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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民公寓》第八章

送交者: 喻智官2004/01/08 16:26:22 [福民公寓]


第八章
南延泠怀孕,求援不成反受害;来龙糊里糊涂卷如武斗,无故丧命


打通福民新村后,49弄的居民从此穿进穿出,作为方便的近道,也为了显示胜利和占有。柳小宝们把大院当游乐场,每天来此玩耍,阿七头也和他们混在一起。
南老爷拉长了脸,只眼开只眼闭看着终日敞开的大门。
一天,方聚仪从四号楼出来,柳小宝和两个小喽罗耳语了几句,然后猛地扑到聚艺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俩个小喽罗把阴沟边上抓来的冰渣塞进他的棉袄领子。聚仪冻得”哇、哇”怪叫,柳小宝、阿七头等人围堵住他,他欲找空挡钻出去,逃到这头,被柳小宝揪住推到另一边,对面阿七头又抓住他摔过来。聚仪发急了,一头扑向阿七头,扭住他厮打,聚仪哪里是对手,反被他掼倒在地。柳小宝等人一齐涌上去,拳脚相加,七嘴八舌地骂“小特务,小走资派,看你还硬”,一顿猛揍,聚仪只得抱头哭喊,柳小宝逼他说:“我是小特务,小……”。
我闻声从屋里出来,见状,也想上去凑热闹。我当了团长后,遇上方聚仪,他嫌恶地扭
过头,今天正好借柳小宝的手杀方聚仪的倔劲。方聚仪你自讨苦吃,活该! 我朝他们走了几步,又停住。不行,我不能走上去,柳小宝阿七头出手狠,一旦与他们混在一起,他们视我为同道,福民新村的人就更把我当“野蛮小鬼”了。我又退回家门口,远远看着方聚仪哀嚎,不无恻隐地想,方聚仪啊,如果你低头服输,我会不计前嫌拉你一把。其实我根本没自信能规劝柳小宝和阿七头,站着看白戏是唯一选择。
古月琴听到儿子的哭喊,从楼上奔下来,她把方聚仪拉出来,冲向柳小宝怒问:“你们凭什么打人?”
柳小宝白眼往上一翻:“凭什么?‘老子反动儿混蛋,’他不老实认罪就该打?”
“这就是你们打人的理由?你们这帮野蛮小鬼,跟我到里委会去评理。” 古月琴气得三角眼梢倒挂。
柳小宝带人起哄道:“去就去,怕什么!”
古月琴拉着聚仪走进里委会,冲冯大姐嚷道:“请你管管你们4 9 弄的小囝,他们凭什么随便打人,……”
还没等古月琴说完,冯大姐两眼一瞪:“‘你们4 9 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借题发挥,发泄对我的不满,对文革的不满?”
“没有人放纵,这些小鬼头敢强凶霸道地打人,别说我的问题组织上还没下结论,即使父母有错,也不允许牵累无故的小囝。”
冯大姐一拍桌子:“怪不得你狠声恶气,你以为暂时没定性,就不是牛鬼蛇神了,就可以张狂了,告诉你,即使不上纲上线,你黑帮分子家属的身份,是棺材板上的钉子,想拔掉,没门!”
古月琴推着聚仅的肩膀往外走:“聚仪,回家去,这里没理可讲,打死了,看他们不偿命。”
柳小宝见古月琴败走了,得胜地“嗷嗷”嚷叫。
有冯大姐撑腰,柳小宝们有恃无恐。一天,他们捡了一大堆石子,往楼顶平台扔,比赛谁扔得高。一颗石子砸到祝秋艺的窗户上,打破了一块玻璃,碎了一地。祝秋艺收起石子, 忍下来。
候到赵河竹值夜班,祝秋艺拿了石子去找他。她走到里委办公室门口,见赵河竹一个人坐在里面,她微低头,嗲溜溜地叫了一声:“赵同志。”
赵河竹没料到祝秋艺上门找他,又见她少女初见男朋友般站在门口,洋葱色的脸不由臊红了,“祝……”,他想不出恰当的称呼。
祝秋艺看出了赵河竹的窘态,提示道:“叫我小祝好了。”
“奥(应是口+奥)、奥,小祝,”赵河竹觉得这叫法别扭,又想不出恰当的称呼,只得顺着,“你找我有事?”
“嗯,有一点小事打扰您。”
“请进来。”
祝秋艺一步一摇地走到赵河竹对面,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前倾着身子坐下来,赵河竹立即闻到一股百雀灵面油香味。祝秋艺把手上的石子往桌子上一放,哀婉道:“赵同志,有人把这么大的石子扔进我屋里,窗户砸破了,散了一地碎玻璃,还差点打破我的头。”
“你知道是谁扔的吗?”
祝秋艺细声道:“自从围墙砸倒后,4 9 弄的小囝整天来这里白相,像我这种人,知道是谁也不敢提。”说完,她埋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用食指戳起,点拭眼圈。
赵河竹有点意外:“小祝,有话慢慢说,别这样。”
这口吻反而鼓舞了祝秋艺,她假痴假呆伏在桌子上干抽噎。
“小祝,小祝,别这样……”赵河竹慌乱地直搓手。
劝了半天,祝秋艺才抬起头,压红的眼眶里紫葡萄样水灵的眸子荡漾着赵河竹的春心。 “赵同志,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哦。”她一古脑儿倾倒自己的苦恼,“解放前,你年龄小,不了解当时的社会情况,三言二语说不清,总之,当舞女不是妓女,……”
“你那时做什么?”
“我们受雇于舞厅,陪客人跳舞,但决不陪客人过夜。”祝秋艺炒回锅肉似地讲述她浪漫又“清白”的故事,见赵河竹听得心醉神迷,又突然打住,哭丧道:“就为此,解放后我受刘邓路线迫害,遭多少歧视侮辱哟?”
这和刘邓路线扯得上吗? 赵河竹的心绪被祝秋艺绊住了,他顾不上纠正,同情道:“你不必太悲观,政府对你们一贯采取拯救的政策,从没把你们归为四类分子,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是也没有冲击你们吗?”
“有赵同志这些话,我就安心了,可你都看见了,从里委的一些干部到有些群众,专门找我岔头。”
“好了,今后在适当的场合,我会为你解释的,我们要按党的政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没想到赵同志年纪轻轻,这样懂政策,看上去严肃庄重,其实很通情达理。干部都像你一样,我们可少受多少冤枉气啊!”
事后赵河竹让冯大姐管教49弄的小孩,强调在激烈的斗争中更应保持秩序。

上海又到了迷乱人心的季节,仲春的风似无形的小手,带着涂涂抹抹的暖意,去撩拨窗棂里的梦魇。
一天很晏了,妈妈正欲锁门睡觉,却听到很轻的敲门声,她开了门问:“谁啊?”
“吴家姆妈,是我。”
妈妈见南荃珍缩着身子卑畏地站在外面,不由吃惊,同住一个院这么多年,南荃珍还是第一次上门,“南家姑婆,你有事?”
“你家国庆姑娘在吗?” 南荃珍怯声说。
“在,在,有事进来谈吧。”
“延泠和我一起来的。” 南荃珍依着门说。
“那就一起进来吧。”
南延泠离门远远地躲着,姑婆回头轻唤,她还呆立不动,姑婆只得走上去拉她,她往后退缩,姑婆只抓住袖管,绳子牵牛似地拖延泠。
国庆已习惯类似的情况。她坐下来,双手指交叉成网地搁在桌上,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审判官,但一看南延泠的打扮,也忍不住“噗兹”笑出声。
南延泠的装束实在滑稽,她穿着草绿色军装,上面别着毛主席的像章,还系着宽皮带。军装过大,套在她身上,像水仙花植在渍咸菜的瓦甏里,不知谁配不上谁。延泠在国庆对面垂首坐下,消瘦了的脸更显苍白,几绺乌丝挂在额上,形成令人触目的对比。
国庆一向同情延泠,关切地询问:“泠泠,你找我有什么事?”
延泠双手绞着军装前襟的下角,沉默不语,姑婆用手轻轻推她的肩胛:“囡囡,你讲呀,国庆是老邻居了,会帮你的。”过了一会儿延泠依然不敢开口,叹道:“也难怪,她哪能讲得出口?”
国庆道:“既然相信我,就不用怕,把事情说出来。”
“吴家姆妈,国庆妹妹,前世作孽啊……”姑婆突然抽泣起来。
妈妈怜悯起这个高傲的老太婆了。过去,南荃珍总是昂头吊起颔下的赘囊进进出出,如今颈囊下坠嘴角耷拉,整个人佝偻下来。妈妈好言道:“南家姑婆,别难过,有话慢慢说。”
国庆看不惯南荃珍,又在专政队练出一副铁石心肠,不满道:“有话快讲,哭有什么用。”
南荃珍苦起脸:“前世作孽啊,这事实在难张口啊,延泠她,唉,怎么讲呢?她有喜了!”
“姑婆,你讲,谁有喜了?” 妈妈惊地前倾身子。
南荃珍一拍额头:“我急昏了头,还说什么‘喜’不‘喜’的。这哪是断命的‘喜’啊。吴家姆妈,这种丑事,我说不出口,延泠她,怀孕了!”
延泠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国庆先不懂‘喜’字,弄明白了,自己先脸红了,愕然地瞪眼看延泠,一句话也问不出。
妈妈忙从方桌下拉出一张凳子:“南家姑婆,你也坐下,慢慢说。”
南荃珍坐下来,抹着泪把毛文革的事叙了一遍:“吴家姆妈,国庆妹妹,我们在一个公寓住了几十年,你们了解泠泠,她从小没爹娘照看,长到十七、八岁,去淮海路还要我带,她不见市面,不懂人情。我问她,为什么喜欢那个红卫兵,她讲,他穿一身军装,英俊神气,像电影里的雷锋,又像年轻时的毛主席,是当代的红卫兵,样样事情都懂,她相信他了。现在怎么办,我没有了主意,只好来找国庆商量,不,来向国庆妹妹汇报。
“泠泠,叫毛文革的人给你留地址了吗?” 国庆抑住难堪,一本正经道。
延泠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抬起泪眼,把扉页展示给国庆,低吟:“他把地址写在上面,给我留念。”
国庆接过来,读道: “北京天安门一号!?”
“我照这地址写过几封信,都退了回来。”
“当然退回来,北京哪有这个地址啊,他还给你留下其它东西吗?”
延泠指着自己的上衣:“他留下这件军装,还给我一只红卫兵袖章和这枚像章作纪念。”她很小心地从上贴袋里抽出折好的袖章,用手抹着。
妈妈道:“泠泠,你上当了,这个人一定是流氓骗子。”
南荃珍连忙摇手:“吴家姆妈,说不得啊,我们可不敢这么说,他是来串联的红卫兵小将啊。只是,泠泠怎么办啊,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打胎要里革会的证明,所以我们来求国庆妹妹。吴家姆妈,国庆妹妹,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救救泠泠啊,她还未满十八岁,做人的日子还长着哪,……”
妈妈道:“得让组织出面,把北京那个流氓找出来。”
国庆道:“这事我得先和赵同志和冯大姐商量,看怎么解决。”
南荃珍拉起延泠,小鸡啄米似地向国庆和妈妈点头称谢,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国庆妹妹,请你们千万为延泠保密啊,”她又抹了一把泪,“她还未满十八岁,做人的日子还长着哪。”
国庆关上门,对妈妈说:“想不到泠泠这么下作。”
“我看这事不能怪泠泠,她闷在房子里不接触社会,碰到一个青年红卫兵,又把他当雷锋,听他花言巧语,难免上当。”
“再怎样,也不能做这种丑事啊!”
……
我刚上床,把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南延泠走后,我对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发呆。我由延泠想到了延清。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惦念她在外婆家是否快乐。 从聚仪手上夺过权利时,我遗憾没能让延清分享喜悦,仿佛演员历尽艰辛终于成名时,却失去了自己的戏迷。
这一夜,我跌入恶梦,毛文革在追赶南延泠,延泠逃进了一条死弄堂,被类似间隔福民新村和4 9 弄的高墙挡住,延泠翻转身,变成了延清。延清倒在墙上,面对一步一步逼近的毛文革,心颤胆落地瞪大眼,长长的睫毛一根根竖起来,犹如两面小黑扇的骨架,突然,毛文革恶狼捉兔子般扑向她,她绝命地呼叫:“国福……”
我醒来,出了一身虚汗,那些天里,我难以排遣好似无来由的忧虑。

两天后,赵河竹值班,他让国庆去通知南延泠来谈话。
等南延泠的时候,赵河竹忍不住嚼咂他和芳芳以断肠结束的故事……。
芳芳要去赵河竹家。赵河竹事先打电话去气象局问了几次,挑了一个晴天陪她。那日,芳芳穿一件新卡其两用衫,一双簇新丝袜和皮鞋。去赵家要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这期间天气由晴而阴而雨。赵河竹贴着车窗往外看,迷蒙的雨一点一滴打在他脸上,仿佛麦芒一撮一撮扎在他心头。
芳芳带着浑身泥浆走进赵家。赵河竹的母亲和姐妹手忙脚乱地打水让芳芳洗搽, 芳芳嘴上说没关系,眼泪却泊落泊落下来了,她不明白自己伤心的原因。直到换上赵河竹妹妹的花格子土布褂子,看到老式梳妆台里自己变成乡下妹子,她方醒悟哭泣的情由——自己是半个农家媳妇, 但还没这种心理准备。
……
南延泠由姑婆领着来到里委,赵河竹在门口挡住姑婆:“这种事让南延泠自己谈比较客观,你先回去吧,有问题我再叫你。”
延泠抓住南荃珍的手哀求:“姑婆,你陪我一道进去。”
南荃珍哄道:“跟赵同志谈话怕什么,和赵同志谈过,问题就解决了。”
赵河竹盯着延清嫩豆腐样的脸,和蔼道:“难怪你上当受骗,这么大的人还像在托儿所,到东到西要姑婆带着,进来吧,我赵同志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姑婆怕赵河竹生气,赶紧掰开延泠的手,把她往房间里推:“囡囡,跟赵同志进去吧,奥(应是口+奥),听赵同志的话,赵同志叫你讲什么就讲什么。”
姑婆走后,赵河竹把南延泠领进里面的小间,他关上门,水毕灵锁自动弹上,他轻轻按上保险钮。
赵河竹让延泠在一尺宽的条桌对面坐下,延泠缩着身子僵硬地坐着,双手紧张地捏出了汗。
赵河竹仔细打量南延泠,把她身上像芳芳的东西放大出来。
……芳芳决定和赵河竹分手,她一再向他解释,她不是嫌他乡下人,不是看不起他农村的家,是她不具备农家媳妇的素质。 赵河竹无法接受城市姑娘七曲八弯的”文明思维”,芳芳愈解释,他愈认为她看不起他的乡下人出身,赵河竹带着恨和芳芳不欢而散。
从此,赵河竹在对上海姑娘的爱和恨中煎熬。
此刻,南延泠绵羊般坐在他面前, 她单纯得像小孩,又是半个罪人,而且怀孕在身,让赵河竹难得一个发泄爱恨和欲火的对象。他双手搁胸靠在墙上,恰如猎人欣赏意外捕获的珍稀动物。
南延泠闷头坐了一会儿,见赵河竹迟迟不发问,躲闪着抬起头,她吓得心狂跳起来,赵河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表情竟然和毛文革那次顶着“小伞”时一模一样,看似呆楞的黑眸里,闪着奇异的光。她像面对黄鼠狼的雏鸡, 赶紧重新埋头桌下。
赵河竹让延泠详叙和毛文革认识的过程。延泠说到毛文革第一次双手触摸她的乳房时,他双手抖索着伸过去,隔着那件鲜艳夺目的红绒线衫,揉捏她高凸的双蜂:“他是这样摸你的吗”? 他声音发颤,双腿发软。
“嗯一一”延泠双手护胸,身子本能地往后退,又不敢退得太远,她以为这是调查必需的。
冲动似脱缰的野马,赵河竹无法自制,他走到桌子对面,拨开延泠紧缩的双手,边问边动:“他是这样脱你的绒线衫吗?”
“后来呢? ——”赵河竹问延泠,……
……他拉着芳芳顶风冒雨地走在拖拉机车道上。
“再后来呢? ——”赵河竹问延泠,……
……他和芳芳双双滑倒在乡间田埂上。
南延泠惨叫几声,赵河竹捂住她的嘴……他奋不顾身地抱住”芳芳”在泥泞中翻滚……,
……
南荃珍对手插进夹袄袖管在二号楼前转,两眼紧张地望着里委大门。 过一会儿,见南老爷提着热水瓶从门卫过来,怕被他追问,只得慌慌张张先回家。
到打夜铃时间,南老爷去巡逻,他绕着福民新村和周围住宅,边摇铃边唱:“注意关好门窗,防火防贼。”经过里委会临街的一扇小窗时,他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呻吟声,他驻足细听,声音沉闷下去,又很快消失了。文化大革命以来,这个小房间作审训用,又是临时羁留室,经常发生辱骂殴打,已见怪不怪。南老爷知道今晚赵河竹值班,不知又在拷问谁,独自叹息地摇着头摇着铃走了。

第二天,南老爷一大早就见楼医生从楼上下来, 以为南荃裕又犯病了,紧追几步问,南荃裕怎么了? 楼医生说,不是南荃裕,是泠泠,她昨夜受风寒,高烧发到四十度,得了肺炎。楼医生建议立即送医院,南荃裕坚持在家里治疗,楼医生担心光靠吃药打针压不住。
南老爷叹道:“哎,南老板现在弄得像犯人,毛病都不敢去看了。”
“再怎么样,小囡没有罪孽,在家硬拖下去要出事”
俩人站在院子里说着。妈妈去上班,和楼医生、南老爷点头招呼,听到议论,关切地问:“谁得了重病?”听说是延泠,惊诧道:“昨天夜里她去里委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病得这么重?”
这次轮到老爷受惊了:“她夜里去里委了?”
“是啊,赵同志值班,让国庆叫她去里委谈话。”
南老爷揣度着:“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说什么?” 楼医生警觉地问。
“我说怪不得昨夜姑婆在门口等延泠。” 南老爷装作没事。
“ …… ”
南老爷明白了八、九分,他要证实这件事。
午饭后,南老爷去找南荃裕,直言问:“阿哥,听楼医生说,泠泠病得不轻,你们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
南荃裕很平静地歪在床榻上。半身不遂后,他让意识也随之麻木,把不幸归于命数, 可以减轻折磨。南延泠事发,他只当灾树又生出一只苦果, 仿佛一艘即将倾覆的沉船船长, 绝望地面对即将同归于尽的乘客,木然地看待他们的任何伤痛。
南荃裕用正常的右手费力地支起身子,南老爷上去扶他坐稳。南荃裕道:“现在医院里很混乱,还不如让楼医生配点针药在家治疗。”
“延泠的事,你们不该瞒我,吴家姆妈都告诉我了。”
南荃珍以为妈妈说了延泠怀孕的事,悲叹:“老爷,不是瞒你,实在是见不得人啊。”她简略说了延泠怀孕的事。
“这事虽不宜张扬,但延泠上当受骗,是无辜的受害者,你们不用怕,她没爹没娘,够可怜了,不能再伤害她。”
南荃珍更加伤心,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啜泣起来。
“没里革会的证明,送她去医院看肺炎,到时发现她身孕怎么办?” 南荃裕道。
“昨天赵同志说,得调查后才下结论。”南荃珍说。
“泠泠回家后说了什么? 昨天我见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得了肺炎?” 南老爷问。
南荃珍扭头,避开南老爷抹泪。南荃裕见状,赶紧解释:“都是阿珍,昨夜热水没烧足,泠泠洗澡,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来。”
南老爷见南荃裕不愿坦言,不便再问,起身说去看看延泠。
延泠闭眼躺在床上,因发高烧,两颊似涂了过量的胭脂,绯红得怕人,床头柜上放着半碗吃剩的粥。
南老爷站在床边对南荃珍说:“作孽,小小年纪,受这种罪。”延泠听到声音,无力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南老爷。
“泠泠,吃了药你好点了吗? 老爷来看你。”南荃珍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烫得厉害,你要喝茶吗?”
延泠点点头,姑婆给她倒茶。
“昨日夜里,你去里委,赵同志跟你讲什么?” 南老爷说。
听到这话,延泠黯然的双眸闪出微光:“什么赵同志,他就是毛文革啊。”
“泠泠,不要乱说,快点吃茶,”南荃珍坐在延泠床边扶起她的头,给她喂水,“还好是老爷,让其他人听到,要闯祸了。”
延泠喝了几口水,噘起嘴咕唧:“是毛文革么,……”她还要说什么,姑婆用杯子堵住她的嘴。
喂完茶,姑婆起身对老爷说:“你走吧,她烧得厉害,别听她讲昏话。”
南老爷明白了一切。下楼时,他对南荃珍说,自己是延泠的叔公,不能见死不管,他去找冯大姐要证明。南荃珍连忙劝阻,说去不得,这是拿鸡毛掸帚救火,弄不好,连你也受牵连。南老爷不应。
南老爷为延泠说情,冯大姐果然不悦,但一时驳不下南老爷的面子,便说,正在调查毛文革这个人,福民里委接待站的登记簿找不到了,赵同志已去函与北京市公安联系了。
“公安局处于瘫痪状态,北京这么大,又乱作一团,要确证化名毛文革的人是大海里捞针,南延泠的病拖不起啊。”
冯大姐粗眉一挑:“依你说怎么办?”
“我想先开了证明让她去治病,并不妨碍事件的调查。”
“那怎么行,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到底是来串联的小将奸污了她,还是她腐蚀了红卫兵,现在又反咬一口,嫁祸于人,这么重大的问题不搞清楚,怎么能轻易开证明?”
南老爷尽力说软话:“她不过是资本家的孙女,属于教育帮助的对象,又没成人,即使犯错误也要给一条生路。”
“老南同志,我知道你是南荃裕的族兄,又为他开过车,有私人感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要站稳阶级立场啊!”
“冯大姐, 你不用上纲上线,搞文化大革命可以不讲良心,难道人性也不要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受人糟蹋,又得了肺炎,病势严重,我多一句嘴就是立场不稳, 真的出了人命你们不负责了?”老爷气呼呼地走了。
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文革以来死了多少人,谁负过责。冷静下来,老爷只好又生一计。
次日下午,老爷终于在门口候到了几天没来的赵河竹,他招呼赵同志说有急事汇报。听老爷说延泠受风寒得了肺炎, 赵河竹面色陡变。南老爷心里骂“畜生”,嘴上说,问南荃珍为什么不送医院,她说要里革会的证明,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怕拖下去要出人命。赵同志说去问冯大姐.
赵河竹怕事情闹大,让冯大姐开出了打胎证明。

一切都晚了。南延泠被抬进医院时,重症肺炎已引发浅昏迷,抢救了三天才醒过来,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才控制病情,然后去妇产科作人工流产,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 延泠经受不住精神肉体的双重打击,病愈后精神失常了。按楼医生的解释, 她在劫难逃。
延泠一反常态,姑婆一不留神她就溜出门。她穿上有毛主席像章的绿军装,佩上红卫兵袖章,束上宽皮带,一身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打扮。她喜欢跑到热闹的地方拦住人问:“你们知道天安门一号在哪? ”猛然听到这话,人们以为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在开玩笑,跟她搭讪才看出她异样。有人纠缠说,知道天安门在什么地方,她脸上立即放出红光请人带她去。 有人问,你找谁? 她柔情道,找我男朋友毛文革。
花痴南延泠在福民里委附近出了名。她在马路上(走上+良)(走上+宕),一壁走一壁咭咕,不怀好意的人主动兜搭,说领她去天安门一号,她满面春风地跟上去,常被人带到暗处,免不了受一番凌辱。
许多十几岁半懂不懂的男孩子,公开在路上围截她,调笑说,他们知道天安门一号在哪,毛文革在哪,并趁机在她身上乱摸乱捏,她喊叫着奔逃,他们就用石子追她。
南延泠总是披头散发回家,还常常撕落了纽扣半敞前襟。百病可治,相思难医。姑婆无力管束延泠,延泠遭一次罪她抹一次泪,“前世作孽啊,前世作孽!”
南延泠整天在街上游走,病恹恹的身子开始丰腴,绿军装也撑合体了,到绿军装随她走一圈湿一片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进入了第二个火热的夏天。

来龙竟然也成了新村的瞩目人物。
过去, 他在厂里开会打瞌(目旁+充),下班任前锋;在家里两耳不问邻里事,管它春夏与秋冬。文革闹腾起来后,厂里工人组织造反队, 他照例 漠不关心,反正斗不到他头上,他也没精力去斗别人。倒是祝秋艺沉不住气了,公寓里今天这个被抄,明天那个被斗, 四类分子,五类分子, 增加到黑八类了,舞女虽然没排进,她总觉得离他们不远了。社会上流行红袖章,戴上它, 就证明你是红卫兵或造反队, 就是一顶保护伞。如果来龙有了,她就成了造反队员的家属,就等于有了驱邪的魔布。为了保驾祝秋艺,来龙就去厂里的一派组织”工人联合造反司令部”注了册。
谁知祸起萧墙,“联司”去挑战全市工人造反总部,工总司仗势反击,抓走二百多名“联司”成员,引发”上柴联司”事件。许多市民同情“联司”的遭遇,组成“支联站”,每天晚上,支持和反对“联司”的两派在人民广场大辩论,成千上万的市民涌去观战。在弄堂和马路上乘凉的人也分两种观点议论。
福民新村的人都向来龙打听“联司”动向,让来龙生出当英雄的感觉。为应付别人的询问,他开始参与“联司”的一些活动,不知不觉成了”联司”的正式一员。祝秋艺没料到来龙跟着“联司”风光,真是打鱼网意外地带上一只金瓮,解放后,她第一次扬眉吐气。
一天晚上,夕阳还在西边散着余热,来龙该下班时没回家,祝秋艺以为他又被公事拖住了。她不着急,点上一支“大前门”,端了张小凳子笃悠悠下楼。回想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为来龙的尖头皮鞋担心,她不由得意,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来龙造他人反革别人命了。
爸爸妈妈在门口坐着乘凉,祝秋艺扭摆着屁股凑上去,搁了凳子坐下来:“房间里闷死人,一分钟也坐不住。”她夸张地抱怨。
“来龙又晏回来?” 妈妈问。
“你们知道,这一阵,我那冤家多事,三天二头晏回来,我也惯了。”
“来龙在厂里忙什么?” 爸爸问。
“我不去过问他干的事,有时听他讲为联司去分送传单。”
“听说人民广场辩论的两派常发生武斗,提醒来龙要小心啊。”
“嗨, 只要不动真刀真枪, 出不了事。来龙过去不出道,这次机会难得,再不去闯一下,还算什么男子汉?”
妈妈道:“这次如果来龙立了功,当上英雄,你就当英雄嫂嫂了。”
“什么英雄狗熊,‘联司’,‘断丝’,这次文化大革命,我躲过批斗就算大幸。” 豁达谦虚的口气叹出了祝秋艺的苦境。
说说笑笑,祝秋艺坐到晚也没把来龙等回来,直到翌日。
结婚以来,来龙第一次通宵莫归。
早上祝秋艺起晚了,去菜场时,见人们三三俩俩站在一起议论,她也不当回事。她走走买买,突然耳边刮过“血洗联司”的话,她惊惧起来,凑近人堆,听了几处,弄清了头绪:昨天工总司十万人从水陆两路围攻上柴厂,“联司”工人在厂里坚守抵抗,双方动用棍棒铁器作战。原来出事了,祝秋艺的脸像篮里的茄子暗紫下来。
她匆匆回家,放下篮子就往厂里奔。
这天来龙和祝秋艺都没回家。
次日黄昏, 公寓的人们都在忙晚饭,一阵撼天动地的哭喊,冲进门窗敞开的家家户户。楼上的人探出脑袋往下看,楼下的南老爷姚大桶夫妇和我妈妈都放下手上的活走出去。只见祝秋艺由大姑子扶着一路走,一路哭地进来。
南老爷和妈妈预感不详,迎上去问:“来龙出事了?”
这一问,祝秋艺好似窦娥诉冤,大放悲词:“啊哟,冤家啊,你怎么不对我说一声就走了,阴曹地府的门怎么这么宽啊,你才四十岁啊,就这么轻易地被招去了。啊哟哟,冤家啊,千错万错,只怪我赶潮流逼你参加造反队,天塌下来照样睡死觉的人啊,你哪是搞断命革命的料啊。亲人啊,是我推你如火坑,成了你真正的冤家。啊哟哟,老天爷你睁开眼, 看看这世道哟,我那冤家到底犯了哪条忌啊……”
来龙无病无灾的横死,震呆了南老爷和妈妈等邻居,慰唁死者家属的套话用不上。妈妈问大姑子怎么回事,她抹着泪说了个大概。
来龙回家晚了被围困在厂里,他没参加防卫械斗,工厂被攻破后,他作为联司一员当了俘虏。一个负伤的工总司队员拿来龙出气,用铁棍对他的头猛击了一下,当时伤口不大, 过了两个小时他突然昏倒,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棍子碰巧击破颅内血管,造成大出血,不治而亡。
祝秋艺哭诉着,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赵河竹和冯大姐从里委出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冯大姐听不下去了,责难道:“祝秋艺,你有事应去里委汇报,在大庭广众哭闹,造成什么影响?”
文革以来,祝秋艺在冯大姐面前忍气吞声。今天借着死人,她放胆回敬:“啊唷,我的里革会主任、专政队长哟,你真是铁石心肠啊,我听说过朝朝代代有限制笑活人的,可没听说过禁止哭死人,我死了男人还不能哭两声,他可是跟着毛主席造反,为文化大革命而战死的奥!”
冯大姐哼了一声,”怪不得你呼天抢地,借死人咒活人,你以为你男人参加造反队, 在武斗中死了,就可以当烈士了,告诉你吧,今天市革会下了紧急通知,‘联司’是反动组织,你丈夫算什么,还等着下结论呢?
祝秋艺没料到有这一着,心里一惊,眼珠一转,爽性横下来撒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起来:“啊呀,老天爷啊,不,毛主席你老人家啊,我家来龙可是为你去革命,为你去死的哟,你可得主持公道明断是非啊。亲爱的毛主席啊,这日子没法过哟, 你也让我一脚去吧。……”
赵河竹眼见冯大姐枣目怒凸又欲说什么,抢先道:“祝秋艺,死了人哭几声情有可原,但引来这么多人围观影响不好,你先回家,等事情有了结论再找你谈。”赵河竹示意祝秋艺的大姑子和他一起拉她,两人托祝秋艺的手臂,她顺势站起来,由大姑子扶着跳脚蹬地往家走。
赵河竹挥着手驱赶围观的人群:“都散了,回家吃饭吧。”
南延泠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到赵河竹面前,她照例穿着绿军装,佩着红袖章,满面带笑,微含羞晕,纤纤玉指点着赵河竹:“你不是毛文革吗? 你原来在这里啊,让我寻死了。”
赵河竹一脸窘相:“南延泠,你怎么又出来乱闯? 快回家去。”
延泠“咯咯”地笑起来:“毛文革,你真无情无义啊,我们不是见面不久,你怎么忘了?”
赵河竹慌乱道:“她又发相思病了,快叫南家的人把她领回去,怎么不看护好她?”说完,招呼冯大姐一起急步走开。
4 9弄的一帮孩子趁机围住南延泠,推推操搡地逗引她:“你要找毛文革,我们知道,带你去好吗?”
延泠喜形于色,“真的吗? 你们肯带我去吗?”
南老爷见赵河竹还没进里委,用让他听得见的声音愤怒地喝道:“你们这些小赤佬,弄怂生病人,做这种缺德事,不怕伤阴骘!”他骂散小孩,对延泠说:“姑婆等你吃夜饭,回去吧。”
延泠依然傻笑:“嘻嘻,刚才我找到毛文革了,他为什么不来? 我不管,我要去天安门一号找到他。”
妈妈也上去相帮,俩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牵回家。

死了来龙,祝秋艺失魂落魄。
来龙是她依傍的镇山石。每次来政治运动,人们必定翻旧社会的老账,揭旧社会的疮疤,而她就是疮疤上的疥癣。祝秋艺提心吊胆,生怕运动一扩大,人们就把她扔进四类分子的垃圾箱。那种时候,总是来龙宽解她说,怕什么,要坐牢我替你去。犹如俩人去黄山,来龙牵着她的手渡过峭壁“鲫鱼背”,在来龙的呵护下,她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生活上,他们没有孩子,来龙作为丈夫和男人,满足了她作为妻子和女人的一切。来龙走了,她如何活下去。
冯大姐留下的话最可怕,“联司”是反动组织。照此推断,可能定来龙反革命分子,她就成反革命家属。祝秋艺又怨来龙了,你这个死鬼啊,让你去加入造反队,你也得轧准苗头,去投那个后台硬的“东方红造反司令部”,你怎么闯入和工总司唱对台戏的“联司”呢? 再一想能怪他么,他懂什么政治,文化大革命中拉几个人就是一支造反队,派别林立,组织纵横,他哪里分得清孰是孰非,谁强谁弱。该怨的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逼来龙挂造反队牌子,结果护身符成了他的催命符。
那些天里,像拘留所里等开庭的罪犯,祝秋艺既盼有关部门下政治结论,又怕接到定罪通知。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没有消息。她想找冯大姐,又不愿自讨没趣。祝秋艺成了热地上的蜒蚰,苦挨着日子。
对了,光囿于愁城, 为何不去找赵河竹。第一次见面,祝秋艺就看出那张威严的公安脸上(三点水+普)出来的欲望, 说话时, 他着火的眼锋不停地磨擦她的身子。只要略施魅力, 赵河竹很容易倒下来。祝秋艺一起这个念头就打寒噤,这可是玩火啊。出于生存的本能,她要冒险一试。来龙死后,她需要新的依靠。
候到赵河竹值勤的一个晚上,见他带着俩个专政队员去巡逻,祝秋艺迎上去招呼,说有事向赵同志汇报。赵河竹说,现在正忙,十点钟到里委办公室找他。祝秋艺让人听到是赵河竹安排她们见面的。
赵河竹提前结束值班,打发两名专政队员先回家。他沏了杯茶,坐下来,双脚翘到桌子上悠悠地抖着。来龙死后,他对那双滴溜溜转的紫葡萄眼睛的渴望变现实了。他明白祝秋艺不是无知的学生南延泠,必须让事情水到渠成。
听到敲门声,赵河竹慌忙把脚抽下来,去拿桌子上的大盖帽,又觉太热天在室内戴帽子不自然,忙摘下搁回原处,然后用手绢撸了一把汗濡濡的头发才去开门。
祝秋艺一进门就让赵河竹眼睛一亮,她与刚才在门口“偶遇”时判若两人。祝秋艺作了精心打扮:身子在浴缸里泡过了,浅棕色的皮肤油滑闪亮,套上与肤色混然一体的米黄色短袖衬衫,显出朦胧的肉感;她照例巧用那把齐肩的长发, 蓬蓬的束住它们,如松鼠尾巴挂在脑后,以此模糊自己的年龄。文化大革命后,口红香水禁绝,祝秋艺泼洒小儿爽身粉, 馥郁的香味糅进女人独特的气息,熏昏了赵河竹。按照祝秋艺的履历,她至少该三十七、八岁了,可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着实让赵河竹吃惊,他心里叹道:“上海女人啊,终究是上海女人,戴花插草一样美。”
祝秋艺得到了预期的效果,一反大庭广众时在赵河竹面前的低姿态,扬头挑眉道:“赵同志,我可以坐吗?”不等应允,她已走到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给赵河竹一个感觉,没把他仅仅当作户籍警。
赵河竹觉悟到:他和祝秋艺一旦从户籍警和负咎舞女变成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他肯定不是她的对手。不能让这个女人轻易得手。但祝秋艺雪白的羽毛扇在他面前一左一右地翻动,如一只扑翅的天鹅,使他神思恍惚。祝秋艺为来龙申诉,他愣愣地没听进多少。直到祝秋艺追问:“来龙在‘血洗联司’中牺牲了,到底如何定性?”他才记起祝秋艺的来意。
祝秋艺是来求他的,赵河竹回复到应处的位置。他已经得知,市革委处理”联司”的原则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受蒙蔽者无罪。”来龙属于后者。赵河竹决定暂时不告诉祝秋艺, 他要再拖一阵,留下他找祝秋艺或祝秋艺找他的借口,恰似在猫的头上悬晃一块腥鱼作诱饵,让它跟着蹦跳。
赵河竹正了正身子:“你急着追问结论,是为你去世的丈夫,还是为你自己。”
“当然为我丈夫,死得不名不白的,”祝秋艺不假思索的回答,反让赵河竹看出她言不由衷。
“你对丈夫真是一往情深啊。”
祝秋艺知道肯定或否定都对自己不利,忙用扇子半遮面,让赵河竹猜度她是悲戚还是羞赧。
赵河竹心里暗笑,却不点破她:“我一直记着你这件事,有关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当然要认真对待。我与有关部门联系过了,通知很快就下来。”
祝秋艺也跌回自己的处境,垂下头轻语:“这件事让你多费心,望赵同志多指教。”
“既然你信任我,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我会尽力。”
祝秋艺已回不到先前的柔情,赵河竹只得随之抑制自己。祝秋艺走后,她的影子还飘飘荡荡撩拨他,失手的遗憾搅起他痒痒的欲火,这晚,他忍不住在梦中和祝秋艺淫乐了一番。
赵河竹以为为那个结论,祝秋艺会马上再来找他。可过了两个轮值日,还不见她的动静。到第三个轮值日,他终于熬不住,自己去叩她的门。
祝秋艺心里暗喜,嘴上却说:“赵同志亲自登门,不敢当。”边说边去窗口的桌子为他倒酸梅汤,顺手轻轻放下卷起的竹帘。
赵河竹十分羞恼,自己的心数全被这个女人摸透了,她布好圈套等着他钻,他无力计较她的伎俩。赵河竹说了来意,表白在他的努力下,得到了来龙的处理结论。
“来龙是受蒙蔽的群众、不追究其政治责任。”祝秋艺煎心熬肺等到的竟是这样的判词,她伏在桌上“哇哇”哭起来。她乐极而泣,所有不详的猜测都没出现,只是虚惊,仿佛只为捉弄她;她悲极而泣, 什么也不追究了,她又不满足,“受蒙蔽的群众”,说得多么轻飘,多么荒唐,一条人命啊,就这么完了,等于一条狗迷了路摔死在沟里。要不是为自己,她宁可判来龙武斗祸首、造错反的勇士,当不了岳飞,也当个秦桧,死也死出个人样来。
祝秋艺着一件无袖汗背心,赤裸的臂膀伤心地搐动,赵河竹伸长手,试探着轻拍过去,“祝秋艺,小祝,怎么啦?”她滑润的肌肤上抹着兴奋剂似的,他汗濡的手一沾上去,就不受控制地蠕动起来,手掌像小时候摸捏滑腻的黄鳝。祝秋艺不仅没抗议,身子还迎合着赵河竹的动作平息下来。赵河竹起身走过去,靠近她,双手摩挲她的背脊,“小祝,冷静些。”这话也是镇定他自己,他已浑身涨热,舌头打颤,说出来的话细弱异样。
祝秋艺抽抽嗒嗒地抬起头,微欹在赵河竹坚韧的小腹上,哽咽道:“赵同志,一条人命啊,一条人命,就这么完了。”话语已是倾诉。
赵河竹梦呓般地说:“好了,你总算没为他背黑锅,”停了停,又意味深长地补一句:“今后你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祝秋艺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她扭转身,双手握拳,少女撒娇般轻捶他丰实的肌胸,半真半假地排揎:“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死了他啊,鸣呜,他死得冤枉啊……。”
赵河竹不再听她絮叨,双手把她的拳头摁定在自己的胸脯,让它们揉擦自己,祝秋艺的拳头松下来,开始很灵巧地解他草绿色制服上的胶木纽扣,一颗又一颗……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祝秋艺领着赵河竹升天坠地地云雨,销魂吸髓地料理了他一场。
事后,祝秋艺又“呜呜”哭起来,她的头埋在绣着死鸳鸯的长枕头上,她和来龙在上面共卧了十七年。应该说这是她第一次卖身,而且到了这把年纪。当年她偶尔也和个别舞客上床,那些都是她中意的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她从不收他们的钱,只接受他们的礼物,遇上高雅上品的,她还会“倒贴”…… 和来龙结婚,虽然吃他的工人成分,俩人毕竟还谈了半年多恋爱。 这个赵河竹算什么,论到过去, 他不单进不了百乐门,还准被门卫当小瘪三赶走。
祝秋艺等着赵河竹来抚慰,不想等来比她还伤心的“嚎嚎”哭声。她吓坏了,抬起泪眼看,赵河竹头枕曲起的双膝在啜泣,她爬起来扑在他热汗淋淋的裸背上:“怎么啦,赵同志?”她觉得再叫“同志”太生分,纠正道:“小赵,怎么啦?”
赵河竹不能对祝秋艺解释。他是喜极而泣,涕泪像刚才开闸的情欲喷涌而出。上次强占南延泠,他只是偷吃禁果,草草泄欲。今天,他跟着祝秋艺物我两忘地仙游,抵达了快乐的绝境。就为这样的一瞬,几年来为上海姑娘所受的折磨都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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