭幕仪式,请来一队红卫兵助兴,他们在油画前的马路上载歌载舞,三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人群雍塞了一条街。
我爬到对面的梧桐树上俯瞰。冬至将近,梧桐树的最后一层蓑衣,在萧瑟的风中挣扎,一片片蜡黄的叶子哀叹着告别母体,在人流的脚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楼医生夫妇也站在梧桐树下,他们静观着教堂换上新偶像,在天主教近二千年的历史上,这不是第一次。
会后,人群散去,油画上的一盏灯投照着青年毛泽东: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他身着传统的长袍,手拿油布伞炯炯有神地眺望远方。
楼医生愀然地站着。他的目光从油画慢慢上移,那尊打歪的十字架凝固在冷月边,凌乱的黑云不断包围它,又不断被它驱散,一滩白一滩黑地涂在它身上,半明半暗中十字架像一个人,昂首立在密云飘飘拂的峰巅,严峻注视脚下发生的一切。
灾难早晚要降临到崇拜偶像的人和偶像本身。
楼医生向着十字架划十字。

十二月二十五日,冯大姐在福民新村教忠字舞。她站在高台上,手挥语录边舞边解释: “两手往左举,手指举到头顶,不对,方向反了,不是往右,你们要听我的口令,……还是不对……。”
台下都是四、五十岁的家庭妇女和六、七十岁的退休老头,冯大姐和他们面对面站着,大家依葫芦画瓢地模仿,方向全反了,做出的动作也乱了,有的像打太极拳,有的像做广播操。
只有舞女祝秋艺例外。她穿一件印花黑段子夹袄,双手斜举时,左手翘出兰花指,衬托右手上的红宝书,手掌像停在红花上的蝴蝶,微微抖动着羽翼,活脱脱一只黑彩蝶,把干巴巴的忠字舞翻出不少花色。
赵河竹站在台角下,紧贴着第一排的祝秋艺,盯着她看痴了,
赵河竹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照冯大姐的教法,不知什么时候能收场。他想出一个
主意,走上台贴近冯大姐(口+占)嚅了几句。
“赵同志,这合适吗?”冯大姐惊道,“让过去的舞女教忠字舞?”
“跳忠字舞是人人参加的表忠心活动,发挥祝秋艺的特长,说明文化大革命改造舞女的力量。”
冯大姐勉强道:“那就让她试试吧。”说完退往一边去。
赵河竹对台下的人说:“冯大姐教了一个多小时,累了,现在她下去休息一会儿,由福民新村的祝秋艺来接替她。”
让她出头?坠入情网的赵河竹痴迷了? 祝秋艺抬头看赵河竹,他英武地站在台中央,含情的目光信任地等着她,她深受感动,两腮少女似地洇红了。不能辜负赵河竹的厚意,她欲跨步出队,又本能地瞄冯大姐一眼。冯大姐的颧骨鼓起来,犹如两块发得很暄的面团,一双怒目是点在面团上的黑枣。她前倾的身子赶紧缩回来。赵河竹第二次催她了,她深吸一口气,镇定自己。解放以来她低三下四地做人,因赵河竹眷顾才有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不管冯大姐还是疯大姐,她豁出去了。她不再朝冯大姐看,鼓足勇气迈出一小步,然后一步比一步大地踏上台。
祝秋艺早已看出老头老太们没学好的原因。她在高台中央站定后,把身子一转,背对台下,和他们方向一致,台下的人只要跟着她动就可以了。她还把每个动作做得很机械,双手上举下垂像受人牵制的木偶,很适应手脚僵硬的老人,这一改效果奇特,不到半小时,下面的人就学得差不多了。
冯大姐气得看不西去了,她忿忿地冲下台,怨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转个身。她更恨祝秋艺不识时务,竟敢上台当众把自己比下去。
冯大姐欲看不忍,欲罢不能地走进里委,咕噜咕噜咽了几口茶,又走出来。她在大门口烦燥不安地转。这当儿,民德坊的一个天主教徒悄悄地沿墙跟走进一号楼,过一会儿金神父也默不做声地进去。她知道楼医生是天主教徒,他们凑到楼医生家做什么? 一有敌情,她就顾不上个人情绪,或者说个人情绪加强了她的警惕。福民新村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偏偏还有人袒护他们,去年古月琴保楼医生过关,今天赵河竹竟赏识起祝秋艺来了,真是活见鬼。
冯大姐决定突袭楼医生家,刚往一号楼走,赵河竹在话筒里唤她,“现在请冯大姐再上台领大家从头到尾跳一遍。”这是赵河竹给她面子,她也不愿意放弃挽回形象的机会,装作由她最后定调的姿态,大步流星地返回台上。
得意忘形的祝秋艺仿佛回到了解放前,此刻刚在百乐门弹簧地板上跳完吉特巴,下台前,使出舞女谢幕的习惯动作:一手搭胸,一手横展,向台下微微一鞠躬。站了近两小时的群众累得没了耐心,因跳忠字舞,没有人敢发半句怨言,看到祝秋仪“怪模怪样”,趁机大声哄笑。
只有赵河竹意外地见识一次“风雅”。
冯大姐恨不得一脚把祝秋艺蹬下台。她在高台上挺足胸,欲在气势上压过祝秋艺,粗吭道:“现在让我们最后重复一遍。”
“一、二、三,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 ……”
“人人都唱人神好,唯有功名忘不了,载歌载舞祝万寿,英雄成了天仙佬。……”熟
悉的京腔又横刺杀入……,
跳累的人反应迟钝继续惯性地唱:“我们有多少热情地话儿要对您说,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人人都唱人神好,唯有斗争忘不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不灭中华志不了 ……”
赵河竹急得从高台上跳下来,这个南守坤,又乱弹琴了,疯人院怎么关不长他?”
冯大姐借机宣布,“今天的忠字舞学到这里,现在散场,同志们赶紧离开福民新村。
台下许多人已知道是怎么回事,被瘟疫追赶似地挤挤挨挨往外涌,阳光下,银鞭样
的一道尿从半空甩下,被风斩碎,来不及走避的人,淅淅沥沥淋了一头。
“羞死人了。”
“臭死人了。”
南守坤不怕文化大革命了。精神病院一直超员,南守坤进去后,治疗几天又放了出来,赵河竹冯大姐也拿不出对付疯子的办法,只得被动应付,只要南守坤在群众面前一出现,就赶忙“疏散”,让他一个人尽兴收场。
回到里委,冯大姐向赵河竹抱怨,福民新村的牛鬼蛇神,不管疯的还是没疯的,都不
安分,一有风吹草动就肇事捣乱,说刚才金神父等人去楼医生家,不知搞什么名堂。
赵河竹听出冯大姐话里的不满。刚才他头脑发胀,事后意识到难堪了冯大姐,作为弥
补,他马上说:“冯大姐,你发现的事很重要了,不能麻痹大意,走,我们现在就去查看。”

楼医生家的客厅里,窗幔重垂,光线昏暗,壁炉的桃花心木架上,两支蜡烛躲躲闪闪地亮着,楼医生夫妇等六个人围坐在壁炉前的一张长方桌上,他们双手合掌,双目微闭,正在低吟圣歌,弥撒进入尾声。
不去教堂后,每年圣诞日,楼医生夫妇约几位教友在家举行纪念,属地下活动。文化大革命后他们冒险坚持。
唱完圣歌,金神父站起来说最后的颂词,去年他连番挨斗,只剩半条命,今天他硬撑着来聚会。他刚开口,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金神父停下来。楼医生走去开门,先拉出一条缝,见是赵河竹,捏水毕灵锁钮的手凝结了,他机械地说:“哦,是赵同志,冯大姐也来了,大驾光临。”
赵河竹不客气地用力推门,冲进来,指着一桌子人问:“楼思礼!你们在干什么?”
在场的人没料到赵同志冯大姐来,不知如何对应,个个受了定身法似地直立着。金神父欠了欠身,不卑不亢的说:“赵同志,您来了。”楼太太也低声说:“冯大姐,您辛苦了,”一个教徒舌头有点打结,只说了一个”赵……”字。
这是一幅活的《最后的晚餐》。
赵河竹绕着他们后背踱方步,审判式地问:“你们在开会?”
跟在他后面的楼医生笨拙地说:“今天是圣诞节,来了几个教会的朋友,大家聚一下。”
“圣诞节? ”赵同志回身睇了楼医生一眼,“我长这么大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节? 冯大姐,你听说过吗?”
“我不懂什么‘圣诞节’,只知它和教会一样,是帝国主义带入中国的坏东西。”冯大姐嫉恶如仇地说。
赵河竹质问楼医生:“圣诞节庆祝什么?”
“耶稣的诞生。”
“耶稣是谁?”
“天主的儿子。”
“天主是谁?”
“造物主。”
“他创造了什么?”
“世界上的一切。”
“难道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是天主缔造的?”
“不,这是政体。天主创造自然界万物,包括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 难道也包括伟大领袖毛主席?”
楼医生不敢点头,也不愿违心地摇头,默认着。
冯大姐跳到楼医生面前吼叫:“你敢说,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是天主创造的?”
楼太太走到冯大姐面前解释:“冯大姐,请您别误解,老楼说的是天主教的基本教义,丝毫没有否定毛主席的含意。”
“哼,什么基本教义,这是你们的反动纲领,要说世界上有造物主,他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缔造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缔造了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今天的文化大革命。毛主席也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你们用天主取代毛主席,还胡说他创造了毛主席,言下之意他是毛主席的父亲,你们竟敢如此污蔑伟大领袖!”
金神父和另三个人纷纷弱声申辩:“赵同志,冯大姐,这不是政治问题,不能把宗教和政治合二为一。”
赵河竹断喝一声:“都给我住口,当前正值毛主席生日,你们组织小集团搞宗教迷信,与轰轰烈烈的三忠于四无限活动相对抗,性质十分严重,你们等待发落吧!”说完,和冯大姐一阵风似地走了,壁炉架上的烛火惊得东倒西歪。
冯大姐记着去年古月琴包庇楼医生这笔账,这次抓到了罪证,她决定开会批斗楼思礼,新账老账一起算。

次日 ,按不成文的规定,各单位食堂和居民必须为毛主席吃寿面。粮店门口一早排起了买面的长龙。
想吃妈妈做的咸菜肉丝面,我一下课就往家里奔。母亲正在厨房忙,我前脚进门,南老爷端了满满一大碗面跟着进来。
母亲迎出来,不解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吴家姆妈,吃毛主席寿面前,先赏光吃我老爷一碗。”南老爷喜滋滋地说,面颊上的石榴红斑乐得化开来。“今天阴历十一月十六日,是我六十六岁生日,今年算我高运,中了头彩,跟毛主席生日碰到一道,是双喜临门。”
“老爷六十六岁了,恭喜恭喜,这碗面定规要吃。不过,不好意思,一点礼都没有送。”
“谈什么礼不礼的,要不是搞文革移风易俗,我至少在家摆一,两桌请请几十年的老邻居。现在只好免了。”南老爷笑呵呵地走了。
母亲把大碗面捞进两只小碗,把大排骨一撕为二分放上去,让我和国进吃。我面还没吃完,就听外面传来很响的吵架声,有老爷的声音。母亲怕又出事,关了煤气走出门,我也几口狼吞完跟上去。
南老爷的老妻两天前就带儿孙来上海忙生日,全家备了不少酒菜庆贺。按理应请南荃裕兄妹,现在老爷不敢多事,就让兴文端了两碗面送上楼。不巧在南家的大门口撞上冯大姐,她来通知南荃裕今晚陪斗。
冯大姐不认识兴文,生疑地问,你是什么人? 今天是毛主席生日,你为什么给南家送
面。兴文说,我阿爸生日,给南家伯伯送寿面。冯大姐搞清他是南老爷的儿子,火就翻上
来了,这几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民新村的人臭气相投。想起南老爷为南延泠说情的事,她觉得该教育南老爷一下。
冯大姐拉着兴文来找南老爷,这不该那不该地说个没完,南老爷听了这些丧门星的话,气得大骂山门。母亲赶到时,老爷正没好气地在说:“……我送两碗面,是图自己吉利,不是为南荃裕祝寿,再说资本家也好,反革命也好,小囡有什么罪,延泠从小叫我爷爷,我生日送一碗面给她吃,也犯法了。”南老爷扫帚眉倒竖,面孔暗成一块红烧排骨。
“送碗面不犯法,但亲不亲阶级分,总有个阶级立场问题吧。何况,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大家都不做生日了,你扬铃打鼓,给东家西家送寿面,影响好(口+伐)?”
南老爷颈上青筋弩张,“你不愧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主任,管得实在宽啊,不但管头管脚,还管吃管拉。我问你,什么人规定做生日是四旧,今天家家户户为毛主席拜寿,难道也是四旧?”
“好哇,难怪你头颈直硬,原来在跟毛主席攀比。”
南老爷吼起来:“我南路生一辈子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做人,安安分分过日子,活到六十六岁做个寿,你也不让我太平,赖我反对毛主席。我知道,你是想折我寿数,告诉你,我活了一个花甲,还超额了六年,没指望过第二个花甲,我横坚横了,”说完,他抓起儿子盘子上的一碗面往地上狠狠地砸去,“你有本事把我抓去,杀头坐牢我奉陪。”
南老爷的老妻扑上去劝他,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吓得“哇哇”乱叫,兴文兄弟捋起袖管往冯大姐冲:“你是啥东西,管我们的闲事?”
冯大姐也气得枣眼怒突:“你们想武斗?”
妈妈怕事情闹大,一面劝老爷息气,一面拉冯大姐回里委休息。

冯大姐汹涌的心火上又添了一捆柴,她屏足了劲,要借晚上的批斗会出一口恶气。
到时,寒风陡起,冯大姐用绒线围巾在颈上打个结,像农村大嫂威严地站在台上。她数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人利用跳忠字舞粉墨登场,有人借毛主席生日复辟旧风俗,为自己祝寿,最严重的莫过于楼思礼,纠集一伙人搞地下宗教迷信,并公然污蔑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
楼医生由柳大宝押上台,一些陪斗的人也被拖到了台下,古月琴至今没定性,她拒绝来陪斗,冯大姐只能在嘴上咬她说,福民里委的许多牛鬼蛇神在古月琴这顶保护伞下蒙混过关,楼思礼就是其中之一。在革命群众无限崇敬毛主席的今天,他竟说他们信仰的那个天主创造了毛主席,真是狗胆包天!
柳大宝一把拎起楼医生的罩衫后领,吊起他的脖子:“楼思礼,你老实坦白,说过这种反动话吗?”
楼医生的喉节被卡住了,喑着嗓子:“我说过,这是基本教义。”
冯大姐“哼”了一声:“你想用教义来抵赖,无论什么教义,只要违反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是反动纲领。”
楼医生心里默念,“主啊,饶恕他们吧,魔鬼遮障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无法认识你……”
“今天,当着广大群众的面,你要说清楚,到底是天主创造了毛主席,还是毛主席创造了天主?”
楼医生不回答,继续祈祷:“主啊,饶恕他们亵渎你的圣名,因为他们喝了魔鬼的迷魂汤,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主啊,你要给我勇气,给我力量,面对强暴,让我敢于说出真理,主啊…”
批斗会开得太多,参加会议的人不再兴奋,只想知道楼医生说了什么反动话,反动到
什么程度。近台的几个人跟着柳大宝起哄,“说啊,敢做敢为,有本事就说出来。”
楼医生明白,只有承认毛主席创造了天主,他才能过关,多么荒诞啊,天理不容!他知道一旦说出真理,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楼医生不再犹豫,坚定地说:“我说的是教义,是宗教问题,不是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问题。”
“你不要跟我这个学那个学地兜圈子,我要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柳大宝开始发怒了,
“快说。”
“我说的是基本教义,天主创造了所有的人,我们所有人的祖先都是天主创造的。”
“你还是坚持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是天主创造的?”
“我不能违背教义说谎。”
“你丧心病狂,真地敢说,中国几千年、世界一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领袖,我们最最
最最敬爱的毛主席是天主创造的?”柳大宝怒火中烧,他伸出长满老茧竹板似的手,对准楼医生的脸“啪”的狠狠抽了一记。
楼医生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缕血从他的口角滴下来。楼医生稳住自己,用手抹了一把血,泰然地把右脸凑到柳大宝跟前:“还有另一面,请你打吧!”
柳大宝正欲再打,一听这话,高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在单位里弄参加过无数批斗会,打过许多坏人,遇到过不少求饶和躲避的人,却还没碰到过讨打的。他好奇地责问:“你是什么意思?”
“天主告诫我们,当有人打你的左脸时,你应该把右脸也伸过去。”楼医生平静地说。
柳大宝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他认为男子汉不应打毫无反抗意识的人。他有点敬畏这个天主,他教育的信徒,竟然和毛主席培育的战士一样坚强。他束手无策了。
台下纷乱起来,楼医生在福民里委颇有人缘,听说他反对毛主席,大家赶来看热闹,见他如此迂腐,又可怜他了。懂点宗教的人说:“楼医生不过是书铎头,认死理吧了。”
冯大姐措手不及,见柳大宝退下来,赶紧举起拳头领呼口号,她已无力煽动台下的激情,自己唱独脚戏闹了一通。

今天国庆思虑一番后,找了个借口没上批斗台。小时候,我们兄妹有病都找楼医生,他知道我们家经济不宽裕,收费时客气地说,实在拮据可以不付诊费。父母不愿接受施舍,但碰上月底只得向楼医生赊账。到预定的日子不去还款,楼太大就会登门催取。为此妈妈疑心,楼医生夫妇纯粹是虚伪。爸爸解释说,楼医生夫妇按西洋人的规矩,借是借,送是送,慈善是慈善,买卖是买卖。
我虽然觉得楼医生有点怪,又有点同情他。不明白楼医生为什么说天主创造了毛主席。搞不清到底谁是人,谁是神,什么是人,什么是神,我问爸爸。
爸爸在会场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像在愚人节里看演出,半途退回家喝茶。
“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爸爸没好气地回答。
“那毛主席是神了,我日思夜想,梦中好几次见到他,可一醒就看不到摸不着了。”
爸爸被我的话逗乐了:“你看不见,不等于别人看不见,国平去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主席,你在电影上也看到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了。”
国庆困惑道:“毛主席不是神,又不是普通的人,那算什么东西? 楼医生为什么讲毛主席也是天主造的。”
“这是复杂的宗教问题,涉及彼此相对的有神论和无神论,现在只允许说无神论,又成了政治问题,你搞不清别乱问,更别乱说。”
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其他几个人也在自己所属的里委挨斗,金神父脑溢血发作,当场死在批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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