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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二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08 16:32:4 [福民公寓]


第十二章
接班人上党章,彭老师异议,被陷写“反标”;严轲听“敌台”判七年



国平离家不久我小学毕业,取消了入学考试,我按新规定就近入锦江中学。
开学不久我就参加了红卫兵,这本是一件快事,看到北京红卫兵豪迈地跳上里委办公桌;看着国平在高台上批驳方长舟的时候起,我就盼望这一天。可惜对比国平他们自发成立的老红卫兵,红袖章虽然相同,组织性质已经蜕变。一切都纳入规范:一个班级组成红卫兵排,一个学校集成红卫兵团,而且已无独立性,只是学校管理学生的工具,更像是改了名的共青团。
工宣队安排人事,宋秀娥担任副团长,我担任排长,宋秀娥戤爸爸的牌头窜到我头上,当我的领导,等于让宋秀娥置换方聚仪,使我承受第二次屈辱。
有人“仗义”为我出气。
卢飞燕和我一个班,正好和宋秀娥冤家路窄,看着宋秀娥红得发紫,她妒火烧不尽。宣布宋秀娥当副团长的次日,她一早去教室,在黑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土包子,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额骨头碰到天花板,米西米西中头彩。”宋秀娥进教室时,柳小宝带一帮男生火上添油地哄笑,他们要再看蟒蛇大战。果然,春风得意的宋秀娥气得两颊翻白,用黑板擦猛敲黑板,冲着卢飞燕变了调地问:“谁写的,有种站出来!”
卢飞燕装糊涂:“我写的,出了什么事?”
“你写谁?”
“我写谁,你不知道吗? ‘土一包一子’白字写在黑板上,一清二楚,堂堂红卫兵副 团长,这三个字也不识?”
“敢做敢当,有种就挑明。”
“原来我忘了‘土包子’是谁,你跳出来,倒提醒了我,不挑自明,倒省我多此一举,”
柳小宝把食指衔到嘴里吹口哨,其他同学拍桌子蹬脚。
宋秀娥气得噎住了,半天才咬牙道:“既然你承认,你负一切后果。”说完奔出去找工宣队。
工宣队鲁队长和任课老师进教室时,上课铃响了。鲁队长宣讲了一通树立无产阶级正气,狠刹资产阶级歪风,然后把卢飞燕带去办公室。
卢飞燕早就油了,她说自己在黑板上涂鸦,是宋秀娥自己往‘土包子’上套。鲁队长狠狠训了她一通,她表面上驯服,心里只当它过耳风。
我为宋秀娥当场出彩窃喜。她还不自量力,让我出一期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墙报。我心里冷笑,你这只被人抱上树枝的鸡,真地以为自己是凤凰了,还想利用班级的宣传阵地泻私愤,没门。我说,定期出的内容已经准备好了,临时要加,你自己去写。
我拆宋秀娥的台角,是对卢飞燕“投桃报李”,也是投南延清之好,延清和卢飞燕惺惺相惜,始终紧密地站在同一战线。
宋秀娥只得自己动笔,用批判会上的直言直语写文章,虽然经纬凌乱,却蘸过火药似的暴烈,只差指名道姓地斥责卢飞燕。卢飞燕看后,轻蔑地擦去“大批判组”的署名,歪写上“北方包子”。
宋秀娥告到工宣队,说卢飞燕涂改大字报,是“政治事件”。工宣队也认为应该把卢飞燕的歪风刹下去。根据卢飞燕小学档案里的“前科”,准备给她记大过。
幸亏彭鉴明老师反对。他说卢飞燕只是十五岁的学生,世界观还没形成,应以教育为主,更不能把她受害的事加上去,处理不当,促使她自暴自弃。
彭鉴明是校革会常委,年级组组长,在校务上经常和党支书鲁队长意见相左,这件事加重了鲁队长对他成见。

不久校革会学习中共九大文件,彭鉴明说,他拥护林彪当接班人,但党章是长期应用的律法性文件,不宜写进接班人这种一时性决议。鲁队长反驳说,我们一直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怎么能说接班人是临时性的。彭鉴明说,不能把亿万人民的心愿当现实,毛主席真能万寿无疆,就不必选林彪当接班人了。鲁队长说,这么说,你平时喊万寿无疆是口是心非了。鲁队长的话自相矛盾,却理直气壮;彭鉴明的理论符合逻辑,但在现实面前站不住脚。
鲁队长抓到了彭鉴明的把柄,凑巧校内又发生一起现行反革命案。
教学楼二楼男厕所的隔板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一条反动标语:“林登毛坑,遗臭万年”。案件哄动了校内外,鲁队长请公安局来破案,公安人员在现场拍了照,还收集了全校师生的笔迹,没查出结果。他们分析,作案人反对林彪当接班人,写反标发泄不满。
罪犯非彭鉴明莫属。不容他分辨,鲁队长给他带上现行反革命帽子,召开全校大会批斗他,最后关入牛棚。
副班主任李老师压不住学生,再附和宋秀娥连篇累牍地贴彭鉴明的大字报,挑起同学们的逆反心理。李老师上课,柳小宝在半开的教室门上搁一把扫帚,李老师一推门,这些东西稳、准、狠地砸在她头上,一次她的眼镜被带到地下,砸得粉碎,她只得偷偷地抹眼泪。宋秀娥往课桌里放书包时,里面爬出一只蜈蚣,吓得她哇哇乱嚷。
每个班级每天都发生类似的事,校领导管不胜管。

珍宝岛事件后,苏联军队压境,校革会紧急部署备战,教室玻璃窗上贴“米”字纸条,篮球场上挂起了白炽灯,牛鬼蛇神日夜开挖防空壕,为防止他们破坏,红卫兵干部轮流值班监督。
一次我当值,休息时间,彭鉴明说想去牛棚拿烟,我同意了,尾随而去。
牛棚是旧教学楼后面的一排木屋,搭在与锦江饭店相隔的围墙上,比福民小学设在三层阁的牛棚更名副其实。彭鉴明进了其中的一间木屋,他拧开昏黄的灯,我看清了五、六平方米大的牛棚的全貌:围墙正中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对面板墙上写着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墙角堆着铅桶、揩布之类的劳动用具。
我站在门口,履行看守的职责。
彭鉴明用搪瓷杯接了一杯茶:“吴国福,你也坐一歇吧,我不会逃跑的。”我不好意思了,慢慢地挪动脚步,在他对面坐下。他递茶给我;“喝杯茶吧,放心,里面没有毒。”
我笑了,伸手接过杯子,默默地喝了口茶,低声说:“彭、彭……”我不能叫老师,又不知怎么叫,为难着……
彭鉴明大度得给我解围:“叫我彭鉴明好了”
我叫不出口,狠了狠心说:“彭先生,那条反动标语真的是你写的?”
彭鉴明点上一支飞马牌,吸了几口,反问:“你相信吗?”
“唔……”
“你问我,说明你不完全相信,所以我就坦率地解释,可免去狡辩抵赖的嫌疑。所谓‘反动标语’,就是有人要发泄不能公开表达的不满,并试图以此影响人心。我认为这种行为很愚蠢,因为它难以达到目的。我有想法,要么隐忍不发,要么直抒己见,既然我在校革会上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还有必要偷偷写那种东西吗?”
“那条反动标语是怎么回事?”
“现在到处出现‘反动标语’,其中不少是杯弓蛇影。就说‘林登毛坑,遗臭万年’这句话,以我看,只是一个同学辱骂一个林姓同学,他写的是‘林蹲茅坑’,‘蹲’、‘茅’两个字写成了白字‘登’、‘毛’,正巧在‘九大’闭幕不久,林副主席当了接班人,它就成了反动标语。一旦轰动起来谁敢承认,把它栽赃到我头上又最合身。”
我觉得彭见明的推理很合情,提醒他:“你为什么不向工宣队和公安局申诉?”
“当然申诉了,公安局还验了我笔迹。”
“不是没查出结果吗?”
“他们认为我可以伪造字迹么。”他突然打住道:“好了,今天就说到此吧,不能影响你执行任务。”
我佩服彭鉴明的镇定坦然,以后又和他交谈了几次,他相信我不会”告密”,推心置腹地说了许多心里话,使我确信他的无辜,并学到不少思考问题的方法。

为了给牛鬼蛇神定性,当时盛行内查外调,追踪他们的政历。
福民里委也经常接待外调者,有时碰巧两个单位同时来人,里委接待室不够用,冯大姐来借我家的屋子。按父母的叮嘱,一来人我就出门去玩,偶尔我先在里屋床上午睡,醒来听到外间有人谈话,不便穿堂出室,就被迫“偷听”,不想听出了味道,我开始有意躲在里屋。祝秋艺、楼医生、南荃裕等人不止一次地来受询,谈话结束,他们还得在记录上签字。我了解到他们在解放前的不少旧事,也掌握了其他受访者的“隐秘”。事后,我路遇他们,会用“特殊”地目光咬他们,这个老头病病歪歪,原来过去逛窑子染了梅毒;那个衣衫不整的老女人,年轻时在乡下做过土匪的小老婆。
七一年九月下旬的一件事,让我惊骇不已。
以往,冯大姐不介意我和国进,那天却非同寻常,她一进门就紧张地问;“屋里有人吗?”我在里面厕所间,不好意思回答。取代赵河竹的户籍警老刘带一个人随后进来。刘同志和冯大姐压低嗓音和那人谈话,显然案情重大。
“……”
“他说什么了?”刘同志问。
“他说林副主席已经 ……, 唔 …… 已经死了,不,已经不在了。”
”什么?林副主席不在了。”冯大姐调门复粗。
“他怎么讲的? ”刘同志不动声色。
“他说林副主席坐飞机逃往苏联,半途上飞机失事,坠落在蒙古,摔死了。”
“……”
“谁造这种谣言?”我差点叫出声,一想到外面的刘同志和冯大姐,又后怕得凝固在便座上。
“……”
“他说美国之音和莫斯科广播电台都报道了这事。”
“……”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偷听敌台?”
“他去年装好短波收音机后。”
“……”
“这件事你要绝对保密,不能走漏风声,知道了吗?”
“……”
刘同志和冯大姐带人走了。
我舒了口长气,紧张出一身汗。我希望刘同志他们快走,可从厕所间解脱出来,又希望他们再谈下去,许多事我还没听明白。
刘同志和冯大姐没提犯罪人的姓名,给我留下一个迷:这个胆敢收听敌台、散布林副主席谣诼的人是谁?
国庆节前的一天。忻大姐一早就去门卫,她和南老爷耳语了几句,然后拉过那张旧竹椅倚门坐下,不时敛容往外看。南老爷站在她身后,手摆着茶壶,伸长脖子,好半天忘了喝茶。冯大姐像巡逻的战士,绷紧脸在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双眼不时警戒地往一号楼上张一下。约莫过了一小时,一辆吉普车开道,后面跟着一辆囚车,鸣着震魂慑魄的警铃驶进福民新村。车一进门,忻大姐和南老爷急步去拎铁门栓,快速合门上锁,不让任何人进入。
车子在院中停下,刘同志和两个佩枪的武装警察从吉普车跳下来,冯大姐迎上去,引着他们直奔一号楼严轲家。
严轲决没料到公安局来抓他,见刘同志带人近来。面孔变得蜡白,“刘……刘……同志,怎……么……回事?”
刘同志天生一张版画样的公安脸,粗砺的皱纹是版画上的线条,他肃然地向严轲宣布逮捕令。”
严轲以为又是一场虚惊,镇定下来:“你们是否搞错了?”
慧芬不知出了什么事,芦秆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从里屋出来,见武装警察给严轲戴手铐,她扑上去,“你们这是干什么?”刘同志挡住她,“你儿子犯了罪,要依法逮捕。”她惊得往后一仰,“犯罪?刘同志,他整天呆在家里,怎么会犯罪?”冯大姐走上来,不客气地道:“人民警察不会随便抓人,你先一边站着,过一歇你就明白了。”
武装警察把严轲看管在卫生间。刘同志和冯大姐去他的卧室,很快找到了目标:单人床的枕边,搁着一架半导体收音机,机上插着一尺高的镀铬铁棒,靠床头的窗外,竖着一根绕着天线的十字架。刘同志拆下天线,拿上收音机走出去。慧芬疑惧不宁地等着他。刘同志说:“这就是你儿子的作案工具。”慧芬嶙峋的眼眶搐动起来,“装半导体也犯法? ”刘同志说:“光装半导体当然不犯法,你儿子的事……没那么简单。”慧芬哀恳道: “刘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冯大姐不耐烦道:“你别急,等审讯完了,会把结论告诉你的。”慧芬被冯大姐挡在门口。
武装警察押着严轲下楼,慧芬扶着门框哭丧:“刘同志,你们带他去什么地方?”刘同志已不见了。冯大姐代他说:“当然去公安局。”“难道他要受刑坐牢?”慧芬的身子倚着门柱往下滑,倒在冯大姐的腿上:“冯大姐,他爸爸给斗死了,我就这个儿子了,他再去吃官司,叫我怎么活下去? ”冯大姐拉起她:“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我们会依法处理的。”慧芬身子不稳地跟在冯大姐身后,请她手下留情,在二楼的半道上被冯大姐怒声挡住。慧芬干姜样的枯手揸住楼梯的栅栏,头伏在臂上抽噎。
楼医生夫妇听到外面的骚动,不敢出门,直到囚车开出新村才走出来。楼太太走近慧芬,轻轻拍她的肩膀:“严家姆妈,出了什么事。”慧芬道:“公安局说严轲犯罪,抓走了他。楼医生,你说,严轲能犯什么罪?”楼医生帮妻子扶起慧芬,“起来吧,你急也没用,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
楼医生和太太把慧芬搀进自己家,慧芬吃了一杯茶,同楼医生夫妇诉了一通苦,才渐渐平息下来。末了,她说:“过去你们一直说人有‘原罪’,我不理解,为什么人生出来就有罪,现在我终于懂了。我们祖上不知哪一辈造了孽,所以生来就是带罪之身,这是报应啊。”
楼太大说:“‘原罪’不是你独有,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罪孽,谁也免不了。”
“既然人人都有,为什么唯独我家没完没了的遭难?”
楼医生说:“怎么说你一家呢?福民公寓的许多人不是和你一样。”
“难道我们的罪特别深重? 天主在惩罚我们?”
“天主怎么会惩罚你们呢?”
“那是谁在惩罚我们?”
楼太太说:“魔鬼撒旦,他主宰着这个世界。”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主为什么允许魔鬼统治世界,又眼看我这样的人遭难而作壁上观。”
“这是天主考验我们的意志,到末日审判时,作恶的都要下地狱,行善的才可升天堂,所以不要为一时一世的苦难而怀疑天主,为了死后的复活和永生,我们必须坚定信仰。”
慧芬疑疑惑惑地接受了楼医生夫妇的劝慰。

严轲赤膊也跳不进文革的旋涡,就装半导体消磨时间,先装单波段,再改成双波段。
严轲夜深人静时调试短波频道,常常收到美国之音、英国BBC、莫斯科、台湾等广播电台的节目。刚开始,他一听到这些“敌台”的名字,就躲避瘟疫般快速跳过去,时间一长,旋扭慢了,就有一句两句“反动言论”掠过耳边,他渐渐生出玩命尝河豚的好奇。开始从美国之音听到陈伯达下台,他还自觉抵制:终究是敌台,散布谣言,搅乱中国人心。谁知两个月后,中央下文件公开了陈伯达的反党罪行,他被“敌台”吸引了。莫斯科广播电台经常播放文革后禁唱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小路》;中国民歌《芦笙恋歌》、《草原之夜》等,撩起他怀旧的情感,温馨了他的苦闷的心。
听短波成了他唯一的享受。
九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严轲又按时调到熟悉的位置,在“吱……呜……”的干扰声中,依稀传来大洋彼岸的声音:“美国之音,现在播送新闻,……共产中国在一份绝密文件中公布,党中央副主席、国防部长林彪驾机叛逃,在蒙古境内坠机身亡。林彪显然欲飞往苏联,有关详细情况有待进一步证实。……林彪的出逃,显示共产中国新一轮权力斗争的白热化,将对共产中国的政局产生深远影响……。”
严轲半天没有反应,他不能相信。再听其它电台:
“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闻。……据可靠的消息证实,北京政府刚刚挫败一起政变,党中央副主席林彪败北出逃,……蒙古人们共和国方面的消息证实,九月十三日有一架飞机在温多尔汗附近坠毁。……林彪的未遂政变显示,毛泽东搞所谓反修正主义的文化大革命不得人心,引起众叛亲离。”
严轲说不出高兴还是忧惧,亢奋得一夜未眠。
翌日,严轲一大早就出门。新华书店还挂着林彪的画像和各种颂词。他觉得满街的人都是傻瓜,林彪已烧成灰了,人们还在敬祝他永远健康。他庆幸自己因听敌台而变聪明了,他要表现自己的“先知先觉”。
严轲去好朋友小庄家玩,他主动引出话题问,你不觉得中央里出了什么事吗?,小庄不知就里,当然予以否定。过了些天,两人见面,严轲憋得难过,又旧话重提,进一步启发,你注意到吗,林彪有好一阵没露面了? 这次小庄生了疑心,严轲直呼“林彪”,一年前严轲也问过他类似地问题:“陈伯达好久没出来了吧?”后来陈伯达就出事了。小庄套他话,说林副主席一向深居简出,如今跟毛主席一起筹划国家大事,就更没时间出头露面了。严轲说,这次恐怕不一样吧? 林彪可能步陈伯达的后尘。小庄惊跳起来,林彪和陈伯达不同,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严轲说,刘少奇当年也是毛主席的接班人,结果成了叛徒内奸工贼,你能料到吗? 小庄说刘少奇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头子,林彪是文革中的左派代表。严轲说,文革以来,原属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许多左派,不是纷纷落马了?先是陶铸,接着是杨、余、傅、王、关、戚,直到陈伯达。小庄说没根据瞎猜,传出去要坐牢。严轲急于辩白,忘了禁忌,兜底倒出自己听短波的秘密。
小庄吓呆了,他认定是敌台造林副主席的谣,追起来查,自己要受牵连吃官司,他赶紧去里委告发。

严轲逮捕后,福民新村闹了个纷纷扬扬。
爸爸注意到,国庆节在即,上面突然下指示,取消列行的庆典活动。西哈努克亲王的国庆贺电中只写“毛主席和周总理”,少了林彪的名字。这一系列举措显示中央确实出了变故。
纸包不住火,十月下旬,披露林彪事件的文件下达了。
爸爸听了文件,回家后一宿无语。
我比爸爸晏一天听文件。文件披露“遵义会议后,抗美援朝时,林彪一贯反对毛主席。”既然如此为什么选他当接班人,还写进党章? 毛主席洞察一切的神力到哪里去了。鲁队长口沫飞溅的解释:毛主席以伟大的气魄,让林彪当接班人来考验他,可他不识抬举,最终,他是孙猴子翻不出毛主席如来佛的手心。我愈听愈糊涂,难以接受毛主席如此“欲擒故纵”的英明,
我问爸爸,爸爸毫无表情地说,你还小,不要问这些复杂的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也伤爸爸的脑筋,不明白的他说不清,明白的又不敢说。
我决定找彭鉴明。一天,我篮球打到很晚,见彭鉴明下班走出校们,我拎起篮球架上的翻领衫匆匆跟出去,远远尾随着彭鉴明,过了淮海路,僻静下来,才走近他怯怯地叫:“彭先生,有点事弄不懂,想问问先生。”他往四下转了一眼:“我家在前面南昌路,你没事去坐一会儿吧。”说完径自往前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冒失,锦江中学的学生都住在附近,让他们看到,会生出是非。
我默默地跟着彭鉴明。繁茂的梧桐开始褪青,偶尔有一两片不合时宜率先早熟的黄叶沉甸甸地跌在人们的脚下,遭受无数双鞋底地践踏。
拐进南昌路,走不多远,彭鉴明进了一条弄堂,在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后门等我,他一个人住亭子间。他接待老朋友似地给我泡了一杯茶,又剥一只桔子放到我面前,然后他点上一支烟,半倚半坐在临窗的一张写字台上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我把想不通的事一股脑儿端出来。彭鉴明说,你能提出这么多为什么,说明你已经懂了一半,也解答了一半,只要照此下去,不停思考,不用我解释,你很快就会茅塞自开。今天我只给你讲个小故事。
工基课上,你学过“自由落体定律”吧:两个不同重量的物体从同一高度同时放下,两者应该同时落地。做一次简单实验就可以证实它。但四百年前,伽利略为建立这条定律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当伽利略还是一个学生时,教授们宣布,所有学科上的问题都一劳永逸地被亚利斯多德解决了,当时只需引用亚利斯多德的一句话就可结束任何争论。伽利略不盲从权威,他提出与亚利斯多德教导相反的落体定律。教授们讥嘲他:“除了傻瓜,没有人会相信一根羽毛同一颗炮弹以同样速度下降。”他们要出伽利略的丑,让他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伽利略一手拿十磅重的铅球,另一手拿一磅重的铅球,一步一步爬上比萨斜塔,围观的人起哄嘲骂他。结果当然是伽利略胜利了。但他继续遭受迫害,最后因《两种世界体系的对话》一书被宗教裁判所判刑坐狱。
彭鉴明说,这个故事说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而坚持真理需要非凡的勇气直至牺牲生命。
我悟出了彭鉴明没有挑明的许多含义。

林彪事件公开后,慧芬以为严轲没事了,她盼儿心切,天天去里委追问。还没立冬,她就用黑色的老棉袄裹住髑髅样的身子,蜷缩着坐在四号楼的门槛上等里委开门,轻一声重一声地咳嗽吐痰。见到忻大姐,乞求道:“林彪摔死了,我儿子该出来了吧。”
宋代表来之空四军,因政委王国维是林彪贼船上的人,宋代表的许多顶头上司也因涉嫌受隔离审查。宋代表担心株连,终日憷惶,如大厦将倾,忻大姐跟着心绪纷扰。她不愿听慧芬哭诉,不悦道:“不要以为林彪失事,你儿子就没事了,你儿子散布谣言时,中央还没下达文件,组织有严密的纪律,传达到十三级干部的文件,就不能向十四级干部透露,否则就犯泄密罪。当时对毛主席、党中央来说,林彪是死有余辜的叛徒卖国贼,对他来说,林彪还是党中央副主席,他这样做就是攻击中央首长,如果都不按党中央的纪律办,全国岂不乱套。”
“忻大姐啊,你太抬举他了,他至今没资格入团,怎能用共产党的标准要求他。”
忻大姐哼了一声:“既然他连个团员也不是,怎么我家老宋没知道的事,他先知道了。他不是从敌台里偷听来的吗?难道你不知道,偷听敌台是犯罪行为? 既然他听到林彪的事,也一定听了攻击毛主席党中央的其它言论,不能因为这次林彪事件核推了,其他事情可以一笔勾销。
慧芬害怕了,呛咳了几声,“忻大姐,再怎么说,他还是青年,而且一贯追求进步,
……”
“一贯追求进步? 我可听说他为博取名声,制造过‘拾金不昧’的事件!”
“那是他为上大学做下的糊涂事,为了造反,你知道……他斗死了自己的爹爹。忻大姐,你们就发发善心吧,我病成这样,他有不测,我一个人去靠谁。”
“求我有什么用,你应该敦促儿子彻底坦白,争取公安部门的从轻处理。今后你不必来里委纠缠。”
一个月后,忻大姐、冯大姐传讯慧芬,向她宣布严轲因 “收听敌台罪”被公检法判处七年徒刑。慧芬枯核样的瞳子死死盯着忻大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头一晕,身子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忻大姐让人把慧芬抬回家,叫楼医生帮忙检查,说再不行就送医院。
楼医生用了些药,慧芬醒来,鸣呜大哭,“天啊,判了七年,就为听了外国人的电台,那电台是专门放毒气的?那些外国赤佬为什么兴花样办这种缺德电台啊。楼医生,七年啊,我哪里还能活七年!……。”楼医生夫妇苦劝了一番。
第二天清早,楼太太买菜回来,放心不下慧芬,上楼去看,敲了半天没人应,怕她病重出意外,忙去里委报告。忻大姐打电话叫来刘同志,撬开门,把里里外外的房间搜索一
遍,最后在厕所间发现慧芬的尸体,她投缳自缢了。

慧芬的死赚得邻居们一、两声同情的叹息,却没引起太大的震动,文化大革命以来,类似的事件太多,人们的感情迟钝了。倒是宋代表忻大姐一家突然”失踪”,在福民里委喧哄一时。
一个礼拜天的深夜,宋家装了一车轻简急用的家具,老鼠搬家般悄悄溜走了,连楼下南荃珍、乔玉珊都没察觉到动静。星期一早上,忻大姐没按时去里委,街道革委会主任打电话告诉冯大姐,宋代表奉命回部队,忻大姐也随之返回。主任没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敏感时期,很快传出了确切的消息。宋代表的一位老上司划入了林彪的余党,他的警卫员揭发,宋代表和老上司聊天时极力吹捧林彪,说斯大林敬佩林彪的军事指挥才能,想用十个元帅换他。林彪事件后,部队里清除林彪的余党,宋代表的言行属林彪线上的人,调他回部队审查。
部队派车拖走宋家余下的家具,姚大桶和南老爷坐在门卫室看着汽车开进开出……。
“老爷,不是自夸事前诸葛亮,当初宋代表搬来,我就说,别看他面带三分笑,人心难测,果然上了贼船。”
“看出来又怎样,当初林彪突然冒出来,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抖着红宝书,紧贴着毛主席,谁不吓一跳!三角眼、倒眉毛、狐狸下巴猴子腮,白(白+撩的右半)的面色,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阴尸鬼,上台演奸臣贼子,不用化妆。这些话,瞎子听了也知道他是哪种人,但谁敢明讲。毛主席看中他,照样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老百姓去管闲事,就是母鸡叫天亮——犯禁。严轲比文件早讲几天,就按上收听敌台的罪名,判了七年,老娘被逼上吊。唉,这些道理,到什么地方去讲?”
姚大桶连连点头。
宋家撤清的那天晚上,为庆祝他家倒运,福民新村上空炸响一只“高升”鞭炮,惊动了欲睡未眠的人们。有人猜是乔玉珊幸灾乐祸。事情传到冯大姐耳中,她难得放任道:“这是革命群众对林彪及其爪牙表示无产阶级的义愤。”冯大姐和这只爆竹同心同德,忻大姐一走,里委党支部的职务又回到了她手上。

宋秀娥不告而别,班里同学大哗。那天李老师上课,卢飞燕在黑板上写“公审林彪分子宋秀娥”几个大字。李老师走进教室,装作不懂地拿板擦去揩。
卢飞燕率人起哄,“不要动,不要动。”
李老师说:“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黑板上不是写着 ?”
“宋秀娥已经走了。”
“让她缺席审判。”
“她爸爸是林彪分子,不等于她有问题。”
“当初她一进中学就当红卫兵副团长,不是戤她爸爸的牌头?”
“她怎么当副团长的,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就站一边去,我们自己来开批判会。”
“你们自发开批判会,我无权反对,请你们课后举行。”
卢飞燕反诘:“去年你配合宋秀娥批判彭鉴明,不是利用上课时间吗?”
李老师赶紧举起盾牌:“ 批判彭鉴明是鲁队长批准的,你们现在要开批判会,也先去向工宣队汇报。”
“我们班级自发召开,没有申请的必要。”
“吵吵嚷嚷了半天,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你连红卫兵都不是,能代表全班? ”
卢飞燕被将了一军,顿了一下:“作为革命群众,我有权提出要求。”
“你应该向红卫兵干部提,由他们决定该不该开,怎么开。”
卢飞燕立即转身对我:“那就请吴国福决定吧。”
卢飞燕相信我会同仇敌忾,因我也被宋秀娥“篡位夺权”过。经过林彪事件,我已不像看着方聚仪倒台那样认真了。但她和班里其他同学还没这种认识。众目睽睽下,我只能说:“卢飞燕指出的问题众所周知,但当副团长不是她本人决定的,批她也达不到目的。我建议就此问题出一期黑板报。”
我说话时,眼锋瞟向卢飞燕后面的南延清,正撞上她射来的鄙夷一瞥。南延清不愿改变成见,依然把我当宋秀娥的同盟军,记恨着我的“背叛”。
我不得不继续吞咽这颗酸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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