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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三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08 16:33:19 [福民公寓]



第十三章
尼克松来了,内热外冷搞接待,我看穿了,读禁书,坠情网,遭“背弃”



说起那年月的事,也真不可思议。我们这些孩子像大人,最关心的是我们根本不懂的所谓“政治和国家大事”。那些大人却像小孩,颠颠倒倒喜怒无常。一天学校开会转达文件,说准备欢迎美国总统,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我们恨不得要毁灭的那个国家?如今突然要欢迎它,这张脸怎么变过来?
当年声撕力竭的大人倒十分坦然。鲁队长侃侃宣称“毛主席的确英明伟大,当年高举铁拳迎战美帝;现在远交近攻牵制苏联……。”
尼克松来上海,下榻在锦江饭店,我们学校在美国人的眼皮底下,为安全起见学校当天放假。
届时安排尼克松参观巨鹿菜场,从锦江饭店走去途径我们地区。
冯大姐又忙煞了。她扯着嗓门穿堂过弄,吆喝牛鬼蛇神清除垃圾洗马路;叮咛居民打扫自家卫生,布置居民组长逐户检查。刘同志也天天来监督。
尼克松在上海人好奇的企盼中来了。文革以来锦江饭店第一次堂皇耀眼,十三层十八层上的窗户一扇扇亮起来,犹如大上海的两帧巨大的金屏风。我悄悄地到新村外张望,马路上冷冷清请,只有几个便衣警察在飕飕寒风中彳亍……。
次日,妈妈和我都一早起床。妈妈穿上昨天备好的干净两用衫,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大圆镜反复端详,她生出第一次当演员的紧张。尼克松参观巨鹿菜场时,禁止人们买菜,又怕外宾生疑,就让政治上可靠的家庭妇女在菜场悠转。
吃早饭时我羡慕道:“妈妈,你可以看到尼克松了。”妈妈说:“街道干部再三叮嘱,万一碰到美国随行记者提问,要按文件的精神,做到不卑不亢以礼相待,强调物资丰富市场繁荣。不知怎样才算‘不卑不亢’,我都担心死了,冯大姐挑上我,推却不了,说错话,不是好事变坏事。”爸爸笑道:“你不必紧张,尼克松来往的路线都是设计好的,你想碰也碰不上呢?” 妈妈说:“那样正好,省得我提心吊胆。”我说:“妈妈,今天菜场一定有好东西,你可以趁机多买些。”妈妈说:“你尽想好事!上面有规定,挎着空篮子难看,可买些摊前的大众菜,参观结束才卖货架上的东西。”
交八九的早春天气,太阳深藏不露,整个上空灰朦阴沉,微风透着沁骨寒意,活脱脱一幅中美关系的气象图,彼此走近解冻,但离阳春尚远。
上午,公寓门前的马路上,本应是繁忙的时辰,却反常的一片静阒,恰似孔明羽扇纶巾下的空城,埋伏着莫测玄机。按规定,沿马路的居民不准开窗,不准晾衣服。刘同志和冯大姐带着治保委员四处巡查。
我也执行学校的任务,去确认班里的同学是否在家留守。我安排最后去延清家,借机和她好好说回话。可我刚走访了一半同学,就接到联络员解除警戒的通知。原来保卫人员声东击西,安排尼克松一行往另一条路去菜场。可恨失去了找延清的难得机缘。
我正头脑空空地发着呆,妈妈急步回家,说菜场等一歇要清场卖样品,她要回工场上班,让我拿三块钱和肉票、鱼票去买点好小菜。
我拎起篮子小跑着去菜场,赶到瑞金路巨鹿路口,几百号人已闻讯拥在那里了,一队纠察挡在入口。一群家庭妇女在叽叽哇哇地议论,阿殷也挤在里面。“尼克松走了这么多时间了还不放人?” “今天有许多紧俏货,菜场的人一定自己先买足了!”“再等下去,要轧伤人了!”“耐心点,要吃好小菜,就要忍一忍。”“……”
终于放行了,人们似决堤的潮水涌进去。我脚头快,赶到老头老太们的前面,一边疾走,一边一个摊档一个摊档地瞄过去。摊挡后的货架上,堆霞垒翠地放着各种蔬菜;鱼摊的大木桶里竟然养着活鲫鱼。我看花了眼,挤东摊轧西摊的买到一只蹄膀、两条黄灿灿的大黄鱼、半斤银闪闪的粉皮。
货物很快被抢购一空,菜场又恢复了往日的狼籍,我不由怀疑刚才一幕的真实性。
晚上妈妈美美地烧了几盘菜,给爸爸烫了一杯花雕,大家吃得有滋有味。妈妈不满地说,尼克松经过几分钟,里委忙了一个多礼拜,最后却饶道走了,还好借光买到些紧俏菜,要不真是白辛苦了。我啃着骨头问爸爸,领美国人看菜场平时没有的东西,这不是弄虚作假么?爸爸亦惊亦喜,我会思考了,他抿了口酒,斟酌措词:“有些事不难理解,比方,家里来客,打扫屋子,拿出最好的菜,这是中国人的待客之礼。”
我反论:“爸爸,你这个比方不通,我没说锦江饭店不该用鱼刺茅台招待尼克松。”
爸爸知道我不好“骗”了,只得说:“尼克松来,是全世界注目的一件大事,向他们展示良好形象,能维护中国的国际声誉,以免他们作反华宣传。”
“老师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 国进不解。
“是啊,报纸上经常登纽约街上饿死人的照片,我们为什么怕他们说三道四。” 我附和。
爸爸圆不了这个题,以势压我们:“国福,你不要自以为聪明,你提的这些问题,难道国家领导人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自有他们的道理。见我不服气的嘟起嘴,警告我:“另外,你不要随便向老师提类似问题。”
我心里说,“这才是你最担心的。”国家领导人又怎么啦,当初把林彪写进党章的是他们,最后把他骂得一钱不值的也是他们。说好说坏,全凭一张嘴,有几分是真的?
假的,都是假的,骗人的,在林彪事件上骗中国人,在尼克松来访时骗外国人。

我似乎看穿了一切,不再热心学校的社会活动,一下课就往家里跑。
闲下来才感到无聊,学校天天批判旧教育路线,老师们根本不敢认真教书,也从不布置课外作业。为打发时间,我只好和柳小宝阿七头混到一起玩,人少时打弹子刮纸片;人多时下四角六角陆战旗,我加入鏖战,在棋局上过打仗的瘾。
一次,我到得晚了,只得坐在一边观局。我无意中发现脚边有一本书,是上盘的同学搁下的,我捡起来,书名是《艳阳天》。随意翻开,第一页开首一句“萧长春死了媳妇,”引着我一路读下去,我读呆了,忘了周围的一切。天色昏暗了,棋局散了,书主伸手要书,我下意识地攥紧,恳求他借我一天,他说自己还没看完,明天一定要还,我恋惜地松了手。
这就是小说?多么有趣,我发现了诱人的新大陆。到那里去找书读,家里曾经有过几本书:奶奶常读的那套纸张泥黄的《红楼梦》;爸爸有《论共产党修养》、《松树的风格》等;哥哥买过《红岩》、《青春之歌》之类的书。文革后,爸爸的旧床头柜上只剩下《马恩选集》和《毛选》。我向爸爸追问“遗失”的书的下落,爸爸说你问它干什么?我说想看小说。爸爸说古今中外的小说差不多都是禁书,你能看什么?我提到《艳阳天》,爸爸不屑地“哦”了一声说,这本例外。爸爸让我有空去图书馆,那里出借的书都可以看。
次日,我吃了午饭就去区图书馆,不料,大门口已有近百号人在排队等开门。轮到我进去时,想看的书早被人抢着借走了。第二天我赶早排在十位以前,《艳阳天》是三卷本,我想读第一册时,只有第二、第三本,待读完第一本、欲看第二本时,又只剩第一册。有时坐在捷足先登者对面干等。在图书馆泡了两个礼拜,才读完全套《艳阳天》。
书架竟然还有几部外国小说,高尔基的《母亲》;拉菲摩维奇的《铁流》;小林多二喜的《蟹工船》。我不管什么“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品”这些名词,如饥似渴地吞下去,不用几天全读完了,我读上了隐,但再也找不到可读的书了。
犹如焦渴的人幸运地得到一只酸梅,又不幸它是唯一的一只,引得你徒增无望的唾液。
猛然记起严轲让我保存的那两捆书,为什么不拿出来看?但严轲怕抄走,肯定是毒草黄色禁书,然而亚当抵御不了苹果的诱惑,我怎能抵挡书的吸引?
晚上,我等父母进了卧室,拉出床下的破箱子,取出一捆书,仿佛考古者打开文物,我小心翼冀地解开布绳,一层一层地剥去外面包着的旧报纸。
里面有八本书,有几本封面破碎不全了。我顺手拿起一本,梨黄色封面上写着:“约翰·克利斯朵夫”,忙不及地翻开:“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初生的婴儿(克利斯朵夫)在摇篮里扭动。……”我的眼睛被这些文字攫住了,惊得不敢呼吸,“昼夜递 ,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岁月流失,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克利斯朵夫在诗话中蹒跚;在妙曼幽柔的钢琴声中长大。《约翰·克利斯朵夫》冲击了我仅有的几册革命小说的阅读体验,我知道除了激动人心的革命,还有人性和人情。读下去,我和克利斯朵夫激情的生命融为一体。神秘、朦胧、恬静的“黎明”,艰难、磨砺、自尊的“清晨”;米希尔爷爷成了我的奶奶,少女弥娜成了南延清,读到因门第和金钱的理由,弥娜和克利斯朵夫绝交,我哭了,感伤而动情,为了克利斯朵夫,更为自己。我远比克利斯朵夫不幸,他有一架旧钢琴可弹,还凭琴艺去教弥娜,而我只能“窃听”延清弹琴。
我如醉如昏地看了一个通宵,早上妈妈起床买菜,见我房里亮着灯,问:“国福,你在做什么?”我大梦初醒,吓得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慌乱应道:“我起来小便。”说完赶紧熄灯,身子骨碌滑进被洞,沉沉睡去。母亲买菜回来,见我还没起床,敲门问我是否不舒服,我顺水推舟说:“头痛,不去上课了。”弄得母亲忙着给我倒茶拿药。
待父母都去上班了,我起床草草吃了早饭,又拿出枕下的书,一口气读下去……。
我废寝忘食,贪婪地一本接一本读,《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庆幸,多亏当初冒风险闶了这些书,不然永远读不到这些小说,就像穷人永远不知道燕窝的滋味。我痛悔地想起对面教堂焚烧了一夜的书,那些文字编织的生死歌哭,随着冲天的火光化为灰烬,不复存在了。
如今我一个人独享着这份快乐,因了隐秘,这份快乐便加倍珍贵。我看完一遍,再看第二遍、第三遍,看得滚瓜烂熟,还背大段箴言警句和精采段落。这几本书在我空虚的心灵里,压进一层优质坚实的底子,我登上了一座小丘,眼界抬高了,视野开阔了。


看过这些书,我不愿再回到棋盘,只好去找其他娱乐。电影院虽然重新开门,但只上映记录片,落难亲王西哈努克和夫人是主角,我常化一角钱进电影院跟着他们旅游中国。
记录片不过隐,我又去圆被文革切断的梦——看真人演戏。
整个上海只有几个剧团上演几出样板戏,上海京剧团在上艺剧场演出《沙家浜》,可惜售票处天天挂着“组织供应,全部客满”的牌子。为了看戏,只得赶早去售票处排队等退票,等了几天,次次落空。偶遇观众刚叫“退票”,就拥上二,三十人,也只能望门兴叹。
在剧场门口转久了,才找到窍门。剧团和剧场每场都保留一些后门票,有时到开演还没等到赴约的亲友,他们就隔着门道招呼张望的人悄悄进场。
遛转了两个礼拜,我终于得到这样一张“不完整”的票。进大门时戏已开演,锣鼓阵阵,铙钹声声,我抑制不住狂喜地奔向半月门幔。
广播里听腻的剧情,使观赏失去了新鲜感,比起电影中的战士,舞台上浓油重彩的军人也过于虚假。真人演的戏不过如此。
曲终人散,我不知是满足还是不满足地走出七年长长的梦境。

我从剧场边门出来,见一伙人在临马路的弄堂口嬉闹。里面传出熟悉的娇羞声音:“你们真的知道天安门一号在哪儿!” “嘻嘻,当然知道。”“那么,你们认得毛文革罗? ” “嘻嘻,当然认识。”“你们不要骗我奥?”“跟着我们走,肯定会找到毛文革,哈哈…”
这伙人拥着南延泠过了马路,沿锦江车库往右拐弯,我赶紧跟上去。
他们在陕西南路三角花园前住了脚,南延泠说:“到里面去做什么?”“你进去就知道了,毛文革在里面等你呢! 哈哈”。南延泠觉得有点不对,身子往外犟,被那帮人你搡我拉带进暗处,她开始挣扎:“你们要干什么?”……
我返身奔往上艺剧场门口的岗亭,一个中年警察关了红绿灯,正准备下班,我夸大地告急:经过三角花园时,听到有人叫救命。警察让我带路,刚近三角花园,一个望风的人一边大声叫:“警察来了”,一边朝另一个出口狂奔,随着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他们跑得无踪无影。
南延泠埋头在臂弯中,双手抓住铁丝栅栏(足旁+古)在地上,她抬头见是警察,才迟疑地站起来。那件已褪色的军装纽扣已解开,里面的白棉毛衫从圆领口撕到胸下,两只乳峰挂在衫外,像两只在洞口探望的白兔,昏暗中十分醒目扎眼。我遭受了雪白的酥胸的电击,热流在体内撒野狂穿。我忘了自己在何时何地,听到南延泠叫:“吴家弟弟,”只机械地“哎——”了一声,正在提问的警察转向我:“你认识那些人吗?”我怕警察怀疑我,赶紧解释经过,还含蓄地告诉警察,说南延泠身体不好。警察连忙问南延泠:“你有病? ”南延泠申辩道,“吴家弟弟,你不要瞎说。”南延泠是相思病,说到“毛文革”才错乱,警察怎么判断得了。
警察带延泠去岗亭写事件记录,我独自回家。
那夜,我捶床捣枕地难以入眠。黝黑无光的房间里翻飞着两只小白鸽,它们不时从延泠身上跳到了延清身上。我陷入荒诞的梦中:我亢奋地攀爬两座白雪皑皑的山峰,好不容易到顶,却一失足滑了下去,再爬,又滑下,再爬,……爬得大汗漓淋,口渴了,就啃那爽口清甜的雪渣。爬着爬着雪山缩小了,小成两只热气腾腾的精白馒头。我去抓馒头吃,不料它们生在南延泠的胸上,我羞愧地缩回手,再看,南延泠变成了南延清。我狂喜地奔过去,南延清扮了个鬼脸,扭头就逃,我放浪地追上去。延清逃进了三角花园,在树丛中跟我捉迷藏,俩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延清反身嗤笑我,“你抓不住我,永远抓不住我。”话音未落,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仰面倒地。我站到了她的前面,灯光透过树隙落在她身上,袒露的乳房是两只跑累的兔子伏在她身上歇息。我忘情地扑上去,一手抓一只活蹦蹦的兔子,轻轻揉捏起来……,我仿佛坐飞机往云端冲,欣快到极点,仰天一啸,飞机坠落下来,跌在峰间,我醒了,肌肤湿润,裤衩一滩粘液。

以后的几天,我心绪缭乱,上课时,我的眼睛总忍不住乜向延清。一有空我就拿出《少年维特之烦恼》来读,烦恼,烦恼,原来少年人都有这样的烦恼。维特写给绿蒂的信多么优美动人啊,我也要写一封这样的信!打好主意,我茶饭不思地苦想冥索,我写了涂,涂了撕,写了几天,才定稿。

延清:
写你的名字时,我十分惊讶,这名字怎么这么生疏。要知道我曾经咀嚼这名字,就像吮含嘴里的糖块,任意而甜蜜。至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呼唤她的情景。
“延清,你看,月亮从浮云中钻出来了,它离我们近了,好像举手可摸,天真大,大得就
像海,星星就像海浪的花沫。”
“不,不要像浪花,浪花在一起你推我,我压你地凶狠地厮打,太可怕了。星星是开
在天上的小花,一朵一朵,默默地互相微笑欣赏。国福,我们今后也像两颗星星一样,好
吗?”
“好是好,可惜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看得见摸不着,永远合不到一道,不是太孤单了?”
“……”
它是我最后的爱的快乐,也是我最初的爱的痛苦,它应了一句—箴言:“凡是使人幸福的,终究会变成不幸的源泉。”
如今,我们误入岔道,说你远在天涯,你却近在我眼前,随时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成为我隐秘地享受。你已经占有了我的全部感情,使我无法自主。说你近在咫尺,你又远在海角似地遥对我,以你自己的缘由恨我,我无力改变你。我不再作任何表白,只用书中的几段话代诉我的心境: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折磨。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最心爱的人不见: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 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连在一起才有意义。”
“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人的心里。”
你是普希金诗中的“丽拉”:
“丽拉,丽拉,我患了,
痛苦的相思病,
我憔悴,我就要死去,
快熄灭了,我燃烧的心灵;
但是我的爱情有何用!
你嘲笑我的痴心。
笑吧,丽拉,你很美,
即使你美而无情。
“……”
我永远记着你那双纤柔的小手,它曾衔着中华牌铅笔解救我的窘迫;它曾鸣奏炫迷的乐章抚慰我的灵魂。你愿意再一次伸出那只手,握住我的心吗?

我为送信而犯难。扔进二号楼信箱,一步之遥最容易,但万一给延清妈妈看见,会闹得家喻户晓;上学的路上塞给她,如果她拒绝接受,自己不仅下不了台,苦心孤诣的信全白写。偷偷放进她的课桌里,不巧先给其他同学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最后我一挠头皮想出了万全之策,在发信人处写“内详”,贴四分邮票寄出去。
平生第一封信在邮筒底发出的“嘁嚓”微响,却在我耳中溅起巨大的轰鸣,被写信时的激动掩盖住的害怕被引发出来,万一南延清把信交给学校领导怎么办?我就成了嘴上高喊口号,灵魂肮脏丑陋的伪君子。一想到遭受怒目睽睽冷嘲热讽的同学批判,我真想从邮筒里挖出信。
我相信延清可能拒绝我的真情,但不会对我如此绝义。
第二天上课,我明知南延清还不可能收到信,胸口还是塞了电老鼠般剧烈蹦跳,不时紧张地看她一眼。
这一天我神魂颠倒地过去了。
次日是星期天。我在家门口不安地踯躅,不时抬头眺望延清家。

延清站在窗边看着我焦虑。
第一遍读信时,她只觉得字句不堪入目,立即断定:“这是一封黄色信”。她几乎不相信出之我的手,然而熟悉的笔迹告诉她,确凿无疑。原来红卫兵排长永远的先进分子只是冠冕堂皇的外衣,骨子里却充满见不得人资产阶级黄色思想。
她想把信扔进废纸蒌,一时又舍不得,就愤愤地扔到抽屉里。
然而,她不再能集中心思了,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想着那封信,还不时下意识地绕到抽屉前。她终于忍不住,又取出信读第二遍。
那些扎人的字眼开始变成了熨斗,虽然灼烫却熨平了延清心上的皱折,她读出了我的真情。联想起我为她系红领巾,因激动,第一次没打上结的情景。即使宋秀娥拦在我们中间,凭少女的敏感,她也知道我倾心于她,但看着我和宋秀娥在一起工作,妒忌心不容她客观地承认。这封信是她在情场上最终战胜对手的证明,她为之喜悦,虽然她不懂“情场”这两个字。
延清用欣赏的眼光再读第三遍,写得都美啊,她无意识地把信贴到胸口,让它听她翻江倒海似的心声,好半天她满脸羞红,沉入从没有过的幸福幻想。
下午,姑婆问延清是否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她爸爸。
宋代表搬走后,他们又回到三、四楼,南守坤出院住了一段时间。前一阵尼克松住锦江饭店,为防精神病人出事,派出所又把他送进医院,至今没出来。
延清烦躁地说今天不想去。她躲进自己的卧室,泪水如旋不紧的水龙头滴嗒下来。怎能把苦杏当话梅,忘了眼前的处境,不能和爸爸彻底撇清,和我就隔着一道阶级的壁垒,为什么还要想入非非。
延清为如何回我的信而犯难。
她久久想不出对策,只能空恨自己的一切,最后把恨归结到我身上。她恨我从不设想她的处境,仅凭自己的优越身份一味倾诉,不知这样的信会扰乱她的平静,让她意识自己的卑微;看清自己扭曲的情感;倍增无法解脱的痛苦。“吴国福永远不会理解我,除非让他也经受我的遭遇”她意气用事地想,“对了,把他的信交出去,让他撤职挨批也成堕落分子,他就尝到我的滋味了——在同学的指指戳戳下过日子。”
她刚起这个念头,就不忍心了。这不是儿戏,会影响人的一辈子。何况一旦公开这封信,老师和同学肯定说她勾引我,到时,不仅我声名扫地,她自己也臭名远扬。
延清翻来复去地捻着三张纸,恰巧第二张信纸全是抄录的部分,她突发奇想,对了,交出这张纸,不会披露信的内容,也就不涉及她本人,让我不轻不重担个抄黄色书的罪名。
延清糊里糊涂为自己设计的“恶作剧”得意,没料到这个“玩笑”铸成她终身的悔恨,也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
星期一,我一早就去学校,急于从延清的表情上寻求答案。我心不在焉地和同学们说话,两眼却不时瞄向教室门口。延清出现时,为吸引她注意,我高声说话,因过于紧张,变声期的声带打颤嘶哑,可能像一只小公鸡鸣叫,说完,还不切当的大笑。三次课间休息,我有意到操场上去玩,期望延清利用这个时机往我的课桌里塞条子,回教室后,我迫不及待地在课桌里摸索,但什么也没有。
次日放学,我往外走,经过讲台时,李老师唤住我,说有事找我。人走空后,负责我们班级的工宣队汪师傅紧缩着笔眉走进来。我预感不祥,心猛跳起来。汪师傅严峻地说,我和李老师找你问一件事,他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练习簿纸,一只活蛙蹦上我的喉咙,“完了”,我想。汪师傅说,“这是你写的吗?”南延清交出了一切,认命受罚吧。这是哪一张呢?我凑上去看,是抄小说段落的那张。李老师说:“你是从‘黄色书’上抄来的吧。”这话问的奇,我等着听下文。“你是红卫兵干部,怎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幸好,南延清值日时,在你的课桌里发现它,万一在同学中流传,会造成恶劣的影响!”汪师傅说,现在阶级斗争非常复杂,资产阶级妄图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借这些书给你的人,显然想引诱腐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这人是谁?我们就不追究你的责任。
我总算听出了头绪,南延清只交出一张纸,也不说给她写信的事。她想让我受伤而不“送命”。我又气又恼,差一点我先向汪师傅坦白了,那样,她能逃掉吗?她竟然冒这样的险。
为了今后向严轲交代,不能交出书。我试探着说,“我是从垃圾箱旁拾到的。”汪师傅说,“垃圾箱?什么时候? ”“抄家那阵。”汪师傅自言自语地说,“是啊,当时拉圾箱里什么都有,那你就交出书来。”见汪师傅相信,我镇定下来:“不是书,是几张书页。”汪师傅说:“不管是什么,只要拿出证据,说明是抄来的,你就没事了。”
那天晚上,我拿出《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书,先一字一句抄录准备撕下的书页,像钝刀子割自己的肉,一丝丝刺痛神经;像黛玉焚稿,一片片扔进火中,我撕出了眼泪。我无声的哼起《深深的海洋》:“啊——别了,欢乐,啊——别了,青春,不忠实的少女抛弃了我,叫我多么伤心,不忠实的少女抛弃了我,叫我多么伤心。”
我交出了“书页”,写了一份“思想认识”,了结了这事。
哪有不透风的墙?过后,有些同学看到我,不怀好意的讪笑,柳小宝干脆叫我“黄抄”。我找汪师傅说排长当不下去了。汪师傅说,组织上考虑过这个问题,马上毕业了,希望你带头服从分配,以实际行动立功改错。

这年又是“四个面向”。国庆在农村,国平在农村锻炼一年后进了当地工厂,我可以稳留上海。
学校在操场上开开动员会,鲁队长刚结束讲话,十几个同学就涌上台抢话筒,不管抓没抓到话筒杆,争先喊口号表决心。李老师见自己班级没人上,不时瞥我一眼,汪师傅也轻轻地点我的背脊。
事前,汪师傅李老师要我上台发言,我说自己是硬档留上海,表决心没有说服力。汪师傅说,真因为你硬档才让你上台,属于上山下乡的同学怕骑虎难下不肯出头。李老师还向我交底,说上台只表明态度,并不影响毕业去向。我心下说:“这不是演戏吗。”想到汪师傅和李老师“袒护过我”,我说考虑一下。
交信事件炙伤了我,我想躲开延清,不在蒙辱。延清是独生女,肯定留上海。只有我去深山老林,才能达到目的。但怎么向母亲交代,听说我可以留上海,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如果任性行事,不仅父母伤心,还让哥哥姐姐惋惜。
李老师又焦急地回头看我,汪师傅又在背后敦促,我的屁股热了,一个心意在叫:“豁出去了,走吧,远走高飞,离开上海,洗刷自己的耻辱。”我“嚯”地站起来,在汪师傅和李老师激励的目光下大步走向主席台。台上两、三个学生捏着同一个话筒,说各自的豪言壮语。我心里蔑视:“假的,全是假的,你们说得愈‘真诚’,角色扮得愈好,留在上海的欲望愈强烈。都见鬼去吧!看我来真格的。”水泥高台后侧放着一卷白纸,我抽出一张铺在台上,然后咬紧牙,把食指尖在台边锋利处用力一划,伴着尖利的刺痛,血渗出来了,我一字一句地用血水写上“热血红心,一种准备,”血不够了,我又用力挤,再写“奔赴农村! ”写完签上名,双手高举着走上台。这张滴血的决心书压住了全体师生,台上抢话筒的人像一群聒噪打斗的鹅,一下子噤了声,会场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了一片掌声。我一语不发地走下台,把血书涂上浆糊贴在台旁的大批判专栏。
我在学校大义凛然当了“英雄’,回家却不敢说。次日,妈妈在生产组听同事讲了这事,她气得不煮饭烧菜。我回家叫肚子饿,妈妈冷着脸不理我,我见气氛不对,自己去灶间掀锅盖,只只冰冷。我猜到了几分,谄笑着说,妈妈,你不舒服?妈妈怒道:‘没病也给你气出病了,你写了血书,当了英雄,不用吃饭,喝西北风就够了。”我强装“轻描淡写”地说,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汪师傅要我上台,是过场的形式,你不用当真。母亲说,你不要跟我讲什么真戏假做假戏真做,这些年我看多了,当初国平国庆也是带这个头那个头,造反、上山下乡,不都走了。你看姚家,当时上门动员,发抖抖病,出了名的落后,结果阿三阿四赖了下来,听说可能让阿三进生产组。所以你硬挡留上海,不必吃饱撑了去做那事。我丑话说在前,万一你兴出花样,你就硬到底,不用回这个家了。
国庆国平走后,母亲吃了多少苦,我不想再让她伤心,我成了触藩羝羊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我收到延清的一封迟到的“回信”。

“请原谅我在该回信时没回,更请原谅我如此“绝情”,把你(抄着那么多美丽段落的)的信页交出去,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这举动虽然有点残酷,但你终究体味到一点鄙视了。轻微的伤害就折断了你的翅膀,说明它们过去一直在骄傲的天空飞翔。如果我像你一样“神经过敏”,早该去自杀了。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冷酷,比起我来,对你的打击根本算不了什么。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该反省你现在的行为。不必自视太高,没有人那么看重你。你在大会上表现的“英雄气概”,以我看,恰是心胸狭隘的小人,拘泥蝇头名声的懦夫行为,它告诉我,你准备为面子殉道而轻置一生的前途。
你的举动何等可怜矫情,白白浪费你的精神和志气。
记住,没人在乎你的“失意”和“得意”,在乎的人,并不欣赏你的“大无畏”。
迷途知返吧。”

知己莫若延清,她不仅看我那张血书,更看到我苍白的面孔和充血的眼睛,只有她相信,为了逃避她,我会照着誓言去做。信中的非难“痛快”了我的心,比母亲的恼怒更起作用。延清说的对,没有人在意我的“失意”,既然延清不介意了,自己为什么还要离开上海?
但白纸黑字,如何回头?
一天, 我去学校了解分配动向,听说有两个读书的名额,犹如荒园里翻出遗失的
传家宝,我沉睡的读书愿望苏醒了,我赶紧去找李老师。李老师解释说,卫生学校招收应届生,学制四年,专门培养赤脚医生。真是绝处逢生,这班是专为我开设的,学生住宿,可以离开福民新村;周末回家,暂时稳住了母亲;将来去农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我向李老师报名,她吃惊道:“论读书条件,你非常合适,但这两个名额给留上海过宽,送农村过严的同学,你是硬档留上海的,岂不可惜?”我说,我上台写过血书,也属去农村的对象。李老师急道,早就跟你讲过,写血书也好,发誓言也好,与分配无关。我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不管今后结局如何,暂时能读书是我最大的愿望,请代我向领导提出申请。“争执”的结果,李老师最后通融说,如果你父母同意,我再去商量。
母亲听了直抹泪,怨道,“好不容易熬到你毕业,轮到你留上海工作,你却自找麻烦去读书,将来到农村当赤脚医生,你就是存心气我!”
到底作父亲的理解儿子,他劝母亲:“国福想读书也不是一天了,难得这样的机会,你就随他意吧。以我看,现在大家看不起赤脚医生,也是短视。事在人为,论起来,神农氏尝百草开创中医;扁鹊、李时珍也是自己采草药编药方,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赤脚医生。再说,四年后政策又不知怎么变了。”
母亲反驳不了父亲,也不愿看着我苦恼,勉强道:“孩子的终身大事,最后还是父亲拿主意,到时再像国平、国庆一样,我看你怎么交待。”
接到入学通知时,我感到冲破罗网的轻松。

秋日艳照的一天,我拎着旅行袋去学校报到,父亲推着自行车送我,车架上装着铺盖。出家门时我走得很慢,明知南延清不可能相送,我还是下意识地期待,在院子中央忍不住停下来,仰望南家的窗口。那年延清去外婆家没等到我失意而走,如今轮到我了。
我不知道延清站在窗边,她因为独女分到理发店。她看着我丧气往外走,清泪溢满了眼眶。她自责是她让我走到这一步的,她向苍天乞求有弥补的机会。
经过门卫室时,阿七头坐在里面。南老爷年纪大了,门卫工作让给了姚大桶。听到我要读卫校,阿七头就说我脑子出毛病了,不去上海大工厂,硬去农村当赤脚医生。所以出来和我道别时,连说可惜可惜,他只恨我不能把名额让给他。他被分在崇明农场,姚大桶的“抖抖病”早已闻名,老师们不再上门动员,姚家经济上早已顶不住了。崇明离上海不远,阿七头有心去自立
去车站的路上,碰到古月琴,爸爸和她搭讪了几句,她的一只小篮子里放着两副大饼油条,方聚仪是独子,分去饮食店,今后古月琴吃大饼油条更方便了。
当初我们四人开小组会议论长大做什么,延清说喜欢当医生,穿白大衣挂听诊器,干净又神气;方聚艺有玩具飞机,他想当飞行员上蓝天;阿七头有饿肚子的经历,说将来在饭店做厨师,吃畅大鱼大肉;我最愿当老师,接受学生尊敬。
无情的现实是一架破碎机,把我们所有的理想轧成齑粉。
不容梦想存在的世界多么可怕。
我庆幸自己抓住了一个机遇。
到了汽车站,我低头听爸爸的叮嘱。车来了,我带着背包挤上去,橡皮门边夹住了我的春秋衫后襟,连同我沉重的少年书页一起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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