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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十一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08 16:30:49 [福民公寓]


第十一章
为哥哥留城,姐姐带头下乡;姚大桶子女逃避,老师上门,他当场抽风


国庆在批斗祝秋艺时出足风头,成了专政队又一名泼辣的女将,八类分子把她当冯大姐第二,远近的邻居开始用敬畏的眼光看她。我也跟着“沾光”,认识的人改用“国庆弟弟”称呼我,面对他们三分讨好的目光,我还颇为得意。
那是一个仰慕英雄渴望成为英雄的年代,但当英雄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停顿了两年的毕业工作开始了。中秋节后,国庆去学校,大字报栏上张贴着六六届的分配原则: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还有北京南京等地的红卫兵奔赴内蒙古黑龙江云南的宣传报道。
根据分配细则,国庆如争取留上海,国平毕业就得下乡,她考虑为哥哥作牺牲,自己去农村。当初她参加专政队冲冲杀杀,也是为了忘记可怕的半工半读,谁知稀里糊涂混了两年,连工人也当不成了。
国平坚决反对国庆的想法,说他在大学只读了一年书,去农村没什么可惜,哪有让姑娘代男子汉走南闯北的?爸爸赞成国平的意见;妈妈倾向国庆的观点,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攸关子女一辈子的前程,不是鱼和熊掌的简单取舍,父母不敢置喙。
最终还是毛主席一锤定音,打破了家里的僵局。
那天星期六,国平也在家,他已经没有一年前的狂热了。晚上八时,他半躺在床上看《文化大革命通讯》。外屋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广播响了,是爸爸每天准时收听的《新闻联播》。又是重要广播,发表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为领袖代言的声音气势雄壮:“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出去,来一个动员。”
爸爸一边喝茶一边听,广播完了,他关掉收音机冲里屋叫:“国平,你听广播了吧?”
“嗯,听了。”国平应了声。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最近国平在学校不顺意,许多事没出父亲的预料,他像一个知错的孩子,怕被诘问,回家常钻在里屋,避免与父亲交谈。爸爸唤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去。爸爸为他倒了杯茶:“这一阵我看你精神不振,身体没不舒服吧? ”
“没有 …… ,”国平支吾。
“刚才发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和社论,接下来定是声势浩大的动员。国庆这次躲不过去了,我想就按她的意见吧,她做出牺牲先去农村,明年你可以留下来。”
“爸爸,国庆的事归国庆,不要管我。轮到明年还不知翻出什么新花样。”
既然提四个面向,就有人去工矿企业,国家搞建设也要各方面的人材。你和国庆不同,有自己的专业。
“不管怎样,国庆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不适合去农村。”
爸爸打断国平:“这事先这样吧,到时根据形势再作最后决定。”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有一件事问你,上礼拜天,你去新华书店时,小何来,没碰上你。我和小何聊了会儿,他告诉我,工宣队撤了他的校革会委员的职务,小何是你们《反到底》的副司令,你的得力助手,这件事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懂吗? ”
国平当然懂。工宣队进校后,队长当了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他唯我独尊,大事小事由他说了算,引起国平和小何等红卫兵头头的不满,他们经常向他提意见,队长批评他们目无工宣队领导,结果处理小何以儆效尤。“没什么可怕的,最多再撤我的职。”
“你造反到现在,没有怕的事了。我问你,毛主席为什么派工宣队进驻学校?”
“你说为什么?”国平想听父亲的判断。
“我不便说,你自己去想。”
国平套不出父亲的话,只得说:“我不明白,旧党委可以打倒,工作组可以驱走,为什么工宣队批评不得。”
“你难道不明白当年工作组是谁派的?今天军宣队工宣队又是谁派的?就说新搬来的宋代表吧,他虽然只是区委委员,造反派出身的区革会副主任都听他的。为什么?”
“这我知道,我们学校也是这样,所以我接受不了。文革应是一场自下而上的群众性民主运动,目的是打倒走资派,纠正官僚主义,铲除修正主义。现在不懂教育的工宣队来管理学校,所作所为比当年的工作组还武断,不成了新的官僚主义?”
“自下而上,你还是认为陈丕显和曹荻秋是你们打倒的? 刘少奇是蒯大富等人打倒的? 难怪你们对工宣队不服气,认为他们摘了你们的成果?” 爸爸隐隐地冷笑。
“难道搞文革仅仅为了换一批人,而不是换一种全新的制度?”国平闷头说。
“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全新的制度’,先想一想目前的中国是否有这个基础?你先搞清这个问题再论其它吧!”
有些话父亲不便挑明,国平也不愿承认。派工宣组来学校,就是摆平桀骜不训的红卫兵,压住红卫兵的发展势头。去年已有端倪,毛主席指示:“告诉小将们,现在轮到他们犯错误了。”国平听后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犯错误也会排队挨上?他没领悟其中的真实信息:走资派已经打倒,红卫兵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终于下了一道一了百了的政令,把红卫兵下放农村边疆,既可完成大中学生的毕业工作,又让红卫兵运动划上句号。
当年国平读《水浒》,他深爱鲁智深、武松、李逵、林冲等造反英雄,却不喜欢宋江一口一个”请皇上招安”。所以他配合北京的红卫兵,“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打倒了刘少奇等人,谁知刘少奇不过是贪官、最多算二皇帝。如今红卫兵领袖蒯大富、谭厚兰等人已被下放工厂部队,红卫兵又走上了梁山伯英雄的老路——没得善终。
“狡兔死,走狗烹”,这是中国数千年不断重演的老戏,国平不敢想下去,……

全国掀起上山下乡的动员,里委学校两方面给国庆压力,促使她作出了决断。
那天礼拜天,全家围桌吃馄饨,她吞吞吐吐说,她决定去黑龙江。
爸爸说:“怎么想到去黑龙江?”
”学校介绍说黑龙江是天然粮仓,土地肥得流油,撒下大豆种子,不用耕种也会疯长,……”
国庆还没说完,在灶间煮馄饨的妈妈大声打断她:“不要听学校的宣传,六四年动员社会青年去新疆,到处唱‘新疆是个好地方’,专讲哈蜜瓜、葡萄,生产组里丁阿姨的儿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她儿子去的是南疆,那里非但没有哈蜜瓜、葡萄,连吃水都困难,长年吃不上蔬菜,丁阿姨讲到儿子就哭,儿子后悔了想回来,哪里还有门。你不要像她儿子一样,轻信了学校的话,户口一迁就回不来了。”
“你不要把上山下乡和去新疆混为一谈,那次是考不上学校的社会青年,这次是正式毕业的知识青年,各方面相当重视。”
“你妈妈说的是事实,学校的话只能作参考。我的意见,既然报名去,就要作吃苦的准备,让你去上海郊区,你都不习惯,何况遥远的边疆”。
国庆这才道出真意:“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属国营,每月可拿三十元工资,享受劳保,比去云南、内蒙古插队好多了。”
国平说:“我一直坚持国庆别管我,先留下。现在事已至此,我也没话好说。不过你要慎重考虑,黑龙江是反修前线,现在大量农场改成生产建设兵团,就是半军事组织,真的打起仗来,你们就是战士,你一个女小囡能适应吗。”
听到这话,妈妈急起来了,恨道:“现在你们知道犯难了吧,当初我就跟你们说,安安份份读好书,顺顺当当毕业,找一只好饭碗。你们不听,去参加什么红卫兵,闹腾了两年,轮到毕业,正常工作都没有了,你们一个个自以为书读得比我多,什么都懂,结果怎么样?”
国平知道母亲是冲着他说的,这是母亲第一次责备他,他有气无力地“反驳”:“停课搞文革又不是我们决定的,我们不加入红卫兵,文革还不是照样搞,再说,参加红卫兵和上山下乡没有必然的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师上门,一开口就说国庆是红卫兵,而忻大姐又说她是专政队副队长,要给其他青年作表率。”
国平无言以对,他学校里的应届红卫兵头头也受到带头下乡的压力。

国庆办妥了手续,定于三月底出发。
黑龙江冰天雪地,必需带足棉被棉衣。母亲拿出家里的全部布票、棉花票、绒线票,为国庆准备行李。她一个人缝衣绗被,每天忙到深夜。有时缝着缝着就愣了神\;国庆长到二十岁,就前年去杭州串联,出过一次远门。这次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远,火车要坐三天三夜,一个女小囝,到了那里,谁照顾她,……想着想着,泪水滴到了针头线脑上。
用完家里的布票,还不够,母亲正犯愁,楼上林家婆婆上门,说老头子听到国庆领头下乡,非常高兴,让她来送一丈布票十块钱,表示一点心意。母亲辞谢,阿婆说,他们七老八十,早就不添置新衣服了,家里积下了好多布票,不用也浪费。母亲说,那布票暂借,钱不能拿。阿婆佯作生气道,国庆叫了我们这么多年“阿公、阿婆”,还经常帮我们做事,这点钱,我都不好意思出手,你要拒绝,就是嫌少。母亲只得感激地收了。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国庆在我们面前堆出笑脸,还装出很忙的样子,但独个儿时就神情木然地坐着发呆。她将去遥远和陌生得像另一个国度的地方,还要在那里生活一辈子,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比起忧虑前途,惜别更令她悲伤。未知的那个生息地,无论多么艰难,还有几分诱人的刺激。这个养育她的家,却不可复得了。要离家了,才感到家的可爱。然而懂事以来,她一直对自家的寒微不满,并迁怨于父母。经历了文革波澜和这次上山下乡动员,她才明白,面对疯狂旋转的社会机器,任何个人只是草芥,即使父母也无力荫庇子女。想到这些,一切苦涩的往事都变得甜美了,犹如小时候感冒发烧,妈妈用汤匙在她背脊上狠劲刮痧,在“辣花花的疼痛”中感受怜爱。
国庆想走之前向母亲表达自己的忏悔,但母亲躲避她的痛苦目光告诉她,母亲何曾认为女儿做错过事,又何曾计较在心?
爸爸和国平为国庆打行李,全套床上用品四季衣物,热水瓶茶杯牙刷牙膏肥皂手纸都不能少。一会忘了塞这样,一会忘了装那样,有时要带的东西找不到了,大家七手八脚里里外外翻半天,最后重新打开包裹看,已经放在里面了,全家的心都乱了。饭桌上,顿顿添国庆喜欢吃的菜,百叶结烧肉、糖醋带鱼……她哪里还吃得出滋味,只为宽慰父母装出欢颜强咽。妈妈不敢再提叮嘱过好几遍的话,怕一说就下泪。
晚上,妈妈睡不着,轻手轻脚去国庆床边。她开了灯,佯作在靠床的梳妆台抽屉里翻东西,眼睛却定定地看国庆,想着从襁褓到婴儿,好不容易拉扯成一个大姑娘,却要插翅而飞了,那翅膀还不硬啊。她不敢想下去,更不忍久视,她马上要哭出声了,便最后一次为国庆掖了掖被角,熄了灯掩面逃出。
国庆这两天差不多通宵失眠。她见母亲进来,赶紧屏气锁睑,隔着眼帘感受母亲深重亲情,母亲刚扭头出去,她就泪如泉涌,湿了一枕头,……。

惧怕的时刻总比预料来得快。
上火车那天,爸爸大清早就借来一辆黄鱼车,装满行李后,国平踏车,爸爸坐在横档上先去北站。
妈妈领着国庆去向左邻右舍道别。
林老夫妇虽道支援农村边疆光荣,也禁不住别离的伤感,阿婆拉着国庆的手说:“国庆,你去了那边,前程远大,可惜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到时我们这把老骨头怕已不在了。”这一说大家眼圈都红了。妈妈强忍着的泪不由”扑扑”落下,赶紧用手上的绢子去压眼眶。林公公责备老妻:“看你,尽说泄劲话,国庆又不是去爪哇国,在自己的国家,说回就可回来。”众人勉强收起泪。阿婆拉着国庆的手,一直送到楼下。
姚大桶夫妇主动在大院中候国庆,姚家的阿三、阿四也跟在后面,他们也面临毕业。阿三让国庆去后,写信详细谈谈那里的情况。南老爷也走上来叮嘱国庆:路上小心,在那里干农活要适可而止,以免弄伤了身子。南延泠也从家里出来,她挤近国庆说:“你真的去黑龙江啊,老远的路奥(应有口)?”看她那张笑吟吟的脸,国庆竟有点羡慕她了。南延泠应病得福,不属于上山下乡的对象。延泠不知国庆的心境,追问:“去黑龙江要路经北京吧? 国庆,你能不能帮我去天安门一号,找找毛文革?”国庆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喏喏”地应着。
祝秋艺站在窗口,撩开布帘的一角,观赏着楼下送行的情景。
她摸了摸还没长齐的阴阳头,恶狠狠地默念:“报应,报应,”她没料到报应来得这么快。那次批斗会后,她连惊带吓又受了寒,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忻大姐要给她戴坏分子的帽子,宋代表阻拦道,把她当靶子批过算了,定上罪,反而令人生疑,堂堂公安人员,五尺汉子,怎么这么容易下水? 祝秋艺躲过这一劫,在忻大姐等人的眼中,她是”腐化堕落分子”,还是半个坏分子,她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她不敢表露快慰,却在心里咒国庆:你再凶,也不过是毛主席手上的虾兵蟹将,任他捉捏,当初让你不可一世,乱抓乱咬,如今把你扔到那种鬼地方去充军,你去那里逞能吧,你哭得日子还在后头呢!
目送国庆走出公寓大门,祝秋艺笑了,这是她和赵河竹事发以来第一次笑。
我和国进跟随妈妈伴着国庆去汽车站。
送行的人散去,姚大桶跟着南老爷进门卫室。南老爷往茶壶里倒满开水,喟叹:“国庆这姑娘倒是一块读书的料,作孽到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去种地,可惜了。”
“这次上山下乡运动来势凶猛,每家每户都逃不了。”姚大桶说。
“你家阿三,阿四怎么样?”
“阿三六八届技校,还没有动,阿四六七届初中,工宣队和老师已找他谈过了,讲我家阿二在上海工厂算上工,阿大从上海捉去劳改,也算上工,阿四铁定要下乡, ……”
南老爷搞不清“上工”、“外工”这些新名词,问姚大桶。
姚大桶解释,“上工”就是在上海工作,气道:“老爷,这不是岂有此理 ,阿大犯错误,从上海出去,但现在人在江西农场,怎么可以算上工,唉,不谈了,我现在拿定主意,先看形势,拖下去再讲。”
“恐怕躲不过去吧,臂膊扭不过大腿,解放后,政府下命令的事,没人能滑脚,这次毛主席又亲自作号召。”
“老实讲,听听这些名字就吓死人,黑龙江、云南、内蒙古,讲句难听的话,过去发配也到不了那种地方。不是我思想落后,依我看在上海讨饭也比去那种地方强。……哎,有时越想越弄不懂,解放前,大家都从乡下、外地到上海来学生意,哪有从上海到乡下讨生活的,这不是反常吗?”
“政府也难啊,搞了几年文革,几届毕业生一道分配,工厂一下子哪里能接受这么多人,不去农村,安排到哪里? 哎,真是世事如棋俗人难料啊。当初,订出户口制度,儿子进不了城,我不死心,守在上海硬等,有朝一日,儿子进不了上海,让孙子进,现在好了,上海人要去荒村山沟,我老家那样的鱼米之乡还轮不上,世界上的事真是讲不定规啊。”对比中,南老爷感到几分自满。

我们全家在41路车终点站会合。北火车站的景象冲淡了我们的灰暗心情,沿街的红旗在早春的寒风中飕飕作响,墙上树上到处贴着标语:“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奔赴边疆!”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向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学习、致敬!”
爸爸引出话题说:“这样子有点像当年的抗美援朝,那时国庆还未满一岁,听到锣鼓声就在摇床上手舞足蹈,有一次她坐在我肩头去看热闹,路上尿湿了我一头。”
我们都笑了。国庆不好意思地红起了脸。
妈妈感慨:“唉,一提这话,仿佛就像昨天的事,当时哪会想到二十年后轮到她。”
一句话又让全家沉默下来。到了大门口,停了黄鱼车,一家子肩扛手提大大小小的行李去入口处。每张车票可买两张送客票,爸爸和国平进去,其他人和国庆在检票处分手,妈妈终于憋不住,饮泣起来,国庆哽咽着安慰她,说会照顾好自己的,然后又叮咛我和国进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国进拉着国庆的衣角哭着点头。爸爸红着眼圈催促:“时间不早了,进去吧。”
检票栏把一家人一切为二,妈妈一手用绢子捂住悲声,一手高高举起,向国庆挥着, 国庆含泪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我被人挡着,看不见国庆,不甘心就此和姐姐分手,挤到检票口,想伺机溜进去。过了一会儿,有三个人拿着两张站台票闯进去,一个检票员追上去拉那人,另一个检票员顾不上拥挤的人,出现了空隙,我一道烟的钻了过去。
月台上站满了人,一些早来的人放好了行李,从车窗口伸出头与亲人话别。我找到十一号车厢,背着大包小包的一堆人把狭窄的车门堵死了,铁阶梯很高,我拉住把手往上踏,心急力猛,只沾到铁梯边,滑下来,踏了个空,膝盖砸在铁板上,隔着厚运动裤挫伤了皮肤。我顾不上钻心地疼痛,再度用吃奶的劲往上爬,后面的人托我屁股,才把我扔上车厢。
走道上铺满了行李,人们只能见缝插足地往里挪,我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进去,在车厢尽头找到了国庆的座位。行李架早已超负荷,件件行李都竖放着,一半挂在外边,随时会坠落下来。国平打榫头样往行李架上嵌旅行袋,爸爸蹲在地上,在座席底下塞小包,国庆翘着双腿给父亲让空档,见到我,惊喜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自己溜进来的。我们俩对视着,说不出要说的话,此刻语言表达不了亲情。因局促,彼此躲闪对方的目光,分离的楚痛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国庆咬住嘴唇,怕泪再次涌出来……。
车上的广播宣布,火车过五分钟就要出发,请送客的旅客们赶紧下车,车厢骚动起来,爸爸又一次叮嘱国庆,一共几个大包,几个小包,放置的地方,国平和国庆邻座的一个男青年打招呼,请他一路上照应国庆。一切料理妥了,爸爸领着国平和我下车。我们又沿着车窗去找国庆,每个车窗都伸出四张悲戚的脸,国庆坐在内侧的位子,她踮起脚,伸长脖子,从窗中探出头。分离的时候到了,车上车下的人都在等那声汽笛,嘈杂的车站蓦然死寂下来,这巨大的喧嚷间的沉默,塞住车内外每个人的心门。人人都希望火车晚几分钟开,但绷紧的神经受不了窒息的气流,知道它终究要开,倒愿它立即启动。
“呜 ……” 的一声长鸣终于响起,它冲破凝固的空间,拉起别情的闸门,悲号如涛,泪水如潮,男女老幼都加入了这条忧伤的河流。“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张三李四”的哭叫声淹没了“咕隆,咕隆”的铁轮转动声,火车缓慢地向前移动,我看不见国庆了,又急忙钻到人群后面,国庆挥动着手帕的身影,在我的瞳仁里缩小下去。
如此惊天动地的哭声,发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与接受毛主席检阅时含泪狂呼“万岁”的声音同样震耳。仅隔两年,红卫兵的命运却有天渊之别。“所有的革命都吞噬自己的儿女,”国平记起在哪本书上读过的话,无法再隐忍和克制自己的感情,掉下了两行请泪。

国庆走后,父母减少了话语,我和国进也不跳进跳出了。吃饭时,妈妈习惯性地在国庆的位子放筷子,又落寞地收回。每个人的心里想着这只空座,家已不再完整。
刚过一个礼拜,妈妈一回家就问有信吗? 她忘了两个礼拜才能收到黑龙江的来信。国庆的平安信没到,却响起苏联军队入侵珍宝岛的广播,中苏交火出现伤亡。播音员满腔愤慨的语调显示事态严重。妈妈顿时紧张起来,对爸爸说,珍宝岛打仗,国庆等于上了前线。爸爸说,你不要一听黑龙江就紧张,一个黑龙扛等于江苏、浙江、安徽、福建等几个省,放到欧洲可分几个国家,再说国庆又不是当兵,真有事也不用她上前线。
第二天妈妈心事重重地去上班,家庭妇女们一边打沙皮,一边议论珍宝岛事件,说难怪黑龙江建大批生产建设兵团,显然与中苏边境吃紧有关,知识青年去那里,平时垦荒种地,打起来就扛枪战斗。妈妈忍泪听着,晚上回家向爸爸哭诉。
爸爸也(心旁+西)惶了一天,上班时破例去其它办公室串门,打听中苏边境狼烟烽火的局势,也听到了类似的议论。他毫无说服力地责备妈妈“见了风就是雨”。
总算盼来了国庆的第一封信,却是珍宝岛冲突前写的,报了平安,信封上用的是部队
式番号,所在的地址恰离珍宝岛不远,父母的心悬得更紧了。
爸爸赶紧去信追问事件对兵团的影响。

姚大桶和阿殷非常关切国庆的事,常来问妈妈,见她话没说,眼圈先红,知道情况不妙。姚大桶夫妇本不打算让子女去,看到我家的状况意志更加坚定。阿四先赖下来,过了几个月,阿三也按兵不动。
不久,政府推行“一片红”政策,大中学校毕业生除严重残疾一律上山下乡。
姚家成了里弄里知青子女一个也不走的钉子户,学校同学和邻居都钳住姚家作挡箭牌。
阿三、阿四的老师来里委会联系,双方一致认为,不拔掉姚家这颗钉子,影响里弄和阿三、阿四所在班级的上山下乡工作。忻大姐说,不能无限制地耐心说服,必要时应该采取强硬措施,她约学校老师一起上门,给姚家下最后通牒。
俩个女老师和忻大姐、冯大姐围着姚大桶、阿殷坐定,向他们宣讲上山下乡的重要意义,重申“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等大道理。
阿殷用那块帮忙的手绢,把眼睛揉红了说,我们也想听毛主席的话,做上山下乡的积极分子,实在因为有困难去不了,阿三从小有头晕毛病,家务也不让她做,去农村昏倒在田头怎么办? 阿四血小板减少,身上一碰一块乌青,一向不参加打球活动,去乡下劳动,大出血怎么办?
阿三的老师说,早就跟你解释过,免去上山下乡的疾病,需由医生验证,不是由本人说了算。再说,阿三住校几年,也没见她生病。
阿殷说,我家阿三吃硬,她自己克服罢了,务农干重体力劳动,和平时不一样。
阿四的老师说,阿四的血小板低,也在十万左右,在正常值的下限,医生说,不会造成出血情况。
姚大桶赶紧补充,我有严重的心脏病,长期半天工作已近十年,小囝的姆妈有关节炎,我家的这些特殊困难,组织上应该特殊对待。
忻大姐早就看不下去了,愠色道,你们一会儿说儿女有病,一会儿说父母有病,那么你们把子女留在身边,到底谁照顾谁?
冯大姐提醒道,你们苦经叹得再多,周围邻居了解你们,大家心里都有一本帐,你们的小囝可以不去,每家都有不去的理由,谁去上山下乡?
姚大桶辩解说,我们不管他人的事。
老师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姚大桶夫妇歪理十八条的蛮缠。忻大姐习惯于命令式的解决问题,断然道:“今天学校老师和里委干部一起来,讲了半天,该说的都说了,忍耐是有限度的。”
姚大桶不服:“如果不允许我们提困难,你们干脆对四类分子那样,下命令让阿三阿四走,不用作动员。”
忻大姐怒道:“你们别以为耍无赖死撑,就可以逃避下乡,告诉你们,上面有文件,对于无正当理由拒绝上山下乡的人,要采取强硬措施,那时可不是光彩地走了”
姚大桶知道忻大姐不会戏言,心里发虚,朝老师们巡觑了一眼:“什么强硬措施?”
“什么强硬措施,”忻大姐见这一着镇住了姚大桶,气势壮了:“告诉你,到时吊销户口。”
阿殷不到翻船不跳河:“你不用威吓我们,吊销就吊销,我们不怕。想当初,政府号召当光荣妈妈,我争光荣多生了几个小囝,讲起来好听,小囡是国家的财产啦,是祖国的未来啦,结果国家没津贴我们一分钱,全靠我们自己一把屎一把污地拖大。现在他们成人了,可以帮父母一把了,你们却要他们去插队落户,不去就吊销户口。正好,我们把小囝交给你们,他们没有家里的小户口,还有国家这只大户口,说到底没有户口也是中国人,今后饥饱死活国家去包下来好了。”
忻大姐道:“你说得对,正因为国家把知青包下来,才让他们上山下乡,去自食其力。”
姚大桶清楚,人民政府说到做到,再硬顶下去不行,需要来另一手。他当机立断,仿佛吓着了,先睁圆(目旁+包)眼定洋洋地看忻大姐,正在人们疑惑时,他“啊哟”一声,便仰面栽倒在椅子上。他头僵硬地落在椅顶,翻白的眼珠对着天花板呆滞不动,双手木然下垂,手掌颤抖,一副死过去的样子。没等忻大姐们反应过来,阿殷和在场的几个孩了一齐涌上去,他们围住姚大桶哭爸叫爹,阿殷哭叫:“你们逼出人性命了。”忻大姐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姚大桶毕竟不是四类分子,她一时慌了手脚。两位老师变了脸色,俯身问姚大桶:“怎么啦,要不要叫救护车? ”冯大姐了解姚家底细,正色道:“阿殷,老姚每到‘紧要关头’就发抖抖病,不是第一次了,你闹着赖人,到底想干什么?”
阿殷听出冯大姐在揭他们的老底——过去每逢孩子申请补助,老师一上门,姚大通就 “抖起来”。赶紧说“是啊,到底冯大姐了解我们,先不忙叫救命车,老姚受了惊吓,躺一会儿会好的,你们先回去吧,让他静一会儿。”说完唤阿三、阿四扶爸爸上床休息。
两个老师不知有诈,急道:“病得这么重,不送医院急救怎么行!”
忻大姐不愿在姚家再呆下去:“我去里委打电话叫救护车。”
老师怕出事不敢走,冯大姐决定负责“观察”到底,姚大桶知道瞒得过老师,瞒不过冯大姐,万一送去医院,他的演技就要败露。到时,不仅儿女不得不走,自己还会被按上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这么一想他真慌了,弄假成真,心脏不由兔窜鹿跳起来,两手抖得无法控制了。救护车开到时,他心跳一百二十,血压二百……。
姚大桶反败为胜,击退了里委干部和老师。没人愿沾姚家这团湿面,阿三、阿四就此赖下来。

原指望弃卒保车,国平留上海,谁知在“一片红”的形势下,大学生也一律先去农村劳动锻炼。国平是毕业分配组成员,他二话不说,第一个报名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国平赢得了全校师生的尊敬,对他有看法的工宣队也不得不表示赞赏。比起当年的揭竿造反,毫不畏葸地奔赴农村,更需无私的献身精神,国平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弄潮儿的完美形象。
国平只是歉疚国庆白白为他作了牺牲。他想去黑龙江,可以靠近国庆,可惜第一批只有去贵州的名额。
母亲已无话可说,有泪只能往肚里咽。比起国庆,国平更让他失望,这大学算是白读了。她再次承担母亲的职责,为国平准备一切。
国平不坐上山下乡的专列,要不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很像出差。有几个红卫兵战友来送他,比起两年前前呼后拥的气势,场面冷清,甚至可以说凄凉,哪怕添些悲壮色彩也好。国平终于明白,过去两、三年中的轰轰烈烈是泡制出来的,恰似激浪中的水沫,一旦失去鼓动的力量,立即无影无踪,是该急流勇退了。
一路上国平回味狂热的日日夜夜,仿佛是一场梦,而梦似乎醒得过早,带给他忧伤。

国平走后不久的一天,母亲在菜场里被一位老阿姨劈面唤住,她女儿和国庆在一个连队,常和母亲互通信息。老阿姨关切地问,你家国庆好些了吗?母亲懵懂不解地反问,什么好些了? 老阿姨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国庆一定瞒着家里,连忙改口,说也许女儿搞错了。母亲立即明白了,逼她说实情。她只得隐约其辞地说,前一阵女儿在信中提到,国庆受伤住进团部医院。
和老阿姨分手,妈妈没心思买菜,拎着半空的篮子回家,一进门就呜咽起来。爸爸正欲上班,唬了一跳,问:“又出了什么事? ”妈妈半天才缓过气,说了原委。爸爸说,“前几天她来信也没提这事啊。”妈妈说:“还不是在瞒我们。”说完去拿毛巾(提手旁+文)泪。
国庆去后,差不多一月两封家信。她所在的兵团虽然离中苏边界不远,但不属军队编制,不备武器,珍宝岛两次武装冲突,对她们没有直接影响。父母半信半疑地接受下来,幸好,珍宝岛事件没有进一步扩大。但中苏边境布满一触即发的弹药,他们始终安不下心。
待爸爸去信追问,国庆才来信解释。前不久林副主席发出一号通令,全国进入一级备战,团部半夜演习,摸黑行军,国庆不慎失足跌入防空壕,摔坏了腿,送团部医院,诊断为“膝关节半月瓣撕裂”,住院治疗。
妈妈催爸爸写信让国庆回上海治病,爸爸说国庆刚去一年不到,兵团纪律严,如有必要,领导会安排的。
鞭长莫及,母亲只能暗中伤心,直到国庆来信说,基本康复已能起床走路,她才放下心。

方长舟呆在牛棚,每日除了打扫厕所,大部分时间在小房子里闭门思过,写没完没了的交待。他横下心,只当搭车进入黑暗幽长的隧道,坐等光明或死亡的尽头。
国平国庆戴着光荣的帽子去边疆那阵,他苦中作乐暗自称快。吴国平那样牛气冲天的红卫兵,一夜间,卸下红袖章成了山沟里的农民,如今他们知道天有多大海有多深了。象征文革的这片红潮退下去了,他觉得浑身的压力有所缓解。
他高兴得太早,过后他不仅步了红卫兵的后尘,下落更惨。
一号通令下达后,军代表雷厉风行,勒令方长舟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劳改”——他多么熟悉这两个字,不!该说他曾如何熟用这两个字,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他参与区委的讨论,多少次说过“这样的人应该送去劳改”“把某人或某某人送去劳改”,他还多次在这样的决定书上戳章签字。讵料有一天这两个字会到他自己头上。轮到自己,他才掂出这两个字的分量。多少劳改分子和他们的亲属被这两个字带进灾难的不归路,南守坤那样变疯的、病死的、自杀的不计其数,……
方长舟不敢想象自己的后果。
出发前一天,方长舟回家准备行李。
古月琴把日用品堆在客厅,方长舟打包,他见两捆一尺高的草纸,问:“让我带这么许多草纸做什么?”
“做什么? 你没听姚家说过,阿大在江西劳改农场用烂泥揩屁股,你到时受得了?”
古月琴眼圈红了,这次她少有的软弱,丈夫下乡劳改,她终于顶不住了。
方长舟故作轻松:“‘五·七干校’是干部劳动锻炼的地方,怎么能等同劳改农场。”
“你以为我这点都不懂,‘五·七干校’名字好听,你看去的人,不是到倒台的干部,就是挨批的臭老九。都是带罪之身,和劳改分子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说,与其没日没夜在牛棚受罪,不如去地广人稀的农村‘锻炼’,造反队的人不能都跟去,靠部队的人也管不过来。比起精神折磨,体力劳动没什么可怕,就当去农村体验生活吧。”
“你说得轻巧,在乡下生活,你的胃能受得了? ”古月琴一面说,一面往网袋里塞铜汤婆子。
“有只热水袋就够了,还带这么大只汤婆子做什么?”
“热水袋是焐手、焐胃的,晚上睡觉把汤婆子放在脚跟,不会受冷感冒。”
“五·七干校在奉贤,又不是去黑龙江,你不用担心。”
“不管奉贤还是黑龙江,你是黑帮分子,没事都迫害你,有了事谁管你的死活……?”古月琴话没完泪已滴下。
“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次去,我就按你姐夫说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挺过这道难关,等待时局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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